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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童進走進經理室,小聲地對朱延年說:
  「經理,張科長又催了,他叫我們快點把藥配齊,他等著回去。」
  「曉得了。」朱經理有點不耐煩。
  「他還說,再不配齊,他就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這嚇不住誰。」
  「這不好吧,」童進嚴肅地勸說,「收了人家貨款,哪能好不配貨呢?」
  朱延年給問得無話可說,他轉過口氣來說:
  「當然要配貨,不要一個勁屁股後頭追……」
  「也難怪張科長,他等了半個多月了。」童進一想起這事,就很慚愧。
  那天晚上,朱延年和夏世富一道請張科長吃飯,朱延年首先提出來問要款子派啥用場。張科長事先沒想好題目,一時沒答上來,只說是放在手邊方便些。朱延年勸他還是存在銀行裡穩妥,要多少福佑派人隨時送過來。張科長不好再說,暫時存在那裡再說。
  過了兩天,各家藥房的估價單送來了,價錢倒是福佑便宜,他並不馬上決定,去找醫藥公司核價。醫藥公司那邊管理這方面工作的舊人員,朱延年請過他們的客。醫藥公司的同志說:憑估價單看,是福佑貨價便宜,買福佑的划算;只是福佑復業不久,品種可能不全,希望張科長抓緊一點催他們配貨。張科長自己哩,想到受了他們非常熱情的招待,穿了他們的衣服和皮鞋,現款也存在他們那裡,不買福佑的藥品既說不出理由,也有點不好意思。至於催配貨,那是每家一樣的,他決定買福佑藥房的。
  福佑藥房辦貨的手續並不慢,決定之後的第二天下午就裝了一批出去。本來張科長是希望一次配齊,夏世富說分批快,反正都得配齊。張科長同意他的做法,眼見第一批貨上了火車,張科長稍為放心一點了。他不知道頭一批貨是福佑現成的便宜貨,不值錢,自然裝的快。第二批貨就拖了一個禮拜,最後裝出去時,那裡面還暗暗搭配了一些冷背貨,張科長卻給蒙在鼓裡。第三批,應該是最後一批了。催了一個禮拜,遲遲沒有裝,每次催夏世富,夏世富總是說「就裝就裝」,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張科長愁的難於打發這日子,等的有點不耐煩了。
  在張科長焦急的等待中,夏世富笑嘻嘻地走進了他的房間。他不再和夏世富寒暄,劈口便問:
  「你們以後究竟還想不想和我做生意?」
  「你這是說啥閒話,張科長,一回生,二回熟,當然想做,當然想做!」
  「為啥還不配齊貨?」
  「就要配齊,就要配齊。」
  「老是說就要配齊就要配齊,等了半個多月了,還是沒配齊!」
  「張科長,這次真的就要配齊了。」
  「還有幾天?」
  這一句問住了夏世富,天曉得還有幾天。他看張科長那股急勁兒,不說個具體的日期,一定會跳起來的。他具體的日期又說不出,便含含糊糊地說:
  「這個禮拜大概一定可以了。」
  「你說的,這次可要算話,這個禮拜一定要配齊。」張科長給拖得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他,可是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沒有貨,那可別怪我了。」
  「我一定催朱經理,」夏世富見他態度緩和了,馬上就把責任推到朱經理身上,到辰光沒貨他好有話講。他說,「你放心好了,張科長。」
  張科長歎息了一聲:
  「整天呆在旅館裡等貨,真悶的慌。」
  「我陪張科長出去散散心,……」夏世富說到這裡便停下來,觀察張科長的表情。
  張科長毫不考慮地堅決地說:
  「我不要散心。」
  「反正閒著沒事,到大世界去逛逛吧……」夏世富不再說下去,在聽他的口氣。
  「不,」張科長說了一個「不」字,立刻想起了大世界。他在揚州家鄉就早聽說過上海。上海有個大世界,裡面啥都有,可以說要啥有啥。這次到上海辦貨以前,也曾有個念頭,到大世界這些地方去白相,一方面因為自己頭一回到上海,人生路不熟;另一方面由於福佑的貨始終沒配齊,任務沒完成,把到大世界白相這些念頭忘在一邊了。經夏世富一提,又勾起了消逝得了無影蹤的念頭,接著他思念地說,「大世界?」
  「唔,大世界,」夏世富看他有些心動,便乘機緊接上去說,「這地方可好白相哩,到了上海的人沒有不到大世界去的。
  有人說,不到大世界,等於沒到上海。」
  「啊!」
