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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一年夏天,北平城裡格外悶熱。尚未入伏,華氏表已在百度左右。從清晨,人就覺得汗膩。黑夜的調節沒有讓人輕鬆,露水很快不見蹤影,花草都蔫蔫的。到中午,驕陽更像個大火盆,沒遮攔地炙烤著大地,哪兒也吹不來一絲涼風,滿是綠樹的景山也顯得白亮亮的刺眼。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積著陽光,也積著一層水氣,准知道水也不會清涼。空氣經過暑熱的熬煎,吸進去熱辣辣的。在熱氣中似乎隱藏著什麼令人驚恐的東西,使人惴惴不安。
  說不出這種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它卻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種心情。自從東北淪陷之後,華北形勢之危,全國形勢之危,一天比一天明顯。「塘沽停戰協定」實際承認長城為中日邊界。《何梅協定》又撤駐河北的中國軍隊,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動。日本與漢奸們鼓噪的華北自治運動更是要使華北投入日軍懷抱。幾年下來,北平人對好些事都「慣」了。報紙上「百靈廟一帶日有怪機偵察」的消息人們不以為奇。對街上趾高氣揚的外國兵也能光著眼看上幾分鐘。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各自忙著生計時,還不失北平人的悠閒。晚上上戲園子聽兩口馬派或譚派。擺香煙攤兒的在左近樹杈上掛著個鳥籠子。學生們上學時興興頭頭把車騎得飛快。太陽每天從東四牌樓東轉到西四牌樓西,幾座牌樓在驕陽中暴曬過多少年,並未發生火災。什剎海綠堤上夏天的鮮碗兒裡,鮮藕、鮮菱角和鮮雞頭米沒有少了一樣。就在這平淡中,摻雜著惴惴不安。像是一家人迫於強鄰決定,讓人家住進自己院子裡,雖然漸漸習慣,卻總覺得還是把他們請出去安心。
  人們過日子之餘,還是談論天氣居多。「今年這天可真邪乎!」其實去年可能也一樣熱,只是人們不記得罷了。
  不過明天或下一分鐘要發生的事,黎民百姓誰也難於預料。
  這天下午兩點多鐘,西直門過高亮橋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著薄底鞋都發燙。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點,直來直去,儘管距離不近,拐彎不多。出西直門經過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紗帳初起,遠望綠色一片。西山在熾烈的陽光下太分明了,幾乎又消失在陽光中。路旁高高的樹木也熱得垂著頭,路上車輛很少。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走著,幾輛人力車吃力地跑。只有一輛黑色小汽車開得飛快,向北駛去。
  車上坐著兩位四十上下年紀的先生。他們是明侖大學歷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莊卣(友)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著黑框架眼鏡,鏡片很厚,著一件藏青色紡綢大褂。莊卣辰面色白淨,著一件淺灰色綢大褂。他們剛在城裡參加過一個聚餐會。孟先生悶悶不樂。莊先生卻興致勃勃。
  「蔣的這次廬山談話會規模不小。」莊卣辰說。他每次參加這種聚會都覺得很新鮮。其實廬山談話會的消息,報上已登了許多天。談話會分三期進行。邀請許多名流學者參加。中心議題是對時局的分析和對策。
  孟樾看著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縮短著的路,心不在焉地說:
  「可真能解決什麼問題!」「邀請你參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頭小,眼睛長而清澈。臉上總有一種天真的神情。
  孟樾轉過臉,對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懷疑有什麼作用。楊、秦兩校長已經到了南京。現在大概已經在廬山上了。」
  「談談總有好處。」卣辰好心地說。
  「我們國家積貧積弱,需要徹底地改變。」孟樾說,「你聽見那民謠嗎?」他一面說話一面回想著聚餐會上聽說的民謠,那是他的連襟澹台勉說的。澹台勉是華北電力公司副總經理,留學德國,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園煤礦視察回來,說那裡流行一首民謠:「往南往南再往南,從來不見北人還,腥風血雨艷陽天。」當時大家說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闋。孟樾便說,民謠素來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預言作用。他反覆念了兩次「腥風血雨艷陽天」,餐桌上的空氣漸漸沉重。有兩位先生正舉箸夾菜,那烏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謠其實都是人故意編出來的。」卣辰說,「譬如李淵要做皇帝,就編一個十八子怎樣怎樣,忠義堂前地下的石碣當然是事先著人埋好的。」
  「這幾句話什麼意思呢?」孟樾一半是問自己。「——我們的國家已經經過快一百年的腥風血雨了。——其實逃不過的。」
  「打仗嗎?」莊先生坐直了身子。
  孟先生沉默了半晌,才說:「政府現在的對策仍是能忍則忍。今天大家談話雖大都表示要立足於戰,卻較謹慎,你看出來了嗎?』
  卣辰睜大眼睛,認真地想自己看出來沒有。
  白閃閃的路繼續縮短著。他們斜穿過一個小鎮很快看到明侖大學的大門。
  車子駛過校門,穿著制服的校警向他們肅立致敬。孟樾擺一擺手。校園裡別是一番天地。茂密的樹木把驕陽隔在空中,把塵囂隔在園外。滿園綠意沉沉,一進校門頓覺得暑意大減。
  「先送莊先生。」盂樾吩咐車伕老宋。
  車子繞過一條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莊卣辰下車前鄭重地說:「我看出來了,也有人不謹慎,你看出來沒有?」
  還沒有等回答,他就說,「那就是你。」
  兩人各自抬抬手臂,算是分手的禮節。
  車子復又繞過小河,往校園深處駛去。
  「我說了些什麼?」弗之想。他素來是個謹慎的人,常常把做過的事回想一遍。他自己曾說:「吾日三省吾身,太費時間。一省還是做得到的。」他很快想起來,午飯間他曾說;「國家到得這個地步,遠因是滿清政府的腐敗,近因就得考察一下。中華民族有的是仁人志士。為什麼許多事辦不成?主要是不團結。」接著說到以北平為國際性的文化城的不可行處。這種設想幾年前便有,要把北平變為不設防城市,要將華北作為特殊地區。弗之說,華北特殊化實在是日本操縱的華北自治運動的延續。「自治來自治去,都自治到別人名下去了。」下面的話大概有不謹慎的嫌疑。他說的是「蘇聯革命有其成功之經驗。是不是社會主義更尊重人才,能發揮每個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團結?」當時中文系講師錢明經咳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生物系教授蕭澂(澄)馬上岔開了話,一般地說了幾點目前形勢。
  「子蔚謹慎有過於我啊。」弗之暗想。他知道蕭澂岔開話是免得多談主義。可是大家雖都謹慎,沒有慷慨激昂的言語,卻於沉重之間感到腥風血雨之必來,而且不該躲避。
  「我輩書生,為先覺者。」弗之想著,望著秀麗的校園。車子經過一處新修整的假山,在玲瓏剔透的孔穴間留有一窄塊平石,說好等他題字的。
  車子經過槐蔭夾道的路,經過小山和幾座古式建築,停在孟宅門前。他下了車,對老宋說:「明天下午三點,到歐美同學會。」老宋恭敬地應了一聲,看著孟樾進了門,才把車開走。
  屋內很靜。懸著淺黃色紗窗簾的小門廳十分舒適宜人。通過道的門楣懸著一個精緻小匾,用古拙的大篆書寫「方壺」二字,據考證,這是這座房屋原址的名字。不遠處的校長住宅,名為圓甑。孟樾每次回家,一跨進大門,便有一種安全感。他知道,總有一張嫻靜溫柔的笑臉和天真的、稚氣的叫「爸爸」的聲音在等著他。他們該都睡過午覺了?他走進過道,過道拐彎處有一個向外凸出的弧形的窗,正對花園。凸窗下有一個嵌在牆上的長木椅,是孩子們爬上爬下的地方。這時一個男孩正垂頭坐在那裡。
  「小娃!你怎麼沒睡覺?」孟樾詫異地問。
  小娃沒有像往常一樣撲上來迎接爸爸,他慢慢放下手裡正玩著的東西,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專注沉思的表情,和一個六歲的孩子很不相稱。停了一下,他還是跑過來牽住爸爸的手,一面伸著臉兒,問:「爸爸,耶穌是哪一年生的?」
  孟樾每天和孩子談話的時間很少,而每次小娃都提出不止一個問題,使他頗失為父的尊嚴。這次倒還好。他不必思索就答出來:「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以前。就是說,今天是1937年,七月七日。我們的公元紀年就是從耶穌生那年開始算的。」
  「為什麼從耶穌開始算?為什麼不從你生出來或者娘生出來或者姐姐或者嵋生出來開始算?」。
  「耶穌是個偉大的人物。」孟樾說,覺得一時很難講清耶穌究竟怎樣偉大。「他愛人,願意為別人犧牲。——小娃剛剛玩的什麼?」
  他們走到凸窗前,小娃從椅上拿起一個木製十字架遞給孟樾。這十字架上有耶穌受難像,雕鏤精細。無怪乎孩子提出這樣的問題。
  「這是嵋從姐姐房間裡拿來的。」
  姐姐孟離己小字峨,今年從一個教會中學畢業,正準備考大學。
