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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朱筱堂一走進大廳,伸手便扭開電燈,掛在下沿的那四個大紅色的宮燈頓時亮了,照得大廳裡明晃晃的,當中那幅「丹鳳朝陽」的中堂也顯得十分耀眼,好像從畫面放射出紅日的光芒。
  「做啥?」朱暮堂一見那宮燈就有點生氣,說,「也不辦喜事,為啥把宮燈都開了?」
  「宮燈亮一點。」
  「我不要亮,我討厭亮,太刺眼了!」
  朱筱堂站在大廳當中,不知道怎麼是好。母親把他從窘境裡救了出來,說:
  「筱堂,把宮燈關了,開上頭的小燈。」
  朱筱堂馬上開亮了長几上的帽筒也似的小燈,然後把宮燈一一關了。朱暮堂坐到大八仙桌左邊那張紅木寶座上,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
  「世道真的變了,想不到連延年也不要田地。」
  他用右手的食指有規律地敲著紅木八仙桌,發出清脆的音響。他在尋思原因。筱堂他娘知道他們兄弟兩個人不和,但不敢直接提出,怕朱暮堂不高興,只是說:
  「他恐怕要付錢,當然不肯要了。」
  「不,我在信上說的清清楚楚,分文不要,完全奉送。」
  她試探地說:
  「是不是生你的氣?」
  「那是過去的事了。五十兩金子到現在沒有歸還,這兩年也沒向他提,做哥哥的總算對他仁至義盡了。聽說他在上海混的不好,福佑曾經宣告破產,現在雖說復業了,可是做生意買賣風險大,沒有田地穩妥。田地頂多年成不好,少收點,絕不會貼本,也不會宣告破產。我想送他一點地,落葉歸根,將來也好有個依靠。他卻不要,你看氣人不氣人?!」
  「他不要就算了。」
  「算了?」他睨視她一下,心裡還在打主意,想叫朱延年收下。
  「有地還怕沒人要?」
  「天下就有這樣的怪事,不但延年不要,連瑞芳也不肯接受。」
  「姑姑為啥不要?」
  「義德在上海走紅運啦,一爿廠一爿廠開辦起來,手下工人成千上萬,當然不希罕我們這點薄田。」
  「這真叫人想不通。」
  「不過,瑞芳沒有說死,她說沒有工夫到鄉下來管理田地,如果要記在她名下也可以,還是要我代管……」
  「那她同意了?」
  「信上的意思想推掉,大概義德不贊成;她又不好意思回絕,留了個尾巴。唉,」他長長歎息了一聲,不勝感慨地搖搖頭,說,「人情澆薄的很,到了緊要關頭,就是兄弟也不可靠……」
  「延年那號子人,你別理他。」
  「當然不理他。我朱暮堂多這麼一二百畝地也不在乎,好在我家的地早就分了,」說到這裡,他的眼光轉到右下面紅木寶座。朱筱堂坐在那邊,剛才爸爸講了他兩句,一直沒有言語。爸爸關照他,「日子記住了嗎?」
  「記住了,無錫解放前三個月就分了的。」
  「對。」
  無錫一解放,朱暮堂就留心土地改革的事。《土地改革法》公佈了,他仔細研究那四十條,看來看去,差不多可以背誦出來了。他把土地分登了五戶:朱暮堂一戶、朱延年一戶、朱瑞芳一戶、他老婆和他兒子兩戶,說是在解放前三個月就分了的。因為《土地改革法》第八條規定了在解放以後出賣、贈送土地的,一律無效。他怕兒子忘了,特地提醒他一下。他很滿意兒子記住。但是朱延年不接受他的好意,卻有點棘手。他想親自到上海去一趟,可是最近鄉下風聲很緊,有許多事要辦理,一時走不開。他準備寫一封懇切的信,要瑞芳去辦,只要朱延年不反對,一切事情由他負責,絕不叫朱延年吃虧,並且還可以選送點租米去,朱延年一定會收下的。他很有把握地說:
  「延年那邊,還可以想點辦法……」
  「他肯嗎?」
  「試試看。……」
  朱暮堂的話還沒有說完,從大廳後面忽然走出來一個人,他輕輕走到朱暮堂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老爺,我回來了。」
  他站在一旁,聽候朱暮堂的吩咐。朱暮堂對蘇沛霖的突然從後面出現,感到有些驚異:
  「你怎麼從後面來的?」
  「怕走大門遇到人,特地繞到後門來的。」
  「好,你辦事有經驗。」
  「全靠老爺的教導。」
  「船開了嗎?」
