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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梅蘭我愛你


(16933)

  梅朵坐到機場巴士上一顆心才算是放下了。定下心來攏頭髮,頭髮是出門前才燙的,一路上發髮絲絲老往眼窩裡飄,飄得走路都要看不清楚了。怪只怪那個開髮廊的菊花,說是城裡流行呢,呸,她那破店也叫髮廊,想想真是後悔,出來都要出來了還給她賺了四塊錢去,以後再也不做她生意了,梅朵恨恨地想。轉念又想,真傻,我這次出來了可是一輩子也不回去了,哪還有什麼回門生意啊。又偷偷笑了一回。
  飛機剛上天那會兒,梅朵噁心得只想吐,肚子裡翻江倒海,心肺肝都攪和到了一起,耳朵也沒有了。正難受著,坐在旁邊的一個小男孩看她,表情很輕蔑,大聲說:「你可是頭一回坐飛機嘛,張大嘴耳朵就不會疼了。」梅朵一陣心慌,忙把頭別過去,恨自己沒見過世面,還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作弄,居然讓自己張大嘴什麼的,又恨姐梅蘭給自己安排的計劃,先是被中巴車拉到城裡,又從城裡坐火車到省城,再從省城坐了這飛機來,一路上的苦自然是不用說了,要不是為了順姐的意思,我是打死也不坐飛機的。還好,擔驚受怕也不算什麼,終於還是下了飛機,好好地坐到車上了。
  背包在後面硌著腰,梅朵很想把包從肩膀上卸下來,又想,梅蘭在電話裡再三關照的,一路要小心,嘴要閉牢包要放好,現在的人可都壞著呢。手就放下了,由著背包硌腰,人夾在前排座和背包中間喘著粗氣,心裡卻是很安定。這包是梅朵來之前特意在集上買的,又便宜又好看,牛津料子,管保能用上三五年。鞋和衣服也是集上買的,梅朵最識貨,整天手裡做著的就是鎮上最漂亮最時鮮的衣服,那些衣服梅朵還看不上眼呢。只有集上賣的成衣,那做工,那料子,才算是最好呢?
  梅朵覺得身上開始發冷了,看旁邊,窗子旁邊一個小孔正往外面噴著冷氣,梅朵知道那是空調,但不知道怎麼弄,又不敢用手去碰,怕別人看出來她什麼都不懂,只能往外面坐出來點,反正車子裡人也不多。
  坐了會兒,腳上卻開始躁熱起來,低頭看,嶄新的旅遊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踩了一腳,鞋面上一個大黑印子,梅朵心疼得急忙俯下身子去擦,頭低著,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頭頂上來了,只能把頭再抬起來,鞋沒擦乾淨,手心手背倒全黑了,隨手就往雪白的座位布上捻了幾把,黑顏色立即就又印到座位布上面了,非常醒目。梅朵裝做若無其事,看著玻璃窗外面,心砰砰直跳。飛機上那小男孩正熟門熟路地鑽進一輛車裡去。梅朵從沒見過那樣的車,特長特長的身子,一輛抵兩輛長。只是為了接那孩子一個人嗎?梅朵不錯眼珠地盯著那車,只到它拐個彎兒不見了,再看別的來來往往的車,看到最後也就乏了,才把頭轉回來,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其實在飛機上也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梅朵卻覺得好像過了兩年一樣。儘管梅蘭都詳細地給自己說了,把機場的結構路線圖都畫在紙上,要辦的手續編上號,交機場費的錢還特別放在一個信封裡,梅朵還是緊張,怕有什麼差錯。在候機大廳裡梅朵盯上了一個時髦小姐,一路上就只跟著那小姐,小姐把機票登機牌身份證什麼的拿在手裡,梅朵也拿在手裡,小姐在機場店隨便逛逛,梅朵也跟著逛逛,這可是樁心力交瘁的事情,梅朵要注意著自己的步態,頭髮,牛津包,只怕人家把自己給看輕了,就故意做出老練來,皺著眉晃著身子,模樣就像坐飛機坐得煩死它了似的。還好,一切都順利,沒有發生意外。梅朵的心放下了。
  機場車還不開,梅朵只能閒坐著,把梅蘭那封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信再看一遍。信很簡短。
  妹: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來吧。姐。
  後面就是那張機場路線圖。
  本來梅朵在鎮裡呆得也還不錯,村裡人都羨慕梅朵,一個女孩子,能念到初中畢業,又有門路在鎮郵局對面的裁縫鋪學手藝,管吃管住。梅朵也覺得自己在村裡是高人一等的,又有個有錢的姐姐在外面,自己總是要出去過好日子的,就不怎麼愛搭理人,什麼東西也不放在眼裡。
  梅蘭的信和錢只寄到梅朵的鋪子裡來,梅朵不敢把姐的信和錢交回家裡去,爹娘不拿梅蘭的錢,也不認梅蘭這個女兒,當年梅蘭天天在家裡作死,鬧著要走,吵得雞飛狗跳的,爹娘的臉面都給梅蘭丟光了,現在梅蘭都出去有六年了,外面變化也大,爹娘嘴裡不說,心裡倒反過來怨兩個兒子不通竅了,只知道在地裡死做。
  手裡的活一完,梅朵就跑到對面的郵局裡去,郵局裡有報紙和雜誌,不過每月只進一種雜誌,名字叫做《故事會》的,郵局那老頭兒已經開始煩梅朵了,煩她老是來翻,可從來就沒買過。梅朵有梅朵的心思,翻雜誌是假,主要是等梅蘭的電話,雖然姐的電話來得很固定,都是每星期六的上午十點,不過這電話也不好經常接,整個郵局就一部電話,都被梅朵佔了,別人意見很大。櫃台後面的是菊花她姐,名字叫桂花的,已經給梅朵看了好幾次白眼。也怪,很快桂花就又熱情起來了,還有一次親自找到鋪子裡叫梅朵聽電話。梅朵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大概是梅蘭和桂花說了些什麼吧,梅朵也不去弄明白了,梅蘭總是有辦法的,梅朵知道。還有爹娘,嘴上發著狠,嚷嚷著你們姐兒倆個都走都走,走了都不要再回這個家來了。卻不像當年絕絕地待梅蘭那樣待梅朵了,梅朵就像得到了默許一樣,定定心心地收拾好東西,把那份別人都眼巴巴的裁縫工作不當回事兒就辭了,出來了。