  「耶穌愛人,願意犧牲,別人就把他釘在十字架上嗎?」小娃仍仰著小臉問。
  「那些人當然是壞人」孟樾忽然有些煩躁,把木像還給小娃。小娃體諒爸爸可能累了,便握住木像不說話,跟著孟樾走進內室。
  室中彩色繽紛,床上地下都拖著亮光紙環的鏈子,像到處流淌著鮮艷顏色的小溪。孟夫人呂碧初和十歲的小女兒嵋正高興地裁紙塗漿糊.「小心,別踩了!」她們笑著警告。小娃拉起一條金黃的紙鏈,又拉一條鮮紅的,「我也來,我會塗漿糊!」「得了,得了,就快完了。」呂碧初說。
  「這是為明天衛葑的婚禮吧?」孟樾脫下長衫,嵋搶著接了放在椅子上,碧初也笑盈盈地站起,從椅上拿起長衫掛好,轉身從浴室裡取出涼手巾。讓弗之擦汗。一面說:「婚禮我們不用操心。新房佈置得雖不錯,可太素淨了,拉幾條顏色鏈子就熱鬧多了。已經夠了。」說著把小娃手中的木像拿過看了一眼,說;「這是峨的。你怎麼拿出來?一會兒姐姐要生氣。」
  「是我拿的。」嵋忙說,「我們放回去。」姐姐是家中最愛生氣的人。誰也不願意惹她。
  「先收拾這裡。」碧初說。小娃也幫忙,一面說著笑著,也不知道說的什麼,笑的什麼,滿室溫馨的氣氛,讓人心裡熨貼。弗之坐在籐椅上看著,忽然自語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你說什麼?」碧初把那彩色河流束攏了,放進雜品櫃裡。轉臉問,馬上又說:「時局怎樣了?外面有什麼消息?」
  「那蠶食政策是明擺著的。狼子野心,無法饜足。一味忍讓,終有國破家亡的時候。」他說,見大小三張極相似的臉兒都望著他,自己笑了。「也不至於馬上就打到北平來。」說著起身往書房去了。
  書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們是不准進的。一排排書櫃佔據了大半間房。靠窗處擺著一張大寫字檯,堆滿了書稿。這桌面是禁地中的禁地,連碧初也不動的。弗之自己說是「亂得有章法」,別人一動就真亂了。在弗之坐的轉椅後面牆上,掛著大字對聯,每個字有一尺見方,是從泰山經石峪拓下來的,這幾個字是「無人我相,見天地心」。桌上在亂堆著的書稿中有一個大面綠色玻璃銅框台燈。燈身上鐫滿了篆字,細看可以辨出是五千字道德經。
  轉椅內側有一個小長桌,擺著五六方硯台,有的有漆匣或紅木匣,有一個「墨海」,是在一塊長方形石上雕出四座小橋,簇擁著當中的圓形硯池,這裡聚墨最多。還有一塊樸素的漢磚硯,看去直如一塊大磚,磨來很溫潤滑膩,這些都是弗之心愛之物。他這時不看一眼,只在轉椅上轉過身面對大字對聯.默默坐了半晌,忽又轉回來,把桌上的文稿堆開,也不管它們壓著扭著,自己低頭寫他的著作;《中國史探》。
  嵋和小娃在碧初房間裡玩了一會。趙媽來說大師傅問太太,從秦家花園裡挖來的十幾株荷包牡丹是不是種在花壇邊上。這位大師傅名叫柴發利,除做飯以外兼做園丁,於飯食和花木倒都有些審美趣味。碧初說自己去看看。「老陽兒還高著呢,地下火烤的一樣;您等晚飯過了再去不行?」趙媽笑著說。
  「就種在花壇邊上罷。」碧初想了想說,「你交代過了,還來幫我收抬衣服。嵋的準備好了,小娃的短褲扣子得重釘。」
  「大小姐不去?」趙媽隨手整理著什物。
  「忙著呢,」碧初說,「畢業考試完了,還一樣忙。」她皺眉。轉臉看著嵋和弟弟在熱心地讀格林童話,兩個小頭湊在一起,黑髮真像緞子一樣,不覺嘴角漾起一線笑意。「外老太爺起來沒有?」
  「剛起來,坐著寫字呢。」趙媽賠笑道,「我跟大師傅說一聲就來。」說著退出房外。
  「我們看老爺去。」小娃抬頭說。呂老太爺平常在城裡住,和二女兒絳初「做鄰居」,也時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這裡的一雙粉妝玉琢的小兒女吸引著他,尤其是小娃。
  「我等會兒去。」嵋埋頭看書。她看的是《銅鼓》,正為書中少年的命運把心懸著,簡直想跳進書去幫助他。
  「老爺說我們可以到他房間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過來倚著碧初。碧初撫著他的頭:「冰箱裡有剝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老爺累了,就快出來。」
  「嵋,你要嗎?」小娃問。嵋仍不抬頭,小娃跑過去摀住她的書,嵋不耐煩地推開他,說:「不要!不要!」小娃笑著走了。
  碧初在鏡台上拿起一副銀鎮尺看著,兩個鎮尺上分別寫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鶴花紋,很是古雅。她把它們裝進一個有襯墊的花硬紙盒。這是用呂老太爺名義送給衛葑新夫婦的禮物。衛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兒子,也是近親。他平素對呂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請老人出席他的婚禮。老人自七十歲後對任何邀請都是禮到人不到。其實人看去很是矍鑠,不覺衰老,他卻說:「老態可惱,不必讓別人看著難受。」
  過道裡電話鈴響,嵋一手捧著書跑去接。「二姨媽!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話呢,娘就來。」碧初過來接過話筒:「二姐嗎?明天爹回城住幾天,我們送去。子勤兄來接?這邊有事麼?好的。放了暑假孩子們一直鬧著要進城。明天可不行。衛葑婚禮完了我得回來招呼一下。新房在倚雲廳,那裡是單身宿舍,都收拾好了。過幾天一定去。瑋瑋要和嵋說話?好。」嵋並未走開,靠在小桌邊看書,一手接過話筒,眼睛還在書上。「瑋瑋哥,你幹什麼呢?」
  那邊的瑋瑋說:「我畫了一張全國地圖,很像秋海棠葉子,可是我不想塗綠顏色。」
  「我畫過的,塗紅顏色。像紅葉。」嵋說。
  「我也不塗紅的,不相襯。有好些蟲子爬在上頭。」瑋瑋說得像真事一樣。
  嵋吃驚地放下了書,「那是外國兵。我知道。——瑋瑋哥,你看過《銅鼓》嗎?一敲就出來一大批軍隊。」
  瑋瑋在那邊笑。「哪裡有那麼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蟲的據點畫出來,等你來看。」他像是自問自答,「於脆畫個分省圖吧?塗多種顏色。」
  「你明天去嗎?葑哥結婚。」
  「媽和爸不去,他們有事。媽說我和炫(王玄,下同)子可以去。」瑋瑋總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像小娃對嵋那樣。
  「嵋,明天你拉紗,不能隨便跑。」碧初在房裡說。「瑋瑋願意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回來住幾天。」
  瑋瑋知道明天嵋和莊家的無采一起拉紗,因問:「莊無因進城嗎?」「不知道。這兩天沒看見他。」無因、無采是莊卣辰的一雙兒女。無因和瑋瑋上同一個中學。他們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們又交談幾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瑋瑋到孟家來,那邊二姨媽也同意了。
  「喂,喂!再說一句。螢火蟲飛起來了嗎?」瑋瑋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邊小溪上都飛著許多螢火蟲,孩子們可以讓想像隨著一起飛舞。
  「瑋瑋哥,你真好,也想著螢火蟲。」嵋說。
  「問一問炫子姐來不來。」碧初又叮囑。
  瑋瑋說炫子不在家。「我明天來看螢火蟲。」他鄭重地說,掛了電話。
  嵋放下電話就走到凸窗處接著看書。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這時在老爺屋裡,祖孫二人都很開心。先是一人一顆輪流吃荔枝,吃完後照例寫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輪著寫,好像做遊戲。寫完後便在肥皂上刻圖章。再討論哪個字好,哪個字差。
  呂老太爺每天上午誦經看報,二者交叉進行。到哪兒都是同樣節目。隨身必帶一隻小宣德香爐,有五斤重,每天點一爐好香,一上午讓這爐香陪著。老人生活儉樸,只有每天這爐香要求苛刻,必定要雲南產的雞舌香,別的香一點就頭暈,如果不點也頭暈。念誦的經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從「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念到「菩提薩婆訶」,大聲念十遍,再小聲念別的,念一會兒就看報,如果報還沒有來就要問報來了沒有,怎麼不送進來。下午午睡很長,起床後的時間如果可能,就是說如果外孫可以奉陪的話,就把它都交給外孫。在城裡和瑋瑋玩,在鄉間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個女兒,晚年能有外孫談談,覺得是人生第一樂事。
  祖孫二人對今天的肥皂頭都很滿意。小娃已經刻了一個「嵋」字,現在正刻「孟合己」三個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塊書本大的肥皂,是肥皂頭煮化後傾成的。刻的是「還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滿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紙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兒不好,小娃看不出來,說:「反正比我刻得好。」
  「『還』字裡的這個走之不好,這一筆頂難寫,『我』字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邊是個『戈』字,必須有保衛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個『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著老爺。