  張科長聽夏世富一說,驚訝一聲,態度沒有剛才那樣堅決了。
  「去白相白相,反正閒著。」
  夏世富不由分說,拉著張科長就走。張科長心裡想去一趟也好。轉一轉馬上就回來。
  夏世富買了門票,首先把張科長帶到進門右邊的那一排鏡子面前,指著鏡子,嘻著嘴,對張科長說:
  「你看!」
  張科長站在鏡子面前,大吃了一驚,那裡面出現了一個奇矮的胖子:胳臂短而粗肥,腿也短而粗肥,看上去膝蓋就要接近腳面,身子,不消說,也是短而粗肥,頭彷彿突然給壓扁了似的,眉毛、眼睛和嘴變得既細且長。整個人比無錫惠泉山的泥制胖娃娃還要矮還要胖。這種人他從來沒見過。他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幾乎不相信鏡子裡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鏡子裡那人的容貌,又確實是自己。接著,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鏡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長,幾乎佔去整個人的長度六分之五,兩條腿出奇地短,成了一個很可怕的怪人。他退後幾步仔細一看,鏡子裡那個怪人突然發生了變化,變成兩個人,下面一個人十分矮小,頭上頂著一個倒立的人,細而長,長得只見半個身子多一點,腳都看不見了。這一長一矮的人都是自己。張科長在各種鏡子面前,變成各式各樣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鏡子面前,才又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張科長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鏡子面前望了望,然後才不捨地離開。
  「這是哈哈鏡。」夏世富對他說,「因為在鏡子裡看到各種怪樣子,沒有一個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鏡。」「唔,」他把畸形的身體所引起的喜悅隱藏在心底深處,隨便地「唔」了一聲,跟夏世富走去。他心裡對大世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夏世富把他從一個遊樂場帶到另一個遊樂場,有時坐下來看一陣,有時站在那裡停一會。這裡有京劇,有越劇,有滬劇,有甬劇,還有淮揚劇;這兒有魔術,有雜技,有電影,還有木偶戲;另外還有吃的喝的地方。他站在三層樓上,只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湧來擠去。耳邊聽不盡的音響:京劇鏗鏘的鑼鼓,越劇哀怨的曲調,雜技的動人心魄的洋鼓洋號……吸引每一個遊客的注意。
  他心裡想;確確實實是個大世界,啥玩藝都應有盡有。這個地方不來一趟,真的是等於沒有到上海。他回到惠中旅館三○二號房間還在想每一個遊樂場的情景:夜裡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斷出現的也還是遊樂場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鏡裡的畸形的身體。
  第二天,他起來很晚,吃過午飯,困了一覺,又是晚上了。夏世富那張阿諛的笑臉又在他面前出現了,低低地問:
  「大世界不錯啵?」
  「這地方倒蠻有意思。」他心裡想:上海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們上另外一個地方去……」
  張科長聽到「上另外一個地方去」,心頭一愣,啥地方?也許是自己曾經想去過的一個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絕:
  「絕對不去!」他感到任務未完成,兩個肩膀上的責任很重,不能隨便亂跑了。
  「還沒有給你說到啥地方去,為啥就說絕對不去呢?」
  夏世富看他那股緊張勁,不禁笑了。張科長像是突然給人發現隱私,臉緋紅了。等了等,改口說:
  「啥地方也不去。你們快給我把貨配好,我該回去了。」
  「到了上海總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世富有意避免談到配貨上去。
