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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西遊》亂彈


  賦閒在家,偶然翻出魯迅的小說,重讀《在酒樓上》,呂緯甫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看了這段話,忽然就想起《大話西遊》來。人的一生,大抵總要如呂緯甫的蜂子或者蠅子一樣,在不同的空間穿梭幾次的,比如你從東北到了北京,又從北京到了廣州,也說木定什麼時候又要回東北的,和《大話西遊》裡的至尊寶的區別不過是他在時間裡穿梭,而你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妖怪,只能在空間裡行走罷了。
  當至尊寶再一次借助月光寶盒回到水簾洞前時,他遇到了紫霞——這個將要給他三顆病的少女,那一刻,他迷失了自己。神仙?妖怪?謝謝。都不是,又都是,到底至尊寶是誰?他不知道,就像你也很難知道自己是誰一樣,沒人知道,因為我們都是凡人。只有到了春三十娘的劍刺穿他的。心臟的時候,他才終於找到了自己,而這時,一切都晚了,至尊寶已經從一個山賊頭目變成了孫悟空——從凡人變成了神仙,沒有了一切凡人慾望的神仙。
  成了神仙就有神仙的責任,只要我們能夠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我們就不再是凡人。一般來說,在神話故事裡,神仙其實就是成年人的化身,雖然也有荒唐的念頭和滑稽的語言,但神仙必須擔負神仙的職責,而凡人都是些混飩未開的孩子,正如電影裡唐僧所說;就算是妖,只要有了惻隱之心也就不再是妖了,而是人妖一一一一半人半妖的東西,起碼有些許人性了。而只要承擔起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自然也就不再是凡人,而是神仙——成年人了。
  我們總會問自己「我是誰」,總結一下,你就是應該承擔責任的人。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一些使命感,就像孫悟空就是為了保護唐僧取經而生一樣,這是宿命,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宿命,不要試圖去逃避,從自發到自覺,從自在到自由,質變的時刻就是你認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剎那。一旦你認識到這一點,恭喜,你長大了。
  人生不是單線條的,紛繁複雜的糾葛總會纏繞著你,比如親情、比如愛情。自然,責任有時也包含在親情和愛情當中,但不總是這樣,一旦這些和責任義務發生衝突的時候,該怎麼辦?膽小鬼選擇逃避,勇士選擇直面,但是,勇士也是血肉組成的啊,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這就是人類永恆悲劇的發源地,真的勇士,沒有能修成正果的,比如曾經是至尊寶的孫悟空。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我完全能理解帶上金箍咒前至尊寶說這話的心清,這意味著為了責任放棄愛情,但是果真能放棄嗎?正像前面所說,沒有人能放棄,於是,悲劇發生了。第一次看到紫霞頭一歪,滑向無邊無際的空間時,很多人的眼淚都會不爭氣地流下來,但是再看幾遍,都會茫然不知所措,是啊,換了你呢?你怎麼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愛德華八世那樣放棄國家的責任做戲水鴛鴦,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格瓦拉一樣放棄生活去為信仰戰鬥,人生是苦的——對於那些有責任心又有血有肉的人來說。所以雷馬克歎息:他們在苦熬。
  每個人都在苦熬,試圖熬過愛與責任激烈交戰的界限,而責任也是蘊涵著愛的啊。還有恨呢?人類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愛,更多的是恨,有一個寓言,結論是,如果50年後你在街上遇到一個曾經的仇人,他對你說:我還恨你。那你一點也不要感到奇怪,而如果50年未見的人說:我依然愛你。那多半是不真實的,時間的水只澆灌仇恨,不澆灌愛。從這個角度來說,唐僧才是《大話西遊》的主角,他幾百年幾百年地取經,為的就是熄滅恨的火焰,把愛重新撒向人間。愛不需要理由,恨需要很多理由,看起來愛比恨容易,可是為什麼這個世界恨遠遠大於愛呢?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由愛生恨易,由恨生愛難,這正是人生苦難的淵源。至尊寶或者說孫悟空就在這苦難的時空裡顛三倒四,循環往復,幾乎沒有結局。
