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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徐義德換了一件乳白色的府綢香港衫,一步一步走下樓來,剛一跨進客廳,一片嘁嘁喳喳的人聲迎面撲來,他驚奇地向人聲方向望去:陽台那邊已坐了五六個人。他生怕潘信誠和馬慕韓到了,三步並做兩步,推開綠色的紗門,邁出一步去看:幸好這兩位還沒有來,他對馮永祥說:
  「阿永,這麼早就來了,還差半個鐘點哩!」
  「早點來,好準備準備。我是半個東道主,客人不滿意的話,我也有責任哩。」
  「那倒是的,」徐義德的眼光掃到唐仲笙身上,驚奇地說,「仲笙兄,你也早來了。」
  「這是阿永的命令,要我早點來,有客人好招呼招呼。德公和阿永請客,我能遲到嗎?」
  「多謝你抬舉。」
  「以後有好處,德公別把小弟忘記了,我就感恩不盡了。」唐仲笙從口袋裡掏出一包仙鶴牌香煙,抽出一支敬給徐義德。
  徐義德接過煙來,對這種湮沒有興趣,沒有抽,只是說:
  「不管辦啥事體,啥辰光也不會忘記智多星的。」
  「承照顧,非常感謝。」他劃了根火柴,巴結地給徐義德點煙。
  徐義德看了看那支煙,說:
  「名牌貨,我曉得,早先在星二聚餐會抽過的……」
  「這回不同,是加料的。」
  徐義德勉強抽了一口,仍然感到有些嗆嗓子,又不好當唐仲笙的面扔掉,那支煙成了一個負擔,只好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做出要抽的姿勢。馮永祥聽到「早先在星二聚餐會抽過的」這句話,感慨萬端,歎了一口氣說:
  「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是延年兄頭一回參加我們聚餐的事,我也抽過剛出籠的仙鶴牌。現在大家煙消雲散,那種盛況再也沒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會在這裡請客了。」
  梅佐賢來的更早,他一直站在林宛芝和江菊霞旁邊,沒有開口,見馮永祥談到聚餐會,他以當事人的身份,非常惋惜地說:
  「永祥兄說的真對!有個聚餐會,十分方便,大家到日期就可以碰頭,也不用到處張羅。」說到這裡,他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其實,照我個人看,工商界朋友在一道吃吃飯,有啥了不起,為啥不繼續舉行呢?」
  梅佐賢這番話正合徐義德的心意,但徐義德不馬上表示態度,要先聽一聽別人的意見,特別是馮永祥的。他對工商界人士的脈搏很熟悉,對黨政首長的意圖也比別人清楚。他說要搞聚餐會,那就大體差不多了。否則,就是自己提出來,也是白費心機。馮永祥沒有開口,唐仲笙搖搖頭,說:
  「聚餐會不是不可以舉行,壞就壞在重慶星四聚餐會上,不是他們利用它向政府進攻,我們星二聚餐會也不會自動結束。『五反』剛過去沒有多久,現在恢復聚餐會不是時機,就是有人出來號召,我看,有些人會有顧慮。」
  梅佐賢提出了異議:
  「那倒不一定,只要永祥兄出來一號召,你說,哪個不願意參加?」
  他的話說得馮永祥心上像是有無數蟲子在爬動,怪癢癢的。唐仲笙的嘴給這幾句話堵住了,他不好壓低馮永祥在工商界號召的作用,但又不想放棄自己的見解。他眉頭一揚,頓時計上心來,微笑地說:
  「阿永出來號召,當然沒有問題,我首先就報名參加。問題不在這個地方。問題在於阿永不到時機成熟,他決不輕易出山的。」
  馮永祥看唐仲笙站在大紅漆皮靠背椅子旁邊,雖然比梅佐賢矮半個頭,可是這一番話卻比梅佐賢高明得多了。他儼然擺出工商界巨頭的架勢,莊重地說:
  「仲笙兄說的對,現在還不是時機。」
  「要過一陣,看看苗頭再說。」
  這是徐義德的聲音。梅佐賢心裡想:總經理私下給他說,不是希望恢復聚餐會嗎?怎麼調門忽然變了呢?他真摸不透總經理的心思。馮永祥給唐仲笙一捧,非常得意。他要林宛芝曉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高了。他轉過身去,看看他右側面的林宛芝。林宛芝低著頭,不知道聽見沒有。他的眼光不巧碰到江菊霞的眼光,不好馬上躲開,裝出是找她的神情,說:
  「江大姐,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看宛芝的旗袍料子,這顏色真好!」
  馮永祥乘機會毫無顧忌地望著林宛芝,見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紗旗袍,裡面是雪白綢子襯裙,領口那兒別了一隻翡翠的別針,配上那旗袍顏色,十分引人注目。她那頭烏黑頭髮用一個金黃的圈子套起,閃閃發光,頭髮翹得高高的。這是夏天流行的馬尾式。大家給江菊霞一說,眼光也朝林宛芝身上看。林宛芝抬起頭來,發覺大家的眼光,她轉過臉去,謙虛地對江菊霞說:
  「江大姐才會選料子哩,我這件旗袍還是早兩年做的,一直沒有穿,今天熱的悶人,才拿出來穿上。」
  江菊霞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看看自己,又暗暗覷了徐義德一眼,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說:
  「像我這號子人,料子選的再好,穿到我的身子,還不是一個豬八戒。不像你,穿啥衣服都好看。你看,從頭到腳,多麼調和,多麼美麗!你越來越年青,越來越漂亮了!別說男的,連我們女人見了你也要多看兩眼!」
  「哎喲,別折死我了,江大姐!」
  徐義德聞到江菊霞話裡的醋味。最近江菊霞兩次表示要約他出去白相,他借口「五反」以後,怕別人閒言閒語,要推遲一陣再出去。江菊霞自然很不滿意,肯定徐義德是嫌她老了,也玩膩了,要調調味口。她雖有一肚子苦說不出,可是不好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無意流露出來了。徐義德本來並沒有仔細看林宛芝,江菊霞一讚美,留心了一下林宛芝打扮,果然和往日不同,確實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他想今天請客,也應該打扮打扮。他怕江菊霞發醋勁,叫林宛芝看到不好,讓別人知道更不好,趕緊把話題拉到聚餐會上,問江菊霞:
  「你聽見剛才仲笙兄的高論嗎?」
  「智多星的話,誰能夠不聽!」