  「開了,開了,我親眼看船開走了,才回來報告的,保險到上海出不了問題。」
  「這一船開走了,我就放心了。」朱暮堂心中默默計算偷運走的糧食,一共運走三條船,快兩百石了,都是管賬先生蘇沛霖一人經的手,他很滿意蘇沛霖的才幹。他得意地說,「沛霖,你看,這批糧價能不能漲一點?」
  「漲一點?沒有問題,就怕脫手耽誤時間,是不是早點脫手把穩些,省得擔風險。」
  「所言甚是。看上去,漲也漲不了多少,還是早點脫手好。」朱暮堂想起了朱延年,接著說,「你能不能想辦法送十石糧食給朱延年?」
  「三老爺那邊嗎?」蘇沛霖知道老爺和朱延年不搭界有好幾年了,怎麼忽然要送糧食去呢?雖說在朱公館裡數他最熟悉朱暮堂的那本賬了,可是這件事卻有點突然。
  「對。」
  「當然有辦法。」凡是朱半天交辦的事,憑蘇沛霖過去的經驗,只要一提朱暮堂三個字,沒有辦不到的。
  「要不要到上海跑一趟?」
  「用不著,老爺,我明天早上和這邊糧店說一聲就行了。」
  「弟弟肯收嗎?」筱堂他娘怕朱延年再一次拒絕。
  朱暮堂摸透了朱延年的脾氣,白花花的大米送給他,一定要;等他吃上幾天,再寫信告訴他,這是送給他那些田地的一部分租米,要退還也來不及了。他沒有把心裡的打算說出來,很有把握地笑了笑說:
  「你等著看吧。」
  她不瞭解其中奧妙,蘇沛霖相信朱暮堂一定有把握才說這句話。他深深瞭解當過國民黨商團隊隊長和日本鬼子時候的區長的朱暮堂,只要他心裡想到了的事,就一定可以辦到。
  他說:
  「老爺一定有辦法。」
  「叔叔見啥都要,有十石糧食,他不要才怪哩。」
  朱暮堂很高興兒子說的這幾句話,覺得他慢慢長的成熟了,看事體比他娘還深一層。他心裡充滿了喜悅,看了兒子一眼,然後轉過來對蘇沛霖說:
  「下甸鄉的樹林怎麼樣哪?」
  「已經安排好了,準備這兩天夜裡動手,過幾天保險再也看不到樹林了。」
  「要砍的乾乾淨淨,多化點錢也沒關係,村裡很多人都看上了那一片樹木,一棵樹也不要留下,看他們分去!」
  下甸鄉有一片桃樹林。無錫的水蜜桃在全國是聞名的,而下甸鄉的水蜜桃是無錫水蜜桃當中最好的一種。朱暮堂寧願把它砍掉,也不甘心分給那些泥腿子。《土地改革法》一公佈,他就想到他手下那些財產怎麼能夠不落在泥腿子的手裡,能轉移的盡量轉移;能毀掉的徹底毀掉;不能毀的,像老契將來要交出去燒掉,他叫人帶到上海拍成照片,癡心妄想等蔣介石回來好派用場。在這方面,蘇沛霖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老爺,動手辰光,我也去,絕不會留下一棵樹來。這方面的事,你放心好了。」蘇沛霖走上一步,低低向朱暮堂說,「最近湯富海的氣焰可高哪,眼睛就像是長到頭頂上去了,誰也不放在他眼裡。」
  「湯富海?」朱暮堂一聽到這二個字,馬上就想到湯阿英,一隻已被他捕捉到手的小鳥,卻叫她飛了,從此一去杳無音訊。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可惜,更可惡的是湯富海這個硬漢子,打不死壓不扁,一直是他的死對頭。現在快土改了,村裡有人撐他的腰,自然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了。他按捺下心中的氣憤,冷笑了一聲,說,「這兩天你看到他嗎?」
  「看是看到他,沒大講話。」
  「你可以和他多聊聊……」
  「我?」蘇沛霖這一陣子硬著頭皮在替朱暮堂辦事,他盡量不出頭,暗地裡賣力氣。他從來沒有見過老爺像現在這樣特別慷慨,從中他可以弄到不少油水;想到村裡那些幹部,他不得不提防被發覺,自己混在裡面,以後下不了台。
  朱暮堂察覺他的心思:
  「你不敢去嗎?」
  沒等蘇沛霖回答,朱筱堂提出反對的意見來了:
  「湯富海這樣的人沒有心肝,多少年來,我們養活他一家子,到現在還欠我們很多石租米沒有還,啥地方都和我們做對,理他做啥?」
  「孩子,你究竟年輕,人家現在坐上台面了,為啥不可以理他呢?……」
  「這號子人,死無賴,欠租不還,差點要搶我們的地了,現在理他,尾巴翹的更要高了!……」
  娘制止兒子說:
  「筱堂,你不懂事,聽你爹說下去。」