  我很難想清楚這個故事發生的確切時刻,正如二當家的第二次看到至尊寶借助月光寶盒升天的時候一樣:「哇,」又升天了。咦,為什麼要說『又』呢?」是啊,為什麼要說「又」呢,我們的生活能說出此時此刻的這個「又」嗎?我們是不是常常會對生活中的某個場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這場景又是絕無曾經發生的可能呢?天,這可不是電子遊戲,一切都可以SAVE&LOAD,對我們來說,生活難道不應該是單線條的嗎?但是《大話西遊》顯然不是,它採用的是環行結構,讓我們知道苦難是轉圈的,沒完沒了,無止無休。採用時間穿梭方式完成的作品有很多,比如早些時候香港李碧華的《秦傭》(《古今大戰秦傭情》),不同的是《秦傭》的結構應該算是單線跳躍而已。網友沙子的作品《尋夢——神仙版》也採用了和《秦傭》類似的結構,不過他的結構更符合古典的三一律,所有故事都發生在同一時刻同一空間——天庭賞球節的那一天,而將過去和未來用更精妙的回憶來刻畫。和《大話西遊》比較接近的是施瓦辛格的《終結者人終結者的怪圈是這樣的:「我」在對世紀派父親穿越時間,到80年代來拯救母親,而這時父親和母親相愛有了「我」,這樣一個莫比烏斯的怪圈是不可能有開頭的,是母親受孕在先,還是「我」派父親在先?荷蘭版畫家埃捨爾的作品常常使我們感受到這樣迷人的想像刀,在他的作品裡兩隻手可以握著鉛筆互相畫出來,一隻螞蟻可以演變成八隻,每隻都在一個球狀體上不停地爬行(時間的球,還是空間的球?)最為奇妙的是,同一平面的水竟然能夠通過瀑布形成完美的循環。
  自然,《大話西遊》的循環比這更複雜,複雜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編劇根本沒想讓你知道事情的開頭或者結尾,換句話說,故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每天都在發生著,正像《追捕》中的檢察官杜丘的話哪有個完哪。」從五百年後回來,五百年前的故事已經有了變化,再回去的話還會有相同的結局嗎?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演繹了尼采「永劫輪迴」的概念,我總想起小說裡捷克那位領導人的帽子,人被從照片裡清洗掉了,但是帽子還在,代表著他原來所在而現在空空蕩蕩的位置。一頂帽子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是無法抹殺的——!wellbeback(我會回來的)。
  《大話西遊》的主人公們(我們?)就在這劫數里存在著,證明他們存在的自然不是捷克領導人的帽子,而是其他一些小道具,比如紫霞的手鈴,比如菩提的照妖鏡,再比如白晶晶的項鏈墜、紫霞的紫青寶劍,更比如那個月光寶盒。讓我們不得不佩服編導的是,一齣戲裡能成功地運用一個小道具並不難,難的是能成功地運用無數的小道具,每個小道具的出現都會讓我們想起什麼或者傷心或者悲慘的往事來。一個戲劇理論家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你看到伯爵夫人的床底下有一隻不屬於她的鞋,你的想像力開始勃發,由此得到了一出上好的戲劇,但是最後你會發現,在戲裡,那只鞋子已經不見了。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月光寶盒,自然也不是伯爵夫人床下的鞋子,而是通過這些小東西表現出來的矛盾與衝突。看過《大話西遊入我們甚至會忘記月光寶盒的存在,而記得真真切切的是紫霞留在至尊寶心裡的那滴眼淚。
  面對《公民凱恩》人如同面對一座高山;面對《亂世佳人》如同面對生活的大海;而面對《大話西遊》這樣一部作品,你會發現高山不見了,大海不見了,只剩下你自己做「思想券』狀,是在思考?還是迷們?哇,我又說出這樣的句子了。咦?為什麼要說「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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