  「江大姐別捧的我太高,摔下來,跌的重,我可吃不消啊!」「不要緊,」馮永祥插進來笑著說,「你短小精悍,身輕如燕,就是摔下來,我保險擦不破一塊皮的。」
  「阿永,又拿我開玩笑了,矮小也不能怪我,是父母生的……」
  「當然,生孩子也不能像工業品一樣定貨,不好事先規定多少重量多少尺寸,我絕沒有要你老兄負這個責任。我們身體高大的人也有缺點,做起衣服來,料子就比你用的多,哈哈。」
  康仲笙挺起胸脯,態度軒昂,擺出威風十足的神情,坦然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座各位,誰也比不過你詭計多端,」馮永祥伸出手,向大家指了指,說,「諸位明公,以為如何?」
  「那當然,那當然。」梅佐賢曲著背說。
  「阿永的話一定不錯。」徐義德也捧了他一句。
  江菊霞想趁客人沒來的空隙,把徐義德拉出來談。她望著花園裡那些盆景,撇下林宛芝,對徐義德說:
  「好久沒上你們家來了,花園裡添了不少新鮮玩意哩!這盆景佈置得真好,像一幅畫。」
  她一邊向盆景走過去,一邊用眼睛暗示徐義德一下。徐義德走過去,但是走了兩步就站住了,隨便搭訕兩句:
  「最近在家裡閒得無聊,弄了兩盆來白相。」
  江菊霞有意向前面又走了兩步,希望徐義德跟過來,好給他談,約個碰頭的時間,免得他老是在電話裡推三推四的。徐義德早察覺她的心思,不好拒絕,可是又不願跟過去。他現在和工商界的巨頭們已經混得廝熟了,有些人甚至比她關係還深,因此對她疏遠了,認為沒有必要和她過分親熱。他和史步雲也碰過很多次面了。不過,她和史步雲的關係究竟比任何人深,也不能和她一刀兩斷。他採取不冷不熱的態度,和她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她站在爭艷花店買來的山水盆景前面,暗暗向他招招手,他沒辦法再推辭了。他望見唐仲笙站在陽台上發愣,大概因為馮永祥挖苦了幾句,心裡很不高興,又不能發洩,便一言不發,出神地盯著前面的碧綠草地。徐義德向他招呼道:
  「仲笙兄,來看看我的盆景。」
  徐義德和唐仲笙一同走到那個山水盆景前面,江菊霞臉上頓時變了色,諷刺地說:
  「不到廠裡去上班,在家裡擺弄起盆景來了,真是玩物喪志!」
  徐義德見她話不投機,怕引起她發脾氣,按捺住心頭的氣憤,若無其事地說:
  「是呀,有點玩物喪志的味道,省得到廠裡去,別又犯啥五毒呀六毒的。」
  唐仲笙不瞭解他們兩人的談吐為啥針鋒相對,他望了盆景一眼,讚賞不已:
  「德公,你在啥地方買來這樣高雅的盆景?我在新城隍廟那邊看的盆景庸俗極了!」
  「一般花店裡好盆景不多,買盆景要自己去選,有些人乾脆自己創作。」
  「你啥辰光給我介紹介紹,我也買兩盆來白相。」
  江菊霞一肚子氣再也耐不住了,她把嘴一撇,哼了一聲,說:
  「大老闆有錢,要買啥盆景就買啥盆景,白相膩了,往牆根一扔,再買盆新的。」
  「這個……」足智多謀的唐仲笙給她幾句話也弄得糊里糊塗了,信口便說,「不,我聽說有的盆景可以擺設幾十年哩!」
  「在蘇州拙政園裡,我還看過四百年的盆景哩!」徐義德不和江菊霞爭論,裝出沒有聽懂她的話,讚美地說,「那些盆景比我這個可高明的多了。」
  「照我看,你這個就很不錯了。」
  「人家大老闆眼光高,」江菊霞見徐義德不理會她的話,越發叫她心頭生氣,可是又不好意思暴露出來,冷諷熱嘲地說,「見了好的,還要更好的!」
  徐義德站在那裡實在難受,她一句話一句話就像是一根一根犀利的針刺在他身上,痛在心裡,表面上卻要保持鎮靜,又不好和她逗氣,更不好走開。他希望有人救他一把。可是馮永祥和林宛芝談的很高興,梅佐賢聽得入神,彷彿有意識把他放在這狼狽不堪的境地裡。他恨不得把這個盆景砸碎,怪老王為啥不把它收起來,移到玻璃暖房裡也比放在陽台旁邊強。他急得滿頭是汗,馮永祥的叫聲救了他:
  「德公,客人來了,快來招呼!」
  徐義德連忙離開江菊霞和唐仲笙,走到陽台那邊,恰巧馬慕韓和金懋廉、柳惠光他們一同從客廳走出來。馬慕韓握著徐義德的手,說:
  「進門沒見到主人,以為走錯了地方。請客,怎麼主人不在家呢?」
  「裡面熱,外邊涼快些,」徐義德招呼大家坐下,抱歉地說,「有失遠迎。」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馮永祥用右手向大家一指,最後拍一下自己胸脯,顯得和馬慕韓他們十分熟悉。他看見唐仲笙陪著江菊霞站在盆景那邊不動,便大聲叫道,「你們看,我們江大姐忽然變成詩人了,在遊山逛水,欣賞大自然的美妙風景哩。」
  江菊霞本來不想過來,給馮永祥一說,她只好和唐仲笙一道過來,指著馮永祥說:
  「阿永,你又在編我故事?」
  「看了那麼久風景,作了多少詩啊?」
  「哎喲,我這樣的人不懂詩,怎麼會做詩呢?不像你,讀了不少文學作品,不但讀魯迅的詩文,連托爾斯泰的小說都可以講的頭頭是道。」
  「阿永是才子!」唐仲笙給江菊霞幫腔。
  「我?說不上。」馮永祥搖搖頭,說,「你們剛才站在那兒,一位是佳人,一位是才子,真叫做天生一對,地生一雙,世上絕無僅有的佳偶!」
  江菊霞把臉一沉,質問道:
  「阿永,你是請我來吃飯的,還是來吃我豆腐的?」
  馮永祥一看苗頭不對,今天江菊霞的火氣來得個大,他慌忙笑臉賠罪道:
  「不敢,不敢。你是我和德公的貴賓。言語之間有啥冒犯的地方,還望大姐原諒則個……」
  他向江菊霞拱拱手。她噗哧一聲笑了:
  「對你這樣的人,真沒辦法。看你那個嬉皮笑臉的樣子,多大的脾氣也發不上。」
  梅佐賢非常佩服馮永祥在工商界活動的能力,憑資本,他無產無業;講業務,他不會經營;談經歷,他很年青;但是到處吃的開,兜的轉,啥場合都看見他。梅佐賢欽佩地說:
  「永祥兄本事高強,能硬能軟,啥事體一到他手裡,就辦得十分妥帖;多麼複雜的問題,給他一講,就非常明白透徹;
  真是了不起!永祥兄,啥辰光得閒,收我做個徒弟。」
  「梅廠長,你的本事也不含糊,我倒想向你學習哩!」
  「你們兩位別互相標榜啦,我們都很欽佩。」馬慕韓看看表,問馮永祥,「信老的電話昨天打通了沒有?怎麼過了一刻鐘還沒有來?」
  「他昨天自己接的。」
  「要不要打個電話催一下?」
  「也好……」
  馮永祥剛站起來,潘宏福推開陽台的門,笑嘻嘻地說:
  「不用打電話,我爸爸來了。」
  潘信誠慢騰騰地一步一步邁進來,他那對飽經世故的眼睛,能夠洞察一切細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邊微微點點頭,然後不慌不忙地坐在靠牆的一張紅漆皮椅子上。緊跟著走進來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對面。大家都圍著紅圓桌子坐下,成了個橢圓形。潘信誠對馬慕韓說:
  「這麼熱的天,你們到北京去開會,可辛苦了。」
  「我們年青,沒關係。」
  「那倒是的,上了年紀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誠接連咳了兩聲,掏出雪白手帕來吐了口痰,說,「歲數不饒人啊,叫我去北京開會,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對「五反」運動不滿意,他們弟兄幾個經營的幾爿廠,那筆「五反」退款數字大得驚人,足足夠辦一個廠。雖說政府從寬處理,核減了一部分,還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潘信誠怕到北京去不好講話,推托身體不好,請假沒去。潘宏福生怕別人不相信爸爸的話,站在爸爸旁邊連忙補充道:
  「爸爸在家裡也很少走動,老是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連話也不大講。」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義德不大瞭解潘信誠的底細,關心地問。
  「他比我大兩歲,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誠回答。
  「六十二歲的高齡,有這樣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義德沒說完,金懋廉插上來說:
  「誰也比不過德公,到現在一根白頭髮也沒有,真是越過越年青了。」
  江菊霞聽金懋廉的讚美,暗中仔細地瞟了徐義德一眼:的確仍然沒有一根白髮,如徐義德所說「蒙了不白之冤」,英俊瀟灑,精神飽滿,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絕對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發現,把眼光收回,望著自己手上的粉紅色的挑花的紗手帕,靜聽潘信誠說話:
  「要是早兩年,我這次一定上北京,見見中央首長,聽聽報告,對中央的政策方針可以體會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濟,」他摸著下巴垂下的肉摺,感歎地說,「皮都發鬆了,稍微走動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兩三趟北京,一點也不在乎。」
  「我麼,也比過去差了,不過底子還好,這副舊機器還可以用兩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鬍鬚,很滿意自己的身體還過的去。
  「這次會聽說開的很好,」梅佐賢望著太陽漸漸落下去,夕陽的光輝反映在花園外邊的幾座紅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閃閃地發著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顯得有點綠裡發紅。他看時間不早,怕這些大老闆們漫無邊際的閒扯下去,耽誤了正事。徐義德不好開口,他不露痕跡地從側面把話題拉過來,說,「你們當代表參加,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關心這次會,特別很關心會後工商界的情緒。工商界不活躍起來,他的信通銀行也沒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說:
  「聽說陳市長在南京和大家見了面……」
  「陳市長怎麼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聲問江菊霞。
  「陳市長是華東軍區司令員,司令部在南京,他時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慚愧,和工商界頭面人物在一道,更顯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談談吧。」馬慕韓說。
  「不,我的記性不好,當時也沒做筆記,慕韓老弟,還是你講吧。」
  馬慕韓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黃澄澄的冰凍橘子汁,一飲而盡,精神一振,慢條斯理地說:
  「老實說,我們上了火車心還是噗咚噗咚跳個不停,代表們情緒很不安定。我們上次在新雅酒樓談的那一大堆問題,沒一個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擔心私營企業沒有前途,我們民族資產階級永遠被鬥下去,既沒有政治地位,又沒有經濟利益,到北京去開會,還得講話,可是這次誰也不願意發言,怕說錯了,又要犯錯誤……」
  「慕韓老弟所見極是。」潘信誠聽他的口氣,像是瞭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過去一直走偏鋒,只顧自己往上爬,對政府首長盡說些好聽的話,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當了代表究竟和過去不同了。潘信誠忍不住讚揚了他一句。
  馬慕韓非常重視潘信誠的誇獎。但他眉宇間還有著當時憂鬱的神情,繼續說道:
  「我們是低著頭離開上海的,火車開了,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不瞭解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麼樣。」
  「大家都很擔心,在車上,連話也不大談……」
  他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禁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柳惠光低下了頭。梅佐賢吃驚的眼光望著徐義德,好像問他怎麼現在的調子還這麼低呢?徐義德這時正聚精會神盯著馬慕韓,沒有注意到梅佐賢的眼光。林宛芝拉著江菊霞的手,附著她的耳朵,小聲小氣的問:
  「想不到工商界有這麼大的心事,不是說這次北京的會開的不錯嗎?」
  「別忙,你聽慕韓說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風聲,胸有成竹地說。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變了。」馬慕韓說到這裡,眉頭開朗,聲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頭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馬慕韓的身上,他說,「下了火車,到了城裡,住進招待所,省委統戰部長來了,晚上陳市長請大家吃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馬慕韓講到這裡,有意賣一個關子,不說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頭都伸過來,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賢不好擠到頭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馬慕韓旁邊,扶著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聽。宋其文從旁點了一下:
  「妙的還在後頭哩!」
  「慕韓老弟,快說呀。」
  「大姐呀,小弟言來聽根由……」馮永祥哼了這一句京劇腔,問馬慕韓,「要不要我給老兄拉胡琴?」
  馬慕韓搖搖手。馮永祥說:
  「那麼,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講吧。」
  「陳市長給大家做了報告……」
  宋其文打斷馬慕韓的話,說:
  「不,陳市長不是說了,這次是和大家談談家常,擺擺龍門陣……」
  「對,是談家常,」馬慕韓更正說,「不過,講談心,恐怕更恰當。陳市長對我們工商界存在的問題完全清楚。信老,我們在新雅酒樓談的那些問題,陳市長好像都曉得。他一開頭,把我們心裡要講的話都說出來了……」
  「啊!」潘信誠不禁有點吃驚,他誤以為那次在新雅酒樓有人把談話的內容匯報給陳市長,感到今後在工商界朋友面前講話也得小心,別再給匯報上去。但一想那天參加的人,和政府首長比較接近的除了馮永祥,就數馬慕韓,他們兩個人不會匯報,即使把工商界問題反映給政府首長也不會提到潘信誠名字。他深知這兩位都是好強要勝的人物,工商界的事不包在他們身上,他們決不罷休的,任何人的好意見都要算在他們名下,怎麼會提別人的名字哩。想到這一點,他稍微放心一點,但還有點猜疑。
  馮永祥幾句話打消了潘信誠的疑慮。他以熟悉政府內部情況的姿態,很有把握地說:
  「陳市長是大戰略家,身經百戰,見多識廣,著名的淮海戰役就是他指揮的。孫子兵法說的好: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們工商界『五反』後這種消極情緒,廠裡的黨委會不向上匯報?市財委會不研究市場情況?市委統戰部會不向他反映?他對我們工商界的情況,當然是瞭如指掌,因此指揮若定。你們不瞭解陳市長的作風,平常小事他不大管,到了重要關頭,他抓的又緊又細緻。」
  他一口氣講完了,暗中覷了林宛芝一眼,看她是不是注意聽自己的話。他發現她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他心裡暖洋洋的。大家的眼光都從馬慕韓身上轉到馮永祥那邊,連潘信誠也把眼睛睜得很大,注視馮永祥,暗中佩服他對政府首長脾氣摸的那麼準又那麼深,真是不簡單。他彷彿是政府的幹部。馮永祥頓時感到他在工商界巨頭當中地位提高了,至少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唐仲笙伸出大拇指來,對馮永祥說:
  「這是統帥作風。」
  「你說的對。」馮永祥點點頭。
  馬慕韓說:
  「陳市長分析批評我們消極情緒,打破我們的顧慮,指出我們的前途。他說,不犯五毒是有前途的,執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是有前途的,接受共產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是有前途的。整個國家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明遠大的前途;全國人民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輝燦爛的幸福的前途。工商界是全國人民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前途的。凡是對國家對人民有貢獻的人,人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
  柳惠光一邊凝神地聽,一邊點頭。徐義德不動聲色,他仔細聽陳市長還講了啥。潘信誠的眼睛微微閉上,在思索陳市長話裡的含義。馬慕韓說:
  「陳市長講上海工商界過去做了一些工作,對國家有一定貢獻的;在一些運動中,也能在全國工商界中起帶頭作用,希望這次大家上北京,在全國工商界中也起帶頭作用,努力工作,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
  「陳市長這番話,真是語重心長!」潘信誠慢慢睜開眼睛,讚歎地說。
  「是呀,」宋其文不斷點頭,「信老說的對,陳市長這番話針對我們思想顧慮講的,批評我們消極情緒,鼓勵我們積極生產經營,談的很深刻。看上去陳市長對我們上海工商界特別關心哩。」
  「這還用說,」馮永祥顯出深切瞭解黨和政府方面情況的神情,說,「上海哪一件大事不是陳市長掌舵?!不但陳市長關心上海工商界,連中央也特別關心上海工商界哩!」