  梅朵小心翼翼地按照梅蘭寫下來的步驟做,一步也不敢自己做主,從機場車下來,就直接叫出租車。梅朵站在街沿邊,只看見滿街的五顏六色在眼前流動,也不知道哪輛才是出租車,橫下心來,一咬牙,手就伸出去了,幾乎是同時,一輛紅色夏利車「吱」地一聲停住了,又往前面滑了一米多。梅朵還發著呆,直到坐到車上了,司機問:「哪兒?」才緩過神來,說:「西城區,影響時尚。」司機兩話不說,直往前開去了。梅朵相信梅蘭說的話了,這麼大的城市,只要你說影響時尚,沒有什麼人不知道的。
  到了。梅朵一下車,只覺得眼睛被耀得發疼,手擋著額頭,再看,面前這一整幢樓都像是玻璃做成的,在大太陽下面閃閃發光,梅朵小心翼翼地走上幾級台階,進了大廳,只覺得這裡面倒比外面還眩目,擺設當然是比候機廳裡還精緻,正當中還有一眼泉,變著花樣往向外面噴水,梅朵只顧看那泉,看得入神,倒把正事給忘了。
  左側的堂吧裡坐著位小姐,自梅朵一進來就開始注意她,注意了好一會兒了,才猶猶豫豫地向梅朵走去,梅朵也感覺到有位時髦小姐正向自己走過來,乍一看,是姐梅蘭。再仔細看,是看錯了,怎麼可能是梅蘭,一丁點兒都不像的,就算是梅蘭,也應該留有以前的什麼痕跡吧,這位小姐可是跟姐沒有絲毫的相同之處。又看一眼,真是姐。居然髮鬢側飄出來了兩縷銀白頭髮,手指甲也是一片銀白,嘴唇倒變成紫黑色了,待梅蘭再走近些,梅朵才發現梅蘭穿著的是一種象高蹺那樣的實心底涼鞋,梅朵本來還在想姐怎麼長高了十多厘米呢?原來是穿著厚底鞋啊,但姐踩著高蹺走得還是那麼好看呢。梅朵以前只知道抹紅嘴唇,描眉毛才最好看,姐的這身裝扮還是第一次看到,但梅朵這一路上見識也不少,看見了各種各樣古怪顏色的頭髮,知道這是最流行最新款的行頭,就沒有很土氣地以為姐的頭髮是因為太累了才熬白的。梅朵心裡一陣激動,奔向前去,一把抱住了梅蘭的腰肢,嘴裡很響亮地喊了一聲「姐」,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出來了。
  梅蘭倒差一點被自己的妹子嚇死,大熱的天,穿著雙旅遊鞋,不知道哪兒弄來的一身翠綠色的連衣裙,氣都不透的,燙著個八十年代初期才有的卷毛,嘴上紅了一大片,仔細看,才看清楚塗的是口紅,都塗到嘴唇外面來了,配著焦黃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梅蘭不禁心酸,自己在外面這麼多年了,到現在才想到把妹妹接出來過幾天好日子。不過自己也難,混了有六年了,什麼道道也沒混出來,只做了這影響時尚下面一個美容單位的部門經理。直到今年,才買了房買了車。平日看看那些影響時尚的熟客們,都和梅朵差不多的年紀,一個個就穿的世界名牌,吃的是套餐,開的是跑車,就連家常用的幾滴香水也要值好幾千,怎麼我家的妹子生來就要受苦受罪呢?
  梅朵倒沒有姐那麼多的想法,只一味地看見姐就像是看見依靠一樣,緊緊抱著梅蘭死也不鬆手。梅蘭很有些動情,拍著梅朵的肩膀說,安慰梅朵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又說:「走,先上去換身衣服,姐再陪你去吃飯。」
  梅朵心裡堵得慌,沒來的時候總覺得有很多很多話要跟梅蘭說,見了梅蘭的面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緊緊地跟在梅蘭後面,上樓,進了電梯,這電梯居然還是透明的,半圓的形狀,可以看到大街上,梅朵學著姐的樣子,斜著身子,撐住電梯裡弧形的扶手,馬上就覺得輕鬆了很多。梅朵一直想問姐,影響時尚是做什麼的,會不會是給一些高貴小姐做衣服的,房子這麼大,門口站的小姐們穿得又都那麼好。心裡想著,就問了。梅蘭看了梅朵一眼,說:「影響時尚是一家意象設計中心,服務項目有美容,餐飲,娛樂,還有一些茶座酒吧,健身房,婚紗攝影,服裝專賣店,商場等等,一時半會我也說不清楚,以後你就明白了。」
  一會兒電梯就滑上了十一樓,梅朵一出電梯就望見了美浴中心這幾個字,旁邊還寫著牛奶浴,蜂蜜浴,香花浴之類的漂亮大字,梅朵可是什麼想法也沒有,只覺得很侷促,這短短幾分鐘裡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竟比自己二十年來所獲得的東西都要多得多,梅朵除了全盤接受,除了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就出來,再沒有別的想法了。
  梅朵只看見梅蘭的嘴在嚅動,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很快梅蘭就出去了,梅朵看著梅蘭的背影消失,木然地脫掉衣服,走進了一個陌生房間,房間裡有一些女人,赤裸著身體晃來晃去。房間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梅朵覺得自己是孤立的一個人,站在水柱中間,恍恍惚惚,水是溫熱的,但梅朵沒有感覺,對面有個木頭小房子,梅朵看見從裡面走出來的女人都像蒸熟了的胡羅卜一樣,又紅又肥,梅朵只是站在水柱的下面,動也不敢動。一個坐在木頭房子裡的女人,眼睛越過透明的玻璃窗看了梅朵一眼,梅朵覺得那是能讓自己刻骨銘心的一眼。梅朵把手背到後面,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覺得痛,才恍然大悟,胡亂擦了幾下,就出來了。坐在沙發椅上發呆。一會兒,有飲料,茶水之類的東西旋轉著走過來,問梅朵,小姐,您要些什麼,梅朵只是恍惚地看著那雙托飲料茶水的手,一言不發,那手就笑了一笑,又旋出去了。
