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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扭了


處於一種有趣的狀態

  唐小宛在鐘樓醫院的門口徘徊。
  醫院周圍駐紮了很多小店,這些店靠醫院賺錢,醫院又變成了商貿中心,左邊是水果店,再左邊是鮮花店,然後又是水果店,又是鮮花店,很奇怪地,水果和鮮花夾雜在一起,卻散發出了腐臭的氣味。
  唐小宛從街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走回來。
  他們的脖子在動,跟隨著唐小宛,動來動去。小店主們一直坐著,坐了很多年,就會有一種什麼都要知道的窺隱癖,他們白天藏在重重疊疊的水果鮮花後面,眼色從空隙處鑽出來,銳利地鑽透每一個出入醫院的行人。關了店門,他們就在晚上出來,躲在人家的窗台下面,撩開窗簾看看裡面發生了什麼,即使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也用手摀住嘴,吃吃傻笑一通。
  唐小宛不得不停留在任何一家店的門前,再也不動了。附近一對少男少女警惕地瞪唐小宛,做出很恨唐小宛的樣子,然後躲到綠化花壇的後面,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慌亂的少男。懷上了,懷上了怎麼辦,看來只能做掉了。
  慌亂的少女。你犯什麼愁呢,好像懷上孩子的不是我,倒變成你了。
  你真可恥,說出了這樣的話,我是很愛你的,我完全可以不理會,懷上孩子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又不是強姦你。
  此時鐘樓醫院的大廳裡正播放著中央六台的電影。
  紮著小辮的英俊男人說,給你錢,你把它(他?她?)做了哦。
  怎麼,還賴上我了。
  電影影響了少女的情緒,她好像要哭出來了。
  好吧,我說過,懷上孩子我們就結婚,生下來。我說過。少男鬱悶地搖頭,眼睛看著別處。
  可現在我們怎麼結婚呢?!少女突然歇斯底里地發作,我也不要墮胎,墮胎才可恥,可恥極了,我不會那麼做的,我要生下來,可我們怎麼能結婚呢?
  你這個蠢貨。
  唐小宛站著,身心都疲倦。手袋裡一陣響,唐小宛拿出電話,看見了屏幕上很熟悉的李泉的電話。電話一直在響,響得沒完沒了,像李泉的手指,不達目的不罷休,唐小宛看了電話好一會兒,鎮定地把電話摁掉了。
  唐小宛繼續徘徊。
  忽然之間感受到一種快感。好吧,你們快樂過,現在要你們痛苦了。


  唐小宛醒過來的時候李泉已經上班走了,煙缸裡摁著半根煙,還在裊裊地冒著薄煙。唐小宛翻了個身,卻感到頭頸處都要斷開來了,好像頸椎骨裡釘進了一根鐵釘子,動一動就痛得發暈。唐小宛小心地挪動自己的頭部,盡量把自己放得舒服些,裹緊了被子,開始回憶夢境。
  回憶夢是為了記住它,過了幾秒鐘,它們就會消失,消失得一干兩淨,回憶夢,也只不過是讓夢存在得持久一些,結果還是會消失,沒有一個夢能被人永遠地記著,除非夢裡的事情在現實中真實地發生了。
  我在鐵絲網內走,腳下的路象走道一樣,又窄又彎,一隻怪獸蹲在網外窺看,它長得像豹,又不完全像豹,眼睛是綠的,口舌是紅的,它的身體緊緊靠著鐵絲網,長毛從網的空隙裡鑽進來,醜陋極了。怪獸的眼睛定定地盯牢我看,似乎,它在笑,笑得很淫蕩。我因為有鐵絲做的安全網,所以停止了發抖,繼續往前走,我拐了個彎,發現自己突然來到了非常空曠的一處地方,再也沒有鐵絲做的網來保護我了。原本就沒有安全的,再也沒有安全了,走到最後,就要讓肉體坦露出來。那只似豹非豹的怪物早就知道了,於是它早就在安排好了的地方等待。
  我只想哭。那隻怪獸沒有很野蠻地衝撞過來,它像人一樣溫柔地靠近了我,伸出猩紅的舌頭開始舔我,舌頭很溫和,柔軟,沒有任何惡意。緩慢地,它溫柔地咬下了我的胳膊,安靜地咀嚼,嚥了下去,然後是腿,再是其它,我看著它,卻感受不到絲毫疼痛,一點也不痛,只是悲傷,悲傷的眼淚落在怪獸裹滿厚長毛的身體上,怪獸抬頭看了我一眼,溫柔地一笑,和著我的眼淚又吃下了我的另一隻胳膊。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唐小宛大汗淋漓醒來,依稀看見,李泉正側過身,吻她的脖彎,手指像夢中的野獸那樣扼住了自己的腰。
  別動了,睡吧。唐小宛說,翻了個身,脖子避開了李泉的嘴唇,一抬手,又輕輕撥開了他的手指,她盡量做得不露痕跡,閉著眼睛,身體僵硬起來。
  嘴唇和手指受了傷似的,放開了她,再也沒有碰過她。
  唐小宛卻更加痛苦,側著身子睡得很不舒服,又不要再動,就那樣委屈著睡著,壓得手臂麻木了,在麻木中睡著了。半夜醒來,只摸到一條熱乎乎沉甸甸的別人的手臂,唐小宛恐懼地顫抖,把溫熱的手臂扔出去,才察覺到,那是自己的手臂,早已經沒有了知覺,唐小宛撫摸著那條已在身體之外的手臂,眼淚很快就流下來了。


  唐小宛已經徘徊了有一個上午了。小店主們早就厭煩了看她,一個神智不大清爽的女人,歪著脖子,在醫院的門口走來走去,走得我們的眼睛都花掉了。每個人都很厭煩,他們在心裡想,如果她再這樣走下去,我們就要派出一個人,把她打一頓,讓她滾蛋。
  看自行車的老太太也注意到了她,於是馬上變成了掃垃圾的老太太,拿了一把掃帚過來,一下一下地掃,把灰都揚起來,唐小宛不動聲色地站著,那些灰塵沾染到鞋面上,馬上就嵌進了綴滿珠子的縫隙裡。
  唐小宛站著,給末末打了一下電話。
  末末,你還好吧。
  很好,下個月我就要遠嫁阿根廷了。
  好吧末末,我不得不說我的真心話,我憎恨阿根廷。
  末末在那頭笑,女人都是這麼自私,我一直在想,我愛這個男人,我沒有這個男人會死,我也愛我的女朋友,可沒有女朋友我還是能活下去的,於是我選擇了跟我愛的男人走。
  好吧,女人都是這樣,可無論如何你也應該陪我去一趟醫院,那很重要。
  你懷孕了?我知道你最怕懷孕。
  當然不是。唐小宛迅速地否認,遲疑了一下,說,即使懷孕,那也是應該的,我已經結婚有三個多月了。
  末末也許沒有在聽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翻弄書頁的聲音。
  是我的脖子扭壞了,我不能自如地轉頭,我歪著脖子打了車,到了醫院門口,現在我給你打電話,我的頭不得不一直斜望著天,於是看多人都在看我,以為我精神障礙。
  可是唐小宛,你知道,我下個月就走,我已經沒有時間,我在瘋狂地收拾,因為我不可能再回來了,永遠也不回來了,我只會在我走的前天請你吃飯,好吧,又不是懷孕,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可是我一個人根本就進不了醫院。一直以來我聞到醫院的味道就會眩暈,這和我們上小學時候的一場謠言有關,很多人在傳聞,要打一種針,女人打在肚皮上,男人打在腦門上,總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會再生孩子了。你還記得嗎。
  唐小宛,從小到大我和你最熟悉,是,你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可我要去阿根廷了。
  我知道,可是……
  好吧,你再不進去,就會被別人認為你是去墮胎的。
  當然不會。唐小宛說,我當然是來看自己的脖子的,只是我的旁邊有一個孩子要墮胎,現在她比我更痛苦,她根本就沒有勇氣進去。
  當然是這樣。你不能指望醫院裡的服務質量,沒有一個女人會因為偷情懷上了孩子而感受到幸福,有的只是恥辱,痛苦,婦產醫院裡的醫生護士,沒有一個人把這些女人看作是人,或者她們只是一隻狗?一隻貓?所以,女人最好是在結了婚以後懷孕。你在聽嗎?