  柳惠光圓睜著兩隻眼睛,驚奇而又欽佩地望著馮永祥,覺得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工商界的頭面人物,不只是上海行情熟,連中央的行情也熟,簡直像是政府的高級幹部。梅佐賢和柳惠光一樣,聽了馮永祥這幾句話,對他更加肅然起敬,暗暗佩服徐總經理有眼力,交上工商界這樣人物,當然遇事要讓他三分,結果決不會賠本的。林宛芝生平第一次和這些大老闆坐在一塊談話,許多事都是聞所未聞,和過去馮永祥談的工商界一些事體來比,彷彿瞭解得深了一層,更加透徹。同時,在工商界的大老闆當中,馮永祥更顯得出類拔萃,確是一表人材。她聽得入神,頭微微低著,馬尾式的頭髮因此翹得更高。她的眼光注視著馮永祥烏而發亮的皮鞋,亮得皮鞋頭那兒像是一面鏡子,彷彿可以照見她的微微發紅的臉。馮永祥的腳得意地一抖一抖,連他的腳和皮鞋也好像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阿永瞭解政府方面的行情,究竟比我們多,他說的非常之對,連千分之三的差錯也沒有。」
  唐仲笙聽了宋其文最後一句話,不禁嘻著嘴笑了,他指著斜對面的馮永祥說:
  「其老真不愧是光華機器廠的經理,啥辰光都想到機器的精密程度,鑽研業務可精哩!」
  江菊霞因為不滿意剛才徐義德對她的冷淡態度,一直沒開口。她坐在林宛芝旁邊,有點自慚形穢,可是又沒有機會走開。她怪馮永祥這次請客事先為啥不和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定不贊成在徐公館請,使她在林宛芝面前顯得黯然無光。
  現在正好有個機會,讓她對馮永祥發洩:
  「這麼一說,阿永不是成了機器嗎?」
  馮永祥沒有理解她的心情,毫不在意地說:
  「我麼,還不夠當機器,」接著他把頭搖搖,自鳴得意,語調也隨之變了,謙虛裡流露出自滿,「我不過是工商界這副大機器上的一個小小螺絲釘罷了。」
  「阿永,你未免太謙虛了。」徐義德說,「你是我們工商界的重要人物,哪件事也少不了你!」
  馮永祥眉飛色舞,得意忘形地說:
  「當然,少了我這個小小螺絲釘,工商界這副大機器也轉動不起來。」
  潘信誠討厭馮永祥少不更事,目中無人,根本不把潘信誠和宋其文這些老前輩放在眼裡。可是馮永祥在工商界是紅得發紫的人物,又和黨政首長經常接觸,自己犯不著向他開第一槍,說不定啥辰光還要用上他。他不卑不亢地說:
  「妙喻,妙喻!」
  潘宏福站在他背後,見爸爸恭維馮永祥,他也趕上來湊熱鬧,翹起大拇指,對馮永祥說:
  「祥兄確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們年青工商界的傑出領袖!……」
  潘信誠回過頭去,瞪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不敢再說下去。宋其文也不滿意馮永祥這副腔調,他對潘信誠說:
  「北京這兩次大會,令人滿意,也令人興奮。這兩次會議明確了民族資產階級的地位,和國家經濟建設的前途。這麼來,國旗上那顆星一時還掉不了。」
  金懋廉點頭道:
  「其老看問題從大處著眼,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幾十年的人物,比我們經驗豐富,在重要關頭,就看出與眾不同的本事來了。」
  宋其文得意地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嘴上卻說:
  「那不見得,那不見得……」
  「其老在我們老一輩人當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見多識廣,從光緒皇帝起,哪一個朝代興衰,他不是親眼看見的?做文章從大處落墨,大體是不會錯的。我有許多事,都要先聽聽其老的意見,最後才拍板。」潘信誠說完了,望了馮永祥一眼。
  「不中用哪,我這副機器已經超齡啦。」宋其文微笑地搖搖頭。
  馮永祥聽出潘信誠的口吻有些不滿,沒想到剛才的話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工商界的巨頭,不但國內有影響,國際上也有聲望,各方面都很照顧他。首長特別注意他的動向。馮永祥當然不好得罪他,可是又不好當面認錯,那反而會把事情弄僵。他藉著宋其文的話頭,接上去說:
  「不,其老這副機器雖說超齡,可是保養得好,我看,再用三四十年,一點問題也沒有。信老說的一點也不錯,其老見多識廣,是我們前輩。以後有啥事體,希望老前輩多關心關心小弟!」
  他偷偷地斜視著潘信誠:只見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滿意的微笑呢,還是冷嘲的微笑。
  「是呀,這次在北京開會,其老也給我很多啟發。」馬慕韓說,「民族資產階級的地位明確不變,可以說根本問題解決了。鄭主任的報告,對『三反』、『五反』以後工商界出現的新問題,像利潤呀,稅收呀,公私關係和勞資關係呀這些問題,都有了明確的解決,這對我們工商界是很大的鼓勵。今後,我們要特別努力生產,對鄭主任所指示的第七點,不要再犯五毒,應當特別警惕。」
  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1鄭主任在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籌備代表會議上的報告發表以後,徐義德就仔細看了三遍,他大體也摸出中央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沒有改變,但有一些具體問題,他認為還有進一步明確的必要。他覺得馬慕韓把問題看得過分樂觀一些,可是又不便正面批評他。他擺出不大瞭解具體情況的神情,向馬慕韓提出了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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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國務院叫政務院,設財政經濟委員會,現已撤銷。

  「有些問題,我還弄不大清楚。慕韓兄,我倒要請教請教。」
  「哪一方面的?」