  「現在看你的。」紙上印出了盂合己三個紅宇,小娃高興得拍手大叫。
  「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兩塊肥皂都切去一層,「再來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頭語,只稱呼他所喜愛的人。
  兩人又專心地擺弄刻刀了。
  呂清非老人出身於安徽世家,少年時中過舉人,青年時參加同盟會,曾經為營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過縣獄,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國初年曾當選為國會議員,中年喪妻以後,眼見國是日非,逐漸覺得萬事皆空,變賣了家鄉田產,到北平挨著兩個女兒居住。
  「外老太爺,開晚飯了。」趙媽在房門口恭敬地大聲說。老人早中飯都在房裡吃,只有晚飯和大家一起坐坐談談。
  小娃從矮凳上一躍而起,祖孫一起到飯廳。孟樾夫婦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與碧初坐在兩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著。
  「大小姐呢?」碧初皺眉問。話音未落,孟峨走進來了。她正當妙年,身材窈窕,著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襪,完全是1937年北平大學生裝束。笑盈盈一張臉,只是下巴過於尖削,好像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兒去了?」碧初和藹地問。
  「同學家。」
  「複習功課吧?」弗之也和藹地問。
  「複習一點兒。」峨不情願地回答。
  小娃的座位是一個高椅,前面一塊橫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飯,照說他這個暑假後上小學,早該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間磨蹭,想坐下來。「我都會刻圖章了。」他擺出自己的優越條件。
  「今天沒有交代擺你的座位。」碧初溫和地說,「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後天吧,後天開始。」小娃想,明天下午進城,晚飯不在家,頭一天上桌少一次有點吃虧。「等瑋瑋哥來了,我們挨著坐。」小娃說著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老人有一隻特製的宜興紫砂小鍋,像個大碗,但有蓋有柄。碧初揭去蓋子,滿屋一陣甜香。這是百合、紅棗、糯米和青海特產長壽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開始用飯。
  「明天晚上瑋瑋哥來了,我們到荷花池去看螢火蟲。今天瑋瑋哥問來著。」嵋一面嚼飯一面說。
  「吃飯別說話。」峨瞪她一眼。
  嵋轉著烏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決定對著公公繼續說:「荷花池的螢火蟲和後門外頭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訴你吃飯別說話!」峨嚴厲地說。
  「那你還說呢。」嵋頂嘴。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說得對。你們都專心吃飯。」碧初溫和地說,看著兩個女兒。孟家從來是長幼有序的。
  峨、嵋兩人的臉都很秀氣,輪廓很像,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滿含少女的迷惑朦朧,妹妹的還盛著兒童的澄澈無邪。最不同的是兩人臉上的神氣,這和年齡無關。衛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帶些澀。「那我呢?」小娃曾問。衛葑一時想不出,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
  「你是五味俱全。」衛葑說。大家哈哈大笑.
  「這幾天這樣熱,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說。這時一隻小獅子貓跳到他懷裡轉了兩圈就坐下來,抬頭望著大家吃飯。這貓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兒和頭頂有一點黑,貓譜中名為鞭打繡球。
  老人正夾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著,那都是單用小碟裝的,幾片鮮紅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還有一小碗炒成糊狀的西紅柿雞蛋。萊很簡單,但整治精細。
  「爹說進城住幾天再過來。」碧初代答。
  「時局怎麼樣?」過一會兒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鄭重地問,他每天都要這樣問的。
  「今天有一個聚餐會,有人說日本向豐台運兵呢。」弗之說。
  「豐台離北平不過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駐兵,已經三年了。」老人向峨與嵋說,「他們想把北平變成瀋陽第二。我從十八歲奔走革命,滿清政府倒了,國事還是一團糟。勞碌一生,沒有成績!」
  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語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憂而憂。」峨說,聽起來有點諷刺的味道。
  「這麼些年也過來了,爹已經盡了力了,別再操心。」碧初對峨看了一眼,說。
  「聽說下星期有昆曲名角來學校禮堂演出……好像是幾位票友,難得演的。」弗之說,「舅父來看看才好,到時候,荷花也盛開了。」他因說話,手裡夾著一箸菜,小獅子盯著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來。趙媽趕緊過來打掃。
  「小獅子它們沒吃飯嗎?」碧初向,孟家對貓和狗要比對孩子寬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貓吃不了,還剩著呢。」趙媽笑著把小獅子抱走了。
  一時飯畢,大家吃西瓜。這時門鈴響,嵋跑得快,打開大門,見一個高瘦青年站在門前。
  「對不起,孟離己小姐在家嗎?」青年彬彬有禮,用手指托一下眼鏡。
  「姐姐,有人找你。」嵋認得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經濟系二年級學生,便讓他進客廳,叫了姐姐出來。孟家規矩,有客人說話,小孩不准湊在旁邊。只聽見姐姐說:「掌心雷,你來了?」口氣是問他有什麼事。
  嵋回到飯廳,見外公和爸爸談得熱鬧,小娃已從高椅上下來了。
  「咱們出去玩?」小娃問嵋。
  「娘,我們出去玩。」嵋問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紗廚前整理
  東西。「螢火蟲要飛起來了。」嵋又說。
  「別跑遠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囑。兩個孩子應了一聲,高興地跑出去了。
  孟宅後門外是一條小溪。溪水從玉泉山來,在校園裡彎繞,分出這一小股,十分清澈,兩岸長滿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間一條小路接著青石板橋。對岸是一座小山,山那邊是女生宿舍。這時夕陽已沉在女生宿舍樓後,樓頂顯出一片紅光,遠處西山的霞綺正燃燒著一天最後的光亮。
  兩個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橋頭斜放的一條石頭,據說是從圓明園搬來的。他們坐了一會兒,遠天霞綺漸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間。兩人仔細看著草叢,濃密的草叢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邊一個!」小娃興奮地站起來,嵋連忙拉住他。他們倆為追螢火蟲不止一次掉進小溪,弄濕了衣衫。「這邊一個。」嵋也叫道。草叢上有一點亮光從岸那邊急地掠過來。這邊一點亮光輕盈地飄過去。
  在這幻想色彩濃重的景色中,對岸小山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影,他騎著車,飛快地衝過石板橋,停在他們身邊。「莊哥哥!」嵋和小娃笑著叫起來。莊無因雙腿撐地,坐在車上。他身材修長,眉和眼睛都是長長的,很像父親,只是眉宇間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好像總在思索什麼,就憑這一點,在千百人叢中也能很快讓人認出。
  「你們這一對幻想家!又在這兒了。」無因說,「螢火蟲都說了些什麼?」
  「瑋瑋問你明天進不進城?」嵋說。「婚禮嗎?我才不去呢。那是你們女孩子的事。」無因心不在焉地說。他也沉浸在螢火蟲的幻想世界了
  從草叢間飛出的亮光愈來愈多了,草叢間露出發亮的水波,水波上飛動著亮點兒,這些亮光和六隻發亮的眸子點綴著夏夜。他們專心地看,都不說話。
  「妹妹,」趙媽走過來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總是叫成妹妹。「莊少爺也在這兒!太太叫你們回去呢。」