  過了幾分鐘,梅蘭才進來,見梅朵已經出來了,想說什麼,還是沒說,梅蘭對自己說,梅朵這可是頭一回出門,很多東西別說是享受了,就連聽,都沒聽過,也就由著她去了。想著,把一個紙袋給梅朵,說:「裡面是姐給你買的新衣服,快換上。」
  梅朵接過袋子,把手伸進去,只覺得那些料子像水一樣柔順,拿出一樣來,撫摸著柔軟的綢緞,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時間竟癡了。
  梅朵穿上了新裙子,站在鏡子前面左照右照看不夠,梅朵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一條背帶裙,沒有花邊,沒有折褶,怎麼穿上就顯得那麼好看呢?梅蘭理解梅朵的體會,含著笑在旁邊看。梅朵的臉色是紅潤了,俗氣頭髮這會兒濕濕的也看不大出來了,梅蘭甚至還覺得梅朵的脖子也白了一層,可怎麼看,還是一個鄉下丫頭。想想,又領著梅朵去了自己那個美容院,梅蘭親自動手,給梅朵化了個妝,梅朵只覺得無數支筆在自己的臉上遊走,一切都像做夢一樣,直到全部畫好,梅朵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梅朵相信自己是一個美女了,就像姐那樣,甚至比所有那些尊貴的小姐們都好看,梅朵相信。
  在餐廳裡吃過些什麼梅朵全然不放在心上,只知道儘是些場面好看但份量不足的東西,梅朵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要多見識見識,多發現些新鮮東西。
  梅朵牽著梅蘭的手跑上竄下,什麼房間都要去看一看,直跑到二樓的茶坊裡,梅朵看見了一種紅花綠葉底子龍鳳呈祥的旗袍,只覺得好看,嚷嚷著要穿,這旗袍是茶坊裡的工作服,梅蘭跟茶坊的領班曉敏打了個招呼,梅朵就得到了特權,捧著旗袍樂顛樂顛地去換了。
  站在化妝間裡,梅朵忽然感受到一種恥辱。穿著那麼次的衣服橫穿了大半個中國梅朵沒有感受到恥辱,提著粗笨行李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時梅朵沒有感受到恥辱,在美浴中心當著眾人的面除下自家做的土布胸罩大褲衩時沒有感受到恥辱。突然,這種恥辱就來了。梅朵情不自禁拿那件軟緞旗袍蒙住了頭,放聲哭了。


  梅蘭並不是要梅朵來做什麼,梅蘭只是要讓梅朵過幾天好日子,梅蘭的意思是讓妹妹見識過了,享受過了,再給妹妹一筆錢回家去過安穩的生活。總之做姐的心裡也舒坦了,只要妹妹吃好穿好高高興興,天天夜裡勾著心尖尖的那筆欠賬終於可以撫平了。
  但梅朵在到達城市的一個月之內,就學會了管香精水叫香氛,管抹紅嘴唇叫上唇彩,管胸罩褲衩叫文胸底褲。梅朵和其他農村上來打工的女孩子不一樣,那些女孩子大都是從小飯館小酒吧的苦活兒開始做起,慢慢地把一些東西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思想在慢慢地轉變,慢慢地才知道什麼是享受生活,然後為著能夠得到這樣的理想生活而辛勤地勞動。而那些出生在城市的平民家庭的女孩子,她們的日子較豐裕些,也還是緊巴巴地過著,她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世界上是有那麼一些女人,她們的生活和我們的不一樣,於是她們習慣了這種概念,她們經常看見那些過舒服日子的女人在身邊走來走去,購物廣場的精品店裡,娛樂場的小包間裡,但是只要一有機會,她們就會迅速地成為那些女人中的一個,迅速地適應,毫無破綻。
  梅朵一開始介入的就是純女人的地方,高檔的地方,梅朵直接就從零跳到了一百,在這樣的環境中間,梅朵從一開始知道的就是唇筆是要賣幾百元一支的,文胸這樣的小布片組合也是要賣幾百元一件的,眼睛裡腦子裡滿滿的都是名牌級品,再要回到從前,那是根本不可能了。
  於是梅朵堅決要求姐把自己安排下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梅蘭為妹妹設身處地想一想,認為梅朵想留在茶坊也是好事,去茶坊的小姐先生層次都很高,無論那些茶坊小姐們以前是怎樣的粗俗,沒文化,到最後你看到的她們都是一致文雅走路,溫順微笑,向客戶演示繁複的茶道,就是端著一杯立頓紅茶,那黃色小標籤悠然地飄在水晶杯的外面,也能透出幾分閒適來。
  當然是比去外面的酒吧啤酒廣場做工好。影響時尚來往的大多是女人,還有就是送女人們來的女人的情人,老闆,丈夫,這些男人很安全,他們的花花心思不會在陪伴女人的時候還隨處表現,所以影響時尚的保齡球館茶館生意要比酒吧之流好得多。商場的生意也還不錯,有些衣服化妝品是可以吞吐好幾回的,有些女人只賺中間的差價,半小時前買的琳琅滿目馬上又會飛回來折成現錢,那是很含蓄的做法,有些女人很想從男人口袋裡掏錢,直接掏就會很難看,但如果是男人自願掏錢來為她買點什麼,那又另當別論。總之,這樣的事情太多了,這樣對梅朵不好,梅蘭想,但梅朵想去茶坊做是好的,曉敏那裡的小姐走動得快,新手做不長久就會逃掉,去別的能多賺錢的地方,但每天都有新人出現,源源不斷,新人們都很年輕,健康,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於是曉敏總是很放心。去茶坊可以贊同,梅蘭想。一念之間。