  兒子默默地望著爹,但臉上的表情還是不贊成理睬湯富海。蘇沛霖暗暗支持大少爺的意見,從側面說:
  「湯富海一心惦記分老爺的田地哩!」
  「要土改了,當然要分我的地。」朱暮堂撫摩一下鬍鬚,等了一歇,說,「沛霖,你在村裡聽到仙詩沒有?」
  「仙詩?沒聽說過。」
  「我倒聽到過,這首仙詩很有意思。」
  他這麼一說,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每個人的眼光全望著他。他不慌不忙地一句句哼道:
  「一片青山柴石水,前人種田後人收;後人收得休歡喜,還有收人在後頭。」
  朱暮堂平日無事,喜歡在家裡吟詩弄畫,有時自己也愛胡湊幾句。可是筱堂他娘卻是外行,對這些玩意沒啥興趣。但這首詩看來很神秘,和他們的命運攸關。她好奇地問:
  「這是啥意思?」
  「這是扶乩扶出來的,天機不可洩漏,不過給你們講講沒啥關係。這首仙詩的意思說的很清楚,現在土改不頂事,那些泥腿子別忙高興,以後會有人來,朱半天的地還是朱半天的。」
  「真的這樣吧?」她忍不住高興得笑出聲來了,這一陣子心裡擔憂的事可以不用發愁了。
  朱暮堂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
  「仙詩是這麼講的。」
  仙詩是這麼講的,蘇沛霖暗自思量這句話,他想最近老爺很慷慨又很鎮定,原來其中有道理的啊!早知這樣,他更可以放手替老爺賣力氣了。朱暮堂在給自己製造幻想。接著散佈謠言,假裝是聽來的:
  「外邊還傳說:桃花開,蔣軍來!」
  蘇沛霖脫口問道:
  「共產黨的天下只有半年多的時間嗎?」
  「長不了!」他擺出很有把握的樣子,這樣好叫蘇沛霖死心塌地給他賣命。
  「啊!」蘇沛霖又是驚又是喜。
  「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桃花開了以後,看我的手段吧,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老爺說的真對!」蘇沛霖感到今後要更靠攏一些朱半天。
  「那現在何必去看湯富海的臉色呢?」朱筱堂聽了這些消息心裡著實高興。
  「孩子,你要曉得,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現在在台面上,拉他一把,對我們有好處。」
  「那是的,老爺,我明天一清早就去找湯富海去……」
  「不必那麼匆忙,過幾天去也不要緊,辦這些事不宜青天白日去,夜晚比較妥當,也不要自己打上門,最好是在路上偶然碰上,叫做不期之遇,拉到村外邊角落裡去談……」
  「老爺想的周到極了。」
  「要讓他曉得,別高興的太早了,世道以後還要變的,那四句仙詩說的很清楚啊。他的頭是鐵做的,他就開會去。朱家和湯家是多年的東傢伙計了,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多著哩。他有啥需要,我可以照顧他……」
  「老爺對他太好了。」
  「暮堂做人是很慈善的,他救濟過的人簡直數不清啦。」
  朱暮堂聽筱堂他娘的話心裡十分舒服,他捋著鬍鬚注視蘇沛霖。他發現蘇沛霖最近行動很詭秘,雖說給他辦事也還賣力氣,但是有些膽怯,他不便點破,暗暗對他說:
  「這回全靠你啦,湯富海不好對付,不過,你很幹練,一定可以成功。只要湯富海在村裡不帶頭鬧事,別的人就好辦了。」他眼睛望著大廳上那溜宮燈,想起過去光輝燦爛的日子,只要蔣介石回來,他依然會永遠在梅村鎮住下去,便對蘇沛霖鼓勵道,「你給我的事體辦成功了,過了目前這一關,將來我要好好犒賞你的。」
  「聽了老爺的指點,我想一定成功。」蘇沛霖心裡在想:湯富海這個頭可不好剃呀!
  村子裡的雞在咯咯地啼叫。它呼喚著就要到來的黎明。朱筱堂不禁打了一個哈欠,站起來,對爹說:
  「我們該睡了。」
  「唔,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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