  「大批的還沒出來。」嵋說。「那邊一個大的!」小娃指著小溪上游,果然一個特大的亮點兒在飄。那是小仙子的燈?還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來吧,明天瑋少爺來了,一塊兒玩。」
  「澹台瑋明天來?我也來!」無因說。「叫莊姐姐也來!」小娃說。「好吧,好吧。」趙媽替回答。無因輕快地一踩車蹬,車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見!」兩個孩子聽話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點兒招招手,跑回家去。在過道裡聽見姐姐對娘說,她不參加衛表哥的婚禮。她要和她的同學吳家馨還有掌心雷一同去聽鄰近教會大學的音樂會,她要騎車去。
  「明天我們有舞蹈會。」嵋說。不無幾分驕傲。參加舞蹈的是螢火蟲和白荷花,觀眾是瑋瑋哥、莊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己。
  多麼寧靜芬芳的夜!孟宅裡每個人懷著對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個北平城一起,安穩地入睡了。
   

  清晨,隨著夏日的朝陽最先來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塊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裡貯存到夏,再一塊塊送到用戶家中。冰車是驢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嚴嚴實實,可還從縫裡直冒水氣。小驢就這麼騰雲駕霧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鐵夾子和草繩把冰從車上搬到室外,最後抱到冰箱裡。然後在已經很濕的圍裙上擦著手,笑嘻嘻和柴師傅或李媽說幾句閒話,跨上車揚鞭而去。接踵而來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館菜店的夥計。他們包攬了校園裡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也能送來鮮紅的西紅柿,碧綠的豆角,白裡泛青的洋白菜。還經常有南方的新鮮綠菜象芥菜、油菜苔等。嵋和小娃過家家玩時,也會學著吩咐,讓如意館送點什麼來。
  直到吃過早飯,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帶著嵋和小娃還有年輕的李媽到倚雲廳去裝飾新房。倚雲廳是一座舊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後有上百間房,是單身教職員宿舍。衛葑的一間在月洞門裡花木深處,已經收拾得花團錦簇。因衛葑這幾天在城裡,晚上婚禮後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來,碧初怕有疏漏,特地來檢查。
  「可別動,什麼都別動。」碧初囑咐兩個孩子。開了房門,見一切整齊。床是凌雪妍的母親凌太太前天來鋪的,繡花床單沒有一絲皺紋,妃色絲窗簾讓綠蔭襯著,顯得喜氣洋洋。兩個孩子躡手躡腳跟在母親身後。這裡似乎是個神聖的所在。
  在碧初指點下,那些彩色鏈條很快懸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熱鬧氣氛。「這新房多好!」李媽讚歎。
  碧初環視一周,見窗下玻璃面小圓桌上沒有擺設,心想要讓趙媽送個點心盤子來。等到覺得無懈可擊時,便叫靠在窗上向外看的兩個孩子:「看好了,咱們回家。」遂走出房,鎖門轉身,卻見衛葑急匆匆跨過月洞門走來。
  「葑哥!」兩個孩子歡呼。
  衛葑是個英俊青年,風度翩翩,眼睛明亮,穿著白綢襯衫,淺灰西服褲,一件銀灰色紗大褂拿在手裡。
  「你怎麼回來了?」碧初有些奇怪。
  「昨天夜裡日本兵尋釁攻打宛平城。」
  碧初沒有言語,在考慮這消息的份量。小娃牽住母親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前面,以禦敵侮。
  「二十九軍守城十分英勇。」衛葑心裡很激動,但話說得很平靜。「——我有點事。」說著要走。「下午的婚禮呢?」碧初不得不問。「一切照常。我會趕進城去。」衛其一面說話已進了屋。「你可別把東西弄亂了。」碧初忙囑咐.「知道。」
  衛葑不知在做什麼,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見那些恰到好處的陳設。她輕輕歎息,領著孩子走了。
  她們到家時,弗之在接電話。好幾次說起蘆溝橋。一會兒,弗之走進房來說:「駐蘆溝橋的日軍尋釁,說是走失了一個兵,要進宛平城,已經打起來了。蕭先生來的電話。」
  「剛剛衛葑說了,」碧初說,「他回來了,說有點事。還說婚禮照常舉行。」
  「我們當然希望能照常。」
  「去和爹說一聲。」碧初說。
  老人先沒有聽清,「啊…啊」了幾聲,等到聽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說,「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
  「總還是邊打邊談的。」弗之說。
  「只有犧牲,才能保存。」老人說,「不管怎樣是已經打了,不至於象東三省,十萬大軍,一槍不發,把大好河山拱手讓人。」
  「要是真打起來,戰亂年月,我擔心爹怎麼受得了——」碧初說。
  老人看著她,目光很嚴厲。「可擔心的事多著呢。」
  「學校倒是有準備。」弗之說。「在長沙準備了分校,圖書儀器也運了些去。」這時忽然聽見兩個孩子在後院嘰嘰喳喳說著笑著,他詢問地望望碧初。碧初說;「廣東挑來了。」她走到院子裡,果然見兩個孩子在一個貨擔前,和挑擔的高興地說話。
  廣東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廣東毫無關係,可能因為擔上貨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這種貨挑很講究。一頭是圓的,如同多層的大食盒,一格格裝著各樣好吃的點心。一頭是長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裝著稻香村的各種小食品,糟蛋、龍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歡的是一種烤成枯黃色的雞蛋餅,每一塊都是彎的,他們叫它做瓦片。每次廣東挑來了,碧初都得買這種點心。
  「太太出來了。今兒個的點心真新鮮。汽車剛到,我收拾收拾,頭一個就給您送來了。」廣東挑笑嘻嘻地說。他剛剃過頭,光光的頭皮白裡泛青,左眉邊有一道紫紅色的胎記,一條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乾淨利落的樣子。他也聽說打仗了,可他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只要他挑著這副貨擔,他就擁有世界。
  「讓孩子們挑吧。自己看喜歡什麼。」碧初微笑道,走下階看著擺開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兩樣,看見有呂老人喜歡的核桃雲片糕,想這幾天老人不在,可以等下次再買。隨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時局會怎樣變化?」她不由得想,「也許再等幾年,等小娃大一點再打才好。」但馬上自責,「真是婦人之見。」
  嵋和小弟正商量給瑋瑋預備什麼。討論了一會兒,還是認為瓦片最好。廣東挑笑嘻嘻地把東西撿出來,收了錢。柴師傅讓他到下房喝茶,像蒔園做飯都有審美趣味那樣,柴師傅讓茶倒不是為多拿回扣,北平話叫底子錢,那有一定比例;而是他喜歡這廣東挑,覺得它有超出只是吃飽的趣味。有時候他也買兩塊棗泥餡的綠豆糕,給他想像中的兒子。
  兩個孩子回到自己房間。嵋立即抱起坐在桌上的一個破舊的洋囡囡,那是峨傳下來的「小可憐」,很得嵋的關心。嵋安慰它:「你別怕,有我呢。」她想想,說的仍是這兩句:「你別怕,有我呢。」
  「打仗是怎麼回事?」小娃沉思地問。
  嵋抱著洋囡囡站在窗前,看著花園的一片濃綠,一個花圃裡種著一片波斯菊,這種花的莖細而長,頭上頂著一朵花,顯得很單薄。合成一片卻很豐富,好像長荒了,給人不羈不拘的感覺。
  必須多看兩眼。嵋想,接著向小娃說:「這就是打仗。」見小娃不懂,又說,「打了仗,這些花都沒有了。所以得多看兩眼。」
  「我不喜歡打仗。」小娃仍沉思地說。
  「我也不喜歡。」嵋把洋囡囡放在窗台上,讓他幫著多看兩眼。
  整個中午孟家的電話頻繁,客人不斷。中午二時許澹台勉來接呂老太爺。說日方要我方上午十一時撤離蘆溝橋,我方當然不答應,又打起來了。他很興奮,說只要打,就有希望,怕的是不打。老太爺說過幾天雖然還要來,那「還我河山」大圖章必須帶著,好不時修改。他上了車,忽然又下車,要到花園看看。「爹,這會兒正熱,等再來,傍晚到園子裡坐。」碧初說,老人似乎聽不見,只管走,大家只好跟著,一同來到花園。
  花園裡驕陽當頭照得花草都沒有精神,老人扶杖在柳蔭下站定,瞇著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學校對老人來說,是個美好的地方。他半生奔走革命,深知事在人為,人材最為重要。從花園望過去,在綠蔭掩映間,可見一排排的教室和兩座樓。老人曾多次站在這兒,看學生夾著書來來去去,心中總升起模糊的希望。這時因值暑假,校園裡靜悄悄的。炮火還沒有引起動靜。眾人把眼光落在那五顏六色的波斯菊上,心裡都不平靜。
  「這花開得好盛。」澹台勉歎道。
  「公公也多看兩眼,」小娃忽然仰頭說.