  「唔……」張科長沒有說下去,但不再堅決拒絕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這可是個好地方,站在上面,什麼地方都看的到……」
  張科長覺得待在旅館裡閒的發慌,利用這個機會到上海各個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錯,便答應道:
  「去就去吧。」
  他們兩人坐電梯上了七重天。夏世富先領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讓他欣賞夜上海美妙的景色。天空夜霧沉沉,給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燈一照,那紅紅的火光就像是整個一條南京路在燃燒著。遠方,高聳著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築,每一個窗戶裡發射出雪亮的燈光,在夜霧茫茫中,彷彿是天空中閃爍著的耀眼的星星。張科長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點飄飄欲仙。
  看了一會,夏世富陪他走進了七重天的舞廳。兩個人在右邊靠牆的一張台子上坐下。音樂台上正奏著圓舞曲,一對對舞伴像旋風似的朝著左邊轉去。燈光很暗,隨著音樂旋律的快慢,燈光一會是紅色的,一會是藍色的,一會又是紫色的。在各色的燈光下,張科長留神地望著每一個舞女,有的穿著喬其絲絨的花旗袍,有的穿著紫絲絨的旗袍,有的穿著黑緞子的旗袍,腳上是銀色的高跟鞋,跳起舞來,閃閃發著亮光。他拘謹而又貪婪地看了一陣,又想看,又怕人發現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陣子,想走開又不想走開,半吞半吐地對夏世富說:
  「我們走……走吧?」
  夏世富從他的眼光中發現他對舞場發生極大的興趣,便坐在那兒穩穩不動,說:
  「白相一歇再走。」
  張科長不再言聲,右手托著腮巴,凝神地望著舞池。夏世富給一個穿著鑲了綠邊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個女子指點了一下。半晌,一個穿著大紅牡丹的喬其絲絨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過來,坐在張科長旁邊。
  一個曲子終了,舞池裡的電燈亮了。張科長回頭一看,忽然發現了這個青年舞女,連忙放下右手,靠左邊坐過去一點,好給她保持稍遠的距離。
  「這位是張科長……」
  那青年舞女點點頭,親熱地稱呼道:
  「張科長……我叫徐愛卿……」
  張科長不自然地點點頭,立刻把頭向左邊望過去。舞池裡的燈光變成紫色的,張科長暗暗回過頭來,朝那個舞女覷了一眼,正和那舞女的眼光碰個正著,他馬上又把頭轉向左邊。
  夏世富對徐愛卿說:
  「請張科長跳個吧……」
  徐愛卿看張科長神色不自然,她沒有馬上站起來請他跳,很老練地說:
  「張科長阿肯賞光……」
  「不……」
  張科長不知道自己要講啥,說了個「不」字,沒有再講下去。
  夏世富料想他不會輕易跳的,沒有勉強他,卻說:
  「張科長是老革命,老幹部,是國家的功臣,打游擊打了很多年,現在全國解放了,革命成功了,也該享樂享樂……」
  「是呀!」徐愛卿說。
  張科長在回味夏世富的話:真的,在蘇北辛苦了這麼多年,有機會到上海來,現在等貨,閒著沒事,又是夏世富請客,不白相也太對不起自己了。他早聽說上海舞廳富麗堂皇,到了七重天一看,果然不錯,坐在身旁的徐愛卿更是生平沒有見過的漂亮的少女,跳一次舞為啥不可以呢?可是他耳朵裡彷彿聽到另一種聲音:你是出來辦貨的呀,為啥要到這些地方來?他猶豫不決,但並不拒絕徐愛卿,只是說:
  「我不會跳,看看吧……」
  夏世富說:
  「請徐愛卿小姐教你。」
  徐愛卿頓時接上說:
  「張科長一定跳得蠻好,不用我教。嫌我跳的不好……」「不是這個意思,」張科長滿口否認,「不是這個意思。」
  夏世富湊趣地說:
  「那就跳一個吧。」
  「等等……」張科長鬆了口。
  夏世富說了一聲「好的」,便拉徐愛卿到舞池裡去跳了。他們兩個人一邊跳著,一邊談著。張科長不知道他們談的啥,但看見徐愛卿的眼光老是盯著他望。他漫不經心地也對著她望。