  唐小宛和她的同學們在年輕醫生面前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沒有發育好或者只發育了一點點的瘦小身子按照口號做一些下蹲和雙手平舉的動作,唐小宛在那個瞬間感覺到了恥辱。唐小宛縮在角落裡,含著胸,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身體。唐小宛剛剛從門後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沒有胸,只是一根根的肋骨,鋒芒畢露著,皮膚慘白,因為害怕和寒冷起滿了小疙瘩,醜陋極了。
  那是唐小宛第一次看見末末的身體,末末穿著蕾絲小內褲,純黑的顏色,渾圓的肚臍露在外面,的確很美。


  他們喜歡拿女人的鞋盛酒喝,其實那是一種虐戀。高中三年級女生末末在與密友唐小宛的交談中說,我正在讀一本偶然獲得的很地下的古籍,裡面充滿了愉快的性虐待。我打算把我以後的五年時間都用來研究性虐待文化。如果有這麼一種學科,我就報考它。
  大多數男人的本性都是畸形的,你知道嗎?他們覺得女人的腳骨變形了,他們得到了滿足,無論是在心理上,還是生理上,他們觸摸女人粉碎了的趾骨,就會有強烈的性慾。即使在今天,如果沒有法律和制約,他們還是會要求女人捏碎自己的骨頭,獲取快感。


  唐小宛關掉電話,準備回家,脖子在隱隱地疼,但似乎已經不大嚴重了。
  唐小宛的面前出現了一輛公共汽車,因為她正站在醫院的公交站牌下面,只有她一個乘客,司機再不情願也要停車,嘟嘟噥噥著打開了車門。
  唐小宛並不要公共汽車,它們要麼不來,要來就一下子來三輛,唐小宛正在注視站牌,鐵桿下面有一隻活物正在拱垃圾堆,那是只非貓非狗的東西,長了一張狐狸臉,埋著頭吃垃圾,腳印象梅花。
  一個瘦弱的小店主跑過來,一把抱住非貓非狗,摟在懷裡親熱,非貓非狗舒服得把肚腹都坦露出來了,嗯嗯啊啊地輕聲叫喚著,像正在性交的貓,但它很快又從男人的懷裡掙脫出來了,腳著了地,又把濕鼻子去拱那堆髒極了的垃圾,又像性交過後飢餓的狗。
  唐小宛轉過臉,驚訝地望著這輛突然出現的公共汽車,沒有人聽見它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痕跡留下,它就像是空氣變幻成的,出現了,也許它會載著我消失,就像它的出現一樣,很突然地就消失了。
  公共汽車開著的門,像長滿利齒的嘴一樣,要把進入它身體內部的人細細啃咬一遍,才囫圇吞下去。
  唐小宛在酷熱和眩暈中上了車。
  越來越熱,每個人都緊緊地靠在一起,車的後部卻是空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去車廂的後部,他們都集中在車的前部,像抽乾了空氣的貯藏袋,兩個人合併成了一個人。唐小宛要從這些人中間走過去,她的脖子開始劇痛,同時伴隨著強烈的噁心和胃的痛疼。唐小宛很後悔,她想只要公共汽車一停,我就下去,立即下去,但車在緩慢地朝前開,也許只行進了幾米的距離,唐小宛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似乎是集團的力量,沒有人動一動,唐小宛徒然地掙扎了一番,只把自己塞進了更加緊密的一個貯藏袋,各種各樣的體味和臭氣熏得她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往前邁一步了。唐小宛本能地舉起了雙臂,拿著手袋的左手護住了胸,右手勉強地拉住了車廂上方的扶手,車廂在緩慢地顛簸。
  暗處,一隻手掌熟練地伸過來,從背面捏住了她的乳房,她憤怒,扭動著身體,想努力擺脫這隻手,那手卻得意地活躍起來了,又從胸部滑到了腹部。
  唐小宛掙扎著,放下右手去擺脫困境,但手又被另一雙手鉗住了,鐵一樣的牽固,接下來是腿,是腰,什麼都被鉗制住了,她開始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團伙,他們什麼都安排好了,驚愕的女人很難掙脫掉安排好了的事情,在受害的女人尖叫之前,他們就會逃掉。
  唐小宛一下子就把他辨認出來了,他很年輕,臉充滿了血,鼻尖處滲透了油汗,他很緊張,又很快樂,那只笨拙的手已經在同夥的幫助下準確地分開了女人的雙腿,在皮膚上挲摸。
  唐小宛開始神志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所處的地方了。像電影的閃回一樣,她的腦子裡出現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交叉著互相干擾著,像光那樣迅速地飛過去了。
  夢。我在鐵絲網內走。野獸在網外窺看。
  前方。沒有安全的鐵絲了,野獸要撕裂我。
  獨自一人。天是陰暗的。等待我,野獸冷笑。
  妓女坐在浴池裡流血,血,從她的兩腿中間流下來。
  男人因為妻子離去開始酗酒,或者是因為變成了酗酒者,妻子才離去,酗酒的男人每天都用酒澆灌自己,他變賣了家產,駕著車來到了拉斯維加斯,他胡亂地花錢,想在賭城死去,但他在死前寂寞,他遇到了一個妓女,並愛上了她。
  一群年輕的孩子,第一次出來嫖娼,他們很單純,他們和妓女談好價錢,然後毆打她,虐待她,從中得到樂趣。他們都只是孩子。
  妓女坐在浴池裡流血,血,從她的兩腿中間流下來。
  痛苦的妓女和瀕死的男人做愛,男人在破舊的床上死去。
  唐小宛用盡力量掙扎,卻激怒了他的情慾,他的手指滑到了下腹部的鼓起處,伸進了內褲。
  唐小宛要死過去了。頭腦和身體的極不一致,理智欺騙不了身體的感覺,一種絕無僅有的感覺在出現,讓人不停顫抖的感覺,我的臉一定泛起潮紅了,我的嘴唇一定張開了,我一定潮濕了。犯罪感。這個陌生的男人,這個小流氓,在公共汽車裡撫摸任何女人性器的無賴,痞子,可恥的男人,可他給了我愉悅,這是我的丈夫從沒有給過我的。快感?是快感嗎?天啊,讓我死吧。
  清醒。犯罪感。強烈地掩飾自己。
  他們是一個團伙。居然,現在有了團伙。他們整整一天都站在公共汽車上,尋找這個機會。他們輪流做這些事情,有人支援他,保護他。幸運兒則快樂地享受。
  唐小宛的手腳仍然被牽制著,他們的力氣多麼大啊,這些孩子,他們很粗壯。唐小宛沒有再反抗,她緩慢地轉過頭,安靜地注視他,他沒有料到會這樣,吃了一驚,驚慌地撒了手。唐小宛在瞬間的潰散中逃離了那塊地方。
  也許他們會集體譴責他,怪他幼稚,錯失機會。唐小宛只覺得悲傷。
  血,從兩腿中間流下來。


