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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知不覺間,夏天去了。天氣像是冷熱水沒有攪勻。熱氣中漸漸滲入一股獨立的涼意。什剎海黃昏的風送來清爽,但是會賢堂門前高懸的日本旗令人窒息。在什剎海邊上不管哪個方向都很容易看到那紅紅的大圓點。它把拖黛的遠山、披雲的彎月、澄明的湖水和高高低低的房屋都染上了一層血痕。店舖大都開張,真光、國泰等幾個一級電影院陸續恢復了營業,貼出大幅好萊塢電影的廣告,寫著「哀感頑艷、風流浪漫」等大字。這一切都逃不脫那大紅點的影子。行人在這影子裡緩慢地走著,表面上是維持著北平人的習慣,但每人心裡感到的是沉重,不是悠閒。
  八月八日蔣委員長髮表告全體將士書,說:「我們忍無可忍,退無可退了。我們要全國一致團結起來,與倭寇拚個你死我活。」八月十三日,淞滬戰爭爆發。十四日,國民政府發表自衛抗戰聲明書,痛斥日本對中國之侵略,要實現天賦人權,以自衛。許多人偷聽了南京電台廣播,記下了這些話,碧初也記了一份,用大字寫了送給老太爺。老人手顫顫地舉著抄紙反覆讀,高興得大滴眼淚落在鬍子上,亮晶晶的,哽咽道:「這就是我們民族的轉機了!」當時,拿出幾經修改的「還我河山」印章,另要了肥皂頭,督促瑋瑋和小娃練習多遍,才刻在兩塊無人識得的黃色考究印石上。後來又聽說上海有一批老人請求成立老子軍,赴前線殺敵。遂下令三號宅院內所有的人學習武術,自任教師,隔幾天練一次。絳、碧二人特准免役,炫子常常曠課,峨根本不來,蓮秀與呂貴堂父女不敢不參加。幾個孩子很感興趣,讀書遊戲再加上學拳,很快送走炎夏的威勢。
  九月上旬的一個清晨,這是北平市偽教育局經過一番努力,各中小學開學的日子。澹台瑋推著自行車從香粟斜街三號的黑漆大門出來,縱身上車,不理劉鳳才在後面「多加小心」的囑咐,頭也不回,腳隨車蹬輕快地上下,轉眼已到地安門。他從七月參加衛葑婚禮後就沒出過大門,這時看見迎面而來的綠蔥蔥的景山,山上閃亮的亭子,熟悉的街道上不多的行人,心中充滿喜悅。
  瑋瑋像一個十三歲的正常男孩一樣,熱愛自己的學校、老師和同學,教室和操場。教室裡的知識,操場上的遊戲,老師的各種口頭語,同學間的爭吵都是那麼有趣。平時假期裡他們也總要到學校去幾次的。今年很特別,整個假期都在家裡,雖然有嵋和小娃,他們可代替不了學校。爸爸走了,三姨父走了。家裡沒有爸爸,也很特別。但是總還有學校。日本人佔領北平,能奈我瑋瑋何!瑋瑋想著,仔細看街上行人,一路倒是沒有遇到一個日本人。他的車超過了飛奔的人力車和匡當作響的電車,到了燈市口,小燕子一般飛進學校大門。
  同學來了不少,大家興高采烈,「嘿!澹台瑋!」不少人叫他,他也先嘿一聲,叫許多人。可是在興高采烈裡總有點不尋常的東西,老師的表情更明顯,像是在苦笑。他在操場邊上遇見莊無因。兩人都很高興,他們不像女孩子那樣見面時又笑又跳,只是互相嘿了一聲,站住了。
  莊無因比瑋瑋高一級,初中三了。他們都參加軍樂隊,家裡又認識,遂成了好朋友。「孟靈己住在你們家?」他第一句話便問。瑋覺得這話不準確,他們是兩家在一起,但誰也不是住誰家。而我的家就是嵋的家,嵋的家也是我的家。不過他覺得這用不著解釋糾正。「他們從歐美同學會回來,一直在城裡住。」瑋說,「我們玩得很痛快,就是不准出門。」「城裡不如明侖好玩。」無因沉思地說,「我的爸爸走了。他在天津,不回家,近和遠也差不多。」「我的爸爸也走了,比三姨父先走。」瑋說。兩個男孩驕傲又同情地對望著。這時又有幾個同學聚過來,說他們的父親也走了。父親們當然都是參加抗戰去的。他們高興地在操場上說著話走來走去,以為要舉行開學典禮,半天還不見動靜。
  「回教室去!回教室去!」各班級任老師來招呼:「不舉行開學典禮了,各班說說就行了。」大家很掃興,趕快回到教室裡。
  瑋瑋的級任老師姓方,是位四十多歲慈祥的婦女。她等大家坐好了,半天不說話,厚鏡片後面的眼睛望著教桌,不像平常那樣親切地在每個同學臉上撫一遍。教室氣氛很沉重,最淘氣的孩子也不敢動一動。
  「校長說我們不舉行開學典禮了。要說的話也還是以前說的。希望大家好好讀書。知識,任何時候都需要。要特別通知大家的是,今天雖然開學,卻不能發新書,因為,因為教科書要修改。」
  同學間起了輕微的騷動,「幹嗎修改教科書?」大家交頭接耳,但很快又安靜下來,注意地看著老師。
  「課程也有變動,究竟怎樣變還不知道。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要加日語。」方老師努力說出這話,臉都紫了。她仍不敢抬頭看學生。兩手緊張地撐在教桌上,一反平時垂手自如的神態。她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麼,教室裡一片沉默。
  「老師!」忽然一個學生舉手,這是澹台瑋,他的象牙般的皮膚變紅了,好看的嘴角輕輕顫動。不等老師說話,他便站起來說:「我不學日語。我還是學英語。」方老師還是不知怎樣回答。又一個同學站起來說:「我也不學日語!」接著站起好幾個學生,全班響起口號似的喊聲:「我不學日語!」
  方老師忙把兩手舉起,向下按著說:「請不要喊,請不要喊。」又放低了聲音:「學校有日本督學。不得了,不得了啊!」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擦眼淚。剛拿下手帕,眼淚大滴大滴落在桌上,使用手帕擦桌子。「請守秩序。」她嗚咽地說,「會惹禍的。」同學對於惹禍沒有概念,但哭泣的老師引起他們的同情和男子漢的責任感,教室裡靜下來,一個坐在前排的小個子開始哭了。
  「別哭,別哭。」方老師叫著這學生的名字。幾次努力還是說不出更多的話。她索性轉過身,面對黑板站立,勉強克制自己。這時教室門開了,校長、教務主任陪著一個穿淺色西裝的男子走進來。
  這人顯然是日本人了。是侵佔了北平的日本人,是逼走了我們父兄的日本人,是來進行奴化教育的日本人。瑋瑋看著這人相當文雅的臉,覺得血直向頭上湧。校長一進門,就站在方老師身邊遮住她,很快講起話來。
  「同學們,這位三浦健郎先生是來教你們日語課的,他也要和你們做朋友。」校長咳了一聲,「現在北平的日語教師還不多,我們是第一批開日語課的學校。——三浦先生提議早點來認識你們。」他再想不出話講,便伸手請日本人講話。日本人高興地向前走了一步,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了一番,大意是:日本是個很小的國家,可是力量很大,和中國親善的願望很堅決,我知道,這是全北平的最好學校,學生都是聰明少年。諸位年輕朋友一定要學好日語,好一同合作。」他並不趾高氣揚,可是他深信自己國家的力量。驕傲的眼光直看著同學們,大有主人翁態度。
  教室裡死一般安靜。同學都低著頭。他看了一會,轉身出了教室,校長等人也跟著出去。同學好半天還因為羞恥不願抬頭。
  傳來了方老師微弱的聲音,「下課!」
  大多數的班都沒有到時間就下課了。校門口一反早上興高采烈的氣氛,人們不大說話,有些沮喪。一部分同學仍很高興,因為日本人沒有到他們班上去,還沒有直接感到日本人的壓力。
  瑋瑋又遇見莊無因,兩人都低著頭不敢對望。無因打算上車了,又轉過臉說,「我本來想和你一起去找嵋和小娃玩,現在不想去了。」瑋點點頭。各自騎車回家。
  到家時,劉鳳才來接瑋瑋的車,一面笑道:「少爺和同學打架了?」瑋也不理,逕直到自己房裡,把書包一摔,坐在椅上發呆。絳初聞聲而至,拿著一疊嶄新的牛皮紙,預備包新書。見瑋瑋不高興,忙拉著他的手問究竟。
  「要加日語課了,今天日本人還來訓話!」瑋瑋接過母親手中的紙。「書還沒發呢,說是要修改。」絳初怔了一會兒,說:「不管加什麼,學了總有用。你小孩子就管學習,別的事不用管。」「嵋他們做什麼呢?」「公公給她和小娃上課,姐姐陪峨姐看榜去了。」絳初摸摸瑋瑋的頭,肯定他只是心煩,又安慰兩句。瑋瑋說:「知道,您不用管我。」隨手取了一本英文簡寫本《魯濱孫飄流記》來看。
  他的大地圖沒有了,書桌上空蕩蕩。掛在屋裡的飛機模型還是只有左翼。這兩個月他沒有心思裝。翻了兩頁書,見母親悄悄走了,起身繞著模型轉了一圈,心想要把它裝好,卻又坐下看書,看了幾頁又對著模型發呆。
  過了一陣,門外窸窣有聲,瑋瑋把窗上打皺折的白紗簾拉開一點,見小娃胖胖的身軀伏在門邊,便輕輕走過去猛地拉門,小娃連忙跳起,仰臉望著他笑。」「小偵探!怎麼不進來?」瑋瑋說。「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怕你作業還沒做完。」小娃走進來,說,「嵋還在公公那兒背書呢。我先來了。」他進來就奔那一套大型積木,擺弄起來,一面說:「我也願意上學,上學多好。」
  瑋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小娃敏銳地感到瑋瑋哥不高興,便不說話,過了一陣才慢慢問:「學校怎麼了?瑋瑋哥,老師罰你了嗎?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從來不罵人的。」瑋瑋也拿起一塊積木來搭,一面說:「老師沒有罰我,老師很可憐。——你不懂的。」小娃垂了頭,又一會兒,仍低著頭說:「我懂。因為日本人來了,爹爹走了。我們回不了方壺,小獅子丟在那裡了。」他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浮出了淚水,向瑋瑋一看,便滴滴搭搭流下來。瑋瑋到盥洗間拿手巾,自己先用冷水擦了臉,出來讓小娃擦淨臉,想了一下,說:「爸爸和三姨父都不在家,我們不能哭。——你背了什麼書?」小娃先聽話地點點頭,然後不無驕傲地說:
  「公公也叫我背《三字經》,和嵋一樣,我比她少幾句。」
  「我上學看見莊無因了。」瑋瑋想起這高興的事。「他說要來玩,還帶無采。」
  「莊哥哥什麼時候來?」嵋的好聽的聲音飄過來,人出現在門口。她穿著紅藍方格短襖,上套白絨坎肩,頸上掛了一串亂七八糟不知什麼東西,亮晶晶的,用手擺弄著,滿臉笑意。「背完書了,公公叫你們去打拳。」
  她的快活傳染了瑋和小娃,兩人都不覺笑了。瑋把日語課和魯濱孫都拋在腦後,拉起小娃,三人向正院跑去。一面嘰嘰喳喳計劃哪個星期日請莊家兄妹來玩。
  正院裡隊伍已經擺開。老太爺自己站在階下正中,左邊是趙蓮秀,右邊是呂貴堂;前面是三個孩子,小娃居中。眾人站好,老太爺四顧道:「香閣呢?怎麼沒來?」
  「爺不用等她。」呂貴堂走上一步,想去催叫,見籐蘿院中有人走來,便停住了。
  香閣從廊子上跑下,賠笑說:「只顧抄稿子,讓太爺等了。」她的長辮子向上束住,一件半舊綠花洋布短襖,很合身,十分利索。
  老太爺讚許地點點頭。他以重男輕女著稱,對幾個外孫女似很淡漠,但對香閣卻頗關心,說她小小年紀,處處懂事,比小姐們強多了。在打拳的活動裡,她也是高徒。
  「兩腳分開,略寬於肩。」老太爺發號令,然後大聲念誦他自己編的幾句口訣。
  「前三後三,還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復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老人顫巍巍的聲音很有力,充滿整個院子。然後大家小聲復誦,因怕人聽見,不能大聲,這是絳初特別囑咐的。
  這一套少林拳法是老人年輕時所學。少林派起自明末,其戒約首則為,「肄習少林技術者,必須以恢復中國為意志。」甚合青年清非的意思。他一生到處奔走,事務繁忙,這路拳沒有忘記。拳中馬步有踏中官之稱,即向前三步,向後三步,以示不忘中國。七之數指拳、肘、肩、胯、膝、足、頭,左右各有招數。他把這路拳簡化了,教給孩子們,思想教育和鍛煉身體同時進行,自己很高興。
  孩子們學拳很認真。每招每式都送到家,從不馬虎偷懶。學了幾次已經相當嫻熟。今天瑋瑋更特別用心用力,每一拳出去,都覺得是打中敵人,心上漸漸輕快起來。嵋也打得好,一跳一閃一蹲身一出手,都很好看。呂老太爺仔細觀察,誇他們有進步。
  「來,嵋和香閣對打一回。」老人想讓她們發揮本事。
  嵋比香閣矮一頭,顯得十分嬌小,她拉拉白絨坎肩,端正站好。香閣早向後跳一步,兩人一送一收,瑋和小娃為她們加油。她們轉了幾個身,移到荷花缸石榴樹的南邊。會的招式本不多,一會兒便完,嵋也有些累了,正要收式時,忽覺手腕發痛,定了定神見是香閣攥住她的手腕,正向她笑。
  怎麼會有這樣的笑容!嵋很奇怪。這笑容好像有兩層,上面一層是經常的討好的賠笑,下面卻露出從未見過的一種凶狠,幾乎是殘忍,一種想撕碎一切的殘忍。拳裡也沒有這一招,為什麼攥住人家手腕啊!
