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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村鎮外邊一片上地上都插著小白旗,在一處小白旗當中,靠村邊高高掛著五星紅旗,迎著從太湖吹過來的潮濕的風,呼啦啦的飄。
  湯富海父子兩個人分到了兩畝八分田和朱暮堂家大廳當中的一間房子。湯富海那天夜裡整整一宿沒有睡覺,嘴裡老是念著「兩畝八」,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見阿貴不斷打著香甜的鼾聲,他反而有點生氣,喃喃地罵阿貴:「這小狗×的,真會睡!」他起來,到窗口望望: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見,天上的星星也少了。村裡的公雞伸長脖子啼叫,可是東方沒有一絲兒白的影子。他點起煤油燈,望見阿貴睡的那股舒服勁兒,不再罵了,微微地笑著說:「你們這些年青人,該享福了,睡吧,睡吧。」他自己拍出旱煙袋,裝了一鍋煙,銜在嘴裡,悠然自得地抽了起來,腦筋裡想著「兩畝八」。
  像是有誰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燈籠,照亮了東方雲彩。起先只看見長長一片薄薄的雲彩,白霧一般的高高浮在天空,接著這長長一片薄薄的雲彩彷彿自己有一種擴張的能力,逐漸擴大開去,白霧般的雲彩變成一大塊一大塊簇嶄新的棉絮似的,給它後邊的藍色的天空一襯,越發顯得皎潔。轉眼之間,藍色的天空忽然發紅,在東邊最遠的地方,如同有成千上萬隻彩色的探照燈,發射出萬丈光芒,把雪白的雲彩頓時給染成橘紅色了。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慢慢升起來了。湯富海的心裡,也像是受太陽光芒的照耀,過去藏在心裡的那些辛酸和苦痛的記憶都一掃而光,現在是充滿了喜悅的光芒。
  屋子裡的事物已經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湯富海吹滅了煤油燈,走到床邊,望著阿貴。他的鼻孔裡發出均勻的呼吸,眼睛緊緊閉著,睡得還是很甜。湯富海推推他,他「唔」的一聲,翻過身去,又睡了。湯富海一宿沒睡,也有點疲倦,打了一個哈欠,想起「兩畝八」,精神又抖擻了。他推推阿貴的肩膀,叫道:
  「快起來!」
  阿貴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問:
  「做啥?人家睡得真舒服。」
  「不早了,起來,同我一道去。」
  阿貴霍的跳下床,穿上衣服,扣著鈕扣,問:
  「這麼早,到啥地方去?」
  「到地上去。」
  湯富海不由分說,拉著阿貴就走,門也顧不得扣上了。分給他們兩個人的兩畝八分田在村東邊不到一里地的地方。父子兩個走了沒有一會就到了。湯富海在田埂上向四面不斷地張望,發癡似的站著,遠遠看去似乎是釘在田邊的一根木樁子。過了好一陣,他走到田的另一邊,站下來,又呆住了。他看來看去,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嘴角上露出滿意的笑紋。他彎下腰去,從田裡抓起一把有些潤濕的泥土,平鋪在左手心裡,把它捏得細碎,粉末一般,送到鼻子那兒聞聞,又凝神地瞧了瞧泥土,然後才愛惜地撒回田裡,自言自語地說:
  「好地!好地!」
  阿貴見他把泥土扔回去,便催促道:
  「不早了,該回去做飯了。」他去拉爹的手。