  「是要多看兩眼。」老人輕撫小娃的頭。
  大家不由得都多看兩眼。柳蔭遮住陽光,遮不住地下的熱氣。說話間,老人已是汗涔涔了。碧初說道:「爹,上車吧。子勤兄進城還有事。」
  「我不忙。下午有一處邀去講講華北供電情況。今天不知道還講不講。」子勤在老人耳邊大聲說。
  老人默然,擺擺手,上車走了。
  碧初進屋,安排吩咐了幾件事,就去梳妝。趙媽給孩子們換了衣服。小娃的是一套淡藍色海軍服,他穿好了立即在房間裡來來去去正步走。嵋換上一件白紗衣,領口袖邊都是荷葉縐邊,秀美的頭襯在縐邊中,真像挺立的花朵。腳下是紅白相間薄皮編結的涼鞋。趙媽把她一提,放在梳妝台鏡前,「看看我們二小姐,多麼俊!」嵋立刻擠著碧初坐下了。「娘,給我擦點什麼。」她靠著母親笑。一面橢圓形大鏡子嵌在硬木流雲雕框中,鏡中映出依偎著的母女,眉兒都彎彎的,眼睛充滿笑意。碧初給嵋繫上一條鮮紅的髮帶。一面說:「小孩子以自然為好,不用擦東西。這樣顯得做作。」嵋不說話了,只看著碧初梳頭。碧初的頭髮很多很黑,全都攏到後面,梳了一個圓形的髻,是照呂老太太的樣式梳的。老太太的髮髻在阜陽縣城裡很有名,有呂家髻之稱。呂家三姊妹都不剪髮,婚後都梳頭。北平是大地方,無人注意了。這時碧初在髻上插了一朵紅絨喜字。帶上一對翡翠耳墜子,衣領上別了同樣的別針,都是橢圓形的。她天生肌膚雪白,並不需怎樣修飾,一會兒便停當。母女兩個對鏡微笑,忽然從鏡子裡看見峨走進房來。
  「娘,你們都去,就我一個人在家。」峨不高興地說。
  「你不是要參加音樂會麼?是不是不開了?一起進城吧。」碧初耐心地說。
  「怎麼不開?我還得去收門票呢。」
  「掌心雷來嗎?」嵋好奇地問。
  「關你什麼事!」姐姐怒目而視。
  「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氣執拗,很難管她。「有同學一塊兒去嗎?」
  「當然了。」峨看了看一雙弟妹,轉身走了。
  老宋車到門前時,弗之四人已在門廳裡了。他們很少讓車等。碧初又叮囑趙媽好生招呼峨。趙媽笑說:「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們,我們都是管幹什麼的!」
  兩個孩子上了車,照老規矩坐倒座,弗之夫婦面對這一雙粉妝玉琢的小兒女,不覺對看了一下。他們沒有說話,可是彼此瞭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會有怎樣的遭遇。
  「咱們讓瑋瑋哥把他的捕蟲網帶來。」小娃悄悄對嵋說。他們兩個也會心地對望了一下。有一次瑋瑋來,捕了好些螢火蟲放在屋裡,三個人開螢火大會。後來挨碧初好一頓訓斥。可他們並無改過之意。
  「孟先生,您瞧這回怎麼樣啊?」老宋是個極規矩的車伕,坐車的先生們談話,他從不插嘴,也絕不傳話。今天情況實在不同一般,他覺得有必要問一問。
  「除了抵抗,咱們沒有別的生路。」弗之平靜地說。
  「這北平城,這麼多好東西,真打到城裡頭,可怎麼辦?」
  弗之知道故宮博物院從前年就在收拾寶物,運往南京,這也許是個辦法吧。他輕輕歎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國滅種的地步,北平城為誰保存?」
  「我想著也是。」
  車子出了校門,那一段槐蔭夾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後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聞見槐花的甜香,不覺向退去的校門招呼。「再見!」她說。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來,倒像告別似的。」說著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門越來越小,車子轉彎,看不見了。
  城裡店舖照常開業,表面上很平靜。「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語。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著窗外,和假期間的校園相比,街上人夠多了。順著西直門大街向前,兩邊店舖的招挑兒往後退。忽然一個大銅壺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著,哈哈大笑,「這麼大的壺!」
  「那是賣茶湯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媽家不遠就有一個茶湯店。」嵋忙道。
  弗之笑說:「校園裡長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沒有地方色彩,可見我們這樣階層的人脫離群眾。」
  兩個孩子並不在乎假北平人的頭銜,只顧向外看看。車過西單,牌樓下的鋪子有的已在上門板,提早關門。
  「衛葑會按時到吧?」碧初有點擔心。
  「他總是有辦法,就是今天耽誤了,也算不得什麼。和戰爭比起來,一次婚禮真不足道。」
  車子很快開到南河沿歐美同學會,進了大門。停車場上車並不多,和大廳前張掛的燈綵比較,有些寥落。大廳中人還不太少,熱鬧中有一種興奮的氣氛。
  衛葑的岳丈凌京堯走過來。他是益仁大學法國文學教授,還是最早的話劇運動參加者。父親在滿清末年做過尚書。他身材不高,有些發胖,但自有風度。「弗之,我這兒已經有一個話劇腹稿了,衛葑說我們可以去勞軍。」
  滿屋子人熱心議論的不是婚事,而是戰爭。衛葑說可以去勞軍的話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衛葑已經來了?」弗之四面看。
  「剛到,在裡頭換衣服呢。」凌京堯說著,又和碧初打招呼,「內人和雪妍在東廳。」正說著,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過來,先和弗之夫婦見禮,眼光敏捷地從碧初微笑的瞼上落到她墨綠色起黃紅圓點兒綢旗袍上,在那一副翡翠飾物上停留了幾秒鐘,遂即對京堯說:「去接伴娘的車回來,說她不能來了,家裡不讓出來。你看怎麼辦!也不早說!」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學,住在南城。岳衡芬繼續說:「照說不讓出來也有道理,打仗呢。我們家趕上了,有什麼辦法。」
  「要是真說打退日本人的挑釁,這可是喜事。」弗之說,「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興。再說衣服全預備好了,多不吉利。」
  這時碧初早已打量過蘅芬的穿著,一件暗紅起金灰花紋的紗旗袍,裡面的襯裙也是暗紅的,飾物是金絲鑲的紅瑪瑙,光澤極好,一時看不出質地。她不再研究,幫著出主意說:「找個人代,行不行?」
  「三姨媽!三姨父。」清脆的聲音引得大家都扭頭看,只見澹台炫和澹台瑋已經站在碧初身旁。炫子是益仁大學外文系學生,暑假後二年級,她是那種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極端正,皮膚極白細,到哪兒都引人注意。
  瑋瑋也靦腆地含混地叫了一聲,親熱地望著碧初。他是一個俊雅少年,目朗眉長,神清骨秀。他見過長輩便只顧和嵋、小娃說話。
  「你們來了。」碧初眼睛一亮,輕輕撫著炫子的肩,詢問地望著蘅芬,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說:「澹台小姐我們見過,知道。」說著便擁著碧初和炫子往東廳走,走了幾步想起還有一個角色,便由碧初回來找嵋,見嵋和瑋瑋、小娃已經跑到大廳的東頭,和莊先生、莊太太還有幾家的孩子們在一起。
  莊太太是英國人,是卣辰的繼室,不是無因的母親。她身材修長窈窕,自認為很有資格穿旗袍。這時穿一件銀灰色織錦緞鑲本色邊旗袍,高領上三副小蟠桃盤花扣子,沒有戴首飾,只在腕上戴一隻手鐲型小表。她正笑吟吟地對嵋說什麼,抬眼見碧初過來,便迎了兩步,伸出手來說:「孟太太,你都給孩子們吃什麼,怎麼長得這麼好!我也學學。」她高興地打量著嵋和小娃。
  「你看,我們已經借了無採了,還要帶嵋過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這次婚禮真難得,無采和嵋一起拉紗,一輩子都記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蘆溝橋的炮聲,」卣辰說,「這是中國人的驕傲。」他的高個兒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滿敬意,她總是這樣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說;「只要我們打,就能打贏,怕的是不打。」
  「這話未必盡然。」中文系講師錢明經正好在旁邊。「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國家現在的狀況經得起打麼?一百年來,也打了幾次,結果都是更大的災難。」
  「那你說該怎麼辦?」卣辰有點迷惑。
  「只好談判。也是不得已——」錢明經歎息道,「你那實驗怎樣了?這時停下,豈不可惜。」他滔滔說起實驗來,倒是卣辰在用心聽。碧初忙點頭微笑,又囑咐小娃好好跟著瑋瑋,便帶嵋穿過人群,到東廳去了。
  東廳裡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熱鬧,人並不太多,卻是香氣氤氳,笑語迴盪,到處掛著衣物,顯得很滿。理發椅上坐著莊無采,完全是個混血兒的模樣。她正吹風,不停地扭來扭去。轉一座紗屏,只見凌雪妍盛妝端坐,白紗擁在身旁。她在家裡穿戴妥當,早來等候。「凌姐姐象仙女!」嵋高興地叫出來,「有雲霧托著。」炫子站在當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孫媽正張羅她。