  後來梅朵學會了看影碟片,一部最新最新的香港電影,名字叫做《甜蜜蜜》的,裡面黎明就是這麼對張曼玉說的,黎明的表情很誇張:「你有BB機啊,BB機啊,你真能幹啊。」梅朵想起來了很多往事,雖然那些往事只不過是發生在一個月之前,梅朵已經不再有恥辱感了,只是經常地恨自己,恨所有的東西和人,恨自己剛來那會兒,怎麼那麼蠢呢?穿成那樣,也招搖過市。梅朵覺得自己比黎明要好些,梅朵從一開始就沒有把BB機放在眼裡,梅朵的概念就是滿世界的女人,她們用的都是手機,什麼是手機,有黃色的,紅色的,只只都很精巧,最小的放在手掌裡像一隻甲殼蟲。梅朵熟練地打開梅蘭手機的折疊機板,摁下了117這三個數字,裡面傳來了清晰的報時聲音,梅朵側著頭,聽了一遍又一遍,臉上浮著微笑,很快,梅朵就不再碰梅蘭的手機了,梅朵對自己說,手機顯什麼顯,還有更好更好的東西在將來,儘管那些東西現在看來都很模糊,遙不可及。
  梅朵認為梅蘭很有錢。儘管梅蘭一再向梅朵解釋,是,自己是有房,郊區的房子也不是很貴,十幾萬就能買到,自己是有車,但那種車只是為了方便而已,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算是有錢,只不過是因為住的地方離影響時尚太遠了,必須要輛車罷了,這車又是目前國內最便宜的,云云。梅朵不信,只覺得自己的情緒在變壞,那是一種洶湧的感覺,控制不住也掩飾不了。梅朵和梅蘭不一樣,梅蘭的思想和性情在六年之間已經換過無數次了,除了梅蘭這個名字,梅蘭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和從前決裂了,而梅朵雖然在短時間裡明白了很多道理,但骨子裡還是稚嫩的,只是梅朵自己不知道罷了。總之,小鎮裁縫鋪的學徒梅朵已經變成了影響時尚的茶坊小姐梅朵,嶄新的生活在等待著梅朵。


  陳志尚穿得很隨便,坐在茶坊的八號桌,要了一杯冰水,前陣子流行過紅粉佳人,泡沫咖啡,自釀黑啤酒,但流行對陳志尚無效,陳志尚能夠敏銳地發現流行,但他並不會追隨流行。陳志尚還是和以前一樣,只要一杯冰水。
  茶坊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人都會辦完事再到茶坊,單身女人冼完頭會到茶坊喝一杯淡茶,等待的男人會坐在茶坊裡翻報紙。最好的是茶坊裡沒有人抽煙,空氣清新。陳志尚看著一個黃發女人走出去,回來的卻是一個紅髮女人,有時候頭髮顏色的改變會迷惑一些男人,但迷惑不了陳志尚,即使那個女人只燙了一回眼睫毛,陳志尚也能一眼就看出來。陳志尚認為看各種女人,看女人的百變,已經成為了一種樂趣。當然只是看看而已。
  陳志尚只皺了一回眉。一個年輕男子走過陳志尚的身邊,響亮地說了一句,這八號可是我的老位置,但他似乎很快又把自己說過的話忘掉了,他坐到旁邊的六號桌,張揚著戴著粗笨鑽戒的手指,一落座就把手提掏出來放在了桌子上。陳志尚回憶了一下,肯定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於是就皺了皺眉,當看到他把手提拿出來展示時,陳志尚不禁笑了笑,端起水杯來喝了一口。陳志尚沒那麼迷信八,在這一點上陳志尚和其他生意人不一樣,甚至說是很古怪,陳志尚不戴名表,不用名筆,全身上下唯一帶著的只是一個票夾,也不是很昂貴。陳志尚的電話號碼裡沒有帶八的,車牌號也沒有八這個數字,就是整個公司上上下下也沒有供奉一尊財神爺一箱風水魚,陳志尚只相信自己的手,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相信。
  陳志尚左顧右盼,沒有看到曉敏,茶坊裡倒又換了一茬新面孔,真快啊,陳志尚想。陳志尚不常來影響時尚,通常是想來就來了,也是無意識的做法,不看什麼人,不做什麼事,只是隨處走走,陳志尚覺得自己老了,只想緩慢地到處亂走,不要引人注目,大概真的是老了吧。
  幾天來陳志尚一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那是一次心血來潮,陳志尚在和一個時常碰面的生意夥伴閒聊,隨口提起了對方唱片公司裡的一個小女人,那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企宣,她負責的歌手新曲在兩周內就爬上了單曲排行榜的前三位,而且並沒有多費公司的錢,同時她做的宣傳小樣發到了全國各地,反響都很不錯,就像紅歌星一樣,她還擁有了一定數量的追星族,可以這麼說,她是一個奇跡。陳志尚先期聽到了這位小女人作詞作曲的一首歌,寫得是好,質樸,不造作,有民謠味兒,陳志尚簡潔地告訴對方想親眼見見這個女人。
  傍晚時分,陳志尚在一家西餐廳見到了這位才女,只看第一眼,陳志尚認為他見到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深夜時分,陳志尚帶她找到了一張床。
  陳志尚忽然覺得很無趣。陳志尚從來就沒有摟著一個女人睡過一整晚,因為他總是覺得有女人躺在身邊就會睡不著,但這不完全是表示自己不喜歡這個女人。陳志尚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解釋,為什麼不愛女人,他有時候會告訴女人,是,我是有一點兒喜歡你,所以我跟你睡,但我並不愛你,如果你硬要逼著我說,愛你,說愛這個字眼,那我只好不跟你睡了。
  陳志尚很懊惱,陳志尚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裡空空蕩蕩,陳志尚平靜地離開床,端著水杯站在窗口,喝了一口水。這最後一點點的激情都被自己消殆乾淨了,現在可是什麼也沒有留下。陳志尚想起來以前看過的一部舊片,兩個男人喋喋不休地爭論什麼是愛。完事之後,你對女人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多少錢?
  操,這是開始之前就要問的嘛。
  你可以走了,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操,你怎麼這麼笨。你有沒有問過她,剛才,剛才有沒有快感啊?