  「啊!」嵋有些害怕,叫了出來。
  香閣仍不撒手,反而更捏緊了,還盯著嵋的眼睛,好像說,你有什麼能耐!眾人都不明白她們比什麼。這時蓮秀快步走過來,抓住香閣的手臂。「嫩骨頭嫩肉的,收了吧。」
  「我和小姑姑鬧著玩。」香閣鬆手,她的內層微笑驟然消失了,只剩外層,十分甜美。
  嵋不肯給香閣惹來責備,不讓人看她發紅的細嫩手腕,只怔怔地站著,不明白人怎麼能那樣笑。瑋和小娃跑來擁著她到公公面前。公公慈和地拍拍頭,說女孩子打拳也不要花哨,還誇香閣拳腳紮實,即傳令散了隊伍,帶兩個男孩進上房擺弄圖章去了。
  蓮秀拉著嵋的手要走。香閣笑嘻嘻地說:「小姑姑別走,我跳繩給你看。」嵋站住了,向她的笑容中尋找下面一層,卻找不到。只覺她齒白唇紅很好看。香閣很快搬來一條窄長高板凳,拿了繩子,縱身上凳,輕盈地跳起來。她兩腳輪流,只用一隻腳尖輕輕一點,跳得非常之快,又在凳上,人似乎懸在空中,繩子刷刷地甩成一個圓圈,雖還不到一團白光,也令人眼花繚亂。
  嵋早忘了那獰笑和發紅的手腕,開心地笑叫:「我也來,我也來!」
  這時傳來一陣笑語之聲,絳初、炫子與峨走進正院。香閣驀地躍下,連同繩、凳迅速地不見了。嵋則立刻依到二姨媽身邊,聽炫子講話。
  炫、峨二人看榜回來,炫子正形容看榜的緊張,看見孟離已三字時的高興。「三姨媽!」她向西小院叫。碧初走出來,炫子更有興致,清脆的聲音凌駕一切。峨繃著臉站在一旁,好像考上大學的不是她,或是考上了真委屈,平板地對碧初說了六個字:「考上了,第三名。」便自己回屋去了。
  「看來炫子比峨還高興。」碧初對絳初說。在孟家人心目中益仁這種教會學校並非正規大學,不過有此學籍可到後方轉學。這是弗之走前交代的。峨沒有打亂父母安排,實該感謝。
  「我碰見凌先生了,」炫子說,「衛葑還沒有消息。他問三姨媽和媽媽好,還有公公。」說著自己笑起來,「你們猜對凌先生有什麼說法?法文班同學編的,凌不早,淨遲到,搖不倒!」
  「怎麼搖不倒呢?」絳初不解。碧初想想說:「大概因為他對什麼都不認真,別人對他也不較真。」
  「就是就是!」炫子說,「也就是在我們這種學校才能這樣。」
  其實凌京堯還是有認真的事,那便是演戲。衛葑走後,家裡氣氛陰鬱。雪妍極端憂傷,茶飯不思,日漸消瘦。蘅芬擔心女兒,責怪衛葑,埋怨京堯,數不清的不如意。京堯覺得北平城像個大悶罐,他的家像個小悶罐。他最愛的話劇一時難以活動,只有和幾個京戲方面朋友談談戲,唱幾句,走幾步,可以稍覺輕鬆。所以近一個月來,他過從較多的都是梨園行人。他家的大客廳常常音樂悠揚,生旦淨丑各部演唱得聲情並茂。最初大家都覺得唱不出來,後來漸漸習慣。有人唱了第一句,就此起彼落,餘音繞樑了。有些好角色閉門不出,因為京堯熱心張羅,也就出來玩玩。他曾拒絕繆東惠請他參加籌備義務戲,事實上他已起到參與籌備的作用。
  高朋滿座,是蘅芬自幼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的習慣。在眾多賓客面前,她沒有苦惱的時間和空間。埋怨丈夫幾句,聽聽他的俏皮話和別人的打趣,似乎是伉儷間最融洽愉快的時刻。所以她從不反對客人。那陳設富麗的大客廳,若沒有笑語迴盪,那閃亮的三角鋼琴若沒有衣香鬢影的環繞,怎算得興旺人家?那從籐椅到古董的諸般藝術品若無人品評,豈不枉為了藝術品!京堯從藝術中得到樂趣,她從應酬中得到樂趣,在琴歌聲中,一起得到暫時的和諧。
  這次義務戲題目堂皇——冬賑,雖不知有多少啼饑號寒的人受到實惠,關心演出的人不至於心不安。京堯就糊里糊塗興致勃勃地辦了下來。而且和繆東惠諸事看法一致,一切順利。只在接近演期時,大大爭執了一番。
  演出定在十月中旬。前幾天在凌宅聚會時有人似乎不經意地說,聽說京堯兄是這次義演的籌備委員會副主任,這是個官銜吧。京堯聽了大吃一驚,堅決否認,說我凌某人參與此事全憑對京劇的愛好,對各位專家的傾慕,實際上無功。怎能要這個頭銜。等人散了,他立即打電話給繆七爺。繆在電話裡沉吟半晌,才回答:
  「這事是有的,醞釀醞釀,你的呼聲高,大家都擁護你。你不是這行的人,這樣熱心,該擁護呀。」「不管別人怎樣擁護,我不能要這頭銜,理由您自然明白。」「明白明白。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還有人想往這名單裡鑽呢——」「不行!絕對不行!」京堯斬釘截鐵地說,「我到府上來一趟?您說還該找誰,我去找!」繆七爺以保護的口氣說:「得了得了,做事要慎重,我努力去掉你的名字就是了。」
  這時京堯見妻女都在旁邊注意地聽他說話,又加上一句:「那就謝謝您了。我是絕對絕對不於的!」他掛斷電話,蘅芬立刻埋怨說:「叫你不要弄些人來唱戲,你不聽,目標太大好惹禍!」「讓聽你那七舅的話,不也是你說的!」京堯反唇相譏。「爸爸!」雪妍粲然一笑,目光中流露出關心和讚許。她很少看見京堯這樣堅決地說話,那明媚的微笑似乎在說:「到底是爸爸!」
  自衛葑走後雪妍還沒有這樣笑過,京堯覺得眼前光輝閃耀,不敢看女兒,他對女兒總有一種負疚感,他自己過去的日子有些像駕雲,整天飄飄蕩蕩。他希望女兒腳踏實地,不在夢幻中過日子。可是女兒幻想的本事比他還高,在幻想中把終身托付給衛葑,簡直是一場玩笑。他和蘅芬常為他們應該負什麼責任而爭吵,當然也爭吵不出結果來。
  「戲可真是好!你們兩個都去看!」京堯盡力把活說得鏗鏘有力,好像為妻女做了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雪妍臉上的光輝消失了,恢復了她平素淒冷的神色。蘅芬嗔怪地看他一眼,攬著雪妍說:「咱們沒空看那個!」兩人上樓去了。
  演出那天,蘅芬還是去了。這種熱鬧不可失去,何況還怕得罪繆七舅,還要觀察京堯都折騰什麼。她和繆家續絃夫人錢氏坐在一起。繆東惠和市長廳長們以及日本貴賓坐在一排。京堯自己挑了第三排右邊的座位,看上場門。
  京堯來的路上,一直興奮不安,像是逃學看戲的小學生。今天雖無第一流名角,陣容差可人意。他在腦海中把演員的舉手投足先演了一遍。想到即將在舞台上看到的優美形象,特別是看演出本身,如同嗜酒的人喉癢難熬,看見酒瓶已在手邊一樣。可是這酒是不該喝的。至少喝起來於心不安。他低頭坐下來,生怕有人來寒暄。直到鑼鼓家什打起來了,才鬆了一口氣。他慢慢抬頭想先看看久違的劇院,舞台頂處並列的兩大幅橫標撞入他的眼簾。上面是「北平市各界冬賑義演」,下面是「歡迎日本皇軍蒞臨本市」。都是大紅綢貼金字。下面這橫標像是一根看不見的棍棒,打得京堯發暈。他定了定神,還是那發舊又發光的大幕,還是那油灰剝落、痕跡斑斑的樓座,還是窄而硬的木椅,這一切曾給他多麼大的愉快!他從這裡曾飛昇到多麼美妙的藝術世界!現在這環境卻失去了光彩。鑼鼓聲和劇院的一切好像很不平滑,刺著他的耳朵、眼睛,使他想立刻逃走。他沒有逃,又低頭半晌,忽然欠起身,要看看日本人是何等三頭六臂。
  正好這時日軍副司令由市長陪著走進劇場,鑼鼓敲了一套喜臨門。簇擁著幾個日本人的中國人抬高了雙手鼓掌,示意觀眾倣傚,但應者寥寥。劇場中有一種不自然的氣氛,鑼鼓聲也驅趕不走。
  京堯的鄰座是位紅臉老漢,見他欠起來去看日本人,很不以為然,冷冷地說:「石家莊丟了。掛了兩天氣球了。」京堯看看這老漢,沒好氣地說:「您還來看戲!」老漢一愣,不知他是什麼路數,不再說話。這時繆府聽差過來說,休息時請凌老爺到休息室。京堯直瞪著那聽差,未置可否。
  這一台戲上半場是《花田錯》,下半場是《貴妃醉酒》和昆曲《遊園驚夢》。這戲碼是東惠與京堯等煞費苦心安排的,沒有刺激民族感情的東西。全是旦角戲,好讓男性主賓們輕鬆一下。《花田錯》的花旦伶俐俏皮,《醉酒》的青衣富貴端莊,《遊園驚夢》載歌載舞,詩情畫意,讓他們見識見識中國的藝術!還特地安排了休息,好讓賓主有接觸機會。
  鑼鼓打起來了,大幕緩緩拉開。京堯覺得就要進入仙境。旁邊的老漢忽然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咳嗽。演員踩著碎步出來了,開始唱了。京堯只覺眼前閃著五顏六色的人形,耳邊是擠出來的失聲伴著咳嗽。那丫環做鞋的種種表演,更讓他噁心。《花田錯》不該是這樣的!他有些生氣,生自己的氣。他很想看《遊園驚夢》。「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詞句,伴隨的音樂舞蹈,熏染著他的夢。他也要尋夢,大概每個人都有尋夢的願望。但是今天,他那令人沉醉的藝術的夢,哪裡去了呢!
  京堯第一次在舞台與自己之間豎起一道牆。他只聽見中間座位上日本人的大聲談笑。怎麼沒有牆擋住他們?好不容易捱到休息,乘眾人紛紛站起,他從邊門出了劇場。「凌老爺!」繆家聽差趕上來,「您上哪兒?休息室在那邊。」
  「我頭痛,先走了,和你們老爺說一聲。」京堯說,見那聽差愣著,又說道:「麻煩你告訴凌太太,車等著她。」這時已有好幾輛人力車圍上來搶座兒,他把夾大衣領子拉豎起來,遮住耳朵。隨便跨上一輛車,離開了燈火輝煌的劇場。
  街上人很少,拉車的跑得飛快。一會兒便到家。花園裡一片黑暗,整棟房屋只有雪妍那一間透出微弱的光。門房見他回來,才開了路燈。他快步上樓,小跑著向雪妍房間走去。
  雪妍靜靜地坐在窗前,拿著一本書,眼光不知落在何處。「我可憐的女兒!」京堯心裡發痛,站在門邊。
  「爸爸!」雪妍抬頭,輕輕喊了一聲,音調裡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失望。
  「我可憐的女兒!」京堯喃喃地說,「我可憐的女兒!」走過去抱住雪妍的頭。
   

  香粟斜街三號整天關著大門,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幾層院子中每天都有不同的騷動,經歷著苦辣酸澀。十月中旬,秋風瑟瑟,裌衣擋不住寒氣,不少人都穿上薄棉衣了。若照往年,呂、澹台、孟各宅每到寒露就生火取暖了。今年煤源不暢,只在老太爺上房裝了火爐,別的屋子都陰森森的。正院裡夏天的棚還沒有拆,把院子遮了大半。逐漸微弱的陽光更顯微弱,只在高大的槐樹上徘徊,不肯下來。一天上午,那徘徊的陽光忽然亮了,照得滿宅暖融融,喜洋洋的。呂貴堂和劉鳳才高興地從大門口跑進來,各舉著一封信。劉鳳才遞給絳初,一面說:「老爺來信了。孟老爺也來信了。」呂貴堂跑到後面小西院,嚷嚷道:「來信了!來信了!」碧初接過,手顫顫地撕不開,進屋取剪子。貴堂退下時記起,加了一句,說:「二姑父也來信了。」
  碧初好不容易拆開了信,趕快看了一遍,知道平安。又一字一字再讀。信中說,學校準備再遷昆明,明春也許能安定下來。嵋和小娃依偎在碧初膝邊,睜大眼睛看信紙背面。「爹爹很好,爹爹很好。」碧初不斷地說,不時擦著眼睛。信不長,卻翻來覆去看了多遍。絳初過來又交換著看。兩位先生的信都很簡單,不敢多寫。子勤信中有一句「公司事忙,漸趨就緒,諒團聚之日不遠矣。」暗示安排好就可接家眷。弗之信中沒有這話。絳初頓覺處境比妹妹強,心裡漾著喜悅,又俠義地想:「得等著一起走,不然她一個人怎麼辦。」
  老人處稟告過了,相熟的人家打電話通知了,峨和炫子從學校回來高興過了。絳初就等著瑋瑋回。瑋瑋傷風,幾天沒有上學,今天剛去,絳初覺得他去了很久似的。十二點過了,劉鳳才在院裡說:「少爺回來了。」絳初便一疊連聲叫開飯,一面拿著信到瑋瑋屋裡,見瑋瑋又呆坐在書桌前,桌上擺了一摞新書。絳初藏著信,滿面笑容地問:「發新書了?」瑋瑋不答。絳初拿起本翻著,一面看著瑋瑋清秀的臉上滿堆慍怒,遂問:「日本人又怎麼了?」「您看歷史書。」瑋瑋翻到一頁遞過來,絳初看著頭直髮暈,只明白大意是說1931年九月十八日日軍經中國人民邀請不辭辛苦遠涉重洋而來協助成立滿洲國,建設王道樂土。「以後的書上也得寫上我們邀請日本皇軍駕臨北平!」瑋瑋說,又翻到一頁,「您看!連二十一條條約也說是中日友好的標誌!」羞辱、憤怒和無可奈何的各種情緒也在絳初心中洶湧著,她暗想:「真要培養小亡國奴!」親生兒子和亡國奴這一概念有聯繫,使得她心發痛。但她極力克制,向兒子撫愛地一笑;「誰信這些!每個家庭都會告訴孩子們真相——」
  瑋瑋打斷她的話,一字一字地說:「我不想上學了!」
  「那怎麼行!——瞧,爸爸的信!」當時絳初能拿出這信,真感到無比幸運。
  瑋瑋忙讀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信中有一段要他們姊弟好好讀書,只有掌握知識才能做有用的人,又含蓄地說到要謹慎。瑋瑋感到父親的關心慈愛越過萬里關山支持著自己,保護著自己。他不會讓我當小亡國奴,受愚弄、供驅使!他們大人們不會放過日本人的!