  「我們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輕輕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頭吧。無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炫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給老孫媽。炫子對嵋做了個鬼臉。
  「啊,我不!不喜歡吹。」嵋抗議。有一次雪妍到理髮店做頭髮,帶了她去,吹風機熱烘烘在頭上轉,真是可怕的經驗。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氣,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極講究的。雖然今天大家都有點心煩意亂,這到底是雪妍的婚禮,能做到的總得做到。她沉著臉望了嵋一眼,嵋不響了。
  無采吹好下來,蓬鬆的有些發紅的黑髮襯著一雙碧眼,對著嵋笑。嵋不待再說,自己爬上椅子。「這位小姐勇敢。」理髮師誇她。屏風裡邊,炫子抗議了;「太緊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為你!」「得啦,得啦!」老孫媽哄著,「差不多,稍微小一點。」「怎麼挑這麼熱的天結婚!」炫子又加一句。
  有人傳話說客人都到禮堂了,問新娘子準備得如何。凌京堯也在外面等著了。由他把女兒送交夫婿。在凌、孟兩位太太導演下,雪妍站好了,炫子、嵋和無采都各就各位。紗屏風撤了。嵋小心地捧著手裡一段輕紗,忽然要打噴嚏,她的鼻子有點毛病,這裡的香氣讓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陣,還是啊嚏一聲打出來。凌太太瞪了她一眼。「我做新娘的時候,可千萬打不得。」嵋想,她覺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門開了,衛葑和伴郎走進來。伴郎李宇明,是衛葑的同學。他們都穿黑禮服,十分神氣,嵋簡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著頭,炫子和無采卻都抬頭睜大眼睛。衛葑握住雪妍帶著半臂無指手套的手,卻望著炫子笑。他沒想到炫子做伴娘。他覺得雪妍和炫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雖然今天也很新鮮,炫子的美使他驚奇。雪妍嬌嗔地提他的手,他才忙轉眼對雪妍笑。
  「先走吧,我們隨後就來。」蘅芬指揮著。衛葑和伴郎聽話地走了。凌京堯過來把手臂遞給雪妍。一行人緩步來到禮堂。一個小樂隊奏起婚禮進行曲。嵋和無采遵照囑咐鄭重地走著,注意保持距離,以免把紗拉得太緊或太鬆。這場婚禮的安排是煞費各方苦心的。本來凌雪妍主張到教堂結婚。她喜歡那莊嚴氣氛,很想聽牧師問那句話:「你願以你身旁這個人為夫嗎?終身愛他,服從他?」然後全心地回答:「我願意。」但衛葑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不進教堂。凌太太主張請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長繆東惠證婚。衛葑又堅決反對,因為他不喜歡官。後來幾經討論,大家同意莊卣辰做證婚人。他是衛葑的老師,學術地位很高,沒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禮上除了各種致詞外,還安排了交換戒指、向家長鞠躬。衛葑後來總帶了一種溫柔痛惜的心情回想這婚禮,覺得它像自己一生一樣不倫不類。
  樂曲停了。新人隊伍走過了來賓的一行行座位,在許多鮮花中面對莊卣辰站好了。來賓席中有不少座位空著,但還是充滿了喜氣。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隨孟、凌兩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著大廳裡,看一切是否就緒。
  莊先生講話了。
  「今天是個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說是了不起?因為在今天解決了我素來不懂的兩個問題。一個是我素來不懂為什麼中國人總是挨別人打。聽說是孔孟之道造成中華民族許多劣根性。一個中國人能辦的事,三個中國人勢必辦不成。這就叫三個和尚沒水吃。從今天起,我看見中國人在辦一件事了,一件大事。——把強敵打出去!若說是近百年我們的抵抗都失敗了,我們就該等著失敗,我看不出這裡的必然聯繫。抵抗,還有希望。投降,只有滅亡!」卣辰的聲音不高,可是全場全神貫注,這個問題顯然比兩個人結婚更讓人關心。一說到投降這兩個字時,廳裡緩緩掠過一陣歎息。
  「至於第二個問題。就簡單得多了,衛葑和凌小姐,眾人皆以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一直不懂他們怎麼還不結婚,今天我懂了,他們是等著這偉大的時刻!要在偉大的時刻中——,」似乎為了證明偉大時刻的到來。一聲沉悶的炮響打斷了他的話,接著是一陣隆隆的聲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幾下炮聲,人們還鎮定,這時的炮聲雖還在遠處,卻響得足以使婦女驚惶失色,有人站了起來,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這就是偉大時刻的證明了。」卣辰繼續發揮。「等到我們中華民族真的站起來了,等到我們真能平平安安興高采烈,心在胸腔裡,不用懸著,腦子全在腦殼裡,不用分一部分掛在外邊考慮怎樣躲避災難,我們決不要忘記這時刻。這時刻已經延續了一百年了。——希望未來的小寶寶長大成人結婚時,只有親人的溫暖,花朵的芳馨和音樂的悠揚。可是今天,我們少不了大炮!我們需要大炮!」
  全場沉默,司儀也忘記宣佈下一項節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無采放下披紗各自端過一個小盤,由嵋端給衛葑,無采端給雪妍,兩盤裡紅絨上各擺一隻純金絞絲戒指,做工精細非常。衛葑取了戒指給雪妍戴,他看著那瑩白瘦削露一點青筋的手指,手背讓無指手套的花邊束著,心裡十分感動,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該怎樣愛她,照顧她,保護她?不知道時局能允許他有多少時間當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講了些吉利話。京堯卻講了一篇愛情的崇高意義,還用法文背誦繆塞的詩《五月之夜》中的幾句,從這首詩忽然扯到《羅密歐和朱麗葉》中的詩句。那是朱麗葉說的:「我的慷慨象海一樣浩渺,我的愛情象海一樣深沉;給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為這兩者都沒有窮盡。」婚禮中引朱麗葉的話怎麼想都有點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見。
  座中有一些騷動,是繆東惠進來了,他除了紡綢長衫外,還罩一件團花紗馬褂,以示鄭重。他連連擺手兒,在後面坐下。有幾位客人湊過去問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語。
  司儀終於宣佈禮成,新人隊伍在樂聲中退場。知客們招呼客人到宴會廳入席。蘅芬先趕過去:「七舅,還當您來不了,沒等您。」「按鐘點辦事,不用等我。」他看上去很疲憊。
  「是在談判麼?」弗之過來問。
  「是的,中午又打一陣,現在又在談,爭取雙方都從蘆溝橋撤退。」繆東惠當年學鐵路工程,曾留學日本,做過一任交通部次長,因為家裡有萬貫家財,一度沒有做事。倒是熱心公益,為北平市政建設捐過款操過心,後來安排成一位副市長。他的政治態度很曖昧,是各方都團結的人物。「呂清老沒有來?上一次大悲法師講金剛經,他也沒有去。」
  「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沒有人會自動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
  「在談判,在談判。」繆東惠對弗之點點頭。又對各樣熟人打招呼。「看樣子一下子談不成,剛才又打了一陣。不過,日本首相前幾天還聲明目前沒有蹂躪國民生活,強迫彼等犧牲之必要。」
  「走這邊,七舅。」蘅芬招呼著。「昨天我帶雪妍去請安,您聽經去了。」
  「我可不是投降派,」繆東惠沒有接話,還是對弗之說,「事情太大,四億生靈的大事。你我憑一腔熱血,報效國家,死而後已,當局考慮問題可就得仔細掂量了。」
  「考慮問題第一得順乎民心。」卣辰說。
  「那是當然。」大家說著,走進宴會廳,只見十幾張圓桌都圍著水紅繡花桌圍,每張桌上都擺著鮮花,廳頂兩排大鎏金吊燈,照得滿廳通明雪亮。穿著制服的僕役垂手侍立,繆東惠點點頭,在當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紛紛就座。
  一會兒,衛葑夫婦換了衣服出來了。嵋和炫子等人都集到最邊上兩桌。李宇明走來,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說得很熱鬧。嵋覺得凌姐姐漂亮極了,穿禮服時象仙女,現在穿上正紅縷空紗旗袍,於尊重中有幾分學生氣。她看著他們走到繆東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覺得眼前一暗。