  「不,」爹把手一甩,往事從他心頭湧起,感傷地望著阿貴的長長的面孔,歎息了一聲,說,「你爺爺臨死的辰光跟我說,他一生一世吃辛受苦,種了一輩子的田,越種越窮,死後還要埋在別人家的地裡。他要我想想別的辦法,不要再種這斷命田了。我是跟你爺爺在田裡長大的,不種田,走哪條路呢?只好種朱半天的田,一年忙到頭,還是饑一頓飽一頓,干飯吃不上,老是喝點湯呀水的。我做了三十年的夢,希望啥辰光自己能買點田。過去窮得叮叮噹噹響,揭不動鍋蓋,哪有錢買一分田?要不是毛主席領導我們翻身,我要做一輩子買田的夢哩。現在分到兩畝八分命根子,燒掉了朱半天剝削我們的『方單』1,領到人民政府的『土地證』,這件事好不容易啊。我們這些種田人,過去是『木匠屋裡三腳凳』2,『方單』像是金蝴蝶,做夢也沒有見過。如今金蝴蝶飛到窮人家來了。你想想看,你爹捨得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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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方單」指田契。
  2窮的意思。


  「不走,住在這裡?」阿貴嘴上雖然這麼說,剛才聽到爹說起過去的一段事情,自己年紀青,沒有經歷過,一聽,對這兩畝八分地更加有了感情,也站在田邊沒有走。
  「孩子,不准頂嘴!」爹用右手的食指點了點阿貴的額角頭。
  「好,不走,不走……」
  湯富海滿意地「唔」了一聲。他彎下腰去,把田邊的野草一點一點連根拔起,阿貴不解地問他:
  「現在還早哩,拔草做啥?」
  「早拔怕啥?」他認為讓野草在自己的田裡生長太可惜了,但也覺得用不著現在就拔野草,改口道,「不拔就不拔,聽你們年青人的話。」
  「走吧?」
  他沒有理睬阿貴,逕自走到田邊,看見不到三丈遠的地方有個小塘,又看看自己的田,指著東邊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地方好車水,那個角上好放水,……」
  說著說著,他就蹲下去,用手壅土,修起水路來了。阿貴見他一心一意地修水路,又好氣又好笑,急得再也忍不住了,走過去一把把他拉起來,指著水路,急著說:
  「現在沒水,爹,用不著修水路……」
  「沒水就不修?」他的眼光還是注視著那條像鋸齒似的水路,想再蹲下去。
  「以後修來的及,」阿貴堵著嘴說,「現在修了,沒兩天,人家踩來踩去又壞了。」
  「等我把這一段修好……」他固執地又蹲下去,修他腳下的那一段。
  阿貴拗不過爹的脾氣,他不肯走,自己不好意思先走,也不好意思空著兩隻手站在旁邊觀望,於是也蹲下去,幫助他很快修好,弄得滿手是泥土,站起來說:
  「行了吧?」
  他望了望那一段水路,想像中水可以很順暢地流進來,一點也不會漏出去,滿意了。他站了起來,說:
  「行了,行了。」
  他們兩人順著田埂走去。阿貴走在前面,腳步很快;他走在後面,彷彿怕踏死腳下螞蟻一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阿貴走了沒兩步,身後的腳步聲忽然消逝了,回過頭去一看:他蹲在田裡整頓田埂了。阿貴無可奈何地「嘖」了一聲,只好走回去,站在他身旁,語氣裡流露出不滿的情緒:
  「哪能又整起田埂來了?」
  「整整好走路哇!」
  「唉!」
  他也知道兒子肚子餓了,心裡焦急,便說:
  「這塊整好就走……」
  「好,好好……」
  阿貴搖搖頭,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再動手幫忙一同整整田埂。
  太陽已經高高地升到天空,耀眼的陽光射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們兩人修了水路又整田埂,身上有點汗浸浸了。湯富海一宿沒合眼,又勞動了這一陣,身子有點乏,也覺得餓了。這次是他先提出來要走,阿貴連忙拍拍手上的泥土,和爹一同走去。爹走了沒兩步,總要回過頭去看一看那兩畝八分地,戀戀不捨。
  田野上遠遠傳來一陣陣鑼鼓聲,吸去了阿貴的注意。他向四邊張望:田野上一座一座的村莊上空都飄揚著五星紅旗,越向村子走去,那喜洋洋的鑼鼓聲聽得分外響亮,像是每個村莊每戶人家都在辦喜事。他不由地順口唱了起來:
    東莊紅旗飄,
    西莊鑼鼓敲;
    敲鑼打鼓幹什麼?
