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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延年被捕的那天晚上,福佑藥房的倉庫給法院貼上了封條。店裡職工成立了物資保管委員會,童進擔任了主任委員,副主任委員是葉積善。童進立刻感到兩個肩膀上沉重的份量,他從來沒有挑過這樣的重擔,但受了眾人的委託,得好好挑起。他帶著全店職工,漏夜大致清查了留在店裡的藥品和儀器,一一上了鎖。他興奮得一宿沒有闔眼。
  第二天大家起來很晚。童進洗完臉,身上還是感到十分疲乏,準備吃了飯,再打一個盹,走到營業部那裡一看,欄杆外邊擠滿了人,要找福佑的負責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像是煮開了鍋。為首的那個穿著深灰布人民裝,帽子戴的很高,是蘇北行署衛生處派來調查張科長材料的李福才。他聽說朱延年被捕了,今天一早就到福佑來找人。葉積善對李福才說:
  「朱延年給抓進去了,我們店裡沒有負責人。」「沒有負責人?」李福才把臉一沉,「哼」了一聲,氣憤憤地說,「這話啥人相信!」
  「你不相信也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負責人。」
  「真的沒有負責人!」李福才還是不相信,盯著葉積善說,「那就找你!」
  站在李福才身後的人聽葉積善說店裡沒有負責人,心裡非常失望,感到老是站在那裡等候交涉對象,不如回去把情形說清楚,另外想辦法,省得浪費時間,兩條腿站酸了也是白搭。但一聽到李福才說是要找葉積善,大家又興奮起來,眼光也盯著葉積善。
  葉積善生怕朱延年的事體沾到他身上,承擔不起,慌忙撇清道:
  「我是店裡的夥計,找我——沒用!」
  「你們誰負責?」李福才想起衛生處昨天來的信,有點急了,口氣緩和一些,說,「不找你,你說,找誰呢?」
  「朱延年。」葉積善毫不猶豫地說。
  「他不是給抓進去了嗎?」站在李福才背後的一個年青小伙子說。
  「是的,關在公安局。」
  「黃仲林同志呢?」李福才焦急的眼光又盯著葉積善了。
  「他在區增產節約委員會。」
  李福才給葉積善一說,想起黃仲林不是店裡的人,找到也沒用,還是抓牢葉積善:
  「不管怎麼說,你總是福佑的人,今天我就找你!」「找我?」葉積善一個勁搖頭,說,「燈草枴杖——做不了主。」
  李福才想到福佑的事辦不好,哪能回去交待?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大聲說道:
  「非找你不可!」
  葉積善拔起腳來想走,一把給李福才抓住脈門,說:
  「談清楚了再走!」
  葉積善的面孔變得雪白,不知道怎麼應付才好。童進走了出來,問清了情況,對李福才說:
  「我們成立了物資保管委員會,我是主任委員,他是副主任委員……」
  李福才打斷童進的話,指著葉積善說:
  「你就是副主任委員,還說店裡沒有負責人!」「我們只保管物資。」葉積善解釋道:「別的不管,李同志。」
  「物資不是福佑藥房的?福佑的物資你管,福佑的債務就不管?天下有這樣便宜的事!」
  葉積善被質問得沒有話說。
  童進笑了笑,說:
  「李同志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講。有啥事體找我好了。我們確實只保管物資,店裡的債務我們無權處理,連物資我們也不能隨便動。我們的責任只是保管。」
  「那我們的事體哪能辦法?」李福才大失所望。
  「張科長的材料,五反工作隊不是都告訴你了嗎?」「不是這個,」李福才的手伸到灰布人民裝的左邊胸袋裡,掏出一封信來,說,「處裡來信,張科長已經徹底坦白了,根據收到的藥品計算,福佑還有九千多萬款子的藥沒有配,處裡叫我把款子要回去,或者把藥帶回去。」
  「這個,」童進想了想,說,「現在不行。」
  李福才焦急地把信放到童進的手裡:
  「你看看,快點把這筆賬結了,我好回去。」
  「我們物資保管委員會做不了主。朱延年抓進去以後,法院把倉庫封了,所有福佑往來的債務,要等法院處理。」「要等法院處理?」李福才追問道,「你說福佑能償還所有的債務嗎?」
  「償還所有的債務?」童進搖搖頭。他昨天和葉積善大致估計了一下,心中有了底,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大家。
  「這很難說,」葉積善看童進挺身而出,把事體都拉到身上來,怕將來不好辦,藉著童進在考慮的機會,連忙從側面推出去,說,「你最好去問法院。」
  「你們不曉得,法院會知道?告訴我一下,也好向處裡匯報情況,和你們沒關係。」
  童進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大家:
  「毛估一下:福佑欠了二十多億頭寸,店裡存貨不過十億左右,客戶欠福佑的大概有一兩百家,可是數目不大,有的客戶發票開出去,轉到客戶往來賬上,實際上沒有把貨色發到客戶手裡。這種虛賬不能算欠福佑的貨款。也有客戶發的貨,數量不足,質量不好,貨色不符,要收回對方的賬款,當然也困難。總之一句話,福佑的資產少,負債多,不可能償還所有的債務。」
  李福才希望童進他們攤開福佑的底牌,等底牌攤開,又使他掉下失望的深淵了。他冷了半截,兩隻眼睛對著童進,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身後那些來討債的人,臉上也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他深深歎息了一聲,說:
  「非等法院處理不可?」
  童進點點頭。
  李福才覺得站在那裡和童進他們打交道不能解決問題,不如先寫個書面匯報寄回處裡去,等候上級的指示再說。他拿定了主意,說:
  「明天再談吧,法院有消息,請你們隨時告訴我。」
  「好的。」葉積善說。
  其他討債的人用不著再交涉了,跟在李福才後面,陸陸續續地走了。大家差不多快走完了,童進看到一個解放軍匆匆走過來,他慌忙走上去,一把抓住那個軍人的右手,緊緊地握著,興奮地叫道:
  「你啥辰光來的?」
  「前天到的。」
  店裡的人都圍到欄杆那邊去,伸過手去和軍人握手。童進請他到欄杆裡面來坐下,夏世富旋即泡上一杯濃茶,葉積善緊緊靠著他旁邊站著,夏世富沒有跟進來,倚著欄杆,望著童進在和他談話:
  「王士深同志呢?怎麼沒來?」
  「他,」那軍人想起頭一次和王士深一道走進福佑的熱烈情景,低下了頭,沒有往下說。
  童進預感到出了事,看他悲哀的面容,不好再問下去,心裡卻又非常掛念。
  「他,」那軍人抬起頭來,望了大家一眼,懷念地說,「在朝鮮犧牲了!」
  戴俊傑和王士深雖在後勤工作,但在朝鮮戰場上,後方也常常會變成前方。一天戴俊傑和王士深兩個人騎著馬到軍部去,走在路邊上,兩匹馬忽然都停了下來,豎起耳朵,伸長脖子,向對面那山頭上嘶叫,前蹄不停地刨著泥土。戴俊傑很有經驗,知道一定有情況,他朝對面山上一看:果然有四個美國兵,低著頭,抱著卡賓槍,在曬太陽。他知道一定是昨天晚上叫志願軍打垮了的散兵。他按捺下心中的高興,低低地告訴王士深。兩個人都下了馬,隱藏到路邊樹林裡,心裡非常焦急,他們身邊沒有武器。兩人交頭接耳商量了一下,偷偷地跑到對面山坡的土坎子前面。四個美國兵在土坎子那邊坐著,他們每人揀了兩塊石頭,戴俊傑首先突然跳到土坎子那邊,站在敵人面前,高聲叫道:「站起來,不准動!」四個美國兵真的站起來了,渾身發抖。戴俊傑和王士深要去拿槍,有個美國兵發現他們兩個人沒有槍,退讓一步,端起槍來,要打他們兩個人。王士深立刻舉起手裡的石頭砸過去。那個美國兵看他手裡的黑東西,不知道是什麼厲害的武器,嚇得放下了槍。他們過去繳獲了四條卡賓槍,身上背一條,手上拿一條。有了槍,他們不要石頭了,隨便扔在地上。那四個美國兵看見黑東西掉在地上,嚇得抱著頭朝土坎子底下滾去。他們舉起卡賓槍,對著四個美國兵。王士深說:「站住!不要逃走!」四個美國兵卡的一聲,乖乖地立正站在土坎子下面,兩隻手很熟練地高高舉起。戴俊傑說:「放下手,跟我們走,不殺你!」四個美國兵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同時說:「謝謝上帝!」他們從土坎子下面走出來,王士深身後忽然中了一槍,應聲倒下。戴俊傑連忙轉過身子,端起卡賓槍,向槍聲方向掃去,隱藏在土坎子旁邊放冷槍的另一個美國兵給打死了。戴俊傑端著槍,押著四個美國俘虜送到附近軍部。當時軍部派醫療隊趕到王士深的身邊,他早已停止了呼吸。第二天把他埋葬了,長眠在朝鮮戰鬥的土地上。
  戴俊傑給大家敘述了王士深的英勇捉俘虜的故事,童進頓時想起王士深講的注巖裡的無名英雄,露出敬佩的神情,無限沉痛地說:
  「太可惜了!」
  「是呀,王士深是個好同志……」
  戴俊傑惦念著親密的戰友,感到和王士深到福佑來辦貨彷彿是昨天的事,好像王士深就在店裡,現在大家圍著他正像那次圍著他們一樣,可是王士深已不在他的身邊了,講的也不是注巖裡的故事,而是王士深的。他的聲音有點瘖啞,說不下去。店裡的職工們也為這突然的噩耗震驚,哀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童進默默地注視著戴俊傑,從他那身軍服上好像又看到了王士深。他痛惜喪失了一位志願軍同志。
  店裡靜悄悄的,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葉積善。他說:
  「戴同志,你曉得朱延年出事了嗎?」
  「剛才聽童進對大家說了。我見店裡的人多,擠不進來,就站在門外邊等著。這次組織上派我到上海來採購,要我順便把福佑的貨催回去,想不到朱延年出事了!」