  瑋瑋挺直了腰,還是說:「能不能在家裡學,就像嵋他們。」
  「我說,你們怎麼不吃飯?」炫子一陣風刮進來。搶過那本書,一看就哈哈大笑。「這才是滿紙荒唐言啊,也值得這麼認真!」
  「輪到你上學,該怎麼著?」瑋沒好氣地問。』
  「偏偏我不上這樣的學。」炫子得意地說,她十分相信自己的好運道,「要是我呀,我自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瑋瑋把書摔在地上。
  「可別這樣,要惹禍的!」絳初忙拾起書,說道,「好孩子,別計較這些了,日子長遠得很,我們總要離開北平的。」絳初安慰著。
  「媽媽,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瑋瑋撲到母親身上。絳初拍拍他,心想要是讓這樣的兒子當亡國奴,我寧可死!
  經過和碧初商量,又好說歹說,瑋瑋還是去上學了。過了半個多月,又發生一件事。使得瑋瑋終於輟學。
  地安門門洞兩側,本有東西相對的兩個巡警閣子,從前是一個巡警兩邊站,隨時變換。後來為了便於管理交通,巡警站在中間門洞北邊,地安門大街上。最近那裡換了日本兵站崗,虎視眈眈地看著東西南北四條街。劉鳳才呂貴堂都叮囑瑋瑋,騎車小心些,不知日本人要找什麼岔子。一天瑋瑋上學去,經過地安門時,見幾個小學生正在街上鞠躬,他定睛細看,發現他們是向站崗的日本兵鞠躬。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過去問,又。想到母親和三姨媽的千叮萬囑,最好離日本兵遠些,便騎車衝過去。
  「學生,學生!」忽然一聲大吼,嚇得瑋瑋停住了車,又聽見一陣嘰裡咕嚕的大聲責罵,半晌他才分辨出這是朝他來的。那日本兵下了圓台,幾步便走到他面前。「你,你沒有看見?」那兵指著圓台邊貼著的一圈告示,斗大的字,寫的是:「每天清晨中小學生過此崗必需向皇軍一鞠躬。」瑋瑋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不惜一切代價逃脫這種恥辱。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完全是執行任務的神氣,臉上並沒有特別猙獰兇惡的表情。「看見了?」他等著瑋瑋鞠躬,這時有幾個在街上閒踅的高麗浪人圍上來,等著皇軍差遣。
  瑋瑋看見北面是日本兵,東面南面是高麗浪人,他向日本兵輕蔑地微笑,猛地把自行車一轉,跳上車向西猛騎,在圓台旁的幾個中小學生好像配合他,嘩地四散逃開,東面忽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聲音在空中飄蕩了許久。好多人怔住了,豎起耳朵還想聽,日本兵顧不得追瑋瑋,連忙往東查看,見只有幾個扶杖老人,問話聽不清,說話聲音嘶啞,諒來喊不出那洪亮的一聲。再來查究那些學生,一個也不見了。後來據這一帶居民傳說,當時天昏地暗飛砂走石,喊口號的人想必借土遁而去,日本兵多迷信,以為有神佛相助,沒有擴大事態。
  瑋瑋見胡同就拐,拐了幾個彎,不見追兵。很快到了北海東門,他把車扔在門口,進了北海,故意閒適地漫步,可什麼景色也沒看見。北海裡人很少,一位五十來歲穿西服的人,向他一笑說:「逃學?」瑋瑋意識到一個少年逛公園惹人注意,便不走水邊大路,從濠濮澗山石中穿過。那些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山石像是許多親近的友人,遮蔽著他,保護著他。他在石橋上站了一會兒,加快腳步出了北海後門,見無動靜,急速地跨過馬路,從香粟斜街西口回到家。
  這樣一來,瑋瑋不得不輟學了。兩位太太吩咐不准議論這事。底下人從外面傳說估摸出事情大概。劉鳳才孫廚子等人都以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是瑋瑋喊的,但他們不敢說。
  轉眼節氣過了立冬,一天天冷了,不到小雪就飄了一陣雪花。因為上海陷落,人們心裡涼颼颼的,臃腫的棉衣也暖不過來。三號宅院裡氣氛陰沉,各在房中,久不練拳了。變化最大的是呂老太爺。
  老人一向待人寬厚,體恤下人,尊重蓮秀,近來卻動輒大發脾氣,只對孫輩還較正常。原因顯而易見,大家都能體諒,只都擔心後果。請過與澹台家相熟的鄭醫生,鄭醫生說,病源太大非吾輩力所能及,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罷了。開的無非是鎮靜藥物。服後精神不振,把藥全扔在地下。絳、碧二人因商量是否要另請高明,或往醫院走一遭。
  「爹決不會去醫院的。」碧初說,「醫生也不見得有用。不過總得有一位來觀察,免得有什麼變化。」「鄭大夫隨時可以來,爹好像不大信他。」「明侖校醫院的章大夫在城裡,可以請他。他認識爹。就不提看病,說是一起談談佛學吧。」絳初聽了,嗯了一聲說:「素來三姑奶奶的話總是聽的。三姑奶奶請的大夫總也高明些了。」
  碧初深知女人的短處,不管是怎樣有修養的女人,總要時不時向丈夫囉嗦幾句,煩惱負擔就似乎會減輕些。沒有任何煩惱時,絳初還要造出些來找子勤的麻煩,這時國難臨頭,那煩惱真難負擔,子勤又不在,她無人可說,只好對妹妹發洩幾句。碧初只作不聽見,一本正經地說:「你要覺得可以,我這就打電話,約個時間。」
  絳初看著妹妹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把到嘴邊更多的挖苦話嚥了下去。轉了話題:「嬸兒說呂貴堂想去當兵,又不放心爹。南屋的這些人裡頭,也就屬呂貴堂有良心。」「呂貴堂是不能走,家裡需要管事的男人。別人麼,各人有個人的難處。還有說要走的嗎?」「有嘴說說的,說知道支撐這個大宅院生活不容易,可沒有真辦法。往後日子越過越難,看怎麼辦!」「那就是俗話說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了,也管不了那麼遠。」碧初安慰著。
  「娘!娘!」嵋跑上台階掀簾子進來,她年紀雖小,素來穩重,很少這樣大聲。「公公發脾氣了,是呂貴堂惹的。」兩位太太忙站起身,問是怎麼回事。嵋說:「我背完《三字經》,公公還挺高興的。呂貴堂進來了。公公問他書找著沒有,不知是什麼書,呂貴堂說不知道今天要,還沒有找到,公公就大怒。」嵋的小臉兒發白,她第一次親眼看見公公震怒。絳碧二人留她在屋內,忙往正院上房來。
  上房鴉雀無聲,透出淡淡的雞舌香的氣味,不像有幾次老太爺頓足咆哮,聲震屋瓦。兩人進屋去。見老太爺沿著他的方磚路線踱步,比平常快得多,臉上佈滿陰雲,對她們視而不見,呂貴堂俯著身子跪在屋角。看見她們進去,就地磕頭。趙蓮秀令人意外地跪在椅前。碧初立即過去將她攙起,絳初瞪她一眼,想著:「這是湊的哪一門子熱鬧!人家還以為犯了什麼家規呢!」
  「實在我也不知太爺為了什麼。」蓮秀迷惘地低聲說,回答碧初詢問的眼光。
  「爹是為了找書麼?呂貴堂找不著,我們幫著找,何必發急。」絳初大聲說。
  碧初走到老人身邊,隨著來回走,並不說話。她感覺到老人胸中的憤懣,對外界,也對他自己。走了幾次,才說:「爹,停停吧,爹太苦了。」
  老人又走了幾步,站住了,身體有些搖晃。三個女子忙扶住,送到躺椅上歇息。老人長歎一聲,看著碧初,目光中還有餘怒,說:「我想看看顏之推的《觀我生賦》,北齊書有。隨便一本《經史百家文鈔》也有,偏說找不著!」
  「弗之的書都在西小院,一會兒我送來。」碧初想著《觀我生賦》,記起幾句:「民百萬而國虜,書千兩而煙煬,溥天之下,斯文盡喪」,心頭沉重,臉上卻有溫柔的微笑,這微笑像一付鎮定劑,大家都平和多了。
  絳初則對蓮秀說:「嬸兒也是的,何必叫呂貴堂進來,惹老太爺生氣。老太爺的生活靠咱們安排。叫瑋瑋小娃來陪著刻圖章,外頭請人陪著講經,都使得。要什麼書可以找我們去。我們操持不到,都得你想著才好。」
  蓮秀穿著古銅色暗花緞夾袍,衣服很大,瘦小的身軀在裡面微晃,低頭不語。其實叫貴堂進來是老太爺的命令,二姑奶奶明明知道,她可不能分辨。她在呂府這麼多年,處理人際關係只有一條: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貴堂已退到門前。本來沒有他的事了,卻忍不住說:「怪我沒有能耐,辜負老太爺栽培。」這一說,絳初自然轉向了他,冷笑道:「你要是體貼到老太爺栽培,也就不至於一本書也找不出來!老太爺憂國憂民,才要看書。你不是常說要當兵打日本麼,北平城落到了今天——」絳初說著又想到子勤。一個多月沒有來信,喉嚨發哽,停住不說。呂貴堂等了一會,抬頭看看碧初,見沒有話,退去了。
  呂老人這時怒氣已消,自覺慚愧。一篇文章,讀了又怎樣?能幫助抗日麼!小兒般隔些時鬧一陣,使得家宅不安。好像還罵蓮秀什麼來著,記不起了。他用目光尋找蓮秀,見她站在兩位姑奶奶後面,便抬起手,彎下食指和中指,召她進前。每次有這樣的手勢,就表示風暴已過,至少一周內無大波浪了。
  絳初還想說話,碧初拉拉她。「娘!」小娃在門口探頭,瑋瑋和小娃總是扮演風暴末尾的安撫角色。今天瑋瑋怕問起學校情況,不願來。小娃應召而至。他覺得公公很可憐,甚至心裡有點看不起。公公不是兩月前在方壺時那恬靜的老人了。因為這一點,小娃也格外思念方壺。
  小娃坐在躺椅一邊矮凳上,用白胖的小手撫摸公公佈滿老人斑的瘦骨嶙峋的手,另一邊是蓮秀。他們把安定傳遞給老人,老人閉攏了眼睛,呼吸漸漸勻靜。
  「午飯什麼菜?」老人忽然睜眼,關心地問。這種對飯菜的關心,是以前沒有的。小娃覺得他很饞。「黃魚羹。」蓮秀報告。這是許久沒有的好菜了。老人點點頭,靜等開飯。絳、碧帶小娃退去了。
  過了幾天,明侖來通知,讓回學校取東西。李漣打電話來說,好幾家太太去過了,城外尚平靜,留守處很快要撤消,若去,早去為好,只是不能派人派車幫助,很不安。碧初說李先生留守擔驚受怕,夠勞累了,哪裡還能管著這麼多人家呢。放下電話和絳初商量,絳初說:「東西不是已經帶進城了麼?還有什麼值得折騰!」碧初想去,是想再看一眼方壺,這理由太不實際,自己也否定了。
  這天晚上,地安門一帶停電。北風呼嘯,在黑暗中似乎格外兇猛。碧初在一支搖曳的燭光下為弗之織毛衣。她織幾行便翻來覆去地看,理一理深灰色的毛線,再織幾行。每晚這樣織一會兒,似乎遠人離家近些。
  有人敲門。「三姑,是我。」是呂貴堂。「衛少爺的同學來看您。在南屋坐著。」「什麼名字?」「李宇明。說是常上方壺去的。宇宙的宇——」「碧初不待說完,忙命請進來。
  一會兒,呂貴堂帶了一個年輕人進來。碧初在昏暗中見他身材較矮,臉龐較寬,定睛細看,不是李宇明,心中詫異。那人忙深深鞠躬,說:「李宇明先生著我來請安送信,說要交到您手上。還要回話。」說著遞過一封信來。一面注意地看望碧初拆信。
  信上寫道:「孟師母:方壺花園中櫻桃樹旁花壇西北角磚下有一紙包,務必燒掉。相信您一定會幫助,有這個直覺。」下款寫著:「到方壺吃過蠶豆飯的李宇明。」這是怕碧初懷疑寫信人冒名了。
  碧初先一驚,怎麼把東西藏到方壺了!不知什麼東西!再一想,本以為李宇明專會消遣時光,原來也和衛葑一路。可見愛國之心,人人皆有。儘管道路不盡一樣。要燒這東西,必定於抗日有利。今有機會到我,義不容辭。因向來人說:「李先生說的事,我照辦。」
  那人微笑再鞠躬,說:「那就謝謝孟師母了。我也是明侖大學的。姓劉。經莊先生介紹到李宇明那裡。」「那裡是哪裡?」「大家都好。得告辭了。」那人答非所問,不肯多留。
  碧初吩咐貴堂送客,就去訂兩輛車,明天出城。那人聽見,又一鞠躬。向呼嘯的北風中走了。