  夏世富和徐愛卿跳完了一個曲子,回到座位上來。夏世富說要小便去,站起來走了,把徐愛卿和張科長兩人撇在那兒。她見張科長的眼光專心注視著舞池,不和她搭訕一句話,等了一會兒,她說:
  「肯給我面子啵?科長。」
  「什麼面子?」
  張科長回過頭來問徐愛卿。她笑著說:
  「我想請你跳隻舞?」
  「我,……我不會……」
  「我曉得你會,就是看我不起!」
  她向他微微一笑。
  「不是,不是……」張科長一個勁否認。
  「那就跳吧,」她拉著他的手,要到舞池裡去。
  他望見舞池裡擠滿了人,在暗幽幽的藍色的燈光下,一對對舞伴跳著輕盈的慢狐步舞。舞池附近的台子全空空的,只有他和徐愛卿坐在那裡沒跳。他是會跳舞的,並且也是很喜歡跳舞的,一進了七重天,他的腳就有點癢了,但覺得在舞池裡和舞女跳舞不好。如果這兒是機關內部,他早跳得渾身大汗了。徐愛卿再三邀請,他覺得老是拒絕也不好,何況舞池裡沒有一個熟人,連夏世富也不在哩。他慢吞吞地說:
  「那你教我……」
  「好的。」
  「只跳一個!」
  「隨便你……」
  徐愛卿拉著他的手一同下了舞池,隨著音樂旋律,在人叢中跳開去了。接著她又請他跳,他想:既然跳了一個就跳吧。等他們跳完了兩個曲子,手挽手地回到座位上,恰巧夏世富比他們早一步回到座位上,他翹起大拇指對張科長說:
  「跳的真好,科長。」
  「不會跳,」張科長忸怩地說,「是她硬拉我下去的,獻醜了。」
  「科長跳的邪氣哉,夏先生。」
  「我早就曉得了。」
  現在張科長再也不顧忌啥,時不時邀請徐愛卿跳。跳完一個曲子回來,張科長發現夏世富不見了,他心裡有點焦急。
  她說:
  「等等大概要來的。」
  一直等到夜裡十一點,張科長還不見夏世富來,心裡實在忍耐不住了,老是向舞池四面張望:沒有夏世富這個人的影子。他不禁信口說道:
  「怎辦呢?還不來!」
  她一點也不急,老是講:「等一歇再講。」張科長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
  「不行,我得回去了。」
  他又向四面看看,仍然沒有夏世富的影蹤。這時正好有個穿白制服的侍者走過,張科長指著夏世富的空座位問他:
  「你看見這位客人到啥地方去嗎?」
  「是夏先生?」
  徐愛卿點點頭。侍者說: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們兩位了。剛才有電話找夏先生,有要緊的事,他回藥房去了。你們的賬他已經付了。他要我告訴科長一聲,對你不起,他有事先走一步。」
  張科長感到有點莫名其妙,藥房裡忽然有啥要緊的事?為啥知道他在七重天舞廳呢?他事先給藥房講好了嗎?這一連串問題,他得不到解答。徐愛卿卻毫不以為奇,漠不關心地說:
  「不去管他,我們跳吧。」
  張科長有點生氣,果斷地說:
  「不跳了,我要走哪。」
  「也好,」她也站了起來,靠著他身邊,低低地說,「我送你回去……」
  「不……」
  她沒有再說下去,陪他走出了七重天。她好像事先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館,挽著他的手向那個方向走去。他失去了主宰。上海的路,他不熟,他也沒有辦法甩開她,可是心裡又不願她送自己回去。他無可奈何地一步步向前邁去。她一直把他送進了三○二號房間……
  第二天黃昏時分,夏世富又來了。張科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生怕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事。不等夏世富開口,他首先說道:
  「今天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等了一歇,笑了笑,說:
  「去看周信芳的《秦香蓮》,怎麼樣?反正閒著沒事。」
  張科長後悔昨天晚上的荒唐,做了絕對不應該做的事,幸好夏世富不知道,否則宣揚出去就更糟糕了。他今天打定了主意,不怕你夏世富說得天花亂墜,啥地方也不去,避免自己再陷下去。他急於要回蘇北去,很嚴肅地質問夏世富道:
  「你們的貨啥辰光可以配好?」
  「大概快了!」
  「三天以內行不行?」張科長的眼光盯著他。
  他見神色不對,馬上應道:
  「差不多。」
  「那麼,你快去辦吧,貨不配齊,我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一看苗頭不對,不再說下去,轉身就走了。他出了惠中旅館直奔七重天,找到徐愛卿,安排好了,才回到福佑藥房去。