  我今天去醫院了。唐小宛突然說,眼睛定定地看著爬在身體上面的李泉,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床單,歎了口氣。
  李泉停止了動作,有些緊張地看著她。
  唐小宛面無表情,說,我把脖子扭了,沒別的。
  你……還疼嗎?李泉遲疑地伸出手,想撫摸女人的頸部,女人卻頭一偏,不再看他了,眼睛睜得極大,又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任人宰割的樣子。
  李泉的手指僵持在半空中,幾秒鐘之間,只覺得自己在萎縮。好吧,算了。李泉勉強一笑,爬下床,去衛生間。
  儘管很傷我的心。李泉在心裡想,但也許再過幾天就會好些了。
  唐小宛躺著,聽著衛生間裡浴缸放水的聲音,身體才開始鬆弛,抓過電話給末末打電話。
  你要為我今天的遭遇負責任,如果你陪我一起上了醫院,那麼我的脖子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疼,而且也不會碰到那麼令人作嘔的事情了。
  什麼事情呀?末末在那頭迷迷糊糊地應付,你又在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害我。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碰到這樣的事情了,可是今天我又碰到了。
  嗯。
  我想起了我們初中時候的事情,一模一樣。
  嗯。
  我們全班去園林遊覽,記得嗎?我們掉了隊,都是你的主意,你說和班裡那幫俗人們在一起很沒勁,我們要單獨地遊玩,找一處僻靜的地方。我們鑽進了一個沒有遊人的小園,我們從石頭台階上走下來。你在聽吧。
  嗯。
  一個老男人從石台階下走上來,只有他一個人,我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第四個人,他走上來,我們走下去,台階又很寬,沒有可能,我們和他一點也不搭介,但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你記得嗎,他看了我們一眼,他又埋頭走路,我們從右邊走,他從左邊走,台階非常寬,我們走近,根本也不認識,我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可是,居然,他居然伸出骯髒的手,摸了我一把。我當時呆掉了,站在原地,像被電流打中了那樣一動也不動了,我也忘了發出任何聲音,你尖叫了,你記得嗎?你一邊尖叫一邊發抖,在你尖叫的時候,我注視著他,他若無其事地走著,很慢,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很快就走掉了。
  嗯。
  然後我還是很倒楣,好像什麼倒楣的事情都會在同一天發生,在回來的公共汽車裡,我又被人抓住了胸,一雙我至今還厭惡透頂的手,在擁擠的公共汽車裡死命抓住了我的胸……你始終和我在一起,為什麼你一點事也沒有,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經歷的事情你為什麼沒有經歷。
  嗯。
  末末,你有過和男人做愛的時候卻想著別的事情嗎?
  嗯。
  你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沒有。從來沒有。我要睡了。讓我睡吧,好小宛。我知道我走了以後你會很失常,但我必須要走,我們每個人都是單獨的。你的李泉呢,丈夫的用處有很多,有時候他們的用處就是傾聽妻子的聲音,為什麼不和你的丈夫多說說話呢?
  唐小宛惱怒地掛斷了電話,鑽進被子裡,蒙住了頭。


  唐小宛開始擔心,結婚以來,第一回,丈夫沒有按時回家,也沒有任何電話,留言,什麼也沒有,真的是第一回。唐小宛坐立不安,等著,公司的電話早沒有人接了,打他的手提也總是接不通。
  唐小宛在擔驚受怕中度日過年,心裡想著,只要丈夫回來,平安回來,做什麼都好,只要他回來。
  恍恍惚惚中終於聽見門鈴響。
  唐小宛跑出去開門,看到了滿面潮紅的丈夫。你怎麼了。
  李泉笑笑,唐小宛吃了一驚,李泉笑得很異樣。
  唐小宛關上門,滿房間都浮游著酒氣的惡臭,正要發作,想想,沉住了氣。
  你不生氣嗎?李泉故意挑起話端。
  和宿酒未醉的酒鬼沒什麼話可說。唐小宛冷冷地說。
  結婚三個月了,你從來沒讓我滿足過,你也盡盡做妻子的責任好嗎?李泉坐在沙發上,笑迷迷地說。
  你喝醉了。唐小宛鎮靜地說,你最好馬上去睡覺。
  好好。李泉笑著,我去睡覺,去睡覺。
  唐小宛轉身正要走,李泉忽然站起來,一把捉住唐小宛,往床上扔去。唐小宛只覺得恐懼,恐懼撲面而來。
  突如其來吧。李泉說,跨過唐小宛的身體,騎在上面,一隻手扣住了她的雙手。
  唐小宛掙扎,不是丈夫的對手,絲毫也動彈不了,唐小宛氣惱地動著,精疲力盡,眼淚也掉下來了。你沒有把我當人,你把我當豬狗一樣,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你把我當人了嗎?李泉把臉湊近唐小宛,惡狠狠地瞪著唐小宛,一嘴酒氣,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好,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唐小宛忍著疼,說。
  李泉什麼也不說,粗暴地撕她的衣服。
  唐小宛只覺得自尊感在消退,有一種被歧視和凌辱的感覺,而這種恥辱卻是自己的丈夫給予的。
  開燈嗎?唐小宛盡力迎合,柔和的聲音。
  不。李泉說,粗重地喘著氣。沒有愛撫,什麼也沒有,像乾澀的眼睛裡又揉進了粗礪的沙子,充滿了無數痛楚。
  唐小宛恨得只要上面的這個男人死去,永遠也不要再來碰自己的身體了。
  他的手又來附合,手卻像冰涼的蛇一樣,蛇游過的地方也開始發冷。痛就越發痛了,她直覺得那痛是痛到深處的痛,把牙關咬緊了,額頭上冒著冷汗。
  她一直想把李泉的手板開,那手卻不依不饒地死死扣著她的胸,下了死力氣一樣扣著。她要窒息了。


  因為來了月經,就請女朋友吃飯,那是很可恥的。末末嚴肅地說。
  不是。因為我的腦子裡混亂,我混亂極了。唐小宛解釋,因為我沒有懷孕,對於我來說,這是件樂事,所以我請你吃飯。
  你為什麼痛恨這個男人。末末說,我不明白,你不愛他,為什麼和他結婚呢。
  我當然愛他,我很愛他,他晚一點回來,我的心都焦慮地砰砰直跳。
  末末一笑。你有病,如果不是這個男人太愛你,他一定受不了,但男人的耐心也有限度,每個受到傷害的男人都會離開你。真的。你要想想你的問題。
  我唯一的問題就是結婚太早了,我從來沒有想過結婚會這樣,我在結婚的那一天傻了,你瞭解我的情況,已經是很新潮的年代了,可我們領了結婚證才上床,我作了準備,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可當我看到我的新婚丈夫,他在鎮定地脫衣服,他的手像要傷害我那樣伸過來,我卻崩潰了,我覺得可怕,我反反覆覆地對自己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現在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如果第一次沒有處理好,那麼以後都不會處理好了。
  你弄得自己象上個世紀的女人。末末說,難道你和李泉不是自由戀愛嗎?你們靠別人介紹才結婚?先結婚後戀愛?事實是直到結婚之前你們還很正常,像所有的情人那樣談戀愛。我真不明白那是為什麼。
  所以我沒有問題,我很正常。唐小宛說,切開了一塊比薩餅,上面的忌司象不潔的粘液,纏繞在叉上,唐小宛丟開刀叉,陰暗地說,你不要笑,有時候我覺得他要殺了我,我晚上都不敢合眼,我怕我一睡著他就會掐死我。
  我不是心理醫生,所以我幫不了你,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種病,你已經迫切地需要到醫院裡去了。你不要生氣,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在騙你,我走了之後,大概沒有人再來聽你的這麼多問題,幫你找一些解決的辦法了,那麼到最後一定是你會把李泉掐死,我不希望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不去醫院,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李泉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殺氣,他站在那裡看著我,我就看見他的週身殺氣騰騰,那種氣霧是暗紫色的,我只能萎縮在角落裡發抖,當他的手指伸過來的時候,那種氣焰觸碰到了我,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了。
  你在愛一個要殺你的男人?
  是,我很愛他,可我不要他碰我的身體,我說不出理由,總之,我不要他碰我,一根手指頭也不能,可這不說明我不愛他。
  末末歎了口氣,也許是這樣,不全是女人的錯,男人們仍然有很多問題,儘管過去了很多年,如果沒有法律,什麼制約也沒有,他們也不再要求女人弄碎自己的骨頭了,他們變得文雅,溫和,可是他們開始丟下家裡漂亮的妻子,出去尋找陌生的醜女人,獲取嶄新的快感,這是天生注定了的……
  你說的東西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唐小宛不耐煩地擺弄桌上的菜牌,你還在研究女人的小腳嗎?那麼遲早有一天你會被這些東西弄出神經病來的。
  不。末末搖頭,一切都要結束了,我不再去管女人的骨頭了,阿根廷男人要帶開酒吧的中國女人走,很戲劇化吧,我要用我在阿根廷的時間去研究男人的貞操。