  有啊有啊,當然問過。
  是啦,這就是愛嘛。
  陳志尚笑了一笑,電影終究還是離生活太遠。我不愛她,我也會問她,剛才有沒有快感,儘管我並不愛她。操。
  陳志尚見過無數女人,各種各樣不同的女人,有的女人一完事就伸手,有的女人抱頭痛哭,連眼淚都是假的,有的女人認為這是可以作為要挾陳志尚的一個砝碼。陳志尚忽然覺得很厭煩,厭煩到了極點。陳志尚只對一個女人動過心,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陳志尚甚至願意為那個女人死,現在那個女人的面孔已經很模糊了,陳志尚只記得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一天到晚都很恍惚,陳志尚只記得在過馬路的時候她會緊緊挽著自己的手臂,她怕被車撞死。
  世界上最瞭解女人的不是女人自己,而是男人,所以最好最成功的香水,時裝,這些設計都出自於男人的手。男人瞭解女人的虛榮,女人的自尊,女人的一切,但太瞭解女人的男人會很孤單,他沒有女人。在這個城市裡,女人最親近,最貼女人心的就是影響時尚,而影響時尚的老闆是一個男人。他就是陳志尚。
  梅朵斜靠在木頭柵欄上,當年輕男子大聲嚷嚷著八號是他的老位置的時候,梅朵也笑了一笑。梅朵知道現在自己是一個漂亮女人,梅朵不需要化妝,因為健康,因為沒有心事,梅朵的嘴唇是鮮紅的,額頭是光潔的,身體也是挺拔的,這樣的身體包裹在絲織旗袍裡是最合適不過了。
  當陳志尚招第二回手的時候,梅朵才恍然大悟,疾步向陳志尚走過去。
  陳志尚注視著走近來的陌生女子梅朵,忽然就覺得新奇,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樣的活氣了,純粹的處女的身體,那是活的,跳躍著走近來了。很長時間了,陳志尚很少再在女人身上花費心思,在他看來,那些身體都是死的,光華渙散,雖然身體們都很漂亮,貼滿了金子。然後陳志尚又發現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很恍惚,陳志尚忽然就有了一種衝動,衝動在體內翻滾,迫使著人想幹點什麼。陳志尚想起來前幾天在報紙上隨便翻到的一篇小文章,題目叫做《老房子著火》。陳志尚自嘲地笑了一聲。


  梅朵已經很熟悉這個城市了,熟悉這個城市裡所有的購物廣場,專賣店,梅朵唯一會念的英文單詞就是shopping,梅朵唯一的樂趣就是逛這些店,像所有的有閒階級那樣,她們習慣於在那些明亮寬敞的大廳裡閒逛,眼神挑剔並且敏銳。梅朵經常會穿越一些巨大的鏡子,梅朵從側面看到了自己,她看到的是一個有著修長雙腿的年輕少女,當然商場裡所有的鏡子都是經過處理的,這些特殊的鏡子影響了顧客的心態,每一位進入商場的女人都會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對於梅朵來說,最大的樂趣還在於購物瞬間湧現出來的一種快感,是的,那是一種快感,繾綣的手指,手指上細緻的小指環,銀包,緩慢地取出現金,都是一些大數額的鈔票,小姐會笑得很糯,微躬著身子,樂顛顛地快跑到收銀台付帳。享受是什麼,享受就是走得累了看得乏了,坐在原木方桌和格子布的中間叫一杯咖啡,獨自一人,手旁是買下來的已經屬於自己的物件,它們裝在無數牛皮紙袋子裡,即使只是一方絲帕,它也佔著一個有款有型的大紙袋,那些紙袋子上寫著[ESSENCE],寫著Bally,寫著比安格,這些字眼陷落在黑暗之中,仍然閃閃發光。現在梅朵比城市女子還要城市,梅朵會把梅蘭給的錢全部花光,一分也不剩,只除了回去的出租車錢。
  有很多孩子都是這樣,沒有經歷過飢餓和窮苦,不知道錢來得不易,所以那些花錢似流水的孩子們永遠都不會理解父輩們的感受,她們的日子和錢都像水一樣從指縫間溜走了。
  梅朵還喜歡迪廳和酒吧,儘管眼下泡吧已經處在了流行的中後期,梅蘭也早過了蹦迪的年紀,梅蘭只是陪梅朵去,梅蘭非常願意為梅朵做任何事情,包括坐在迪斯科廣場裡不情願地聽一場噪聲。所有的女人看起來都很老,青面獠牙的臉,頭髮象蘿蔔穗兒一樣甩來甩去。梅朵坐著,看見她們站在木地板上瘋狂地搖頭晃腦,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歇一樣,梅朵驚異於自己臉上表現出來的神情,這種神情溶入了這些女人們的中間,沒有排斥,沒有愕然,甚至還帶有一絲微笑。梅朵忽然就有了這麼一個念頭,自己生來就是要過這種日子的,只是上天一時的疏忽,把自己錯生在了一個窮地方,直到過了二十年。
  那些漂亮的腰肢,那些閃亮的寶藍色的髮絲,挑釁的肢體語言,這一切激起了梅朵的慾望,梅朵很想真正地切入進去,切入這些瘋狂,梅朵試著扭動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和腰肢,身體卻像僵死了的石頭,一動也不動。梅朵回過頭去看梅蘭,梅蘭坐在角落裡抽煙,在燈光的直射下,那是一張老女人的臉,煙頭急促地閃著紅光,梅朵突然之間很恨梅蘭。
  領舞的女子開始跳,五分鐘後,她脫掉了外衣,十分鐘後,她脫得只盛下蕾絲小花邊了,梅朵居然沒有覺得這世界是那麼瘋狂,梅朵就像一個傻妞那樣咧大嘴笑個不停。調音台在廣場的中央,DJ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們都很類似,髒手指摩擦唱片,操持不怎麼順利的漢語,鼓動,煽情,「所有的男人們,你們的女人在哪裡?」廣場裡響起來了一陣哄笑,梅朵情不自禁地舉起了雙手,褐色頭髮的DJ一眼就看見了梅朵,他說:「嘿,漂亮女人,你的男人在哪裡?」很多雙眼睛都朝著梅朵看來,至少梅朵是這麼認為的,一束光迅速地移動過來,罩住了梅朵,在那個時刻,梅朵就是焦點,也只在那個時刻。很快,光束又游動開來,在各處游離。一雙手,從後面準確地穿越過了梅朵的胸、臀部、大腿,就像一條溫文爾雅的蛇,蛇很迅速,但是不忙不亂,梅朵一愣,呆在了原地,只是一雙手,也許是無意識的,但這雙手改變了梅朵所有的一切。梅朵慌忙回頭,只看見幾張若無其事的年輕的臉,但梅朵開始躁動不安,梅朵覺得蛇爬過的地方象火那樣燃燒起來了,身體在膨漲,不停地膨漲,熱,不停地熱,衣物在這個時候成為了累贅和束縛,梅朵想撕裂開包裹著自己的所有東西,把一切都坦露出來……這是二十歲少女梅朵遭遇到的第一回性騷擾,如果這也算是性騷擾的話。