  一小時以後,徐愛卿出現在三○二號房間裡,約張科長到七重天去。張科長堅決不去,但經不住她好說歹說,拖拖拉拉地走了。
  張科長一天又一天地這樣生活下去,夏世富來晚了一點,他反而懷念起他來了。有時夏世富不來,就叫徐愛卿陪他出去白相,然後一同回到惠中旅館。張科長不大催貨了,甚至希望貨慢一點配齊也好,他這才有理由在上海等貨。他逐漸把蘇北行署衛生處交給他的任務淡忘了。
  正在張科長沉浸在歡樂中,忽然接到蘇北行署衛生處拍來的電報,要他把貨辦好,立刻回去。張科長從夢一般的境地裡清醒過來。他不再催問夏世富了,因為夏世富老是一副笑臉,你罵他兩句也是笑嘻嘻的;你發脾氣也沒用;如同皮球一樣:把它打到地上旋即又跳了起來。他算是對他沒有辦法,就直接打電話到福佑藥房來,正好是童進接的電話。他發的脾氣,童進認為應該的,這是福佑藥房不對,他就在朱延年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
  朱延年看童進一本正經在說,語氣之間帶有責備的味道,他不好再發脾氣,怕在同仁面前露了餡,漏出去,那不好的。
  他說:
  「明天就配,你通知棧務部的配貨組……」
  童進進一步說:
  「棧房裡缺貨,很多酊劑沒有,復方龍膽酊,復方大黃酊,陳皮酊,淨大黃酊……這些都沒有,別的貴重的藥品也沒有,哪能配法?」
  「有。」朱延年信口答道,他望著窗外先施公司的矗立在高空的霓虹燈廣告在想心思。
  「真的沒有,我問過棧務部了。」
  「我說有就有,你不曉得……」
  童進聽得迷惑了:棧務部說沒有,朱經理說有,難道是棧務部騙他,或者是朱經理有啥妙法?朱經理毫不猶豫,很有把握地說:
  「明天給張科長配第三批藥。」
  「那很好。」童進不再提意見。
  朱經理給夏世富咕噥了幾句,過了點把鐘,他們兩個人一道出去,到西藏路去了。福佑藥房的前身——福佑行——現在成為福佑藥房的工廠了。這個工廠真正做到「工廠重地謝絕參觀」,除了朱經理和少數有關的人員以外,不要說外邊的人,就是福佑藥房的人也不好隨便來的。這個工廠非常之簡單,既沒有高大的煙囪,也沒有成套的機器,連裝藥用的瓶子也不完全,只是幾個鉛皮桶,一些大小不同的瓶子和少數各種不同的藥粉。站在那間客堂裡,就可以看到這個工廠的全貌了。
  朱經理走進客堂,要夏世富準備好鉛皮桶和水,他自己揀了幾包藥粉,拿了一瓶酒精,開始制復方龍膽酊了。
  按照藥典規定:復方龍膽酊一千西西,它的含量應該是一百格蘭姆龍膽粉,四十格蘭姆橙皮,十格蘭姆的豆蔻,一百格蘭姆甘油和百分之四十五的醇。朱經理放了龍膽粉和醇,夏世富在旁邊說:
  「成分不夠吧?」
  「我要你準備的黃連呢?」
  夏世富把剛才從中藥鋪裡買來的黃連遞給朱經理:
  「在這裡。」
  「放下去就差不多像了。」
  這些酊劑按照規定應該浸五六天才行,朱經理他們把藥配好,只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來過濾了。沒有過濾紙,夏世富拿過一塊絨布,上面加了一張草紙,既不乾淨,也未消毒,馬馬虎虎就過濾出酊劑來了。夏世富過去試了一下份量,不夠,他急得滿頭是汗,走到朱經理面前:
  「還差十五磅,哪能辦法呢?」
  朱經理昂起頭來一想,說:
  「給我加自來水。」
  夏世富照辦,二百磅假酊劑製造出來,裝在瓶子裡,送到棧務部,裝了箱,和別的藥一同準備發到蘇北去。
  張科長把第三批發票看了一下,和他要買的貨單一對,還有一些藥沒配齊,數量不多,價錢不少,毛估一下得八千萬,幾乎佔整個辦貨四億款子的四分之一。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朱經理,你也太不像話了,要我等了半個多月,到今天還沒有配齊?」
  朱經理很沉著,他一點不慌張,說:
  「是啊,真對不起你,我今天又打電報到廣州去了。那邊說有一大批貨已經裝出來,這幾天就要到。我們做生意要規規矩矩的,寧可慢一點,但一定要配好貨。藥品這些東西是救命的,千萬不能馬虎。這次廣州那邊手腳慢了一點,請張科長包涵包涵。下次你要辦啥貨,早點把貨單子寄來,我們先給你辦好,你一到上海,馬上就給你裝走,這多好。」
  張科長沒有心思想到下一次,他問:
  「這次怎辦呢?」
  「你索性再等兩天就差不多了,一切開銷算我的。」
  張科長想起蘇北的電報,組織上要他回去,一定是家裡有啥重要的事體,他不好再耽擱,便說:
  「我回去還有事呢,開銷倒不要緊。」