10

  我怎麼才知道這個男人是貞節的呢,他們又不會流血。

11

  單獨的一個妓女,坐到臨近的桌前,高聲叫了菜,在等待的時間裡她開始抽煙。
  白天出現的妓女很少,她們從不否認她們的身份,她們坐在酒店的大堂裡,她們坐在供人挑選的酒吧前廳裡,她們說我們的弟弟要考大學,我們的父母生了重病,於是我們出來做,她們可憐巴巴地收緊越來越鬆弛的肌肉,可她們一坐下來,她們的腿就不自覺地叉得很開,連她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她們努力挑出一件最保守的衣服穿,可她們的身體還是流露出了她們幹的職業,她們小心翼翼地走著,屁股很滯重,於是就能看出來,她是,或者她不是。
  就像同性戀者總是能在人群中把同類辨認出來,那是在成為同性戀者以後才能具備的技能。從表面上看,妓女,同性戀者,他們和常人並無兩異。
  我的酒吧裡需要她們,不然我的生意越來越清淡。末末說,我陪伴著她們一起過著顛顛倒倒的生活,我都要變成她們中間的一個了,除了職業地把腿叉開,我什麼都和她們一模一樣。還好,我終於還是擺脫我過去的那種生活了,只是我需要背井離鄉,這樣的代價確實是太高了。
  她們只在夜晚出現,可這個中午時分就出現的妓女為自己叫了一桌菜,並為自己喝了一瓶酒,那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我認為那種女人很髒。末末又瞄了旁桌的妓女一眼,輕聲地說,可奇怪的是她們自己感覺很好,她們甚至認為自己很乾淨。妓女從不讓嫖客吻她,因為她可以認為自己的身體還很乾淨,她還是個處女,因為她的吻還是聖潔的。
  唐小宛沒有回頭看那個妓女一眼,唐小宛笑了一笑,和很多女人不同,唐小宛從來不敵視妓女。唐小宛想,她的皮膚一定很惡劣,佈滿了香煙和酒精的痕跡,她的眼睛一定變成了黃色或者紅色,過分的縱慾和受虐改變了她眼睛的顏色,但是她的唇一定很漂亮,豐厚,潤澤,很美,那樣的唇確實不應該讓嫖客們去污染。

12

  唐小宛逕自走進了醫院的候診樓,奇怪的是大屏幕電視裡又在播放那部電影,只要一部電影被播放過一次,那麼它就會被反反覆覆地播放,即使它是一部再好的電影,放得爛了,就像變成一部劣質片。
  在唐小宛走進掛號科的同時,紮著小辮的英俊男人又說,給你錢,你把它(他?她?)做了哦。
  怎麼,還賴上我了。
  唐小宛站在掛號科的窗口前,猶猶豫豫地說,我的脖子和腰疼得要命,掛什麼科呢?
  針傷科。窗內傳來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接著扔出了病歷單和掛號牌。
  唐小宛認為針傷科是一個很奇怪的科,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和針傷這個字眼打過交道。想著,上了樓。
  醫院裡的氣味讓唐小宛頭暈腦漲,他們象製作香水一樣製作著醫院的氣味,尿水,消毒水,藥品,注射液,還有人體腐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標誌了醫院的氣味。
  唐小宛在一條排成長龍的隊伍後面駐足了一會兒,他們都在等待那個老醫生,老頭兒慈眉善目,看起來醫術非常。
  老頭後面坐著個年輕醫生,很沮喪地坐著,閒著,努力克制住自己似地翻閱雜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唐小宛一笑,走過去,把病歷單放在了他的桌上,又在他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年輕醫生倒嚇了一跳,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唐小宛。
  唐小宛皺眉,怎麼,你不看病麼?
  看,看。年輕醫生有些慌亂,把雜誌塞進了抽屜。是什麼?
  我想我把脖子扭了,前幾天還好,自己恢復了些,這幾天又反覆了,發作得比上次還要痛,腰痛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已經很難把自己從床上弄起來了,我側著身體爬起來,覺得自己被分成了兩半,好像有一把刀已經把我劈成了兩半。
  年輕醫生微笑,說,你這是頸椎炎和腰肌勞損,問題不大。
  唐小宛疑惑,就這麼簡單?你肯定嗎?我怎麼覺得我的骨頭都斷了。
  年輕醫生立即漲紅了臉,你不信?你不信!那去拍片好了,我給你開個單子好了,又不是太麻煩的事情,可是你會看到片子上你的骨頭仍然好好的,你確實只是頸椎炎和腰肌勞損罷了。
  可腰肌勞損的問題還不大嗎,我只有二十四歲,可我居然腰肌勞損?那是老頭老太太才有的病。
  你這種觀念很錯誤,你對醫學一點也不瞭解。年輕醫生解釋,我也是腰肌勞損,而且很多年了,我在學校裡的時候就已經腰肌勞損了,我的病人中還有個上學的孩子,也是腰肌勞損,腰肌勞損是與工作強度工作性質有關的,並不完全是因為年齡。你要盡量避免長時間的趴著和彎著之類的動作,你要不停地靈活地做操,那樣才有益於你的身體。今天我先給你做治療。
  唐小宛趴在病床上。床單和枕頭似乎不大乾淨,唐小宛在心裡想,我會把醫院的病菌都帶回家去。
  唐小宛看了一眼旁邊躺著的婦人們,她們都裸著身體,趴在床上,全身紮著長針,像爬行的老刺蝟。
  唐小宛有些為難,想想自己畢竟是個年輕女人,又回頭看著醫生的臉,純粹的工作的臉,毫無表情。唐小宛轉過頭,一咬牙,把裙子的拉鏈拉開了,一種很異常的感覺,在陌生男人面前裸露身體的感覺,只是背部的裸露,唐小宛卻覺得全身都赤裸了。
  醫生的手放了上來,又把拉鏈熟練地拉開了些,唐小宛一陣慌亂,心裡緊迫起來了,一味地想,如果他再把拉鏈往下拉,我就從這張骯髒的床上跳下來,我一定要跳下來,就是疼死,我也不到醫院裡來了。而且我很後悔,我一定後悔了,如果我排隊,我的時間很充裕,我可以排隊,讓那個老頭兒給我看病,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窘迫,太老的男人就沒有性別了,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醫生,再也不是其他了,就是他動我的拉鏈,我也不會有什麼的吧。
  年輕醫生沒有再動拉鏈,他按住了穴位,開始職業地推拿。
  治療是很舒服的。醫生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可一次不能完全做好,也許你要持續做一個星期,痛疼才會緩解。
  唐小宛微微地側身,看見了醫生的樣子,他一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腰部移動。那似乎是尾骨的地方,唐小宛想,那個地方已經很下了,再下來幾寸,就會看到我的臀部,那會更難堪。
  唐小宛不自覺地往床側躲了一下,想讓自己逃避開醫生的手,手職業地責備著,一把摁住活躍著的女人的腰,加大了推拿的力度。每一下都很重,唐小宛的汗從額頭上滾下來,再接下來就是眼淚,實在是太痛了,唐小宛閉上眼睛,手攥住了床頭鐵製的欄杆。
  你很耐得住痛。醫生說,但推拿的過程就是痛苦的,痛過之後就舒服了。
  我知道。唐小宛說,只要能治好,我一定配合。
  現在好些了吧。
  是。唐小宛睜開眼睛,看見醫生在笑,也勉強一笑,說,已經不像剛進醫院時那麼疼了。
  唐小宛重新閉上眼睛,感覺著手的動作。那隻手能緩解我的病痛。手開始從腰部移到頸部,手一離開,已經平靜下來的腰卻又劇烈地回復到疼痛。
  醫生。唐小宛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很平靜,我的腰又痛了。
  醫生的手聽話地回到腰部,把腰的疼痛又壓制下去了。
  你可以隔天就來做一次,這種病就是這樣,你配合著多運動,但病根已經落下了,你只能讓它不再頻繁地復發,到後來,就是做牽引和針灸也減輕不了痛苦,到最後,你的感覺就是骨頭真的斷了,疼到骨頭裡去的疼。
  你不要覺得可怕,就是我,我現在看多了幾頁書就覺得頸項疼得要命,我經常對病人們說,你們要改變讀書和看電視時的姿態,你們要讓自己坐得放鬆,姿勢保持正確,其實連我自己也改不了,我總是怎麼舒服就怎麼坐著了,我還讓我的病人們經常地運動,做操,我自己有嚴重的腰肌勞損,也是想起來了再去做。醫生們都是這樣。
  腰肌勞損是一種很常見的疾病,推拿只能暫時壓一壓,你自己不注意,長時間地擠迫腰部,又會導致它發作。
  現在好些了嗎?
  ……
  嗯?小姐,你說什麼?
  你的手累了嗎?醫生。

13

  老婆,對不起。李泉打電話回來,我很抱歉,你不會記恨吧,昨天我喝醉了酒,我都不知道我幹了些什麼,你會原諒我吧。
  唐小宛把著話筒,不說話,有隱約的暖慢慢地浮上來。
  你還生氣?
  沒有。唐小宛輕聲地說,我一直沒有生你的氣,我想是我的錯,和你無關,我知道我陷入了一個困境,我正在努力擺脫它。
  李泉在電話那頭鬆了口氣,我整整一天都在往家裡打電話,你去哪兒了?
  暖迅速消失,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幹什麼去了。李泉又問,整整一天的時間,你不可能總在大街上逛吧。
  李泉我被人操了,操了十回,二十回,你滿意了?