  每個週末,梅朵都要去這家迪斯科廣場。矛盾起於第四個週末,梅蘭拒絕了梅朵,梅蘭有無數理由,而梅朵的理由只有一個,想玩,這不成為一個理由。但梅朵象上了癮那樣,要去,就是要去。梅朵已經很熟門熟路了,她單獨就去了,根本就沒有考慮其他,一進入這種環境,梅朵就把梅蘭完完全全地扔到了千里之外。例行的歌舞表演,他們找來了一個身穿亮粉緊身衣的男人,他唱了一首歌,先把自己打動了,然後開始跳一支很費體力的舞,梅朵遠遠地看著,他從左邊躍到了右邊,又從右邊躍到左邊,一個板寸跳上了台,轉過臉,是一個女人,她拍拍年輕男人的肩,身體和手像水那樣撫過年輕男人舞動的身體,他們跳得很默契,直到所有的人都吹口哨,尖叫。
  雞,你下去吧。他說,一臉笑,那個被稱之為雞的女人也一臉笑,從高台上跳了下來,幾乎是同時,五六條粗壯的影子躍上了高台,梅朵只看見年輕男人像一攤爛泥那樣軟下去了,深顏色的液體,從摀不住的傷口處淅淅瀝瀝地流淌下來。舞台下面,每個人都在跳舞,音樂沒有停……
  梅蘭已經續了好幾回水,直到杯子裡的每一滴水都變得冰涼,直到梅朵的聲音終於在門廊口出現。梅蘭壓制住自己,說:「梅朵,你出來都一個多月了,怎麼不想著往家裡寫封信呢?天天就出去玩。」梅朵呆了,腦子裡突然就有了爹和娘的樣子,兩個佝僂的身影,這種感覺象突然降下的寒流一樣週身走了一遭。
  「我這就回房去寫。」梅朵說。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梅蘭說。梅朵應了一聲,進了洗手間,門碰上了。梅蘭很後悔,梅蘭不是要跟梅朵說寫信這件事的,梅蘭有很多話要跟梅朵說,不僅僅是寫信,現在梅蘭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還是沒有想好,還要再想想。
  然後是白天,即使在白天,梅朵安安靜靜地站在茶坊裡上班,她的腦子裡也滿是繁華和興奮,再沒有其他了。


  無論如何,陳志尚從外表上來看,沒有一絲半點比別人更有吸引力,陳志尚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了,氣質也沒有什麼好。同時他又是一個非常固執的男人,陳志尚和他所有的生意對手都格格不入,每次陳志尚在報紙上翻到某人的超市商場招聘,特困戶下崗職工優先錄用之類的廣告詞,就會嗤笑一番。陳志尚認為自己沒有必要也參與這種事情,陳志尚一直認為,賺一個有錢人的錢會比較困難,需要時間和耐性,而且世界上也沒有太多的有錢人,但一旦賺到了手,那會是一大筆錢,而賺平民百姓的錢雖然很容易,但賺十個錢少的總不如賺一個錢多的,所以陳志尚總是不屑於賺小錢,陳志尚的眼睛裡只有大生意,大買賣。
  很多年了,陳志尚始終不做人民大眾的生意,而且不接受任何建議,其他生意人會藉著逢年過節往敬老院福利院送些水果被子,向體育健兒科技工作者贈送獎金獎品,在文學雜誌立個××杯小說獎什麼的賺一些晚報新聞,在圖片報道中展露一張充滿了愛心和慈善的臉,年終還賺幾張官方頒發的榮譽證。陳志尚可是從來也不參加任何一個企業傢俱樂部,企業家協會,各級部委辦局也沒有因為把陳志尚推舉成為了十佳青年實幹家就能從陳志尚的口袋裡掏到過一分錢,各類看法,非議,馬屁功夫,有償新聞,一手硬一手軟,全被一張厚軟的氈子照單全收了,陳志尚連個響兒也沒有。陳志尚說過,房間裡懸掛再多的錦旗獎狀,還不如張貼幾張三流的行畫。雖然世界是在這樣不斷地不停地改變。
  梅朵上了陳志尚的車。
  陳志尚愛上了這種年輕時候才有過的純真的感覺,那是一種恍惚的感覺,陳志尚知道怎麼討這個眼神恍惚的女子的歡心,很簡單,現在陳志尚非常願意為這個陌生女人做點什麼,毫無保留地做點什麼。陳志尚甚至覺得這個女人比自己碰到的所有女人都容易上手,陳志尚只願意相信這個時候自己是懷有愛情的,沒有別的,慾念,貪婪,任何骯髒的想法,只有愛情。
  而梅朵只看到了敏姐的臉,那張臉充滿了恭敬,那張臉上的嘴很生動也很清晰地喊出了「陳總」這兩個字,然後有一雙腿非常迅速地繞出了茶吧,在離陳總一定距離的地方站住了。梅朵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非常激動,敏姐是不經常恭敬的,敏姐不愛多說話,一張臉就像白紙那樣平板,敏姐只跟梅朵親近些,也是賣著梅蘭的情面,於是敏姐說的每一句話梅朵都認為很有道理,與梅蘭不同,梅蘭只關心要梅朵吃飽穿暖,敏姐是能夠讓梅朵一天一天成熟起來的。敏姐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結交兩種人,一種是有用的人,一種是有趣的人,梅朵認為非常有道理。敏姐說過,女人要自立,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寫著自己名字的存折放在那裡天天看著才是真的,梅朵認為也非常有道理。
  陳志尚有些不快,陳志尚的眼睛只盯牢梅朵,一不留意曉敏倒從地底裡冒出來了,陳志尚一度想要制止曉敏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一瞬間的想法,如果陳志尚以為只憑藉著自己的一張臉就能引起一個年輕女孩子對自己的嚮往,那他也實在是太張狂了。
  梅朵上了陳志尚的床。
  連梅朵自己也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那麼快,梅朵覺得自己總是在做夢,這個夢又是那麼長,持續了一個多月,在這個夢裡,好吃的東西是真真實實能吃到嘴裡體會箇中滋味的,就像吃麥當勞,很多女孩子吃了無數遍,無論如何還是覺得它好吃,而梅朵吃過了必勝客,吃過了整套法式大餐,梅朵完全有資格指指點點,麥當勞實在是一種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好看的東西也是服服貼貼穿在身上的,安莉芳和黛安芬是不同的,中間差了一個檔次,三SPRIT和azona是不同的,可以從價位上看到差別,一克拉的鑽石和一克拉的寶石是不同的,它們差了無數個檔次。總之,梅朵得到了她認為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作為禮物介入的,就像那種疼痛,那也是作為一件禮物介入的,容不得梅朵說半個不字。沒有溫柔,沒有調情,就像一粒粗礪的砂石不由分說地進入了蚌殼的軟肉裡,蚌用眼淚柔和這種疼痛,最後吐出了一顆珍珠,但這種疼痛也是不同的,它最後成為不了珍珠,只有那種痛,刻骨銘心的痛。