  「燈滅了。」炫子無所謂地說。
  她們都無所謂。廳當中卻有些騷亂,其實天還未全黑,僕役很快送上燭台,一台五支燭,倒別有一種情調。
  大家心裡都有些不安,這一席菜不知有幾個人真嘗出滋味。孩子們這桌很熱鬧,都把面前排著的酒杯斟滿,學著大人碰杯。
  瑋瑋為嵋和無采斟了酒,別的男孩也為嵋和無采斟酒。炫子說:「怎麼沒人管我?我莫非已經老了?」李宇明大概聽見,走過這桌來和炫子說話。他說:「早知道有一位澹台小姐,不知是這樣的爽快人物。」「你就是那打網球的。」炫子笑說,雙頰暈紅。映著杯中的紅酒。「宇明是北平市大學網球賽冠軍,你說人家是打網球的。」衛葑說。他和雪妍走來道謝。炫子高興地把酒一飲而盡,還照一照杯。
  「真喜歡你這樣無憂無慮。」衛葑又說。雪妍溫柔地微笑著,望著炫子和李宇明。這時碧初走來,正要說話,廳中忽然一陣騷動,像是波浪一樣,傳過來,是這樣一句話:「城門關了!」
  城門關了。是繆東惠的秘書來報告的,可能中國人在觀念中有某種封閉的東西,對於門很重視。城門一關,不管哪一階層都覺得事情格外嚴重。
  最受影響的是衛葑夫婦,他們不能用各方精心佈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經預備了回門用的房屋,精緻富麗自不待言,衛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這時也無法了。客人中不少是從明侖大學來的,都在算計住處。一般在城裡都有親戚朋友,平日進城時也經常下榻,這時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無家可歸了。碧初在人叢中,唇邊仍堆著笑,眼睛卻焦慮地尋找弗之,他們看見了,走近了,目光習慣地在對話:「開始了麼?」「開始了。我們要忍受一切。」「我會的,」她說出來的卻是:「住爹那裡吧?」「當然。」嵋和小娃也對望了一下。兩人又遺憾地看著瑋瑋,瑋瑋卻很高興,說:「螢火晚會延期舉行。咱們可以一起在城裡玩,城裡好玩的多著呢。」眾人中只有他真高興。他希望嵋和小娃在城裡住,愈久愈好。他和炫子上了車,還扒在窗上,看嵋的車是否真和他一路。
   

  什剎海旁邊香粟斜街三號是一座可以稱得上是宅第的房屋。和二號四號並排三座大門,都是深門洞,高房脊,簷上有獅、虎、麒麟等獸,氣象威嚴。原是清末重臣張之洞的產業。三號是正院,門前有個大影壁。影壁四周用青瓦砌成富貴花紋,即蝙蝠和龜的圖樣。當中粉壁,原仿什剎海的景,畫了大幅荷花。十幾年前呂老太爺買下這房子時,把那花裡胡哨的東西塗去,只留一牆雪白。大門旁兩尊不大的石獅子,挪到後花園去了。現在大們上有一副神氣的紅漆對聯「守獨務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是翁同龢的字。商務印書館有印就的各種對聯出售,這是弗之去挑的。呂老先生很喜歡這副對聯,出來進去總要念一念。
  老人買這座大房子,一來因為要和女兒住在一起,而又不願住女婿家,索性房子大些,三個女兒都照顧到,二來認為把土地變成房子,比變成紙幣好一些。大女兒素初遠嫁雲南,這裡也留著她的住處。二女兒絳初和澹台勉應酬多,住了過廳和第三進院。三女兒碧初一家平常不住城裡,只用一個小院,做為進城時休息之用。老人自己住了第四進正房。前院南屋是客房,經常住著各式各樣的客人。十幾年來,時局動盪不安,這裡大門一關,日子卻還逍遙。
  這裡雖然有孟家人的行館,現在弗之車到門前,心裡卻有一種投奔他人之感——本不打算來而不得不來,和計劃中的行動不一樣。一路上碧初還想到西直門看看,萬一能出城就好了,她真不放心峨。弗之說肯定沒有用,老宋也說最好不要在街上轉,車子才和澹台家的車同時到。
  整個胡同靜悄悄的,時間並不晚,家家關門閉戶。沒有人在街上乘涼。大影壁森然露著那一片白。車一停,瑋瑋先跳下來,趕過去給弗之夫婦開車門。宅子的黑漆大門剛開一條縫,他就飛跑進去報告三姨媽一家來了。絳初和澹台勉晚上有應酬,在同和居吃飯,飯間公司裡的人把澹台勉請走,只有絳初一人回來。正和伺候上房的劉媽說著城門關了,孟太太一家大概會來,聽說忙迎出來。她走過院子進了過廳,碧初和弗之已進了垂花門。大家相見,都想不出話說。
  絳初比碧初大兩歲,兩人相貌酷似。一次她到明侖大學,在孟宅花園外面,有好幾位不認識的先生向她打招呼。她好生奇怪,後來知道他們都以為她是孟太太。其實兩姊妹氣質很不一樣。絳初精明,碧初嫻靜,絳初有富貴氣,碧初有林下風。這是多年不同的生活使然的。
  過廳是澹台家的外客廳,佈置很富麗,碧初等並不在這裡坐,向裡走時,瑋瑋的狼狗亨利迎上來,搖頭擺尾表示歡迎。它很清楚來人的親疏關係,很少弄錯。
  大家到上房外間起居室坐下。碧初忙打電話,電話通了,可是沒人接。「想必是峨聽音樂會還沒有回來。」弗之說。碧初只好放下,等等再打。「爹睡了吧?」她問。「劉媽往後院去看了,大概睡了。」絳初答。
  說話間簾櫳響處,進來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婦人,小而圓的眼睛像兩粒發亮的扣子,著一件灰綢旗袍。這是老人的續絃趙蓮秀。老人中年喪妻後,內助無人,生活諸般瑣事別人怎麼照管也是不方便,大家都勸他找個身邊人伺候,那時這樣實行的人不少,不過不再用納妾這樣的說法。反正中國的語言和智慧可以為同一件事找出各種不同的,甚至是褒貶截然相反的說法。呂老先生別具一格,堅持明媒正娶,續了這一房。雖說是續娶,實際上趙蓮秀在呂家地位不高,人們從未把她和碧初等的母親張夫人同等看待。一來因出身,她是雲南路南小縣上一個木匠女兒,是滇軍嚴亮祖師長夫人呂素初游石林時發現的。二來因年紀,她比碧初還小兩歲。本來呂素初找這個人只是為侍奉老父,沒有想要正式嫁娶,及至呂老先生要以平等待人,她和碧初都覺得無甚不可,只有絳初堅決反對,後來反對不成,一種輕視怠慢的氣氛總在。趙蓮秀倒是一位賢德本分之人,服侍老人很盡心。
  這時她笑著招呼過大家,帶著小心討好的神氣,用報告的口吻說:「老太爺已經睡了,他原說要等你們回來問問外頭的事,天晚了,就睡了。」又笑著去拉嵋的手,她很喜歡嵋。嵋見到她,也很親熱,不見面時卻很少想到。孟家人在一起時也絕少提到她,就像沒這個人似的。所以嵋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盼著你們,盼不來,這下子倒好,可以多在城裡住幾天。」她一手拉著嵋,又去拉小娃,說,「公公不管這些,說只要炸彈沒掉到頭上,一切照常。」
  「瑋瑋,你們孩於上你屋裡玩一會兒,西小院收拾好了,就該睡了。」絳初說。三個孩子巴不得這聲命令,連忙往外走,蓮秀縮回手,微笑著在靠門的椅子上坐了。她一般都是招呼一下,坐幾分鐘,就退走。炫子已經回自己屋去了。
  瑋瑋的房間是正房西頭一個小套間。這一排正房後面有一個進深很淺的院子,院中佈滿籐蘿,稱為籐蘿院。一枝籐蘿懸在瑋瑋後窗上,嵋很喜歡那樣子。
  「關燈,關燈。」瑋瑋進門剛開燈,嵋就叫起來。
  「嵋要看那籐蘿。」小娃解釋。關了燈,果然看見婆娑的葉影,一枝粗如兒臂的枝條斜過窗欞。「怎麼城裡沒有螢火蟲?」小娃說,「螢火蟲會動會沖。咱們明天能回去不能?」
  「明天開了城門,就能回去。」嵋說。
  「那可不見得。——來,看我畫的地圖——籐蘿看夠沒有?」
  嵋頷首表示同意開燈。燈一亮只見房中間吊著一架漂亮的飛機模型,漆成淡藍色。這是瑋瑋暑假的手工,一張大地圖攤在桌上,是暑假作業。瑋瑋的書桌很大,比澹台勉的辦公桌還大。桌上劃分了各種區域,有數學區、歷史區、地理區、航空區等。嵋走過去看地圖,小娃纏著瑋瑋讓把航模取下來。飛機取下來了,兩人就蹲在地上研究。
  「我想你們長大都要開飛機,」嵋說,拋開地圖也蹲下去看。
  「我是要造飛機,」瑋瑋說,「人應該飛起來,不然太可憐了。鳥看我們人,大概就像我們看蛇一類的東西一樣。」
  「我也要造飛機,」小娃學舌,「像螢火蟲一樣飛。」他看看嵋,「嵋不會造,我們造了給你坐。」
  「我可以負責把飛機收拾乾淨。」嵋說,她對造飛機毫無興趣,但她相信飛機裡也像家一樣。
  「要是炫子,一定說,我才不坐呢,我怕摔死。」瑋瑋笑著說。
  「今天炫子姐真好看,和凌姐姐一樣好看。」嵋認為只要是新娘,就應是最好看的。
  三人看一陣飛機,又研究地圖。瑋瑋的地圖把駐外國軍隊的地方都標出來了。「這麼多!」嵋吃一驚。「蘆溝橋在哪兒?」
  「我這圖沒有那麼詳細。要不要畫上一個?」瑋說著拿起筆來。
  這時劉媽走進來要領嵋二人去睡。瑋瑋也要跟著。劉媽說:「太太說了,你也該睡了。太太一會兒就過來呢。」
  「那我們明天到什剎海去。」
  「明天能讓你們出大門?得了吧,我的少爺。」
  「那就到後園去挖運河。」瑋瑋說,後園對孩子們來說,是個神秘的所在。因為人少,園子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草中有一座古舊的二層小樓,僕人間傳說樓上住著狐仙,晚上有小紅燈掛出來,當然誰也沒有看見過。
  三人又嘀咕了幾句才分手。孟家姐弟從東頭夾道到正院。正院中正房十四間,是鉤連搭的樣式,房子高大寬敞。院中兩棵海棠、兩株槐樹都是葉茂根深的大樹,當中一個大魚缸,種著荷花,有兩朵不經意地開著。這時院裡靜悄悄的,只廊上亮著燈,廊下晚香玉濃香襲人。孩子們放輕腳步。「跑你們的,這麼大的院子,驚動不了老太爺。」劉媽說。