14

  唐小宛沒有看見上次的那個年輕醫生,另一個醫生站在唐小宛面前,唐小宛看著他,他的胸卡上醒目地寫著實習兩個字。唐小宛左顧右盼,察看這個房間,想找到上次的那個實習醫生,他的桌子空著,水杯還在,只是人不在。
  實習醫生警惕地盯著唐小宛,你……
  複診。唐小宛說,揚了揚手裡的病歷單,忽然想起來上面有他的簽名,忙翻出來找,只看見龍飛鳳舞的三個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麼,正在那裡揣摩,覺得背後有人走近來,唐小宛轉過頭,就看見他站在了面前。唐小宛開始放鬆,看了一眼他的胸卡,上面寫著他的名字,葉文,再下面一欄寫著,主治醫師。
  居然,唐小宛不禁笑起來,他居然還是主治醫師。
  葉文點頭,和唐小宛打過招呼,坐下來翻開唐小宛的病歷單。
  葉醫生!躲在床上的一個肥胖的女人叫嚷,這根針很痛呀。
  葉文走到她的床前,抽出了那根針,按摩那支粗壯的手臂,然後把針又重新扎進去,唐小宛在遠處坐著,笑咪咪地看著。
  然後是很多固定的病人,葉文忙碌得很,在床和床之間走動,手指不得閒。
  唐小宛等了會兒,只覺得無聊,走出去,在醫院門口站了會兒,打了輛車,又回去了。

15

  我後天走。末末說,所以今天晚上再請你過來聚一聚。
  沒有別人了?唐小宛問,那個阿根廷男人呢?
  他先回去了,料理一下,在那邊等我,我都這麼大了,難道還需要在胸前掛上無人陪伴兒童的紙牌子嗎?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你這話好笑,我有些心酸。
  我唯一的一個好處就是沒有很多朋友,所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從這裡走開,也沒有傳來傳去的謠言討論我,我想大概我要從這個城市裡消失了,除了你,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我,提起我。還有什麼嗎?
  你搞得我們象生離死別一樣,但你總會給我寄阿根廷郵票吧。
  你知道我不喜歡寫信,我最煩寫信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以後我們是不是還能再見面……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末末,能告訴你我心裡想的真話嗎?
  當然,什麼?
  你的酒吧只賣了五萬塊錢,真的是賣賤了,你不能賣得這麼賤。

16

  末末走的那天唐小宛沒有去送,怕自己會因為悲傷痛哭一場。末末說過,你是一個攻擊性的女人,你會經常竭斯底裡地發作,情緒略微差一些,天氣略微壞一些,你就會發作。
  怎麼能夠不發作呢?唐小宛對自己說,二十多年了,只結交了一個女朋友,現在她又走掉了。
  唐小宛坐著,像往常那樣看書,看固定的電視節目,吃固定的早飯,然後就覺得鋪天蓋地的空空蕩蕩降落了。天氣突然變得非常壞,暴雨象盆裡的水那樣傾倒下來了,腰和頸於是開始反覆地疼痛,唐小宛抱了個熱水袋敷住自己的腰,痛疼沒有得到緩解,倒把皮膚上燙得紅了一大片。
  唐小宛匆匆忙忙找了把傘,直奔鐘樓醫院。葉文仍然在忙碌,修理一個總是要落下來燙到病人皮膚的機械。
  你怎麼跑掉了?上回。葉文一見唐小宛就說,但我知道你還是會回來的,你跑不掉。
  我不認為你說這話很好笑,我的腰真的是裂開來了。唐小宛說,熟練地爬到床上,快,麻煩您快點減輕我的痛,如果打一針會更好,那麼我現在就要打一針。
  不打針。葉文說,搖搖頭,你這人真是很怪,上回已經關照你要按時來做治療,可你一直拖著不來,要到病又一次發作,而且比上次情況嚴重,才知道它的厲害。
  擠了滿滿一房間的病人們驀然消失了,同科的醫生開始砰砰砰地開抽屜,找筷子找勺子,一個個開了門出去吃飯了。
  還是等下午吧,上午實在來不及了。葉文停了手,侷促不安地聽著外間的聲音。
  唐小宛抬腕看表,說,這樣吧,我也不會再回去了,我請你出去吃飯吧。
  不用。葉文搖頭,醫院裡有盒飯,我們有規定,只在醫院裡吃飯。
  不會有人認為你違反了醫務工作者的規範守則,我又不是送紅包給你。唐小宛生氣,我這不是賄賂你,你又不是要給我做大的手術,我要拚命地討好你。我只是隨便請你吃些什麼,也是為了我自己,你早些給我做好了,我也可以早些回去,是我,我要佔用你的休息時間,你完全可以拒絕我,但你不要用你們醫院的規定這個理由。
  葉文猶豫一番,下了決心似地說,好吧,不過,我請你。
  吃過飯,葉文和唐小宛一起回了針傷科,科裡一片寂靜,一個做牽引的病人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頭顱象鐵製的那樣沉重。葉文看也不看他一眼,打開門,和周愛進了房間,又飛快地把門關上了。醫生們不到上班的時間不會回來,都跑在外面,練達人情的病人也不會在中午時醫生們休息的時間裡就來打擾,那樣真是太不識趣了。
  唐小宛趴著,聽見角落裡有水滴的聲音,很有規律的聲音,嘀嗒,嘀嗒。
  短短的幾秒種,卻有幾個世紀那麼長。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是第一個問我手累不累的病人,你很特別,從我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特別。葉文說,聲音象蚊蟲那樣輕。
  唐小宛沒有覺得奇怪,一切都像是預料到了的事情,唐小宛臉朝著白色的被單,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17

  很久很久以後,在唐小宛和葉文的幽會中,葉文總會提起那個問題。
  你知道嗎?你問我累不累,這個問題換了任何一個別人都會覺得很可笑,很幼稚,可我覺得異常,就是這種感覺,心裡一動。
  你怎麼回答的?我都不記得了。唐小宛漫不經心地躺著,我真的不記得了。
  葉文說,我說,我們當然不會像常人那麼累了,我們經過學習,知道怎麼做才會讓自己的手指不疲勞,我一天要看很多病人,如果看完一個病人就會累,怎麼再給其他病人看病呢。
  可我根本就沒有聽你說這些話,我的疼痛一有減輕,我就急著要走。
  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你一進來我就覺得你不一樣,我接觸過很多女病人,可她們在我眼裡就是病人。我違背了很多東西,做醫生的原則,我做人的原則,我像陷進了一個陷阱,不能自拔了。你怎麼察覺到我對你的好感呢?我想我非常隱秘,你怎麼察覺到了?
  唐小宛皺了皺眉。儘管醫生們都很含蓄,但他把時間都放在你身上,我當然也可以認為他醫德好,治病救人,可他的表現又是那麼明顯,他給你的時間比別的病人更多,我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好感嗎?
  葉文歎了口氣說,你果真是一個聰明女人,你知道嗎,我在工作上一直不如意,醫生這個職業很特殊,病人們希望上了年紀的醫生給自己看病,覺得有經驗,我盡力調整著自己的心態,可有時候我還是會覺得我白白地學了五年醫學院,我得在這裡呆著,直到自己的臉開始有皺紋,老起來。
  唐小宛一笑,那我怎麼還是讓你看病呢?
  所以你是個例外。葉文說,所以我愛上你了。
  玩笑話。唐小宛躲開葉文的眼睛,說,年輕人的觀念會不同,你的情況並不太糟糕。
  其實我並不年輕,我已經很大了。葉文說,如果你覺得我比你還小,那你錯了。
  在年紀上你比我大一些,可你確實什麼都不懂,相信嗎?唐小宛說。
  不。葉文微笑著搖頭,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吃飯吧,你有想過我會拒絕你嗎?那是很可能的事情,我拒絕了你,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當然,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你拒絕,那麼我接下來我就去掛急診,那麼你還是要為我治療,總之,我不會讓你很好過的。
  女人就是這麼惡毒。葉文大笑,忽然停了下來,凝視著唐小宛,神色異樣,說,醫生是一種特殊的行業,他的手指是職業化的,他並沒有要給你他很溫和的意思,他的手指是經過訓練後的溫和,但他未必會像善良地對待病人那樣對待自己愛的女人,職業的指壓和性愛中的手的愛撫是兩回事,完全兩回事……
  我得回去了。唐小宛故意抬手看表。的確很晚了。唐小宛又說,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是幾棵香樟樹,綠著,毫無特色。唐小宛忽然想見了李泉的面孔,重重地歎了口氣。
  唐小宛拉開門,又回頭看了一眼醫生,葉文還坐著,一張陰鬱的臉。
  唐小宛在走廊上快速地走,埋著頭,因為眼淚把臉上的妝洗出了溝壑。