  次日清早,碧初出門上車,趙媽用細絨氈包住她的膝蓋,兩邊掖好,車伕放下棉門簾,車篷兩邊和門簾上各有一小塊玻璃,可透光線。車伕要用棉衣蓋在呂貴堂膝上,他連說不用,好像暖著膝蓋是非分之事。車伕就把棉衣橫放在他腳下。
  到西直門天已大亮,排隊出城的人已開始向前移,提籃挑擔扶老攜幼各樣的人都有。凡坐車的人都下來。車伕低聲說:「不礙事,我出來進去拉過好幾回了。」這話他已經說了不止一遍。碧初下車,在人群裡慢慢走,忍不住打量高大的城樓。城樓巍峨依舊,它怎知換了主人!走過城門洞到甕城,雜草鋤淨,地上光光的,顯得比原來空蕩許多。走進甕城門,人們機械地毫無聲息地向前移。碧初很快看見一排黃衣的日本兵站在城門口,不由得緊張起來,她負有特殊使命,是否已有人知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咚咚響。一邊往前走,一面想:「怎麼倒是我害怕!我為什麼怕!」想著漸漸鎮定下來,越走近日本兵越平靜。她前面幾個人看樣子都是市民,沒有問幾句話都順利通過。挨著她站的像是一對夫妻。受到好幾分鐘盤問。問他們為什麼兩人同去,好像兩人同去就有不回來嫌疑。後來日本兵做了個手勢,旁邊的警察命這兩人站到一邊,等候處理。
  碧初鎮定地走上前,說要到明侖大學搬東西進城。「他們一起去。」她指指呂貴堂和兩輛車。兩個日本兵自問自答說了兩句,警察說:「聽差的。」便放他們過去了。上了車,大家一路都不說話,好像怕人聽見。
  到湖台鎮時,碧初命把車簾捲上。街道上人很少,店舖都開門,似乎很平靜。碧初問車伕喝水不喝,到了明侖,怕是連水也沒有的。兩輛車在南大街一間小茶鋪停下。茶鋪裡走出一人,到車前看看說:「這不是孟太太麼?您回學校?」碧初一時認不得,再看,認出是如意館送菜的老王,比原來黑瘦多了。
  「您下來歇會兒,沒大礙的,這兒還平靜。」老王說。碧初便下車,走進小茶鋪。屋裡很窄,只有半間,後面諒是住人的。
  「怎麼今兒個能瞧見您!」老王真誠地高興,「先生們都好?都走了吧?您瞧,我賣點茶水,找點吃兒。」
  「如意館關了?」「原先掌櫃的還想拉扯著,日本人不好伺候,就關了門,各奔各的去了。說真的,大學一搬,這一帶人可失了活路,日子難呵。湊合著過。能活下來,就不易!」老王一面說,一面沏茶遞水,兩個車伕蹲在廊簷下喝著。
  碧初想起廣東挑。可不是,老王活著,就算不錯。她坐了一會兒,給老王兩塊錢。老王反覆說:「您也南邊去吧!早點兒帶小少爺南邊去。我們還有個盼頭。」黑瘦的臉上要做出笑容,倒像要哭的樣子。
  明侖大門有日本兵把守,一個中國人陪著。碧初拿出通知就讓進去。車伕剛拉起車要走,又給擋住,叫他們搬什麼東西去,車伕說講好拉來回,那幾個人不理。碧初擔心車伕安全,爭了兩句,那中國人吃驚地看看她,低聲說:「會放回去的,快別說了。」碧初無奈,只好下車走進大門。
  夾道樹木已落盡葉子,路面掃得乾淨,連路邊雜草也拔得精光,小溪近岸處結了薄冰。樹、路、冰都是光禿禿的。走了一段,碧初離了大路,繞過子弟小學,從小山上翻過去。山上枯草盤結,原來的小徑幾乎堵塞了。她小心地登上坡頂,就見方壺、圓甑兩座房屋,門窗緊閉,門前路上鋪滿枯葉,已是多時無人走了。貴堂及時上前開路,碧初不顧攔路的籐蔓,加快腳步走下坡來。階前半枯的蓬蒿高可及門,落葉把台階埋了一半,雖然有初冬上午的陽光,卻驅不走幾個月積下的荒涼和淒冷。
  因為四周太靜,開門的聲音似有鬼氣。碧初輕輕走進,百葉窗關著,室內很黑,一股久不通風的氣味撲面而來。碧初試著開燈,竟還有電。光線暗而慘淡。各房間還是走前收拾的樣子,挑剩的傢具堆在屋角,已經塵封,空中蛛網攔路,罩了碧初一頭。碧初撿去蛛絲,顧不得看,逕往花園。過道門裡一團白東西,呲的一聲,嚇人一跳。「小獅子!」碧初馬上意識到,柔聲喚著,小獅子仍然發出戰鬥的嗚嗚聲,退到貓洞前,轉身竄出去。碧初開門出來,不及管貓,先到花園。轉過幾叢丁香、迎春,那花壇有櫻桃樹遮擋,還有冬青樹牆,高而嚴實。便照李寧明信上所說,認準了花壇西北角的一塊磚,輕輕一推,果然鬆動,用力移開,拿出一個小小油紙包裹。不顧髒淨,忙藏在外衣裡。這才左看右看,見滿園蕭瑟,闃無一人。快步走向廚房小院時,覺得從秦家移來的荷包牡丹,也已經枯萎了。
  碧初剛到小院,忽然門鈴聲大作。全棟房子都響起回聲,震得她心慌意亂,忙劃著火柴,點燃紙包,偏因潮濕,幾次都剛燃便熄。鈴聲歇了片刻,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時火已燃著,因對貴堂低聲嚴厲地說;「務必燒淨!」自己往前面開門。
  門外站著李漣,矮胖身材如舊。只臉上神色沉重,一反過去笑嘻嘻的模樣。碧初撫著胸口,放下心來。這李漣和他的家很有與眾不同之處。李太太信仰一種奇特的教派,類似會道門,李先生也受影響。似乎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大講因果報應的奇聞,明侖校方曾有意解聘,弗之因他在明史方面有精深研究,為之斡旋,維持下來。這次派他協助留守,頗出人意料。
  李漣見無坐處,站著歎道:「總算應付到今天,沒有出大亂子。再過幾天,我們就離開了。我恨不得馬上往後方去,——老太爺還好?」
  「脾氣壞極了,心情不好。」碧初苦笑,「本來誰又能心情好呢!」
  「老太爺又不同。」李漣認真地說,「一生為國奔走,現在親身經歷了淪陷,老人怎麼經得起。——聽說要遷都重慶,是這裡日本人說的。」上海已經淪陷,遷都是意料中事,碧初聽了還是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偏安江左也不可得。還得逃,還得躲!好在中國地大,有地方逃。」李漣說:「日本人打算速戰速決,沒有那麼容易。」
  「不知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弗之來信沒有提。」「總得到昆明後安定下來再說。」李漣沉吟一下說,「走時讓內人和孟太太一起,好彼此照應。好不好?」「那當然好。」碧初微笑。「出門的通行證由日軍辦事處發,不讓我們辦。就在圖書館地窨子。上面住著傷兵,常往外拉死人。體育館養馬,能看見操場上遛馬。帶的人呢?怎麼沒見車?」碧初說了情況,李漣說他派人去湖台找車,讓呂貴堂隨碧初去開通行證,「有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偽軍或偽保甲長。」李漣苦笑,告辭了。
  這時小獅子不知從何處鑽出,跳到碧初腳下,仰頭淒涼地大叫。它瘦多了,長毛結皺成團,臉變尖了,那廝殺面目已換了溫順的表情。「什麼吃食也沒有。」碧初苦笑道,俯身摸摸它,「你怎麼活過來的?等會兒跟我們進城,別再逃走了。」它就前前後後跟著碧初,在腳底下絆來絆去,不時仰頭叫幾聲。
  碧初先檢查了那紙包確實已燒淨,只剩下一撮黑灰。又到書房檢點些字紙交給貴堂燒。自己到了臥室。這是方壺中最舒適的一間房,她在這裡度過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十多年來弗之的學問事業年年精進,嵋和小娃都在這裡出生;峨初到方壺,比現在的小娃還小。室中件件傢具都是她精選心愛的,大都已運走。剩下鏡台因形狀不規則不好裝車,現蒙著白布套子靠在牆邊,像是已經死去。那橢圓的大鏡子映照過三個孩子從小到大的各種憨態,也映照過自己青春的流逝。「不知道還能不能再住在這裡。」碧初想,有一種前途難卜的濃重的淒涼之感。差可安慰的是總算燒了那材料,也總算又看到方壺。既然來了,總得帶點東西,把鏡台運走罷,再挑幾件一起運。可誰還有心情臨鏡梳妝呢!
  碧初收拾好,出門往圖書館去,穿過方壺後面的小樹林,見倚雲廳外攔著鐵絲網,只好順著鐵絲網走。到大禮堂前才見人口,兩個日本兵站著,碧初心又咚咚亂跳,她放慢腳步,一會兒鎮定下來,順利地到達圖書館。
  弗之原來在圖書館地窨子有間研究室,碧初曾帶嵋和小娃來過。有時去樓上借文史方面的書,也往那間屋子去看看。現在不知什麼人佔著?她走進地窨子的邊門,抬頭見盤旋上升的樓梯,忽然想起前不久嵋和小娃在這裡跑上跑下,他們從門前飲水處吸一口水,趕快跑上樓從上面吐下來,兩人笑作一團,於是受到申斥,圖書館這樣肅穆的地方怎容孩子胡鬧!這時碧初憫然地抬頭看,四周顯得陰森森的。
  一個日本兵在甬道門口定睛望著他們。她猛省地不再張望,忙找到辦事處,說明來意。那繃著臉的小軍官立刻開了通行證,朝她一扔。還好沒有落到地上。
  她們出來走過體育館,遠遠見一夥兵拖住一個人一面大聲嚷叫,把那人綁在操場旁的柱子上,那原來是掛綵旗用的。十幾個人轉眼站好隊,一個一個輪著大喊跳上去打,那人發出撕裂人心的喊叫,使得周圍的淒涼景色更添了幾分恐怖。
  「唉,」碧初臉變白了,回頭看看呂貴堂,又低頭用力放穩腳步。
  「幸虧辦好證才瞧見打人。」呂貴堂想。低聲說。「三姑別怕,別怕。」體育館邊的路好像特別長,那打人和被打的呼叫撕裂著寒冷的清新的空氣,許久許久刺痛碧初的耳鼓。
  因為找不著車,碧初只好坐在拉傢具的排子車上,用手拉著草繩上了幾次才坐好。呂貴堂則找了一輛舊自行車騎著。
  天空灰暗零星地飄下細細的雪花和霰珠。拉車的父子二人很費力,呂貴堂不時從後面推一把。那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和瑋瑋差不多大。腳上一雙破鞋不合適,走一段提一提。車伕指了幾處說,這兒接觸過,死了不少人。車過雙榆樹時,「您瞧!」車伕指著破爛的巡警閣子,「這兒死了十來個人,有吃糧的也有過路的。
  碧初眼前出現了廣東挑紅白相混的腦袋,耳邊還響著日本兵的呼叫,她用力抓住鏡台的一條腿,穩住不要摔下去。
  「不少人往西山那邊跑了。我有累贅啊!」車伕低聲歎息。
  「奔哪條路?」呂貴堂興奮地問。
  「聽說先上妙峰山,幾十人湊到一起就能打一傢伙。」
  彎著腰用力拉車的孩子回頭看,眼睛在暮色中打閃似的一亮。
  呂貴堂不知妙峰山在哪兒,只覺得能和外邊相通,就有希望。碧初想,衛葑、李宇明也許就在那裡活動。今天燒掉的東西不知是什麼,總算為抗戰做了一點事。有些安慰。這幾個出身、環境、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這時精神聚注的中心是一樣的。在這陰沉的道路上,有一種親密與和諧。
  車過西直門,簡單的盤查把妙峰山沖遠了。他們都沉默下來。
  霰珠隨著暮色愈來愈濃密了。碧初用外衣蒙住頭,不時挺一挺身子。兩側房屋愈見隱晦,北海後門早已關了,一條大街落入茫然之中。什剎海成為一片跳動的灰色,就要把香粟斜街的入口淹沒了。
  家,就在前面。
   

  連日飛雪。明侖的幾位太太約好在莊家小聚,邀了絳初也去,並讓無因兄妹來香粟斜街做客。瑋等一直盼著這一天。
  這天雪格外大,扯絮拉棉地在空中飛舞。嵋極愛雪,常說雪比雨有靈性。她喜歡坐在廊上看雪,一看就是許久。看雪花紛紛揚揚,又濃又密,卻不急促,總有那飄灑的姿態;看依著樹枝的形狀另生出一棵玉樹,看小院地下一片銀樣的潔白。她很怕看潔白上凌亂烏黑的腳印,所以喜歡掃雪,把雪從踐踏裡救出來。碧初讚許她的行動和道理,趙媽以此為驕傲,說:「還是我們二小姐!」峨和炫子很難意見一致,對嵋這一行為則一同嗤之以鼻。
  早上趙媽掃過院子,這時雨路上又一層白。嵋看了一會兒,拿起掃帚正要下台階,見瑋瑋出現在月洞門中。他那勻稱的身材,紅紅白白生氣勃勃的臉,嵌在圓門裡,旁邊是經過雪花裝點的枯樹,真如畫圖。從瑋瑋這邊看,嵋穿著紫紅長棉袍站在有雕飾的廊上,廊簷上垂掛著長長短短的冰柱,地下雪光映著,也十分好看。
  「你這把掃帚真煞風景!」瑋瑋笑喊。