  「比如說,利潤吧。鄭主任講,按照不同情況,保證私營工廠按照資本計算,在正常合理經營情況下,每年獲得百分之十左右,百分之二十左右,到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利潤。這個利潤是按正常合理經營的中等標準來計算的。某些工廠成本低、質量高,便可以得到比較多的利潤。」徐義德一字不漏地按照原文背出來,一談到利潤,他眼睛裡就閃發異樣的光芒,神采奕奕地說,「按照資本額計算,問題就來了。一般老廠在重估財產的辰光,資本調整受到了限制,資本額都縮小了。如果同樣創辦一爿新廠,就拿我們滬江紗廠來說吧,要比現在的資本額多三四倍。這樣,無形之中利潤也受到很大的限制。新辦的廠,雖然需要資本更多,但是工繳和價格不會比老廠高,利潤不能按照資本額比例增加。這樣,怎麼能夠鼓勵私營企業的發展呢?」潘信誠的通達紡織公司所屬的廠是老廠,他也認為重估財產把通達的資本估低了。他很欣賞徐義德的才幹,真不愧是鐵算盤,辦廠精明,辦事老練,只要他把算盤珠一撥,便把問題看出來了。他輕輕點點頭:
  「德公看問題看的尖銳,是我們棉紡業的一把手。中央規定的合法利潤不能說低,資本額問題不解決,合法利潤便有落空的危險。」
  「信老說的,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特別是我們棉紡業,對於重估財產不少廠有意見,這問題一直沒解決。現在談到合法利潤,這個問題更突出了。」江菊霞表現她掌握更多的材料,昂起頭來,理直氣壯地說,「還有我們私營棉紡業資金積累不易,經營管理和技術改進方面,也遠不如國棉廠,我看,私營企業的發展前途是有限的。」
  潘信誠因為私營企業受政府的限制,不能自由發展,他巧妙地進一步把責任推到政府身上:
  「接受國家加工定貨的企業,能不能發展,會不會壯大,那要看政府給的工繳利潤多少而定了。私營企業本身是無能為力的。」
  「和這方面有關的,還有稅收問題。」唐仲笙特別研究了鄭主任報告的第五點,他說,「我看,今年徵收的所得稅計算有些偏高,別的行業我不十分清楚,拿我們捲煙業來說,不少廠商當面不講,背後是有很多意見的。」
  「我們的稅法專家,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客氣了?」馮永祥看大家談得有些憂慮,為了活躍活躍空氣,他站了起來,拍拍唐仲笙的肩膀說,「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談到稅法,更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別說在上海,就是在全國,你也是屈指可數的專家。」
  「過獎,過獎!」唐仲笙側著身子向馮永祥拱拱手。
  「仲笙提的,確實是一個問題,我也聽到不少廠商反映這方面的意見。」潘信誠馬上想到潘宏福告訴他通達紡織公司系統下面的各廠所得稅計算偏高的情形,希望申請復議,叫他止住了。他責罵兒子閱世不深,遇事都要衝鋒陷陣,跑到別人的前頭,弄不好,會碰得頭破血流。所得稅是普遍問題,別的廠商一定會提意見的,政府同意復議,自然有通達在內。他對徐義德說,「你們廠裡這次計算怎麼樣?德公,是不是也有點偏高?」
  「當然偏高,」徐義德生氣地說,「『三反』以後,稅局的人大變了,一點也不好通融,連從前滬江駐廠員方宇也不和我們搭界了。他調回局裡工作,就不和我們往來了。最近梅佐賢打電話找他,公事公辦,口緊得滴水不漏。……」
  「是呀,人變得真快!」
  「我看這次所得稅一定要向稅局申請復議,——這筆數字可不小呀!」
  柳惠光兩隻眼睛對徐義德愣著:
  「德公,申請復議行嗎?別又說我們進攻了。」
  「惠光兄,別那麼怕事。」徐義德看柳惠光太膽小,壯他的膽量說,「我們按稅法辦事,政府有啥錯頭好板?只是申請復議,也不是不交稅。交稅是我們工商界神聖的義務,可是誰也沒規定我們要多交稅啊!復議以後,應該交多少,我們就交多少,這也算得猖狂進攻嗎?」
  「德公說的一點也不錯,」潘宏福從爸爸那裡得到指點,不提通達的事,給徐義德打氣,好把他推上陣,說,「申請復議沒有關係。」
  唐仲笙伸過頭來,掃了每人一眼,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他知道:「五反」後工商界一些人都有點怕事,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寧可吃點小虧也不願再提意見。別的問題他可以不表示任何態度,但這是稅法方面的問題呀,稅法專家怎麼好不開口呢?他想了想,說:
  「我看德公的意見對,所得稅關係我們各行各業的切身利益,何況這也不是『五反』退補,可以緩交,這要現款的呀!『五反』以前,我們也申請復議過,只要意見提的中肯,政府也考慮修改的,從沒說我們申請復議是猖狂進攻。『五反』以後,申請復議,和過去的性質上沒有不同,為啥不可以呢?所得稅有的廠計算偏高,有的廠計算偏低,我們都提出來,申明復議,這樣更沒有問題了。慕韓兄,你說對不對?」
  馬慕韓聽徐義德談了利潤問題,又附和唐仲笙申請復議所得稅的意見,他覺得上海工商界對中央的精神體會不夠。他這次在北京開會,在中央首長面前拍過胸脯,認為鄭主任的報告把工商界的基本問題都解決了,工商界「五反」後的消極情緒很快就會過去的。回來傳達這兩次會議的精神本來是史步雲的事,因為史步雲會後出國,參加世界和平大會去了,這責任就落在他身上。這兩天市工商聯準備傳達,他先在核心分子當中談談,醞釀醞釀,所以很高興接受徐義德和馮永祥的邀請。不料徐義德這班人思想上有這麼大的距離,一般工商界的人更不必講了,那他在中央首長面前講的話不是變成空頭支票嗎?以後政府有事會不會再信任他?他能不能代表工商界拍板?這關係他個人利益和前途發展太重要了。他對工商界的切身利益並不是不關心,但和他個人前途發展比較起來,顯得是次要的事了。他得首先說服核心分子,一般工商界的人就好辦了。他剛才一直沒有開口,想多聽聽大家意見,好針對每個人的思想顧慮,提出自己的看法,取得認識上的一致。他現在還不準備講話,但叫唐仲笙逼上門來,躲閃不過去。他眼睛轉動了一下,邊想邊說道:
  「鄭主任的報告,只是原則性的,不可能做具體的解答。中央首長講話,要照顧到全國各地。中國地方這麼大,各地區情況又不同,講具體了,反而不能解決具體問題。我認為這次工商聯籌委會開的好,民建二次擴大會議開的更好,把我們工商界的基本問題都解決了。鄭主任的七點非常重要,我要詳細傳達的,大家也需要仔細研究研究。上海工商界的一些問題,我和史步雲一同向中央反映了,在鄭主任的報告裡都得到解決。」說到這裡,他有意望了潘信誠一眼:一方面暗示他在新雅酒樓所提的問題都反映了,而且解決了;另一方面表明他年紀雖輕,但代表工商界說話和辦事也很老成持重的。他接著說,「所得稅問題,鄭主任也講到了,並且中央財委已經下令通知各地財委認真檢查,對個別行業廠商計稅不當的,不論是偏高或者是偏低的,都可以由各地稅務復議委員會復議,多退少補。民主評議的工商業戶,選擇典型,要經過協商,求得適當。所得稅計算偏高的廠商完全可以申請復議,保證沒有問題。我同意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見。要是有問題的話,我馬慕韓出面給政府交涉!」