  童進知道欠志願軍的貨品至少也有一億多款子,咬著牙齒,憤憤地說:
  「朱延年這個沒心肝的東西!」
  「我們上了朱延年的當了!」戴俊傑望著牆壁上那些賀幛賀匾說。
  「不要緊,」童進說,「戴同志,我們一定給你想辦法,說啥也不能讓志願軍同志吃虧……」
  「你們有啥辦法?」戴俊傑想起早一會在門口聽童進對大家報告的困難情況。
  「我們可以告訴法院,」童進說,「要他們首先償還你們的債務……」
  「不,別的債戶會有意見的。我把朱延年的情況打個報告給組織。等候法院統一處理好了。」
  「那太對不起你了。」童進抱歉地說。
  「現在只好這麼辦了,也不能怪你們。」戴俊傑站了起來,留下他在上海的地址,說,「我在上海還要待一陣子,法院有消息,請你馬上告訴我一聲。」
  童進一邊送他,一邊說:
  「好的,一定忘不了!」
  大家一直把戴俊傑送到樓梯口那兒,望著他的背影消逝在樓梯下面,才不捨地回到店裡來。童進準備去吃早飯,突然有一個人氣咻咻地跑到他面前,自稱是信通銀行派來的,要找夏世富,夏世富走在童進前面,從那個人口音裡早知道是誰,身子一閃,溜進經理室去了。童進要葉積善把夏世富找來見那個人。他逕自吃早飯去了。
  童進匆匆吃了兩碗稀飯,剛放下筷子,夏世富一頭鑽進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童進說:
  「不好了,又出了事!」
  童進見他神色慌裡慌張,頓時緊張地站了起來,問:
  「啥事體這樣慌張?」
  「信通銀行停止透支戶頭,那筆質押借款又出了毛病……」
  「啥毛病?」童進驚詫地問,「是不是那筆一億五千萬的質押借款?不是用S.T抵押的嗎?有啥毛病?」
  夏世富不禁笑了,知道童進還蒙在鼓裡,但又怕別人知道,矜持地說:
  「金懋廉聽說朱延年出了事,就叫人查和福佑往來的賬,質押借款的貨物都打開來看,他們說那五桶S.T是假的,裡面是氯化鉀……」
  童進大吃一驚,圓睜著兩隻眼睛,說:
  「竟有這樣的事體?」
  夏世富見童進面孔變色,暗暗發慌,生怕連累到自己頭上,半吞半吐地說:
  「是呀,我也覺得奇怪……」
  夏世富的頭低了下去,慚愧地望著地上。童進發覺他神色有異,便問道:
  「是不是有這樣的事?」
  「這個,這個……」
  夏世富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越發引起童進的懷疑。他追問道:
  「你說呀,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朱延年做的壞事體,同你也沒有關係,怕啥!」
  「不怕,不怕,」夏世富的臉色發青,說話很不自然,「是的,一點也不怕。」
  「說啊!」
  夏世富見童進一再催促,心頭更加恐慌,一時答不上來,支支吾吾地問:
  「說啥呀!」
  童進料想這件事一定和夏世富有關,打破他的顧慮說:
  「就是你經手的也沒關係,是朱延年要你辦的,責任該由朱延年負。現在你還不說出來,那就有責任了。」
  「你這話,對,」夏世富定了定神,說,「是有這麼一回事,五桶氯化鉀,貼的S.T商標……」
  「信通銀行的人怎麼說?」
  「金懋廉派人來查問這樁事體。」
  「那你告訴他就是了。」
  夏世富把舌頭一伸,彎著背說:
  「這個罪可不小呀!能說出來嗎?」
  「朱延年做的壞事體,我們不應該代他隱瞞,不管多大的罪,做了的事,都應該承認。」童進因為昨天夜裡沒有睡覺,眼睛佈滿了血絲,但講話還是很有力量。
  「說出去信通要追還押款的。」夏世富對童進說,「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必再考慮,押款當然要追還的。這是朱延年做的壞事體。」童進想起朱延年的壞事,大家揭發的越來越多,應該叫馬麗琳來應付。他說,「你去和信通的人說明白好了,有事,我負責。」
  「好的。」夏世富抬起頭來,腰也直了。他想起剛才信通銀行那個人的話,又補了一句,「他們要追還福佑所有的欠款,還要到法院去告哩!」
  「我打電話把馬麗琳叫來,要他們等候消息好了。」童進忘記身上的疲乏,也不想打盹了,惦記料理店裡的事要緊。他希望把每一件事都辦好,不能辜負組織和群眾對他的信任和委託。
  夏世富走出去,童進立刻打電話給馬麗琳。馬麗琳不肯來,要童進到她家去說。他想了想,決定和葉積善一道去。
  他們兩個人走出經理室,抬頭一看:欄杆外邊又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在嘰嘰喳喳地叫嚷,要討還朱延年的欠債。童進留下葉積善和大家談。他和夏世富找馬麗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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