  「別過來,別過來!」嵋也笑著,順手扔過一把掃帚,「你從那邊掃!」她命令,兩人各從而道一頭向中間掃,一會兒會合了,直起身互相看著,忍不住大笑。笑得彎了腰,跑上廊子,互相撲打身上的雪。瑋瑋從前院來,頭髮上一層雪花,亮晶晶的。
  「你們笑什麼?」小娃穿得圓滾滾,從屋裡跑出來。嵋命他回屋戴絨線帽再出來。他聽話地進去戴上他的小紅帽,瑋瑋把那帽上的線球一彈,「聽著,孟靈己孟合己!我有好主意!」嵋和小娃不由地肅立,抬頭望著他。
  「等會兒無因來,我們到後樓去玩。」瑋瑋低聲說,「我央求了呂貴堂去開路。」「樓上能看見什剎海的雪!」媚的小臉兒發光。瑋瑋把食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媽媽和三姨媽一會兒出門。咱們不必讓大人知道,免得多事。」「娘現在到上房去了。姐姐不管我們。」三個人說著進到屋裡。
  屋裡當中生著和嵋差不多高的大洋爐子,為了省煤,封著。內室門照習慣掛著鵝黃繡花軟緞棉簾,用鉤子高高懸起,好通熱氣。「咱們上什剎海溜冰,好不好?」小娃首先提出,他去年冬天上過一次冰,「現在沒人溜冰了,日本人都打來了。」嵋說。「日本人和溜冰什麼關係?」小娃不服,忽又歪著頭說:「大概日本沒有地方溜冰?」「想必是!」瑋瑋說。三個人忽然覺得日本人很可笑,又大笑起來。
  這時院中一陣腳步響,趙媽在門外說:「莊家少爺小姐來了。」門簾掀處,無因和無采走進來。
  「嘿!」大家大聲笑著。「嘿!」這是招呼。趙媽幫著莊家兄妹脫脫掛掛。他們是洋裝,半長的大衣,毛皮領子,很精神。無因和瑋站在一起,一樣的俊雅,只是無因看去常在沉思,瑋瑋則很快活。「長高了,長高了。」趙媽不斷嘟嚷。「太太關照,喝熱東西。」一會兒端進五碗油茶,是從後門橋油茶鋪裡買回的。茶面上灑著一層芝麻,滿室熱香。
  幾個人無心吃東西,忙著互問別來情況。瑋瑋和無因談學校,無采也不上學,她素來和小娃極好,看看嵋和小娃的功課,很有興致,碧初、絳初過來,交代幾句,上車走了。五個人又到瑋房裡玩一陣,便悄悄往後樓來。
  後園本是吸引人的地方,現在瞞著大人,又下著雪,孩子們格外興奮。夾道盡頭的門半掩,透出亮光,瑋瑋輕輕拉開,眼前一亮,一個箭步躥出。無因等也跟著跑出,大家一同歡呼起來。
  前邊院子雖大,總有房屋,不像花園中落滿白雪,十分豁亮。地下白得坦然,幾座假山白得奇怪,夏夭曾掛滿綠蟲的槐樹,現在也乾淨了,白得嚴峻可敬。後樓有雪遮蓋,看不出襤褸,飛簷獸脊,把勻稱的白色線條,刻在似乎很近的天空上。無因、瑋瑋立刻抓雪揉成團,彼此打起來。無采做了雪球遞給小娃:「打呀!打無因!」一下子變成無因一人一方。無因邊打邊想找嵋幫忙,卻看不見。
  「我在這兒!」嵋靠在樓窗上喊。「這兒真好看!」無因一不留神,被瑋瑋把一團雪塞進領子,無采和小娃一旁拍手笑。無因趕快追瑋瑋,幾個人又笑又叫,飛舞的雪花中只見鮮艷的顏色在翻滾。呂貴堂從樓窗裡探出頭來,「小點聲,小點聲。」孩子們不理,繼續打雪仗。
  嵋靠北窗站著,什剎海雪景盡收眼底。這雪景很簡單,只是白茫茫一片,遠處堤岸彎出好看的深灰色弧線。在灰濛濛的天空襯托下,透過漸漸緩慢下來的雪花,鼓樓和鐘樓呈現出濃淡不同的黑色。有些像剪紙投出的黑影。嵋衷心讚歎,多好看!多好看啊!
  打雪仗的勇士們一會兒都滿身是雪,成了雪人。呂貴堂下樓先把小娃拉上來,別人也跟著上來。這時雪已漸停,無采在東角往西看,見幾個人影在冰上移動。「還有人溜冰呢!」她叫。小娃讓呂貴堂舉著,拍著手嚷:「我要去溜冰!」
  溜冰的願望馬上代替了玩雪。瑋瑋說:「呂貴堂,你帶我們去,回來誰也不准說,好嗎?」他威嚴地看著幾個孩子。「當然!」無因也應聲回答。
  嵋和小娃圈在宅裡已快半年,瑋瑋不出門也有三個月了。呂貴堂自己歎息:「中國人不能在北平城裡隨便走。」他想了一下,說溜冰絕對不行,又說出去一趟也許可以,他先去打探,看冰場上都是什麼人。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小娃衝過去抱住貴堂的雙腿,表示感謝。
  呂貴堂很快回來,說冰場上有十來個學生,未見不三不四的人,大家悄悄走一遭,快去快回,讓太太們知道了可不得了。於是六個人分批向前院轉移,又在大門洞裡玩了一陣,出門往西。香粟斜街上沒有行人,孩子們在雪地上跑,都不敢出聲。很快到什剎海邊,比樓上看堤岸、冰面都近了,實在多了。近處許多小丘似的堆積物,讓雪蓋得嚴嚴的,嵋說小山很好看,呂貴堂說那其實是垃圾,沒有運走。
  兩個男孩跑到冰上,兩個女孩順堤岸走開。貴堂牽著小娃的手不放,在冰場邊上走。一個女學生,身穿紅外衣藍長褲,頭戴白色扁圓絨帽,看來還是初學,推著一個小冰車免得摔倒。她看見小娃仰頭說話的小模樣兒,滑過來做手勢請小娃坐那小車。那是幾根木條釘成,孩子們常玩的。她和氣地看著小娃又看著貴堂,笑容十分柔和甜美,小娃也笑著,他很想坐,抬頭徵求貴堂的許可。
  「來,來吧。」那女子說話了,聲音仍很柔和,但語調很怪,貴堂驀地發現,這是一個日本人!他像被什麼醜怪的蟲咬了一口,急忙牽了小娃的手走開。
  日本人勢必有同伴,貴堂著急回家,又不好大聲叫。在堤岸上站了一會,見瑋瑋和無因往女孩那邊去了。又一會兒。四人高興地跑過未。「這裡有日本人。」貴堂悄聲說。氣氛一下子沉重起來。
  呂貴堂忙把他的小小隊伍帶回家。一路上想著那日本女人柔和的目光,不禁想宅中女眷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這當然因為日本女人還不會看中國人的身份。他苦笑,又為自己居然敢挑剔宅中女眷而慚愧,「別怕,別怕。」他盡責地哄著小娃。
  孩子們玩著各種玩具,早忘記日本人的威脅。午飯在孟家。炫子不來,峨在自己房裡。五個孩子高興之極。柴師傅給他們準備的是豬肉白菜餡水餃,還有四個盤子。他們早餓了,尤其是瑋瑋和無因,風捲殘雲一般,一口一個餃子,小娃羨慕地看,也想快點吃,但很快就嗆著,無采給他拍背。嵋說他吃得太多,叫他停止,他不依,後來他索性站在椅子上大聲唱起歌來。唱的是:「砰砰砰砰,有人敲門。你是誰?我姓梅。啊梅大哥,門兒開開,請進來,你好啊?好!你好啊?好!大家都好,快樂不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個人都哈哈大笑。前幾天瑋瑋和嵋看了《薛丁山征西》,無因和無采看了《俠盜羅賓漢》,他們交叉著講故事,講得樊梨花下嫁羅賓漢,薛丁山大戰獅心王。他們並不想研究中西文化之異同,只興之所至,融會貫通。
  一會兒趙媽來了,逼著小娃睡午覺。小娃硬要無采陪著,嵋和無采便拿他當洋囡囡,又拍又哄。兩個男孩不屑一顧,到瑋瑋屋去研究幾何題。
  下午絳、碧回來,因、採回去,大家都覺得一天過得很好。嵋跟著碧初,就像小獅子一樣,在身前身後轉,她想告訴上午的歷險記,但沒有機會說。黃昏時分,小娃忽說肚子痛。
  「受涼了?娘給揉揉。」碧初擁著他坐在長沙發上。「吃得不合適吧?」「餃子吃太多了。」嵋報告。碧初點頭,吩咐煮焦三仙湯。那是用山楂、神曲、大麥芽炒焦煎湯,專助消化。
  藥是現成的,一會兒端上來,哄著小娃喝了。仍不見好。晚飯擺好,只有峨坐下來看了一下,見是油煎餃子,便不高興,說給她剩東西,又看看小米稀飯也不愛吃。到裡間看小娃靠在碧初懷裡,左翻右翻,十分痛苦。嵋站在旁邊急得滿眼眶淚,一會兒遞熱水一會兒遞熱手巾。
  「你這麼疼小娃,上午別帶他出去呀!」峨冷笑道,「你們玩得倒熱鬧!」說著,自管回屋去了。
  嵋本來是要說的,當成一件驚險的事說,這時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低頭不敢言語。碧初等了一會兒,柔聲問:「吃了什麼不合適的東西?」「沒有!真沒有。」嵋急忙分辯,「我們上午在後國打雪仗,又到什剎海來著。」碧初臉色一沉:「都誰去了?」「我們五個人。」
  這時趙媽用雪白的手巾包了熱鹽,要悟在小娃肚子上,碧初接過放在一旁,說:「要是急性盲腸炎呢,不能焐。用手輕輕揉,也許能趕出涼氣。」「我來揉一會兒。」趙媽讓小娃靠過來,用粗糙的手撫著小娃滑嫩的肌膚。小娃似乎舒服一些。
  一時間,絳初、炫子、瑋瑋都來了。緊接著蓮秀也來了,蓮秀鼓起勇氣輕聲說,是不是往後園去撞著了什麼,該去燒兩串紙,賠個禮。她的信仰十分廣泛,從觀音菩薩直到狐仙,都是膜拜對象。絳初哼了一聲,眾人都不搭話,倒是趙媽朗朗地說:「我看了二小姐又看小少爺,在孟家門裡十幾年了。我說一句。賠個禮,好處不知有沒有,准保沒有壞處,太太要是准,我去磕頭去!」碧初不答,摸摸小娃的頭,已燒得滾燙,她和絳初合計幾句,決定送醫院。再晚了怕戒嚴,即吩咐叫老宋的汽車,帶趙媽和劉鳳才去。遂檢點東西,給小娃穿戴。
  「娘,我陪著去。」峨出現在門口。碧初心頭一熱說:「你在家照料吧。幫幫二姨媽。」又看了嵋一眼,「嵋還小,你到這屋裡睡,好嗎?」峨不言語。眾人出門時,碧初對蓮秀說:「後園子的事托嬸兒料理一下。寧可信其有吧。叫什麼人辦嬸兒吩咐好了。」這晚偏逢停電,因宅深院大,幾盞來來去去的燈籠驅逐不了黑暗,氣氛格外陰森緊張。
  一路並無盤查,到了協和醫院急診室,碧初掛了特別號。坐在診室中時,小娃已昏迷不醒,經過檢查,是腸套疊,得馬上開刀。
  「請安排最好的大夫。」碧初的口氣十分堅決。做手術依大夫的熟練程度收費,好大夫每次手術約數百元。
  白衣小護士看看碧初,大概掂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太太的身份。很快聯繫好了,請當時一位關姓名醫主刀。交了現金四百元。小娃給推到治療室做準備。碧初稍覺安心。
  一陣腳步聲,醫院寬大的甬道裡跑進一群人,嘰裡咕嚕說話,碧初悟過來這是幾個日本人,有男有女,有穿軍服有著便裝,一個滿臉橫肉的軍人抱著一個孩子,和小娃差不多大。碧初忙走到另一邊,離得遠些。過了好半天,一位醫生和一位護土走過來,兩人都是滿臉歉意的笑。
  「真是對不起,」醫生的口氣像是他辦錯了事。「那日本孩子也是腸套疊,他們指名要請關大夫。醫院的規矩,你已經辦好手續,關大夫即刻要給你的孩子做,他們說要和你商量,另換一位好大夫——。」
  「難道日本孩子的命更值錢?」碧初不由得打斷了他,「既然已辦好手續,醫院應該立刻拒絕。何況你們還是教會醫院。」
  「我們也是沒法子,倒是有一位鄧大夫,和關大夫差不多的,不過知道的人少罷了。」醫生勉強地說。
  「那就請這位鄧大夫給日本人做,不好麼?」碧初忙說。說著一陣腳步響,那幾個日本人圍了過來,滿面橫肉的人走在前面。他身旁緊跟著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這顯然是孩子的父母。那男人臉上的橫肉透著焦急,女人臉上有淚痕。
  「我不懂日本話,也不會英文,」碧初立刻說:「有事請和醫院商量。」趙媽見日本人過來,忙來護住碧初,劉鳳才則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不料那日本人說起中國話來,不很流利,但能聽懂。
  「我們日本孩子將來的責任重大,要幫助你們建立幸福的國家,我們日本孩子,要最好的醫生!」他不覺用手摸了一下腰間的手槍。
  剛看到日本人時,碧初有些怕。這時只覺怒氣填膺,顧不得怕懼了。我們中國孩子得把生的機會讓給你們,好讓你們來侵略,來統治,來屠殺!她幾乎嚷出來:「你們日本孩子回日本去,回日本玩雪去,回日本得腸套疊去,回日本治病去!」但她只能克制怒火,先故意表示不大懂話,以示日本人說得不好。然後慢慢說:「這家醫院的規矩很嚴,我們是習慣守規矩的,何況在醫院。」一面說,一面想,這些人從日本打到中國,還說什麼規矩!