  徐義德聽馬慕韓這些話,又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馬慕韓支持他的所得稅意見;不高興的是從馬慕韓的語氣裡流露出來的情緒還是太樂觀。他暗示地說道:
  「原則問題當然是解決了,就是這些具體問題解決起來麻煩。」
  「德公這話也對。橡膠業有同樣的感覺,中央原則問題解決了,執行起來,困難仍舊不少,首先是計劃化問題,橡膠業產品種類繁多,建立成本會計制度有困難。這是計劃化的致命傷。合法利潤率也有問題,合法利潤率規定以純利比總資本額計算,但是各廠生產條件和資金周轉率各有不同,怎樣制定合理價格呢?」金懋廉一方面提出例子證明徐義德考慮的周到,另一方面又希望工商界的積極性快點發揮,別牽連到信通銀行也沒有生意好做。他很巧妙地把話一轉,說,「不過,這些具體問題,只要地方政府幫助,我看也容易解決的。」
  徐義德聽金懋廉的前半段話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金懋廉究竟不愧是金融界的老手,熟悉各行各業的情況,提出橡膠業的例證,顯得他剛才那兩句話更加有力了。但他聽到後半段,臉上得意的神情如同一陣急風似的消逝得無影無蹤,可是又無從反駁,順著金懋廉的話說道:
  「問題就在這上面,中央的決定都很正確,擔心的就是地方幹部執行問題。希望地方財經幹部也要把鄭主任這篇報告好好學習一下。地方要切實執行,不能打折扣。」
  馬慕韓打通徐義德的思想顧慮:
  「這沒有問題,中央財委主任說的話,地方財經幹部會不執行嗎?」
  「這個……」
  唐仲笙想用稅收問題來進一步說明還有不同的意見,可是老王走到陽台那兒來,彎著腰,附著徐義德的耳朵,低聲地說:
  「飯準備好了。」
  徐義德站了起來,伸出手來,向客廳裡讓:
  「進去吃飯吧,邊吃邊談……」
  「肚子倒真有點餓了。」潘信誠站了起來,首先走進客廳,宋其文他們接著一個個跟了進去。
  約摸過了點把鐘,潘信誠和宋其文他們陸陸續續從大餐廳那邊走了出來,最後走出來的是江菊霞、唐仲笙和馮永祥。馮永祥以主人的身份,請大家在客廳裡歇一會。大家剛坐下,江菊霞看了看手錶,對馬慕韓說:
  「現在還早,你離開上海半個多月了,信老很久也沒有上公會裡來,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向你們匯報匯報公會最近的一些情況?」
  「這個……」馬慕韓見還有別的行業的朋友在,談起來,怕不方便。他知道潘信誠一過了十點就要準備睡覺,便說,「看信老的精神怎麼樣?快到信老睡覺的時間了,我倒無所謂。」
  潘信誠今天精神特別好。他不大出來走動,每次出來,總希望多領領行情,恨不得一鋤頭挖個金娃娃。馬慕韓從北京回來,他更希望深談一下。他看出馬慕韓不想談的樣子,不願要求他談,只是說:
  「吾從眾。……」
  徐義德想開口,卻叫唐仲笙搶先了:
  「其老,讓他們談談棉紡業的事吧,我們與棉紡無關,先走吧?」
  「好的,好的,」宋其文向徐義德拱拱手,說,「德公,叨擾叨擾,我們告辭了。」
  柳惠光跟在宋其文後面走了。金懋廉料他們有話要談,他並不點破,卻說自己有個約會,也得先走。只有梅佐賢站在徐義德背後,他很想插一腳,聽聽他們談談。馮永祥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
  「佐賢兄,惠光兄沒有車子,你開車子送他回去好不好?」
  馮永祥的命令,梅佐賢敢不聽從?那邊江菊霞對林宛芝說:
  「你忙了一天,很累了,上樓休息一會吧!」
  徐義德今天要林宛芝當主人的。她不知道客人沒走,該不該上樓,同時剛才在陽台上和餐廳裡聽他們談的一些事體,雖說不完全懂,可是很新鮮,一種好奇的心理和想瞭解外邊的願望叫她要留下來。江菊霞又請她上樓。她的眼睛望著徐義德,徵求他的意見。徐義德已經瞭解江菊霞的心思,他說:
  「你累了一天,去休息一下也好,樓下我來招呼……」
  那些人走了,馮永祥的右手向陽台一指:
  「還是外邊坐吧,涼爽些。」
  大家在陽台剛坐下來,忽然唐仲笙又回來了。徐義德讓他坐下,不禁脫口問道:
  「仲笙兄,你沒走?」
  「我走了,可是又回來了。」
  馮永祥見大家用驚奇的眼光對著唐仲笙,他向大家解釋:因為今天人多,有些事談起來不方便,剛才吃完飯和唐仲笙江菊霞商量。唐仲笙說他有辦法要宋其文他們走,只要江菊霞一提匯報最近棉紡公會的情況,他就帶頭告辭,把宋其文柳惠光他們帶走,然後再回來。徐義德拍著唐仲笙的肩膀說:
  「老兄的妙計真多!」
  「不然怎麼叫智多星呢,」馮永祥哈哈笑了兩聲,說:「仲笙兄比吳用都高明……」
  「我這人矮小,可經不住燒啊,阿永!」
  「當然,軍事方面神機妙算,你不如吳用,可是你給工商界運籌帷幄,吳用比你差多了,特別是稅法,吳用一竅不通,更不能和你比。在座諸公,你們說仲笙兄是不是比吳用高明?」「這還用說,」徐義德點頭稱是,說,「仲笙兄是我們工商界的吳用。」
  「我?」唐仲笙連忙搖頭否認,「頂多是個謀士,真正的軍師是阿永。我不過是阿永手下一名小小的謀士罷了。是他提出來,要少一點人談話方便,我才用了調虎離山之計。」
  馮永祥聽了唐仲笙的話心裡非常舒服,眉頭慢慢揚起。他認為唐仲笙這樣的人要是多幾個,那麼,在工商界活動起來更方便,聯繫的人更廣泛,發展起來更迅速。他並不反對唐仲笙這一番恭維,顯出受之無愧的神情,說:
  「閒話少敘,言歸正傳。還是聽慕韓兄的高見吧。」
  滿天繁星,閃閃爍爍。夜風習習吹來,花園裡的龍柏已融化在夜色裡,馬慕韓遠遠望去,只見模模糊糊的影子。緊靠陽台左邊的屋沿上有一盞電燈,斜照下來,把陽台照得亮堂堂的。馬慕韓聽見馮永祥叫他,他的眼光從花園裡移過來,對著燈光出神,想了一陣,反問道:
  「從啥地方談起呢?阿永。」
  「從啥地方談起?你倒給我出起題目來了,」馮永祥微笑地說,「信老,你看談啥好?」
  潘信誠並不重視全國工商聯本身的組織問題,他不去北京,料想對他會有安排,果然工商聯執委當中有他的名字。他關心的是要解決「五反」後工商界存在的切身利益的具體問題。但他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好像代表大家的意見,說道:
  「我看工商界代表這次去北京,醉翁之意不在酒,工商聯的組織已經定局了,這方面大家並不重視。大家有興趣的倒是一些具體問題,是不是這方面還可以談談?」
  「去的辰光問題很多,回來都解決了。今後的問題是怎樣搞好自己的企業了。」馬慕韓說,「中央對大型企業很重視,對棉紡的大企業更是特別重視。鄭主任的報告裡常常提到我們棉紡業。棉紡業工繳提高,大部分同業都有相當的利潤,八厘股息可以篤定發放了。『五反』的辰光恨興盛紗廠大,包袱重,現在看,廠越大,發展的前途也大。這次史步雲出國,我看,廠大也是一個原因。」
  在北京,他聽說工商界有一名代表要參加中國代表團去出席世界和平大會,就希望派到他頭上,結果卻是史步雲,使他感到失望。但他仔細一想,又覺得史步雲去確實比他恰當,不僅在中國工商界聲望高,資產也比他多,年齡更比他大,和國際上工商界的朋友也有過一些往來。他這次沒輪上,並不灰心。他要在上海工商界擴大自己的勢力,提高自己的威信,增加自己的代表性;政府自然而然會重視他。他在工商界便會一步步飛黃騰達。可是,這一次沒去成,畢竟遺憾,現在談到這件事,心裡也還深深感到惋惜。
  「步老現在是交運的辰光,代表我們工商界出國,也給我們增加了光榮;又當選了民建總會副主任委員,以後上海工商界在民建總會裡的發言權提高了。」
  潘信誠酸溜溜的醋味隱藏在讚美辭句的後面,嗅覺靈敏的馮永祥聞到了,他不戳穿,安慰潘信誠說:
  「這次要是信老到北京去參加會議,我想,你也一定會當選總會副主委的,說不定會和史步老一同出國……」
  潘信誠有意半閉上眼睛,好像看破了這些榮譽,淡然地說:
  「不,總會的朋友瞭解我身體不好,凡事都照顧我,不讓我擔負繁重的工作;中央首長也清楚我身體衰弱,連北京開會都不能去,怎麼肯讓我出國呢?」
  「確實這樣,」馬慕韓說,「醞釀正副主委名單,有人曾經提到信老,照顧到信老身體,也考慮到上海要是有兩個人當選,怕影響別的地區不好安排。」
  「是呀,中央考慮的全面。」江菊霞得到史步雲當選民建總會副主委的消息,興奮得一夜幾乎沒有睡覺。水漲船高。她感到她在工商界和民建會的地位也因此提高了。她順著潘信誠的話說,「信老說的對,步老當選了總會副主委,上海工商界在總會的發言權提高了。」
  「總會裡代表我們說話的人越來越多了,趙副主委對我們上海工商界也很關心哩……」
  「曹副主委是……」徐義德側過身子,小聲地問馮永祥。
  馮永祥熟悉各方面人物的情況,他擺出是趙副主委老朋友的身份,說:
  「大名鼎鼎的趙治國你忘記了嗎?他是名教授,銀行家,在國民黨反動政府裡還當過廳長,現在是民建總會的大理論家,寫得一手出色的好文章,經常代表我們工商界講話。」
  「趙治國啊,當然曉得。我剛才聽錯了,以為又多出一個曹副主委來哩。」徐義德把「曹」字講得很重。
  坐在徐義德斜對面的馬慕韓說:
  「史步老當選了副主委,情緒高極了。他出國頭一天,特地把上海民建臨工會的一些幹部和工商界少數代表約到北海公園喝茶,在漪瀾堂商量今後上海臨工會的大計。他對改進工作有很大信心,還準備成立召集人辦公室哩。」
  「上海解放三四年了,我們上海民建會還是臨工會,實在不像話。」馮永祥雖然是臨工會的委員,可是沒有抓到實職,他一直不滿意。他過去不把上海民建會放在眼裡,精力主要化在工商聯,認為「民建會苗頭缺缺」。他現在發現民建會地位很高,是重要活動的場所,很希望把大權抓過來,改選是個絕妙的機會。他說,「應該改選了,再不改選,有些人都要退出民建會了。」
  「確實應該改選了,」馬慕韓在北京就考慮到這個問題,回到上海更感到迫切,他笑著說,「再不改選,我這個臨工會的常務委員也不好意思當下去了。」
  徐義德對民建會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知道這是進一步站穩工商界代表地位的重要關鍵,可惜他現在連會員也不是。他附和馮永祥的意見:
  「阿永說的對,臨工會應該改選了。臨工會過去吸收工商界人士太少,這次改選以前,應該大量吸收一批,才真正有代表性。」
  「那當然,應該吸收。」唐仲笙聽出徐義德話裡的意思,暗暗支持他。
  「民建調子不要唱得太高,只能唱二簧,不能唱西皮。」馮永祥儼然以上海民建會負責人的身份在發表施政綱領,「少數積極分子,不能代表廣大工商界實力派。工商界大多數人,老實講,是比較落後的。曲高和寡、容易脫離群眾。」
  潘信誠很欣賞馮永祥這一番話:
  「阿永這個話有見解。」
  「以後還要信老多多領導。」
  「領導?不敢當。我這匹老馬,能夠勉強追隨大家,跟上時代,就算不錯了。」
  老王從裡面送來兩大盤平湖西瓜,黑子紅瓤,紅得像胭脂,給薄薄的綠皮一襯,越發嬌艷。徐義德向大家說:
  「昨天老王買了兩擔平湖瓜,倒不錯,各位嘗嘗……」
  馬慕韓吃了一口西瓜,又甜又涼,讚不絕口:
  「好瓜,好瓜!今年頭一回吃到這樣的好瓜!」「凡事一好百好。」江菊霞說,「『五反』的辰光,吃啥也沒味道。」
  馬慕韓想到目前工商界情形和「五反」以後完全不同了,他得意地說:
  「這次我們在北京,認識到私營企業的前途,問題基本解決了,可以說是低著頭走,抬起頭回來!」
  「對!」馮永祥說。
  馬慕韓趁著大家的興致,是一個好機會,他說:
  「民建的事,啥辰光再談談,——今天不早了,怕信老累了……」
  「只要慕韓兄出面邀請,」馮永祥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說,「小弟我聽候吩咐。」
  唐仲笙高興得也站了起來,電燈照著他的臉,閃閃發光,左手拿著西瓜,右手指著大家說:
  「這次會議傳達之後,把民建會整頓一下,再開人代會,今年秋天必定大豐收,農民購買力提高,九月以後一定有好氣象,眼望著旺季就要來了。去年因為『五反』,沒有好好過年。今年過年要多多『加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我舉雙手贊成:人生,享樂耳!」
  馮永祥挺起胸脯,舉起雙手,在空中搖蕩,一不小心,把右手上的一片西瓜摔在陽台上。他恣情地哈哈大笑,打破花園裡的夜的沉寂,連天上的繁星彷彿也聽到他的笑聲,一個個在向他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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