18

  我要你為我懷一個孩子,然後把這個孩子做掉,因為第一個孩子總是不聰明的,應該把不聰明的孩子做掉。李泉坐在餐桌前翻報紙,突然說。
  我根本就不想有孩子。唐小宛收拾碗筷,頭也不抬。
  你必須要為我懷一次孕,應證我們的愛情,至少你也要懷一次孕。
  如果我懷了孕,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的。唐小宛冷冷地說。
  那倒不必。李泉說,第一胎總是會很笨,我們要生就要生第二胎,你明白嗎?第二胎孩子總是很漂亮,又很聰明,所以懷第一次孕,最好還是要做掉。
  你各種手段使盡,就是為了要我懷孕,你和我結婚似乎也是為了要孩子,這個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不過你越來越有病,你越來越像個無知的男人那樣要求我這樣,要求我那樣。唐小宛恨恨地說。
  李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好,好,你變成這種樣子了,你以前並不是這樣,你完完全全地變了個人,現在的你簡直令人難以理喻,你居然學會了用最刻薄最蠻橫的話來傷害我。
  你用用腦子好不好,李泉,你也是個大人了,可你今天說出的話象孩子一樣。
  你在逼我。李泉的眼睛銳利起來。
  是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唐小宛說。
  我一直在照顧你,是想你過得快樂,這也是結婚時我給你的承諾,我不明白現在我們怎麼成這樣了,我做什麼了,你要恨我。
  我並不恨你。可是,不要因為我依賴你,你就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離開了你,我還是能活,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該為了結婚辭職,我已經不像你的妻子了,倒像是你包養起來的小公館。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這不是我要的結婚,我如果在結婚前知道結婚就是這樣,我根本就不會結婚,我的心一直安分不下來,我想到處走,你明白嗎?直到現在我還想出去。
  我要出去。
  如果我們的家庭允許我們談一輩子戀愛,那我一定是和你繼續地談下去,而不是和你結婚,我痛恨婚姻。
  你不明白什麼是婚姻。李泉鎮靜地說,我一直對自己說,再過段時間,你才會明白,那需要時間。可我現在知道了,這不是原因,原因只可能是你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其次才是婚姻。
  唐小宛開始哭,如果要說背叛,那就是我懷著罪惡感去迎合自己的丈夫。我根本就不想活下去,這麼痛苦,我終於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這麼痛苦的事情。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背負了這麼重的東西,我可以安慰自己,日子總是要過去的,可時間怎麼那麼漫長,讓我絕望,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一直對自己說,還是一死了之吧,為什麼要這麼痛苦。
  你在想這些,你究竟在想些什麼。李泉痛苦地盯著女人,你什麼都不和我說。
  我在想如果我們不能夠給孩子什麼,那麼生他下來就是犯罪。
  李泉點了支煙,吸了一大口,說,你經常去醫院,你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懷孕?你很緊張?怕自己懷孕?
  唐小宛不說話,站起來,往廚房走。
  李泉盯著她看,小宛你要幹什麼。
  唐小宛回頭看了李泉一眼,平靜地說,我收拾一下廚房。
  不,不是這樣。李泉一把拉住唐小宛的手,你要去拿什麼,你想拿什麼。
  我只是去廚房,收拾一下。唐小宛強制住自己,聲音在抖。
  不,我感覺得到,你要去做什麼。李泉抓著唐小宛的手,死死地抓著,聲調也變了,我和你一起過去,你執意要去廚房的話。
  你放開我。唐小宛歇斯底里大叫,眼淚早已經不流了,只有淚水爬過的痕跡,變了顏色,在皮膚上繃得很緊。
  放手。放手!唐小宛用力掰李泉的手,用了最大的力。
  李泉驚得把煙丟掉,急忙雙手抱住了女人的腰。小宛你是想去拿一把刀吧,我看見過,你知道嗎,有過幾次,我看見你拿著我的剃鬚刀,你又把左手伸出來,看了很久,你看著自己的手腕,好像不認識自己的手腕一樣,你的右手拿著剃刀,眼神都不對勁,我都看見了,我一直在擔心,我偷偷換了電動剃刀。可在你去洗手間去廚房的時候我還是擔心,我要跟在你身後,看著你做家務事,直到你離開那兩個地方,我才能略微放鬆些。我的心總是懸在半空,不得安寧,我知道你會幹出那種事,我瞭解你,我太瞭解你了,我比誰都要焦灼,我注意著你,不敢大聲喘氣,我的神經永遠都是一根繃緊了的弦,我……
  我又不會殺你。唐小宛的臉象紙一張白,我拿到了刀,我也只會傷害我自己,我可以自由地處置我的身體,我有這個權利。
  小宛!李泉的聲音突然嘶啞了,不是這樣,小宛,不要,是我錯,原諒我吧,你不要做傻事。李泉的眼淚像個女人那樣洶湧地流淌,我再也不說什麼懷孕了,我再也不會提那兩個字眼了,我這樣只是因為我實在太愛你了,我太愛你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你原諒我吧。我最怕的是失去你,而不是其他。李泉語無倫次。
  唐小宛在那個瞬間徹底崩潰了。
  一切都混亂了,一切都亂了。
  唐小宛看著一團燒焦了的黑洞,那是李泉丟掉的煙頭,落在第四張餐椅的座墊上,燙了個洞,還在燃燒,洞越來越大。你還愛我嗎?唐小宛說,充滿了對自己的仇恨。
  愛。李泉緊緊抱著女人,像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我永遠都愛。