  「何況在美國醫院。」甬道的另一端走來一位高身材穿白外衣的醫生,是美國外科醫生戴爾。戴爾嚴肅地看著日本人說:「關大夫打電話給我,我願意給你的孩子治病。」日本人不知對方是何路數,不知怎麼回答。原先那位大夫介紹說這位美國醫生輕易不給人看病,手術費比關大夫還高。護士對碧初點點頭,領她到治療室。躲開日本人,碧初一眼便見小娃在治療床上躺著。
  「娘!我害怕!」小娃睜眼抓住娘的手輕輕說。
  「不怕,不怕,小娃從來不怕打針吃藥,這也差不多啊。」碧初聲音發顫。護士安慰說:「手術很安全,關大夫已經在手術室了,請放心。」手術室的護士進來推車,碧初跟著走,輕輕撫著小娃的小手說:「小娃最勇敢,爸爸在遠處都知道的。要聽大夫的話。」
  「告訴嵋,等我回去看螢火蟲。」小娃又睜眼說。「螢火蟲夏天才有,到時候你早好了。」碧初含淚道。小娃不語,到手術室了,忽然大聲說:「娘,我其實不怕。」他放開了手,想轉臉看母親,平車已推進去了。
  兩扇凸花玻璃門關上了。碧初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又是憤恨,簡直想放聲大哭,她拚命忍住,回身見趙媽在身邊,遂扶了趙媽的手到甬道四處長椅上坐下。可憐的乖孩子,分明是讓我放心才說不怕,若真有個長短,怎樣見弗之!他才六歲,將來應該是他的。可是他躺在手術床上了。他也許再也出不了這個門,再回不了家了。
  「太太!您別淨想不順的事啊!這下子一開刀,不就好了麼。還是個歡蹦亂跳的小少爺!」趙媽遞過餅乾,「晚上沒吃飯,墊補墊補。」碧初推開了。
  又一陣腳步響,日本孩子推進手術室了。那母親也跟著,滿臉的淚。碧初幾乎同情她了。她走回來時,看見碧初,悲傷焦急的眼光忽然變得充滿憎恨和敵意。她顯然認為在他們日本人統治的地方,這醫院竟讓中國人選擇名醫,是不可思議的事。
  還好她沒有坐下,到別處等了。碧初從心底希望她的孩子也順利通過手術。也許她希望我的孩子死。管他呢,反正關大夫開刀不會照她的意願。關大夫的刀這時不知落到哪兒了,套疊解開沒有。想想又害怕起來。
  南道裡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市民模樣的人跑過來,護士小姐輕捷地追上他,說:「你是普通號,請下樓。」「大夫說我的孩子得開刀。我實在交不出錢。」「實習大夫做手術,費用不高。」護士安慰著。那人面容枯槁,神情緊張,在黃昏的燈光下看去有幾分可怖。他忽然大叫:「一個大子兒也交不起啊!我的姑奶奶!」「走這邊,走這邊。」護士平靜地引他從邊上樓梯下去了。
  夜很靜,靜得□人。碧初想起小娃出生時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嚴冬,方壺臥房墨綠色厚呢窗簾遮得嚴實。大家都說這次還是女孩,因為聽人說女孩總是連著三個。孩子落地,意外的喜悅像有巨大飄浮力的船,把剛從痛苦中解脫的碧初托起。「孟先生!是男孩!」「孟先生!喜得貴子!」門外好幾個聲音向弗之祝賀。弗之走過來時的表情多麼好!雖然弗之以後說那是她心理作用,兒子女兒對他都是一樣的。
  而小娃——孟合己是多麼好的兒子,他將長成多麼好的人。手術室的門怎麼不開?夜好長呵。
  五個小時過去了。窗外微露晨曦。一個護士從手術室出來,碧初猛地站起,向前幾步,「他,孩子,怎麼樣了?」
  「您放心,手術順利。」護士含笑答,「關大夫說孩子小,批准家人在病房照看。請到病房等候。」說著遞過一張小卡片,是病房號。
  「我就說呢,准保好!」趙媽眉開眼笑,「我留著,太太歇息吧?」
  「我留著,還沒有出危險期。」碧初見劉鳳才走過來,對他說,「你和趙媽回去,和你們太太說,不用惦記。家裡也不用派人來,幫不上忙。」吩咐了,自往頭等病房來。
  碧初剛到不久,就見平車推了小娃來,孩子還在麻醉中,護土輕輕移他上床,一切收拾好了,碧初上前審視,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孩子面色蒼白,雙眸緊閉,氣息微弱但是均勻,肚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凸出一圈。「小娃!我的兒!」碧初坐在旁邊,輕撫著那冰涼的小手。
  護土不斷地量血壓,一會兒關大夫和戴爾醫生都來了,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句。關大夫對碧初說:「孟太太請放心,小心不發炎,就好了。」碧初心中充滿感謝,說不出話。
  約兩小時後,小娃慢慢睜開眼睛:「娘!娘在哪兒?」他的聲音嘶啞,伸手去拔從鼻子插進去的胃管,碧初忙護住,低頭親親孩子前額:「娘在這兒,娘從來就沒有走開。」
  「我做了一個夢,」小娃費力地說,「娘和爹爹不要我了,把我扔給老巫婆。」
  「老巫婆的房頂是巧克力的。」碧初含淚說。小娃微笑,稍停又說,「可是我不吃。不知怎麼嵋也來了,我們就跑呵跑呵,找爹爹去!」
  碧初眼淚滴在小娃臉上。小娃閉著眼感到那溫熱的水滴,眼淚也從眼角慢慢流下。母子的眼淚混在一起。碧初忙用手巾擦拭小娃的臉,又用濕棉花輕拭嘴唇,以減輕焦渴。
  「娘不走嗎?」「不走,放心睡吧。」
  小娃睜眼看碧初好好坐著,輕輕歎息,放心睡去。
  下午,絳初與峨來探視。峨說她來陪,讓碧初回家休息,碧初搖頭。「可你怎麼受得了!總要安排輪班,我,炫子,趙媽,劉媽都可以。」絳初說。
  「娘為小娃,自己命都不要。」峨說。她其實是關心,可是絳、碧都驚訝地看她一眼。
  「至少明天再說。」碧初說。
  「孩子們昨天出去,是呂貴堂帶去的。」絳初想起來,說,「呂貴堂自己懊惱得不得了,現在也來了,在醫院門口,我看他不用上來。」碧初頷首不語。
  小娃迷糊中聽見這幾句話,忙說:「二姨媽和娘千萬別責怪呂貴堂,是我們求著他去的。到冰場我沒有跑。」
  「說起來都怪瑋瑋,他和無因是大孩子了,無因是客,都是瑋瑋!」絳初說。小娃淚汪汪地用力說:「其實是我最想去。現在哪兒也不能去了。」他從頭到腳都不舒服,刀口開始疼,他不想哭,但眼淚自己湧出來。
  碧初說:「沒人責備呂貴堂,也不怪瑋瑋哥。一個人從小到大,哪能不生病。治好就行了。你還沒和姐姐說話呢。」「誰能看見我!」這是峨探病的話。不過她到床前拉住小娃的手,溫和地一笑,這在她是極關心的表示了。「小獅子找你呢。我叫趙媽多拌豬肝安慰它。」小娃知道這好意不比尋常,點頭微笑又睡了。
  碧初一連陪了九天,小娃已能下地。醫院不讓再陪,碧初請了特別護士看護,回家休整,安排料理些瑣事。
  下午碧初又到醫院,一進甬道先覺得氣氛不對,白衣人在小一娃房間出出進進。「怎麼了?」她加快腳步進房,見住院醫生站在床邊,小娃在昏迷中呻吟,痛苦地扭著頭,身子也在抽搐,細長的脖子好像掛不住過大的頭。「怎麼了?我的兒!」碧初撲過去。護士們扶她到沙發上,解釋說孩子發高燒,正想辦法。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碧初滿眼含淚,不知如何是好。
  醫生含糊地說:「手術後,中期發燒是有的。只因孩子太小,有些風險,現在正治療。」
  這時關醫生來了,對碧初說,已用了安神消炎藥物,精神治療會起作用,有母親在身邊賽過藥石。一會兒小娃大概實在沒有力氣了,安靜下來。碧初一步不敢離開。
  護士透露,孩子的病是因驚嚇所致。當天清晨,小娃倚枕翻看畫書,那日本孩子忽然走來,手持玩具槍,對準小娃發射。槍聲很響,槍口直冒火花。小娃嚇得扔了書,日本孩子衝向床前用漢語大聲叫:「亡國奴!亡國奴!」護士忙拉住,哄了出去。小娃當時大哭,過了一陣變成這樣。
  亡國奴!碧初立刻知道小娃不只因驚嚇,也因氣憤。她俯在小娃耳邊柔聲說:「快點好了,找爹爹去。」
  「老—巫—婆從日本來。」小娃有氣無力地呻吟,勉強吐出這幾個字。「沒有。爹爹那兒,不會有老巫婆的。」碧初安慰著,小娃似聽不見,陷入昏沉中。
  「娘給小娃唱個歌。」碧初不管小娃聽不聽見,輕聲哼著無調的兒歌,一面撫著小娃的手。
  下午,絳初、玳拉俱來,拿了幾種治小兒驚嚇的藥,醫院一概拒絕,不用外藥。黃昏時分,小娃又抽搐一次,兩眼上翻,口角流涎。碧初伏在床前,恨不能以身代。護士打了針,才漸平靜。
  「娘給小娃講螢火蟲的故事。」碧初仍不管小娃聽不聽見,溫柔地細聲講,那是嵋和小娃都愛聽的。螢火蟲在小溪上飛,一盞螢燈掉進溪水,被水蛇搶去藏在洞裡。它的朋友來告訴方壺的孩子。小娃想出主意救出螢燈。全體螢火蟲兩行列隊慶祝,亮光順著小溪伸延,望不到盡頭。
  「小娃想的什麼主意啊?」碧初摸著兒子瘦多了的小臉。
  這是這故事的妙處。每次小娃都編出一個新主意。這時他沒有回答,只在唇邊掠過一絲笑影。
  碧初通夜目不交睫。後半夜,小娃又發作一次,已輕多了。但仍燒得滾燙。
  次日下午,護士來報有人探望。碧初見小娃睡著,便到會客室來。
  繆東惠夫婦站在室中,看著門口。繆仍是風度翩翩,此時滿面同情之色,見面便遞過一盒藥,說:「聽說了,聽說了.救孩子要緊。」碧初見盒子裝潢精緻,用金色寫著藥名,是一種安神的牛黃製藥,心中不由充滿感謝,請他們坐了,說了小娃病況。
  東惠道:「這樣亂世,最怕生病!對呂老伯,孟和澹台二府,我從來是關心的,關心的。孟太太即請去病房照顧,我們不耽擱。」說著告辭。繆太太只是微笑,穿上大衣,輕撫大衣袖子,那貂皮在昏暗的房間中閃亮。
  「真感謝,真感謝。」碧初捧著藥盒由衷地說。
  「小弟弟早日痊癒,大家都高興。」繆氏夫婦走出樓道,轉彎不見了。
  碧初回到病房,見住院醫生在小娃床邊。這醫生低頭看著小娃說:「溫度已經下降。」碧初交過藥去,醫生說:「且放著罷。」聲音有些異樣。
  小娃稍稍睜眼,微弱地叫一聲「娘」,又安穩睡去。碧初略覺放心。這時聽見抽噎聲,見兩個護士在屋角低泣,醫生臉上也有淚痕。
  南京陷落。
   

  南京陷落,香粟斜街三號上上下下,失魂落魄一般。
  嵋很傷心,那是首都!但她最擔心惦記的,還是小娃。趙奶一回來後,她總跟著問,小娃疼嗎?受得了嗎?似乎趙媽是一位名醫。聽大人們說娘幾夜未睡,她也擔心,那天晚上趙媽去後園燒香,她要去,絳初阻住說:「小孩子家,受不了那個,有什麼罪,趙婆婆替擔待了。」嵋不知需要怎樣擔待,又替趙婆擔心。她問峨,被叱為多管閒事。
  嵋長到十歲,還是第一次這樣長的時間不見母親。已對老太爺說兩個孩子到雪妍處住幾天,也不能到上房露面。可能為躲災星,絳初把瑋瑋打發到一個親戚家去了。呂香閣因半年來沒有文稿可抄,攬了些針黹(止),不常到西院。嵋每天做好功課,便在廊上站站,院裡跑跑,到處都是空落落的。這麼大的地方,她卻覺得自己的心無處放。北風刮得緊時,她用心聽,欣賞著從高到低嗚嗚的聲音;天晴時,扒在窗台上看玻璃上各種花樣的冰紋,院中枯樹上的冰枝。還常常把簷前垂下的冰柱數來數去,奇怪它們的形狀都不一樣。有一天,她忽然覺得娘帶著小娃回來了,一直跑到大門口,要到胡同外去接。呂貴堂把她截了回來。
  好看的書都不好看了。她打了洋囡囡麗麗兩次,明知麗麗沒有錯,又抱著哄半天;甚至呵叱了玩偶「小可憐」。小獅子似乎知道她寂寞,常圍著她轉,輕輕地咬、蹭,她都不耐煩地推開。她因為無聊,寫了一段小故事,把自己形容為暴躁可怕的主人,貓和玩偶相約出逃,不認得路,只好又回來。