  他們進了西側月洞門,這是一個小跨院,想來原是書齋琴室一類,規模小,卻很精緻。院中沿牆遍植丁香,南牆有一座玲瓏假山,旁邊花圃中全是芍葯。燈光靜靜地透過簾櫳,照見扶疏的花木。掀簾只見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麼。劉媽幫著張羅兩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會兒,門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沒有?」碧初知道這是老太爺的本家侄孫呂貴堂,答應著讓進來。老人自己沒有兒子,可是一縣凡姓呂的都說是他的本家。這呂貴堂認得幾個字,在鄉下教過幾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負債太多,過不下去,去年帶著女兒香閣投奔老太爺來,想找點小事,把債還了。在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顯得頭腦清楚,且極忠厚本分,老人因讓他常到正院談談講講,幫著照料家事,地位介乎親戚與僕人之間。只是上上下下對他沒有個稱呼,一律直呼其名,成為習慣。呂家人本想讓香閣上學,貴堂說北平不是他們留的地方,先還清債務再說。父女倆攬了些文稿來抄。大半年來,陸續還了些債,過得很平靜。
  「來給三姑、孟姑父請安。」呂貴堂掀簾進來,後面跟著十六歲的香閣。碧初每次見她,都覺得她又長大了,更惹眼了;每次都更感到她伶俐有餘渾厚不足,卻不知為什麼。她穿著舊月白竹布衫褲,松寬的褲腿,隨著行走飄動,雖是農村裝束,自有一種韻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問的是嵋。
  「沒有,沒有!你來!」嵋和小娃在裡間正睡不著。香閣先看碧初臉色,覺得沒有阻攔之意,方從衣袋裡拿出兩個彩線角兒來,帶著亮晃晃的長穗子,笑說:「還是端午節給小姑姑纏的。」往裡間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歡呼,他們見了什麼都歡呼的。
  因給峨的電話還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電話。外間弗之和呂貴堂說了幾句時局。貴堂不敢耽擱,弗之留著問農村情況,才說:「有個族弟來信說,鄉下日子更不好過了。一個鄉的人都得了一種病,先是害眼,再發燒,然後右腿動不得。本來要吃沒吃要穿沒穿,搭拉著一口氣,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進來,更沒有活路。不知道這次日本人要怎樣?」
  「先要吞併華北,再要吞併全中國。」弗之說,「就看這一次我們中國人有沒有骨氣堅持抵抗。要是再讓了華北,以後更難打了。」「孟姑父!不瞞您說,」呂貴堂忍不住說,「我常覺得自己是個殘廢人。文的雖識幾個字,算不得知識分子,武的雖生長農村,可用鋤頭鎬把也不精通。我這樣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罷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著我的,我沒有什麼掛牽!」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往裡間看一眼,「香閣麼,三姑二姑會照應的。」
  弗之很感動。在這民族存亡的關頭,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會毀家紓難的。可是該怎樣把這樣的精神集結起來,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說:「明天我們要回學校去,這裡還要你多照料。」「能在老太爺身邊,這是我的造化。」貴堂說,隨即站起叫出香閣。香閣一邊走,一邊答應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隨著貴堂告辭。
  一時碧初回來,已經打通電話,和弗之說過,進裡間看兩個孩子。
  「姐姐在家,沒事,音樂會照常舉行。」碧初撫著小娃的頭,「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們兩個先住在這兒。不是很好玩嗎?」
  城裡的世界豐富而新奇,兩個孩子平常總是住不夠的。這時一聽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時把那彩色角子扔得遠遠的。她多麼想跟著回家,「我們不能回去麼?」「我也想回家,」小娃響應。
  「住幾天,看看時局變化,就來接你們。」
  弗之從外間走過來。「公公會講很多很多過去的事。瑋瑋會帶你們玩——」他沒有說下去。四個人一時都覺得方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無論怎樣他們也不願離開的。
  「我們還能回去嗎?」嵋把被子拉到臉上,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應該可以。」弗之只能這樣回答。
  「很久嗎?」
  「不過幾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說。
  兩個孩子沒有想到,需要那麼長的時間才能回去。那時他們已經長大,美好的童年永遠消逝,只能變為記憶藏在心底。飛翔的螢火蟲則成為遙遠的夢,不復存在了。
  野葫蘆的心
  親愛的孩子,我竟從沒有見過你們穿著寬大睡衣的樣兒;也從沒有給你們講過故事。現在可以講一個,雖然你們已經睡著了。
  我真願意和娘在一起,就這樣坐在床邊,守著你們天真的夢,心裡為你們默默念誦。
  這是大山裡的傳說,一個原始的,毫無現代色彩的傳說。
  故事開頭,照例是古時候。古時候,很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村莊邊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蘆地,好像從開天闢地,就生在那兒。春夏枝蔓纏繞,一片綠蔭涼;秋來結很多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掛著,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全村人都喜愛這葫蘆。每有新生小兒,便去認一個,把小兒名字剪紙貼在上面。等葫蘆長成,把小頭切開,就成為一個天然的容器。認葫蘆成為這村莊的一個風俗,像洗三,過百歲,抓週一樣。每個小兒都有一個可愛的葫蘆掛在床頭。女孩子的更有五彩絲線的網絡套著,裝著心愛的零碎。
  一年秋天,敵人打進山裡,究竟是什麼敵人,從沒有人說清過。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村人僥倖逃生,也淪入做苦工的境地。敵人到處搜刮,看見這一片金燦燦的葫蘆,不少葫蘆染有名字;知道原委後,登時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兒集中,一刀一個全都殺了。
  然後摘下葫蘆,也要砍開來用。誰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蘆紋絲不動。無論怎樣砍、切、砸、磨,連個裂紋也沒有。敵人發狠,架起火燒,只見火光中一片金燦燦,金光比火光還亮。燒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蘆原樣。敵人發慌,把它們扔進山溪,隨水飄去。
  水流很急,葫蘆不時沉入水底,一會兒又浮上來。溪面一時佈滿葫蘆,轉著圈,打著漩。據當時看見的人說,水上忽然響起一陣憤怒的哭聲,撼山震谷,只覺得那飄在水中的,不是葫蘆,而是小兒的頭顱。
  葫蘆帶著哭聲飄遠了。
  來年野葫蘆地裡仍然枝蔓纏繞,一片綠蔭涼。秋天。仍結了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掛著,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
  嵋皺起臉,像要哭,是不是在想,每個葫蘆裡,裝著什麼樣的夢?
  小娃伸伸腳,你們真像兩個小玩偶。不知戰爭會怎樣扭亂命運的提線。我很不安,為你們該得到卻不可測的明天,為千千萬萬在戰火中燃燒的青春,為關係到我們祖國的一切。
  許多事讓人糊塗,但祖國這至高無上的詞,是明白貼在人心上的。很難形容它究竟包含什麼。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換的。它包括親人、故鄉,包括你們所依戀的方壺,我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學校;包括民族拚搏繁衍的歷史,美麗豐饒的土地,古老輝煌的文化和沸騰著的現在。它不可更換,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噎,令人覺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滾燙的。
  我其實是個懦弱的人,從不敢任性,總希望自己有益於家庭、社會,有益於他人。雖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遠不能灑脫,所以十分敬佩那堅貞執著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蘆。
  夜,靜極了。傳來沉重的炮聲。娘走來說,不知明天會怎樣。
  親愛的孩子,明天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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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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