    土地改革完成了……
  爹聽到阿貴的歌聲,回過頭去,瞇著眼睛注視了他一下,嘴角上漾開笑紋,高興地說:
  「瞧你不起,也會唱洋歌了!」
  「村裡老師教的,大家唱,我也跟著學會了。」
  「你這孩子,」他認為阿貴從小沒有念過一天書,沒有喝過墨水,將來不會有出息的,想不到也會唱起洋歌來了,心裡按捺不住地喜悅。他打算以後有機會讓阿貴上上學校,說,「等你爹把田種好了,秋後收成好,也給你唸唸書。」
  「真的嗎?」阿貴早就想唸書了,過去飯都吃不上,不好提這件事。
  「你爹會說瞎話?」
  「那好。」
  他們回家吃過早飯,爹在床上打困一歇,找了一塊紅布條,請村裡教師在上面寫了五個字:「感謝毛主席」。他拿了一根一丈來長的細細的竹竿,帶著那塊紅布條走了。他走到兩畝八分地那裡,把紅布條拴在竹竿頭上,將竹竿深深地插在兩畝八分地當中,那塊紅布條像面小國旗似的,迎風招展。他又站在田邊東頭張張西頭望望。他回來,快樂得嘴都合不攏來。在路上碰到蘇沛霖,他有意高聲叫道:
  「鐵樹開了花,土地回老家。」
  「鐵樹開了花,土地回老家。」蘇沛霖學湯富海得意的腔調,也唱了起來。他迎上去,對湯富海說,「這回算是真的翻身了!」
  湯富海聽他的話講的不錯,便「唔」了一聲。蘇沛霖接著說:
  「過去我們村的田地盡讓朱半天一個人霸佔著,他像個皇帝似的,騎在我們頭上,叫我們挨饑受凍,吃不飽穿不暖,福氣就叫他一個人給享去了。現在地主給打倒,田地還給農民,今後再也不受地主的氣了。湯老伯,你說,是啵?」
  「湯老伯」這三個字湯富海聽來特別新鮮,他想起過去蘇沛霖對他的態度,有意頂了一句,說,「那可不是,你最清楚不過了。」
  蘇沛霖的臉頓時紅到耳朵根子,抱歉地說:
  「我這個人糊塗。過去在朱半天手下,給他逼的沒辦法,捧了人家的飯碗,只好服人家管。有些事,老實說,我心裡也不同意的。過去對不起你的地方,請湯老伯高抬貴手,讓我過去。」
  湯富海心裡的不滿,給蘇沛霖一說,慢慢消逝了。他說:「我也曉得是朱半天使喚你那樣做的,可是也有你的賬。」
  「那是的,那是的。怪我糊塗,沒有看清世道,不是為了餬口,混碗飯吃,早離開他就好了。」
  「現在離開也不遲。」
  蘇沛霖顯出驚異的神情,說:
  「湯老伯,你還不曉得嗎?我早和朱家一刀兩斷了。過去吃的苦頭不夠嗎?這回可明白了。」
  「那好呀!」
  蘇沛霖怕他再深問下去,慌忙轉了話題:
  「你分的那二畝八分地真好啊。」
  「是塊寶地。」湯富海一聽到談他的地,就瞇起眼睛笑了。
  他說,「好好經營,收成不會錯。」
  「你的莊稼活做的好,全村都曉得的。阿貴體力又好,你們兩個好好勞動,秋收一定呱呱叫!」
  「現在還很難說,單靠勞動不行,還要多上肥。」
  「我聽說人民銀行要給農民貸肥,你沒聽說嗎?」「我今天沒有到農會去,剛從地裡回來,這消息真的嗎?」
  「人民銀行無錫分行的同志在村裡說的,那還會有假!」
  湯富海興奮得跳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對蘇沛霖大聲說道:
  「從來沒有這樣的好政府,關心老百姓到這個樣子。共產黨毛主席簡直賽過活爺娘。想想從前,越想越苦;朝後想想,越想越甜,越想越要笑啦。」
  他說完了,發出爽朗的愉快的格格的笑聲。
  「是呀,今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現在地有了,房也有了,只看自己勞動了。」
  湯富海怕耽誤了光陰,腳步一步比一步快,好像有急事在等他去做似的。走到村口,蘇沛霖怕給村裡人看到他們兩人走在一塊,別懷疑他有啥活動,便和湯富海分手了。
  湯富海生產勁頭越來越大了。他帶著阿貴起早摸黑,先把田邊的茅草一棵棵挖光,又把田做了畦。他貸到稻種和豆餅,嫌肥不夠。父子倆在塘裡撈了幾十擔水草,他仍舊覺得肥不夠,又沒有多餘的錢再買豆餅。一天,吃過中飯,便叫阿貴和他兩人拾狗屎。阿貴不肯,提出反對的意見:
  「總共只有兩畝八分地,有這些肥還不夠?」
  他不假思索地把臉一沉:
  「當然不夠。」
  阿貴沒有給嚇倒,反而問道:
  「從前田裡啥辰光上過這許多肥?現在比從前加多了,夠啦,爹。」
  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裡含著責備阿貴太年青,不懂事的意思。半晌,他回憶地說:
  「從前給啥人種田?你曉得啵?」他一想到過去便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怒,咬著牙齒,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種的是老虎田,多施肥,多收成,朱半天這王八蛋就多加租。不加租,他就摘田。一年忙到頭,忙到稻熟登場,蘇賬房來拿走,落得一場空。那辰光,我們憑啥多施肥?現在,現在給自己種田,不是給別人種哪。當然要多加肥。種田要一工二本,你不給它加工施肥,它不給你收成。傻孩子,懂嗎?」
  阿貴雖然不願意出去漫無目標地拾狗屎,但給爹說得目瞪口呆,無從反對了。他想了想,皺著眉頭,問:
  「到啥地方去拾呀?」
  爹知道他同意去了,臉上露出笑容:
  「自然在地方去拾。狗子拉屎有窩,今天在這裡拉,明天還在這裡拉。狗子拉屎喜歡在背風的地方,天冷,狗子跑不遠,在村邊附近就可以拾到。天暖和,狗子滿地跑,要拾得遠些……」
  阿貴聽出了神,覺得照爹這麼說拾狗屎並不難,引起興趣來了,好奇地問:
  「那麼,啥辰光狗屎多呢?早上?還是……」
  爹搖搖頭,說:
  「狗子一天要拉三次屎:大清早,中飯後,下午。中飯後一次拉的最多……」
  阿貴聽到最後一句吃了一驚,急急忙忙接上去說:
  「就是現在?」
  爹給阿貴一提醒,緊接著說:
  「唔,就是現在,快走!」
  他們兩人拿著畚箕,匆匆跑到村口,爹叫阿貴往西走,自己朝東邊一路去拾了。阿貴照爹指點的地方拾,到黃昏時分,果然拾滿了一畚箕,趕回家來,爹已經拾了兩畚箕倒在地上,蹲在白石的台階上,悠閒地抽旱煙了。
  地上的狗屎堆得像一座小丘了,父子兩個人把它挑到田裡。爹挑起最後一擔,忽然想起一件事,把狗屎放下,拿了兩把泥鋤,挑起沉甸甸的擔子上田裡去了。阿貴把最後一擔狗屎倒在田裡,已經是氣喘如牛了,抹去額角的汗珠子,正想喘口氣,好好休息一陣子,不料爹遞給一把泥鋤來,說:
  「來,同我一道鋤鋤。」
  「早幾天不是鋤過了嗎?」阿貴沒有接爹的泥鋤。
  「鋤過就不要再鋤了嗎?給我拿著。」爹把泥鋤硬塞在阿貴的手裡,教訓他道,「任叫人忙,不叫田荒。你曉得啵?床要鋪好,田要鋤好。床鋪好,睡得舒服;田鋤好,多打莊稼。」
  「你就是一門心思要多打莊稼……」
  「要多打莊稼錯嗎?沒糧食,你肚子填的飽?」
  阿貴給問得沒有話說,望著手裡的泥鋤,聽爹說下去:
  「你還不知沒有糧食的苦嗎?我活了四十八歲,娘老子沒有給我留下一片瓦一分田,只留給我一肚子的苦水,連個立腳的地方都沒有。現在有了房子,又有了兩畝八分地,能不好好種嗎?你年紀太青,不懂得世事。」
  「我懂得,」阿貴想起自己生下地來,饑一頓飽一頓,碗裡從來沒有見過魚肉,也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都是用舊衣服補補縫縫,給爹一提,自己肚裡也有不少苦水哩。他說話的聲音低沉下去,「我懂……」
  「那就好,鋤吧,打下糧食都是自己的了,把它放在籮裡,地主連香也不敢聞一聞。」
  他跟著爹一同鋤地,直到雀瞇眼了,兩個人才邁著疲乏的步子往村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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