  娘回來一次,嵋高興得什麼似的,但娘沒怎麼注意她,又匆匆走了,好幾天未回。這天嵋怕冷,鑽在被窩裡不起來。空氣本身似乎也凍硬了,把她卡住。趙媽不准她睡,說天氣晴朗,讓她到處走走跑跑。嵋聽見門響,便到峨屋門前,峨關著門,不讓她進。嵋只好往前院,想看看炫子下學沒有。走到廊門院前,聽見嘩啦一聲,是砸了東西。緊接著又是幾下。在這混亂中,有炫子憤怒的聲音:「打你!打死你!」
  嵋想退回去,絳初已看見了,招手讓她進去。
  總是雅致宜人的廊門小院,這時像個刑場。三個日本玩偶綁在階前枯樹上,滿頭的髒水。炫子拿了一摞玻璃杯向它們砸。她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很激動。地下一件花格呢鑲灰鼠邊的外衣,是她常穿的。劉媽過去要撿。
  「扔了!快扔了!扔垃圾堆裡去!」炫子大叫。
  「好了,好了。只要沒傷著人,就是萬幸。衣服不要了。」絳初哄著,「嵋來了。看小妹妹笑話。」
  炫子不怕人笑話,又拿起杯子砸到一個玩偶身上。這是一個美麗的日本女子。一杯砸來,它的高髻歪了,臉也皺起來,似乎很痛苦,一支透明簪子落在地下。嵋模糊覺得,它也是代人受過。
  「怎麼玩偶裡沒有日本兵!」炫子捧著杯子忽然說。另外兩個是穿和服的老人和紅衣小和尚,濕淋淋地垂著頭,可能為他們的同胞感覺抱歉和羞恥。
  「凌太太和小姐來了。」劉鳳才在院門口探頭。
  炫子把手裡的杯子全摔在地下,跑進屋關了門。絳初攜嵋迎出。陪凌家母女到上房坐下。岳蘅芬無甚變化。雪妍瘦多了,全不像夏天做新娘子時的神采,雖是笑著,卻是苦相。一件寶藍色起暗金花滾邊緞袍,只覺慘淡,不顯精神。凌家母女剛到醫院看過小娃,說確實好多了。嵋忽然靠在絳初身邊,低聲說什麼。絳初笑對蘅芬說:「嵋悶得很!想留雪妍住幾天,不知行不行?」
  蘅芬沉吟道:「其實和嵋一起散散心也好。」雪妍微笑頷首。
  絳初想起來,說,「真的,今天是冬至呢,你也用過晚飯再走。這幾夭亂得日子全忘了。今天炫子回來,還碰上日本兵!一隊人逼著她在前面走,一個兵用刺刀挑破了她的外衣。炫子回來大發脾氣。好在沒有大事。你說讓人懸不懸心!」
  蘅芬吃驚道:「早該躲著才好。出門太危險了。這年月,還上什麼學!」雪妍說,「炫子在家?不想見人罷?」絳初道:「就是呢。你留著晚上勸勸她。」
  「我可得回去伺候別人晚飯,哪有福氣在這兒吃好吃的。本該給呂老伯請安,京堯沒來,就不驚擾老人家了。」蘅芬說著站身,要往孟家看看。
  一行人來到西小院,一進屋門,絳初便說:「這屋子怎麼這麼冷!」爐子很大,滿爐的煤,只有一絲火亮。雪妍憐惜地拉住嵋戴著無指手套的手,手指冰涼。「真的,是煤不夠吧?」蘅芬說。
  趙媽忙捅火,用三尺多長的煤釬子在煤塊中扎一個洞。
  繹初責怪道:「你怎麼這麼節省?不怕嵋凍著!」
  「我不怕冷。」嵋忙道。
  「我們二小姐這孩子別提多懂事了。她不叫燒,省著等太太小少爺回來呢。」趙媽得意地說。「嵋倒是皮實。雪妍也是這麼體貼人,可要是這麼著,早病了。」蘅芬愛憐地望著雪妍,好像她還是個小姑娘。
  「峨回來沒有?」繹初問。
  「剛才聽見門響。」嵋要去看。蘅芬阻住說:「不用打擾她。我們坐坐就走。」她對峨沒有興趣,覺得禮已到了。略坐一時,便告辭走了。
  嵋有雪妍在,覺得很安心。這兩個人素來彼此欣賞。嵋喜雪妍溫柔寬厚,雪妍喜嵋天真而懂事。在這複雜的世界中,她們似有一種默契。
  「遇見日本兵真可怕!」嵋想著炫子。
  「我母親建議我找點事做,可以消遣。當然不是日本人的事。看來真不能出門。」雪妍沉思地說。嵋說:「我們遲早要去找爸爸。你和我們一起走,找葑哥去。」雪妍苦笑:「五叔常有信來,葑哥麼,連個下落也沒有啊。」
  「凌姐姐來了。」峨推門進來,淡淡地招呼,就好像每天見面似的,坐下垂頭不語。雪妍問她學校裡情況,她不答話,尖下巴微微顫抖,分明勉強鎮定自己,忽然站起身說:「剛才——剛才我嚇壞了。」雪妍走過來撫著她,問什麼事。嵋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騎車回家,遇見一隊日本兵都扛著刺刀在馬路當中走,走著走著就擠過來,我只好下車,盡量靠邊。日本兵忽然分成兩隊,把我擠在當中,把刺刀橫架在我頭上。」峨停了一下,嵋跑過來靠著她,連聲說:「姐姐不怕,不怕。」
  「我當時並不怕。」峨思索著說,「那些兵還是繼續開步走,幾十把刺刀從我頭上過去,亮閃閃的。他們過去了,我看,街上的行人,都低著頭,裝不看見。我覺得就算一刺刀紮下來,當時死了也沒什麼,可是想到日本人竟能在北平當街行兇,心裡很難過。」峨坐下來,用手摀住臉,尖下巴仍在顫抖。
  「炫子姐也遇上了。」嵋拉著峨的袖子。「二姨媽知道了。」
  「不要告訴娘。」峨輕聲說。放下手又說:「我看見炫子了。我不敢騎車,推著車走,不多久後面日本兵的腳步聲響得震人,他們又返回來了。這次一隊人舉著刺刀,推著前面一個女孩子。——就是炫子!她很鎮靜,走得很快,一個兵還用刺刀扎她的外套!他們把她趕了一段,忽然全體向後轉,走了。炫子站在街心愣了一陣。我叫她好幾聲才聽見,我們一起回來的。」
  雪妍從未聽峨說過這麼多的話,不知如何安慰。峨說過這一段,似乎好過些。她沒有回自己小屋,在爐邊坐著,不再說話。
  晚飯本說是在絳初那裡吃,峨不肯去,三人便在西小院吃了。前院送來兩樣菜。吃過飯,雪妍建議去看炫子。這時天已黃昏,小院裡台階下積雪分外的白,園門外大槐樹上鴉聲陣陣。三人走出園門,見正院更是蕭索,涼棚拆下後的木條席片,亂堆在院中大荷花缸旁,一陣風吹得落葉團團轉,三人都打了個寒噤,雪妍說該穿上大衣出來,要轉身未轉身時,忽見大槐樹後有一個人影。那人朝她們走過來,正是炫子。
  炫子巧遇衛葑並送他出走後,曾專到凌宅報告經過,到這時也快半年了。只見她穿著藕合色緞襖,上襯著白嫩的面龐,唇邊漾著笑意,暮色中顯得分外鮮艷。她走過來抱住雪妍的肩,沒事人一樣。四人又往回走,進西小院國門時,忽見院中芍葯圃後太湖石旁打閃似的一亮,四個人都看見了,站住腳步,誰也不說話。這時趙媽正好從下房出來分明也看見了,停了一會兒,急走到上房點燈,一面說:「小姐們回屋來吧,大冷天,別外面站著。」四人進屋,趙媽先拉著嵋的手說;「好小妹,什麼也別說。」又向三位大小姐說:「趙奶奶那晚燒香,見一排小紅燈掛在後樓廊簷上。咱們求仙佛保佑罷。」後一句聲音特別大,好像是說給仙、佛聽。三人都有點發愣,嵋更是害怕,低聲問:「是狐仙嗎?」趙媽忙輕聲喝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意思是童言無忌。嵋嚇住了,不再說話。
  「這麼說,咱們院子裡住著仙還是佛呀?」炫子定神後笑著說:「要是有本事,怎麼不幫著打日本鬼子?」趙媽不敢說孩子,只管擺手兒。雪妍打岔道:「地安門這邊是今天停電?我們那邊是星期二停。」「有時候一禮拜停兩回呢,越黑越顯得不太平。」趙媽說,點上燈,看看爐子,倒上熱茶,便往裡屋收拾被褥。
  「有些事科學還很難解釋,譬如生命的起源,我剛上普通生物學,就覺得很神秘了。」峨不愧為生物系學生。「那是你們沒本事,研究不出來!」炫子說,「我們中國人沒本事,讓人得寸進尺,好好的老百姓成了亡國奴,亡國,所以成了奴!——只要亡了國,還分什麼高低貴賤,都是奴!」炫子和峨互望著,想起下午被侮弄的一幕,眼睛都水汪汪的。她們從小手心裡擎著長大。若不是北平淪於他人之手,怎能受這樣的取笑!「狐仙是咱們家供養的,白吃飯不成!」炫子笑道。
  「打日本人怕難為它了,也許能告訴一點消息?」低頭坐在爐邊的雪妍忽然抬頭說。她心裡是不信的,但又渴望著消息。
  炫子笑說:「是呀!既然趙婆能賠不是,我們何不問個休咎?」「怎麼問?」峨問。「編個法子不行嗎?這也沒什麼規定。」大家覺得好玩,心裡雖懷疑狐仙是否能懂這胡亂編的法子,還是商議著搜尋出好幾支彩色蠟燭。先各自認定顏色。雪妍要白,炫子要綠,峨要藍,嵋要紅,倒是互不衝突。峨說該放到太湖石上去點,雪妍說在屋裡就行。炫子折衷說放在廊子矮欄上,嵋沒有主意,看著她們幾個只覺得興奮。
  趙媽心知管不了,況有凌家姑奶奶在,人家是出了閣的,更不便管。只笑著說:「心裡誠敬著些,別觸犯著才好。」自往下房去了。雪妍等四人來到廊上。一彎新月剛升到樹梢,廊下積雪閃閃發亮。太湖石靜靜地立在花圃後、院牆邊,炫子拿著蠟燭在欄杆上擺開。峨正要劃著火柴,園門中忽然走進一個人,腳步輕盈,帶笑說:「聽得說凌姑姑來了,我也來望望。」原來是呂香閣。雪研笑道:「看我們玩什麼呢,你也來參加。」眾人讓她認了一支黑色蠟燭,擺好,峨才一一點燃。微弱的光照著蠟燭的顏色,火焰一跳一跳。因這一排亮光擋著,顯得院中更黑,好像有猜不透的神秘。
  四個人的同一願心是,打走日本人!若沒有國,也就沒有家,哪裡還有自己!又各有不同的副題:雪妍盼衛葑消息。那三姊妹想著遠行的父親,生病的小娃。炫子和峨各有隱秘的祝願,不便猜測。嵋則希望她們四人的願望都能實現。至於香閣,卻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以後才知分曉。
  一陣寒風吹過,五支蠟燭的火焰向一邊拉長了,像要飄向遠方。然後緩緩恢復原狀。就在這時,一支蠟燭陡地滅了。蠟芯上飄出一縷淡淡的白煙,向黑暗裡散開。
  雪妍最先意識到,這是那支白的,她的蠟燭。
  四支蠟仍靜靜地燃燒,又一陣風來,火焰左右搖晃,藍蠟滅了,綠蠟又向遠方拉長,像要飄走,隨即滅了。只有紅蠟和黑蠟還在亮著。
  「本來麼,嵋最小。」炫子咯咯地笑。笑聲清脆地甩落在黑暗中。
  她們又等了一會,紅黑兩燭仍在亮著,火焰一跳一跳很精神,又一陣風,紅燭一點點暗下去,滅了。月光下依稀可見逐漸淡去的白煙在飄動。只有黑蠟仍亮著;隨風拉長了火焰,眾人屏息看著,又一會兒,黑燭也滅了。大家舒了一口氣,香閣說:「這全是鬧著玩,只該我的先滅。全顛倒了,可見不足為憑。」雪妍說:「命運的事,可難說。」
  本來風吹燭滅是自然的事,她們卻覺得心頭沉重。回到屋裡許久,大家都懶懶的。原只是好玩,這時卻似乎要負擔狐仙給的「啟示」了。
  一時劉媽提了燈籠來接炫子。燈籠上畫著兩個小人也舉著燈籠。「太太已經吩咐雇了車了,明天兩位小姐都坐車上學。」劉媽站在廊子上說,把燈籠舉得高高的。照見欄杆上五支殘燭。
  臨近除夕,小娃出院。南屋客人當時只剩了四位。一聽見門前車聲隆隆,由呂貴堂率領出迎,他們是由衷地高興。汽車停穩,呂貴堂搶上前抱起小娃。碧初忙說:「當心他的肚子。」這時三家的底下人都趕來迎接,伸長了脖子看這位死裡逃生的小少爺。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小娃臉色白裡透紅,笑瞇瞇的,掙扎著下地走。眾人簇擁著到垂花門。絳初、炫、峨、瑋和嵋都到了。絳初說;「小娃會挑時間,趕在過年時好了。讓全家人都安安心心迎新年。」小娃見了嵋和瑋,高興得大聲笑,拉著嵋的手直搖。他走到正院,先要看公公。
  南屋客人不進垂花門,前院僕人不進正院,進上房的人就更少了。只碧初帶小娃,瑋、嵋跟著進了上房。因為房子太大,不夠暖,老人只在內室起居。不到一個月光景,呂老人更顯衰老。他半靠在床上,厚厚的一摞棉被塞在身後,正在大聲咳嗽,蓮秀站在床旁捶背,一面報告小娃生病的經過。