  有些女人為什麼一直是處女,一輩子都是處女,因為她們太聰明了,她們知道那會很痛,她們懼怕那種疼痛,不僅僅是因為聰明,還有自私,她們不想為了一個臭男人就平白無故地痛一回,更何況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可信賴的,除非自己是非常非常地愛那個男人,甚至願意為他死。可是,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拼卻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女人了。
  所以最早擺脫處女生活的,要麼是太多情的女人,要麼是無情但淺直的女人,她們都不知道後果,如果後果還包括一些別的東西,比如懷上孩子,比如艾滋病,她們就不會那麼爽快地叉開雙腿了。
  梅朵沒有感受到疼痛,梅朵的反應居然和陳志尚的反應很相似,雙方都很冷淡,但梅朵是沒有理由冷淡的,那是第一次的紅色,以後是再也不會有了,但她只是瞪著那叢淡紅色,瞪了一會兒,馬上又把頭別過去了,好像那縷紅色很髒似的。紅色馬上就隱進了碎花床單的花紋裡,再也找不著了。梅朵抬起手來看手指上的飾品,小指環的旁邊新立了個極白極純的石頭,這白石頭價值連城,起初梅朵戴上它的時候還有些惘然,當鑽石投合了梅朵的體溫,漸漸成為了梅朵身體中的一部分,惘然也就沒有了。
  作愛就像做生意一樣,什麼事情都會夜長夢多的,陳志尚習慣於做什麼都搶先一步,就像一句俗語所說的,乞丐不留隔夜食。陳志尚對自己說,誰知道明天會成什麼樣呢?今天還有得吃有得玩,明天就不知道會怎麼樣了,所以有了今天,這今天就一定要過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有時候陳志尚也抱怨這世界的頻率太快,抱怨新時代的女人們不再玩那些溫柔的感情遊戲了,比如使小性子,比如朝思暮想,比如寫情書,比如……主要是沒有人再往那上面去想了,你要送花,好,只要有錢,買幾萬朵幾億朵玫瑰都行,第二天那些玫瑰就會被扔到街角去爛掉,一錢不值,你要寫情書,隨手打開便攜電腦就能夠從裡面調出上萬篇上億篇古今情書出來供參考。什麼都是興味索然的。
  如果梅朵能夠把握住這一時刻,那麼梅朵就會更加容易地得到一些什麼,也就是梅朵把玩梅蘭手提時候想得到的一切,梅朵能夠立即就拿到。陳志尚一度很迷戀梅朵,迷戀這種年輕女人帶來的狀態,就像回夢一樣,陳志尚覺得自己是在被這個年輕女人引導著,身體裡蟄伏的動力和激昂像水一樣豐湧而出。
  一整夜。很短暫。
  陳志尚徹底平靜了下來,還是和從前一樣,陳志尚鬆開了溫熱的女人,走到窗前,站著,喝了一口水。陳志尚對自己說,難道這是我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嗎?靈活的處女的身體,恍惚的眼睛,忽隱忽現的愛情?陳志尚徹底絕望了,她的眼神在轉變,越來越清澈,她想要幹什麼做什麼說什麼話,陳志尚認為自己已經全部都看透看明白了。
  陳志尚似乎很痛心,說:「是,你是很漂亮,但你也不是最漂亮的,如果我要的只是一個漂亮面孔,就不會輪到你,你的價值不是面孔和身體的漂亮,你的價值只是在我剛剛認識你時你表現出來的那種無助,我沒有想到這種無助和怯弱會在一夜之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所以我說,哦,你是叫梅朵嗎?」
  梅朵沒有說話,梅朵居然還笑了一笑,陳志尚說些什麼梅朵好像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是出神地看著自己的腳趾,那雙腳在一個多月之前還穿著旅遊鞋到處亂走,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旅遊鞋的痕跡了,只有幾瓣圓潤的血紅蔻丹伸展著,微微地抖動。梅朵一句話也沒有說。
  陳志尚忽然就覺得很無奈,有些東西和梅朵這樣的女人是說不清楚的,就像一個乞丐,乞丐的幸福就是在寒冷冬天偶然地吃上了一頓飽飯,然後坐在城牆跟下面曬一會兒太陽,那是一種幸福,陳志尚的幸福不是只曬一場大太陽,因為陳志尚不是一個乞丐。
  「我要輛車。」梅朵突然說:「現在就要。」


  梅蘭還沒有想好,沒有想好之前梅蘭不會輕易地做任何決定,但是事情來得太快了,迪廳事件,過後第二天就是陳志尚,梅蘭做夢也沒有想到陳志尚會去茶坊,而且一眼就看上了自己的妹妹梅朵。梅蘭很不想為了這件事情和曉敏翻臉,但這是一件大事情,梅蘭不知道曉敏究竟是怎麼想的,要等自己找上門來了,她才支支吾吾地告訴梅蘭梅朵是跟著陳志尚出去了。
  梅蘭在樓梯上奔跑起來,跑過房間,大堂,噴泉,直跑到影響時尚的外面,梅蘭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好,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只是像個瘋子那樣圍著閃閃發光的建築打轉,最後梅蘭在影響時尚的停車場中央停住了,每一輛車都看見了這個頭髮凌亂的女子,她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坐到了地上,或者根本就不是坐到了地上,而是跌到了地上。梅蘭第一次那麼仇恨這個地方,這座高樓,高樓裡所有的房間,房間裡所有的人,沒有一樣是乾淨的。
  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沒有讓梅蘭崩潰,都沒有把梅蘭打趴下哭過一回,梅蘭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磨練得鐵石心腸,什麼也不會記得,什麼也不放在心上,沒有愛情,沒有親情,就是對這個親妹子,也只是懷著還清欠債的意思,誰知道當梅蘭的親人受到了傷害,梅蘭自己也受到了傷害,梅蘭還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出來得再久,出來得再遠,她還是一個女人。現在把梅蘭打倒在地的卻是梅朵,梅蘭是無法反擊梅朵的。