  朱延年知道這是好機會,即刻說道:
  「那我派人送過去?」
  「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齊呢?」
  「快哪,快哪,我看頂多三五天。」朱經理說得很有把握,其實他根本沒有打電報去廣州,廣州也沒有貨裝出。
  張科長卻信以為真:
  「五天一定可以裝出?」
  「沒有問題。」
  「我今天趕回去,」張科長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五天以後等你的貨到。」
  朱經理叫了一輛祥生小汽車送他到北火車站。張科長身上穿的那身灰色嗶嘰的人民裝,腳上那雙德國紋皮的皮鞋擦得雪亮,現在頭髮也是烏而發光。他們走進車廂,夏世富已經給張科長把位子占好,東西也放妥了。在張科長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輛小孩子玩的三個輪子的腳踏車,他的座位下面是兩大筐香蕉和蘋果;這些都是朱經理要夏世富買的,張科長並不知道。
  他們坐了一歇,車站上的鈴響了,服務員在催送客的人下去。夏世富給張科長握了手後,指著腳踏車和水果,說:
  「張科長,這是我們經理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
  張科長愕然了:
  「我不要,請你帶回去。」張科長站到座位上去取。
  朱經理說了一句:「小意思。」
  他們兩人飛快地下了車,走到張科長座位的窗口外邊來。
  張科長拿下腳踏車來想從窗口退還給朱經理,叫夏世富上前一把攔住。
  車站上的鈴聲停了。穿著黑色制服的站長,朝著火車頭的方向,揚了揚綠旗,火車轟隆轟隆地慢慢向前移動了。
  張科長的頭從窗戶那裡伸出一半來,對著朱延年和夏世富,自言自語地說: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沒啥,沒啥。」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搖搖手,一邊又追上蠕動著的火車說,「張科長,下次早點來,來以前先給我個信,我好來接你。」
  「好的,好的。」張科長把胳臂伸出窗外,向朱延年和夏世富揮了揮,說,「謝謝你們。」他心裡想這一次到上海真不錯,不然真是白活了一輩子。下次有機會當然要來,而且不像這一次小手小腳,要痛痛快快地白相白相。
  火車慢慢遠去了。
  夏世富望著消逝在遠方的那只灰色嗶嘰人民裝的袖子,對朱延年說:
  「張科長和他剛來的辰光不一樣了,經理。」
  「那當然,」朱經理在月台上興奮地走著,說,「不管是共產黨也好,青年團也好,也不管是老幹部也好,新幹部也好,只要他跨進我們的福佑藥房,我就有辦法改造他的思想。啥前進,啥為人民服務,都是說的好聽,全是騙人的假話。世界上只有一件事體是真的:鈔票。有了鈔票,要前進就前進,要為人民服務就為人民服務。沒有鈔票做啥也不靈。古人說的好: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只要有鈔票,保險你路路通,多大的老幹部也過不了這一關。這就是馬克思講的物質基礎。」
  夏世富似懂非懂,說:
  「那是的。」
  「所以,我開頭叫你不要急,對付老區來的老幹部急不來,要用另外的改造思想的辦法。你看,他今天穿上那套灰嗶嘰人民裝很自然了,也不提啥了。在惠中旅館和徐愛卿一同走出走進也沒啥了。」
  「徐愛卿這筆費用可不小啊,經理。」
  「不算啥,徐愛卿這次給我們不少幫助,以後要多多照顧她。」朱延年毫不在乎地說,「對待不同的幹部要用不同的手段。世富,懂得啵?」
  夏世富搖搖頭。
  「不懂不要緊,你很聰明,只要努力學習,你慢慢會進步的。」
  他們走出了四號月台。朱經理見後面到了一班車,旅客熙熙攘攘地走來,他說話的聲音就放低了些。
  夏世富的眼睛裡閃耀著欽佩的光芒,他沒注意從他旁邊走過去的旅客,只顧巴結地說:
  「經理的本事真不小,又會做生意,又會政治。這次對付張科長,我跟經理學到不少本領。」
  「那當然,做一個新民主主義時代的商人可不容易,單靠經營吃不開哪,還得搞政治,這樣才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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