  「公公,我回來了!」小娃象打勝仗似的,高興地叫。老人來不及回答,又咳了一陣,才伸手要小娃坐上床來。「你可好了!這是現在醫學發達,不然怎麼得了!你們不早告訴我!」碧初去接小娃出院時,才告訴老人實情。老人問了些醫院情形,又問瑋瑋和嵋的功課。拿起床邊放著的一本打開的昭明文選,指著說:「庾信的《哀江南賦》,我現在看和年輕時看就不一樣了。——『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為人不能再見故國,活著有什麼意思!」碧初在旁和蓮秀說話。蓮秀遲疑地低聲說:「老太爺不只咳嗽厲害,近來夜裡還大聲哭,說要下地練拳。」碧初知是南京陷落之故,心裡酸痛。一會兒,老人又咳起來。等咳過去了,碧初帶孩子們退下,走到門口,老人啞聲喚道:「三女!」碧初忙又上前。老人緩緩地說:「我看你也瘦多了。小娃好了,你要留神好生休息。」碧初忙答應著,低頭轉身出去。
  本來碧初不在家,峨是不管事的,嵋還小,趙媽和柴師傅想著今年必沒有任何過年的禮節了。柴師傅挖空心思,準備一餐年夜飯。想著就算太太不回來,讓兩位小姐別忘了是過年。現在碧初帶了痊癒的小娃回來,三號闔宅都覺安慰,西小院更是喜氣洋洋。連峨也出出進進幫忙,實際一點也幫不上。從醫院帶回的食品中有一罐甜花生醬,嵋高興地拿起來問了娘,知道可以吃。便打開瓶蓋,濃郁的花生香味飄出來,瓶蓋上有厚厚的一層。嵋便拿著瓶蓋舔。
  「你這麼饞!舔瓶蓋子!像什麼樣子!」偏巧峨看見了,立刻攻擊。嵋很生氣,她並不願意這麼饞。娘都准了,你管什麼!她要狠狠地氣峨,便說:「你管我呢!還讓日本人刺刀架在你頭上!」剛說出口立刻後悔,扔下瓶子,跑過去抱著峨的腰。峨愣了一下,倒沒有動怒,尖下巴又顫抖起來。
  碧初知道了事情經過,心裡很難過。她沒有說嵋,拉著峨的手說:「二姨媽安排得好。下學期要是還不能離開,就住校好了。」
  「有希望走嗎?」姊妹二人連小娃都眼巴巴地問。
  「希望總是有的。」碧初安慰地說,「來,咱們安排過年罷。打起興致。到春天,上路也容易些。」
  希望鼓舞著大家,到陰曆年時都很高興。
  孟家過年依照弗之老家規矩,年夜飯前和初一早餐前要拜祖宗。祖宗牌位從方壺移來後一直在箱子裡。除夕這天在西小院堂屋北牆設起供桌,先擺好香爐,兩邊分設瓶和燭台。請出祖宗牌位。牌位的底部是個小台座,帶有雕鏤精細的欄杆,有一個楠木盒子,取下盒子便見牌位上刻著襄陽孟氏祖宗神位,用石綠勾勒。這是孟家祖宗遺物,已傳了好幾代。弗之有一弟在外交部工作,長駐國外。這牌位總在弗之處。他們祖上三代都是府道一類官員,牌位台座周圍嵌有一圈瑪瑙一圈碧玉,是各代人添的,東西不貴重,卻可見心意。當時新派人早已不供祖先,弗之卻覺得既有牌位,總得供拜。碧初願意一切都像弗之在家的樣子,仍把拜祖先作為過年重要節目。
  孩子們今年都沒有做新衣。峨穿著去年的鵝黃起銀花緞袍,仍很合體,嵋的桃紅本色亮花、週身鑲小玻璃鑽的袍子短了一截,小娃為保護傷口,穿著寬大的煙色棉袍,高興地晃來晃去。三個人都很精神。趙媽說從沒見這樣漂亮的孩子。她每年都這麼說。午飯時,碧初命多擺一份杯著,那是爸爸的座位。孩子們知道。都像爸爸在家時那樣,不敢大聲說話。
  午飯後嵋叫香閣來一起抓子兒。用娘的大毛線圍巾鋪在桌上,撒上五個玻璃球,再分各種不同程序拾起。有一種是一次拋起兩個球,先接一個,讓另一個在圍巾上跳一下再接。只有毛線織物能產生這樣效果。嵋的小手輕巧地拋、抓,撒,彩色的玻璃球跳著滾著。她不計較輸贏,誰贏了都高興。香閣賠著笑,其實心不在焉。後來小娃要玩,便改為彈鐵蠶豆,在兩個豆之間用手指一劃,彈一顆碰另一顆,碰上了,就贏一顆。一會兒瑋瑋穿著新藏青呢面棉袍來了,也玩了一陣,贏了許多,又分給大家重來。峨過來看看,輕蔑地說:「都幾歲了,還玩這個,有這份閒情逸致。」香閣站起讓坐,別人都不理她。
  五點多鐘,天已經黑了。前院廚房叫香閣去幫忙,瑋瑋自回屋。這裡供桌上已燃起紅燭,前面鋪下紅氈。碧初端正站著,拿了一束香。小娃笑叫:「我來點我來點。」去年他要點就讓他點了。今年還由他。他劃了兩次火柴沒有點燃,碧初示意峨幫忙。峨扭臉不管。燃香本是峨的事,因她最長。現既讓最小的當遊戲,她又何必管?還是嵋上去幫著點了,覺得很高興。她不是長女也不是男孩,沒什麼可計較的。
  碧初插好香,先跪拜了,峨等依次行禮。嵋跪下去,看著明亮跳躍的燭光,覺得祖宗很親切。
  往日年夜飯都是各宅自用。呂老人這晚從不到女兒家。今年因碧初在,又只剩婦孺之輩,晚飯便開在正院上房。四人在牌位桌前站了一會,一同往正院去。
  上房大廳中一盞暗黃的燈,好像隨時要滅。大爐於今冬第一次燒,紅彤彤的,倒是很旺。碧初四人到時,絳初三人剛進屋裡。炫子才從六國飯店跳舞回來,穿著豆青色薄呢衣裙,隨手披了一件白色開司米小披肩,眩人眼目。她的道理是不跳舞也打不走日本人。只是到處遇見日本人,玩得窩心。女孩子們的鮮艷衣服增添了明亮,有些過年氣氛。大家為讓老人聽見,都高聲說話,顯得頗熱鬧。
  屋中茶桌條幾上都擺了零食點心,最主要的是過年用的雜拌兒,平常有金糕條、糖粘花生、蜜餞等十幾樣東西混在一起。今年樣數少多了。蓮秀換上一件醬紫色棉袍,張羅著給孩子們抓吃食。
  一時入座。呂老人在圓桌正上首,一邊是絳初,一邊是蓮秀。蓮秀肩下是碧初,依次下來。席上所用器皿還是舊物,一套乳白色定窯瓷器,酒杯如紙般薄,好像要融化。內容卻是拼湊,四個鏤空邊半高腳碟裝著木耳炒白菜,糖醋白菜,北平人冬天常吃的用白菜頭做的芥末墩,用白菜幫子做的辣白菜。呂老太爺看不清楚,挨個兒問都是什麼菜。聽到這四樣時,老人一笑說:「有一雞三味,這一菜四吃也不錯啊,倒要都嘗嘗。」蓮秀忙挾菜。絳初說:「爹不見得咬得動。」老人說:「咬不動也嘗嘗。」
  呂貴堂坐在瑋瑋肩下,低聲說:「這兩天街上很緊,聽說有人炸了日本領事館,傷了不少日本要人和漢奸。」「呂貴堂,你大聲說!」炫子自己的聲音就夠大的。呂貴堂又說一遍。老太爺注意聽完,說:「再說一遍!大聲大聲!」貴堂回頭看看房門,又大聲說了。大家都喜上眉梢,昏暗的燈光也覺亮了許多。
  「這才是一個中國人該做的事。」老太爺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蓮秀擔心地望著他。「可惜我老朽了。」他把酒杯重重一放。隨著是重重的歎息。眾人都不說話。
  劉鳳才提了食盒來上菜,端出一盤鍋蹋豆腐,一盤清蒸魚來,擺好了,退在絳初身後低聲說:「巡警鄭爺說了,今兒個晚上要查戶口。有日本人參加。他早些兒上咱們這兒來,免得驚動安歇。」這樣一說,剛顯活潑的氣氛立時沉重起來。只有老太爺未聽清,問你們嘁喳什麼。絳初說了。老太爺默然半晌,發命令說:「孩子們都躲到小祠堂去!」「您呢?」「我就坐在這兒!」碧初聽說忙走上來說:「爹也往裡躺躺才好,誰知道來的日本兵通不通人性!爹躺著,不用搭理他們。」說著和蓮秀連勸帶架把老太爺送往裡屋。炫子等連香閣都趕緊轉到後房,進到祠堂裡。絳初命劉鳳才往前邊照看,呂貴堂在這裡支應。吩咐剛完,柴師傅跑進來,低聲說「來了,來了」,劉鳳才忙迎出去。就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響,越來越近。腳步聲中響起老鄭的聲音:「劉爺,大年三十的,您瞧!」話音剛落,進來十來個人,有日本兵,偽軍,巡警和保長。老鄭對付著說這一家情況,那三個日本兵並不認真聽,只打量著房子,看見桌上的魚,忽然坐下吃起來,吃得非常之快,魚刺自動從兩邊嘴角退出,好像機器推著。別人都站著發任,保長倒了三杯酒,給他們喝。
  吃喝完了,他們看看戶口冊子,問呂貴堂是什麼人,老鄭說是主人呂清非的本家,又說是族人,都不懂,只好說是侄子,才點點頭,懂了。他們沒有問呂貴堂本人的職業,也沒有問戶口本上的學生們都上哪兒去了。他們似乎心中有數。一個領頭的日本小官頗為文雅地用手帕拭嘴,一面掀開裡屋棉簾,見老太爺躺著,轉身招呼部下離開。重重的腳步聲向屋外湧去,劉鳳才點頭哈腰地跟在這小股喧鬧後邊。
  「也不怕酒菜裡有毒藥!」呂貴堂小聲說。
  院子裡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大聲說:「好大的房子!」很顯然,如果他們要,房子就是他們的。——他們可絕沒有這樣說。
  照習慣,正月初二女兒回娘家拜年。多年來,澹台家和呂老人近在咫尺,從不在初一這天到正院。今年不同了。因惦記老太爺,碧初約了絳初把初二的禮儀提前。
  戊寅年正月初一,孟家人起身後,向祖宗牌位行禮。然後柴師傅和趙媽依次上前,照慣例向碧初拜年。他們向供桌跪拜,嘴裡說:「給老爺太太磕頭。」趙媽還添些吉利話,今年的主題是平安;「平平安安,一年到頭。沒災沒病,太太平平,喜喜興興!」碧初欠身表示還禮。然後給賞錢。今年他們兩人的活都添了,賞錢添得不多,可都很高興。
  早飯後,絳、碧二人帶領孩子們到上房。每年都由呂老太爺率領在小祠堂裡拜呂氏祖先。因呂家無子,老人特別注重拜祖先的形式;他總是摸著小娃頭,拉著瑋瑋手,默默祝願他們長成國家棟樑。
  上房靜悄悄,爐旁殘燼冷灰,尚未收拾。八九個人躡著手腳進到裡屋,見老人歪在床上,蓮秀用熱手巾給他擦臉,魏媽在收拾屋子。老人望著壁上的一把垂著大紅絲穗子的寶劍出神。
  「爹醒了。」絳初先溫和地說。
  老人吃力地轉臉看著兩個女兒,眼光是淡漠的,似乎在斟酌什麼,半天不說話。碧初說:「爹累了,能起來不?不要勉強。」商量地看著絳初。絳初說:「就是呢。要不爹別起來了。外面屋裡很冷。」
  「你們去拜祠堂吧,我告假了。」老人轉身向裡朝牆說。屋裡靜如幽谷,孩子們大氣不敢出。絳、碧二人交換了一下眼光,絳初說:「那就是了,先給爹磕頭。」說著,眾人都跪下。蓮秀忙向旁邊站了。
  「你們都給我起來!」老太爺忽然坐直了身子,「我不配受你們的頭!我對國家,什麼也沒有做成啊,到老來眼見倭寇登堂入室,有何面目見祖先?有何面目對兒孫啊!」老人的語音很不清楚,聽去嘰裡咕嚕一片。絳初不理這些,只管依禮叩頭,碧初心裡難受,輕輕喊了一聲「爹」,叩下頭去。
  行過禮,老人仍不轉身面對眾人。絳初便領大家往祠堂來。沒有人問蓮秀是否來,反正她是永遠跟著老太爺的。祠堂裡不設神主牌位,四面古銅色帷幕,掛著呂老人的祖父母、父母的畫像。老人的祖父和父親都做過一任京官,畫像穿著補服。側面掛著張夫人像。那是放大的相片。可以看出,繹、碧二人都很像母親。
  往年到祠堂行禮,都在熱鬧繁華中。祠堂的肅穆正好調劑一下。今年的肅穆壓在每個人早已沉重的心上,就變成陰森了。北面紙窗已破,北風吹起帷幕,屋裡冷如冰窖。碧初忙攬著小娃,嵋也往母親身邊靠。她有些不安,甚至覺得外祖母的相片很可怕,因為那麼大,那麼像活人。
  從祠堂出來,孩子們沒有像往年那樣到炫子和瑋瑋房裡玩一陣,再在前院午餐。瑋瑋拉拉嵋的袖子,兩人互望一眼,不約一而同搖搖頭,大家默然各自回房。西小院裡,嵋要聽無線電裡連闊如說評書《東漢演義》。那幾天正說到賈復盤腸大戰,剛打開無線電,小娃連說害怕,讓快關。只得各自看書。還好峨只是沉著臉,沒有對誰發脾氣。
  都以為不會有人來拜年。下午澹台與孟家都還是有公司和學校的熟人來交換消息。令人安慰的是,並無與偽政權有關的人來,繆東惠也沒有來。
  正月初五過去了。三號宅院內一切平安。絳、碧兩人以為,新權貴們確實想不起老太爺了。老人在這深院之中,也許能平安隱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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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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