19

  奇怪的是你和你的丈夫有愛情,有性,你還要出去找情人,你和情人沒有愛情,又沒有性。那你在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葉文的額頭變成暴怒了的紫紅,唐小宛你要殺了我嗎?你把我弄死你就高興了?
  你瘋掉了。唐小宛冷冷地看了葉文一眼,說,我為你說出了這樣的話感到震驚。
  葉文苦笑,說,昨天下午有個女人打電話來,我不在,醫院的同事接了電話,告訴她五點再打來,我一定在。我回來後不停地在紙上寫時間,五點,五點,五點。可直到五點二十分,那個電話沒有再來,但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沒有第二個女人會給我電話了。我捱到很晚才下班,電話鈴一直沒有響,我一直看著那架電話機,我有了錯覺,總覺得它響了,我心裡非常慌亂,我想是你打電話來了,可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回到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只看了幾眼,眼睛便疼。電話響了,忙不迭地去接,卻是打錯了的,坐回到沙發上,然後又是一直地等待,等待你會打電話來。你的電話是那樣的折磨人,讓我不安,心煩,我一直在等那個不存在的電話,坐立不安,沮喪,敗壞,好像總有一樁事掛在心上,完成不了便一直惦著它。我甚至怕你別是出了什麼意外,我為你隱隱地擔心。九點,又有電話來,我正在看電視,急急忙忙地起來,跑到電話那裡,抓起話筒。我衝著再次打錯的話筒那頭痛罵了一場,我失去了理智,我認為是這個總打錯的電話傷害了我,我卻沒有想是你傷害了我。這就是愛嗎,這樣惦記著,我這樣惦念著一個人,大概真的就是把她作為全部的依靠了,你呢?你並不在愛,只是因為你無聊,因為你的生活中沒有一個男人,一個像我這麼傻的男人……
  我沒有給你打電話。唐小宛說,你一定弄錯了,那不是我。
  你拋棄了我。葉文說,歎著氣,臉象皺起來的樹皮,無比醜陋。
  唐小宛氣極。拋棄?我拋棄了你?你認為是拋棄嗎?那你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你現在只是在讓我很不好過,我不好過你難道就高興了嗎,如果你真的愛我,你是希望我這樣一直不好過下去嗎。好,如果我說過,我愛你,那麼就是我說謊了,可我從沒有說過這句話。以前我不承認,我騙自己,我對我自己說我愛上你了,可是我一直在騙自己,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你現在把我們的關係弄得很簡單,似乎我與你只是赤裸裸的交換而已,交換,但我並沒有從你那裡索取了什麼,我只是在拿我自己的感情與你交換。唐小宛說,這也是我這一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
  你應該聰明一些,在兩個男人之間,你應該處於游離的狀態,游刃有餘。那樣才好。葉文說,眼睛有些悲涼,望著別處。
  我並不是在和你們做遊戲。唐小宛瞪大了眼睛,你在教我怎麼玩男人?
  看你現在怎麼全身以退?葉文一笑,說,我是愛你的,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女人。我只是用情的女人,而不是情場老手,像很多女人一樣,把每一個男人都處理得圓滿,即使另有所愛,也能把他們運用得很充分。你是一個聰明的男人,我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我把結局交待清楚了,雖然都一樣,但我敗了。我和你不會有結局,你將來會有完美的生活,妻子,孩子,性,朋友,我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一絲一點的痕跡,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選擇呢,這樣逼迫我,看著我內疚,受苦,煩燥,付出代價。你哪裡是愛我啊。哪裡是愛啊。
  我也不想這樣,我只想與你好好地相處下去,小宛,可是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讓你不能愛,不能恨,不能想,只能渾渾噩噩地過著,這樣一直過下去。我不是個孩子,可以永遠只和你交談,閱讀,風花雪月,那不是情人該做的事情,我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葉文,你很焦慮,但我無法進入狀態,我不會和你做愛。
  我不是在為和你上床討價還價。
  我們都沒有想過結果會這樣,是嗎?我們以為自己能夠控制得住。唐小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我們錯了。

20

  夜半,唐小宛被急促的電話鈴驚醒,唐小宛把手伸出去,拿過電話。喂,唐小宛說。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聲音都聽不分明,打電話的人好像站在一處有很多人的娛樂場所。小宛,他說。唐小宛吃了一驚,扭頭看了一眼李泉,李泉熟睡著,翻了個身,又睡去了。唐小宛輕輕地起床,拿著電話去了洗手間,關了門,又仔細看了看門鎖。
  怎麼打電話來?唐小宛忍著氣,輕聲說。
  今天和幾個同事約了出來玩。葉文說,喝得醉熏熏的,又嘻嘻笑了一通,說,小宛,你愛我嗎?
  唐小宛一怔,平靜地說,我不愛你。
  唐小宛沒想到葉文會在電話那頭哭起來。
  一個陌生的聲音接過電話。你是葉文的女朋友吧,吃晚飯時葉文的情況就不大好,一直悶悶不樂的,是和你吵架了吧……
  您能答應我把他安全地送回家嗎?唐小宛說。過了會兒,又說,讓他不要想得太多,麻煩您了。
  陌生男子沉默了一會說,我會的,葉文是一個好同志。
  話筒有些吵雜,唐小宛聽到葉文搶過了電話。你們都走開。葉文蠻橫地對他的同事說。
  小宛,你為什麼不愛我。葉文說。
  我不會在電話裡解釋我為什麼不愛你,不愛也不會因為你的堅持而愛。好了,葉文,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早點回去吧。唐小宛說完,關掉了電話。
  唐小宛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那個女人頭髮散亂,眼睛裡充滿了鬱悶,像一個年紀很大的婦女,皮膚都有些鬆弛了。唐小宛看了很長時間。
  唐小宛上床前又看了一眼李泉,李泉還睡著,姿勢都沒變。唐小宛緩慢地掀開毯子,躺了下來。
  你的身體怎麼這麼涼。李泉忽然說。

21

  末末的聲音非常遙遠,小宛,你來接我嗎?我要回來了。
  什麼?唐小宛把著話筒,一時間怔了。
  我能夠回來真是萬幸。末末說。我終於能夠回來了。

22

  現在唱機裡放的什麼?末末說,打了個噴嚏。
  不知道。唐小宛搖頭,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嘴裡在嘟噥什麼。
  末末又打了個噴嚏,說,有人想我了,而且非常想,可一定不是我的阿根廷情人,他有老婆孩子,家庭美滿,如果說他的感情平均地分給了老婆孩子,還有剩的給我,誰他媽會相信?即使是剩的。我被戲弄了。末末平靜地說,再精明的女人也被戲弄了,女人還是要自立的好,什麼都有了,名聲,錢,臭男人的感情也不會看得太重要了,還是要為自己活,除了自己誰會可憐你照顧你真正為你著想呢。
  當然,當然要自立。唐小宛應對。
  末末滿意地點頭,男人孩子,都會牽扯住你生活的軌跡,讓你不得不去做一個平庸女人,如果是心甘情願的,男人又一心一意地待你,從侍弄家庭和孩子裡尋到了趣味和滿足,那才是值得的,如果他又不把你看得重要,把你當黃臉婆了,你還苦苦地為他守什麼呢?無論如何都是女人的錯,從古到今,幾千年了,是這樣,一直這樣下去。
  對,非常對。唐小宛喝了一口啤酒,說,那你現在回來做什麼呢,酒吧又被你賣掉了。
  我做什麼?末末瞪著眼睛,我現在倒是很想出去找一條狗。
  什麼?
  坐在這兒等你的時候我看了張報紙。頭版廣告如下:我寵愛愛,體毛金黃,大眼睛,伶俐活潑,昨日晚於錦繡花苑走失,目擊及提供信息者,重重重謝,無工作者可解決上崗。另附愛愛寫真照一張。注意,無工作者可解決上崗。
  哈哈。唐小宛響亮地笑了一聲,錦繡花苑一定都擠滿了下崗工人,每個人都出去找那條大眼睛狗了。
  末末臉色一變,唐小宛你說這話真噁心,你倒輕鬆,每天都有米吃,如果都像你們機關一樣,吃得好住得好,薪水有保證,獎金也不低,又有各種各樣節前年前分發的東西,一杯茶一張報紙的清閒,誰他媽還要出去找一條死狗啊。
  唐小宛一怔,低聲說,末末你也知道的,我早已經辭職了,李泉也不是機關裡的男人,他為他那攤爛公司忙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們活得也不輕鬆。
  我又不是針對你。末末別過臉,咬牙說,可那條狗一定是被放到高壓鍋裡煮熟了。
  什麼?
  我痛恨那條狗,痛恨極了。
  唐小宛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阿根廷男人毀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你完全變了個人。
  我變了嗎?末末勉強露出一絲笑,我比你堅強得多了,我一直在考慮你的問題。
  我有什麼問題,我很好。
  還記得我去阿根廷前嗎,你問過我,有過和男人做愛的時候突然忘記掉他的名字嗎?儘管你很愛他。其實,這種現象很普遍,它叫做過渡性全面失憶症。
  唐小宛埋住頭笑。
  他媽的,就像陽萎一樣,它現在居然又叫做勃起機能障礙。末末又說。
  唐小宛忍住笑,說,我的問題不是這樣,你記錯了,那很不同,我是這麼問的,末末,你有過和男人做愛的時候卻想著別的事情嗎?
  是嗎?末末驚愕地望著唐小宛。
  它們是兩個問題,絕然不同,我的問題是我很愛我的丈夫,可我一丁點兒也不想和他做愛,每次我都像被撕裂了那樣痛疼,我的思維出去了,我想著別的事情,痛疼才會減輕,可到最後這成為了習慣。
  你的身體有病。末末堅決地說。
  我身體沒病,我都查過了。
  我也曾經這麼認為,我以前一直以為你的腦子有病,可我們一直在一起,我看著你健康地成長,談戀愛,發表言論,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於是我現在懷疑是你的身體有病,可能你患了某種炎症,因為痛疼,痛疼越來越強烈,每一次都不能緩解,所以你開始厭惡你的丈夫,即使你曾經愛著他。
  算了吧。唐小宛擺手。
  這樣。末末想起什麼似的,你應該找個情人。
  過去倒有個情人。唐小宛說,可一切都結束了,很短暫,我甚至沒有讓他吻過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李泉,就會不安,焦灼,覺得欠了李泉的。
  你為什麼不和你的情人做愛呢,也許會好,他們非常不同,男人和男人都是不一樣的。
  我會認為我背叛了李泉。
  其實你已經背叛李泉了,並不是一定要實質性地做了,你才是做了,背叛了丈夫,你已經不純潔了,即使你只是想一想,在情感上,你已經和你的情人做愛了。
  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在大街上操女人,我為什麼不到街上去,因為我怕被他們的目光強姦了。
  閉嘴。唐小宛按住自己的額頭,痛苦,末末你變態了。
  他媽的,我很好,這是真的,每一個男人都不純潔,當然,每一個男人,他們都是那樣。
  聽明白了嗎,你已經背叛了你的丈夫,做不做都只是形式。
  哈,你擺出這種樣子,難道不是要讓人強姦你嗎,沒有強姦,世界上所有的強姦都是通姦,你知道嗎,強姦是因為女人勾引了男人,首先就是女人不道德,為什麼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被強姦呢,因為只有你找操。
  閉嘴。唐小宛把水杯裡的冰水全部都掄了出去。水珠從末末的臉上滾下來,沿著胸,手臂,腿,滑到了地板上。
  末末突然哭了。