  最安全的地方原來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古時候有一個皇帝生了個漂亮兒子,巫師占卦後說,這個孩子會在十七歲那年被一把斧子劈死,從此皇帝禁止宮裡有任何利器存在,十七年來,皇帝小心翼翼地看守著孩子,什麼東西也不讓孩子碰,直到孩子十七歲的最後一天,皇帝特意把孩子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來避過這最後一天,孩子走過一個房間,一把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斧子,一把掛了多年的斧子突然從上面掉了下來,把孩子劈死了。從來都是這樣,最怕發生的事情它偏偏就是會發生,而且還來得那麼快,讓人根本無法考慮後果。梅蘭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陳志尚會愛上梅朵,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梅蘭不再考慮什麼了,梅蘭頭痛得厲害,梅蘭決定,讓梅朵回家去,馬上就回家。
  梅朵到第四天才露臉,茶坊當然是不去做了,梅蘭也不去上班,只等在家裡,等著梅朵回來。等到梅朵回來,梅蘭是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一開口聲音就嘶啞得像只破風箱。梅朵的衣服已經全部地換過了一回,就像梅朵的臉色那樣慘白。
  「我要和你談談,梅朵。」梅蘭坐著,盡量不露聲色。
  「我應該打個電話回來的。」梅朵說:「我知道你會很擔心。」
  「根本不是這樣,不是打不打電話的問題,根本就不是!」梅蘭說,很憤怒。
  梅朵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再也不用大聲嚷嚷了,我要搬出去了。」
  「什麼?」梅蘭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要出去了,以後你再也不用為我擔心了。」
  「我給了你舒適的生活,給了你完全嶄新的生活,我做錯什麼了?梅朵,我不明白。你究竟要什麼?」梅蘭說。
  「姐你不知道我要什麼的,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要什麼,你和敏姐不一樣,敏姐都奔三十的人了,才混到今天,什麼保障也沒有的,更沒有多少積蓄,至於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很早就出來了,是,你在外面有六年了,但你到影響時尚也就兩年不到,你怎麼就賺了一套房子,一部小車,你究竟是怎麼賺到的,還不是和我一樣?」梅朵說。
  梅蘭只氣得手腳冰涼,站了起來,揚手就要打。梅朵居然敏捷地往後退了一步,手掌落了個空,再也沒有舉起來的銳氣,僵持住了。
  「梅朵,你真的是這麼看你姐姐的?」梅蘭一字一句地說。
  梅朵沒有說話,梅朵的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梅朵只是把自己心裡想的全盤托出,梅朵沒有想到會弄成這樣。
  「是,我只賺了輛小奧拓,我這套郊區小公寓一到晚上人影也沒有一個,連鬼都不來的,但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靠自己的手掙回來的。」梅蘭驀地伸出手臂,手臂上是一道一道的黑印子,深青色,滲到了皮質深處,觸目驚心。「你從來就沒有見過姐的傷疤,只為了學精紋眉紋眼線,我在自己身上就試了多少回,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嗎?梅朵,你怎麼有臉說那種話??」
  梅朵的心裡也不好受,梅朵只想趕快離開這兒,這些束縛,這些捆綁在身上的沉重枷鎖,梅朵只想掙脫掉它們,再沒有其他了。
  那隻手沒有絲毫猶豫地甩過來,很響亮,梅朵的左臉頰象火燒一樣辣起來了。姐妹都很相像,梅朵和梅蘭天生都是愛認個死理,梅朵只認為自己才是對的,即使姐給了自己響響亮亮的耳光,梅朵也要出去尋找自己要的東西,梅朵無法向梅蘭說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總之,那不是一幢房子,也不只是一輛車,不是過安穩的生活。梅朵冷冷地說:「這房子裡也沒有我的東西,我來就是一身地攤貨一隻牛津包,除此之外,什麼都是姐的,我什麼都沒有,就是姐要給我,我也是不要的。我走了。我會風風光光回村裡的,那不需要六年。」梅朵說完,轉過身就走。
  梅蘭沒有生氣,真的。梅蘭只希望自己是在做夢,一切都是做夢,夢醒後,梅朵正在洗手間裡無憂無慮地問這問那,夢醒後,那張機場的路線圖才剛剛畫好,還沒有寄出。這是梅蘭一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了,現在是什麼都無法改變了。


  梅蘭想,梅朵你會再回頭看一眼的吧,只看一眼,我可是你的親姐姐啊。梅蘭快步走近窗台,往下面看。門口候著一部亮紅的跑車,車裡的男人很有耐心地等著,梅朵已經下了電梯,那一襲白象雲朵一樣飄近了跑車,梅朵一上車,車就飛也似地跑掉了,梅朵沒有回頭看一眼梅蘭,梅蘭的房子,一眼都沒有。
  那是很好看的場景,鮮衣怒馬,香車美人。但是,那個男人不是陳志尚。
  梅蘭發狠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嘴唇上的牙印深陷下來,再深陷下去,就有了血。梅蘭的眼淚滾下來了,梅蘭的手裡還抓著一件梅朵穿過的純棉布襯衣,現在梅朵已經不要這件襯衣了,梅蘭的眼淚一直滾落到了襯衣的前襟上,濕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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