23

  唐小宛挽著李泉在鐘樓廣場慢慢地散步,旁人看他們,就會想,他們是多麼相愛的一對啊。
  一個賣地圖的矮男人,迫切地把手伸到唐小宛的跟前,地圖,小姐,買一幅世界地圖吧。
  唐小宛吃了一驚,眼睛盯著那只伸到鼻子底下的手,突然高聲尖叫,滾,你給我滾,滾開。
  賣地圖的男人也吃了一驚,抖著,嘀咕著,受了傷似地轉身跑了。
  李泉迷惑不解地看了一眼賣地圖男人的背影,又低頭看身邊的妻子。怎麼了,小宛,沒什麼呀,只是一個賣地圖的,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可他靠我這麼近,他的髒手差一點就要碰到我的胸了。
  可他並沒有碰到你啊,為什麼呢,你歇斯底里地發作,我也嚇了一跳。
  唐小宛恨恨地看了丈夫一眼,手冰涼著,慢慢地就放開了他,一扭頭,丟下他獨自走出去了。
  小宛,我明白的,你不讓別人靠近你,是吧。李泉跟在後面,連忙說。
  唐小宛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
  李泉四處看了看,只覺得有很多驚異的眼睛望著他,尷尬地笑了笑。

24

  唐小宛從來也沒有這麼恐慌過,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泉出差回來,在衛生間洗澡,唐小宛看著李泉的東西,箱包放在地板上,外衣掛在衣架上,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可唐小宛只覺得恐慌。
  我從來也沒有碰過你的口袋,讓我搜一搜好嗎?唐小宛站在客廳裡,衝著衛生間大聲說。
  什麼?李泉在水裡面含含糊糊地問。
  我要搜一搜你的口袋,只一回。唐小宛走到衛生間的門口處,隔著玻璃門說。
  好,好。李泉說,你儘管搜好了,不過沒什麼的。嘻嘻笑著。
  唐小宛在李泉的褲兜裡發現了一張紙條,畫著一串數字,是一隻手提電話的號碼,那些數字很纖細,也很美,像女人的字跡。
  唐小宛看了會兒,把紙條夾進了李泉的筆記本,又走到衛生間的門口處,開了玻璃門說,李泉,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的公司,可是,你的女秘書是短頭髮的,是嗎?
  李泉坐在浴缸裡,奇怪地看了唐小宛一眼,不是,她頭髮很長,可是,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唐小宛平著臉說,關上門,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倒希望你的女秘書和你做愛。唐小宛對自己說,那會比我好得多,儘管我這麼愛你,不讓別的女人碰你。
  充滿了痛恨和矛盾。

25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有很多人在看著我,凝視著我,觀察著我,使我不能放鬆。
  沒有人看你,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有。他們很詭秘,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也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就會出現,他們站在大街上用眼睛瞥你,議論你,嘲笑你。那些目光和語言會把你的衣服都扒光,讓你死。我做過這樣的夢,很多次,我都做這樣的夢。我站在大街上,有很多人圍觀我,他們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只有我,我什麼都沒有穿,我在受到了注視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了羞恥,在夢裡我羞恥了,於是我拚命想找些什麼來遮住自己的身體,可我什麼也找不到,一絲布片也沒有,我赤身裸體,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我蜷縮起來,身體越來越小,我想讓他們看不見我,可不管我怎麼做,他們都看著我,凝視著我。
  小宛,你放鬆些,你太緊張了。
  就像現在這樣,我們什麼都沒有穿,他們就在上面在下面在四面看著我們,你不擔心被他們看到嗎?
  可是這世界上每一分鐘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做愛,他們顧得上看嗎?
  他們象神一樣,什麼都看得見。
  他們?是神?還是人?還是你自己?也許只是你自己在看自己,你一直看了自己20多年,這就是你的精神負擔,一直負擔了20多年。李泉說,你都沒有意識到。
  李泉……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離開拉斯維加斯》這部電影嗎?我居然為了那部蹩腳的文藝片流眼淚,因為那個漂亮的妓女坐在浴池裡流血,我在想,她這麼悲傷,身體在流血,唯一愛的男人又在痛苦中死去,她穿著閃光的皮短褲,濃妝艷抹,扭動著屁股在拉斯維加斯的大街上走,她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呢,已經沒有男人再愛她了,已經生不如死了,以後她要怎麼過呢,或者繼續著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和死去的男人一樣,徹徹底底,從骨頭裡爛出來的頹廢……
  酒鬼和妓女,再也沒有比這兩個更低下更不配活著的男人和女人了,也許他們只配去死,去流血,可我忘不了她的臉,沒有一張臉比她的臉更鬱悶,更美……
  李泉要是我告訴你我突然出來了,你相信嗎?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男人疲倦極了地望著女人,你先是癡人說夢了一通,然後開始訴說你兩年前看的那部美國爛片,接下來你又要幹什麼。
  李泉,我希望以後的每一天都像今天這樣好。幸福的女人說。
  你喝酒了嗎?驚異的男人說。
  沒有,我從來不喝酒,我剛剛才知道了什麼是幸福。

26

  唐小宛躺著,聽著衛生間裡浴缸放水的聲音,身體才開始鬆弛,抓過電話給末末打電話。
  末末,還生我的氣嗎?
  嗯。
  末末,新Bar開始了嗎?
  嗯。
  末末……
  李泉又出什麼事了?末末在那頭迷迷糊糊地應付,你在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害我。
  李泉很好,他說他每天都在過節。
  什麼?末末的聲音清楚起來,倒也怪,他什麼時候日子好過過?
  很多事情,有時候就只在一念之間。唐小宛回答。

27

  很糟糕,請你吃飯是要告訴你我懷孕了。唐小宛說。
  哈。末末笑,我的腦子裡立即出現了你肚皮隆起的樣子,很醜陋。
  怎麼你會有這種感覺?唐小宛皺眉。
  你不是最怕懷孕嗎?以前你像慶祝生日一樣慶祝自己沒有懷孕。
  可現在不同了,什麼都改變了,我也覺得意外,可又在意料中,也許這個孩子會改變一切的。唐小宛移動手中的啤酒杯,我要生下來嗎?有時候我想我什麼都不能給這個孩子,我會欠這個孩子的。
  末末搖頭,當然你要生下來,即使你和你的丈夫沒有血緣,也沒有愛了,可你和孩子有血緣。明白嗎?小宛。你給孩子生命,就是給他一切了。

28

  唐小宛看著自己的肚子,似乎和平常的肚子沒什麼不同,可裡面果真有了一個孩子,只兩個月大,還做不出什麼動靜。
  一個小東西,好像在輕緩地呼吸著,他一定聰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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