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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天在滿天風沙中來到了。什剎海冰面逐漸變薄,終於變成一湖春水。沿堤柳樹在風聲中醒來,透出朦朧的嫩黃。北平人給春天刮起漫天灰沙的大風起了個詩意的名字——醒樹風。不過它不以醒樹為滿足,樹醒了,還要繼續刮。刮得行人睜不開眼,刮得景山頂上灰濛濛的,滿城象同時在生千百個火爐,濃煙滾滾。待得忽然風止樹定,便早已萬紫千紅開過,春去夏來了。
  1938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沒有像往年給人們欣喜。人們注意的不只是窗外呼嘯的自然的風,還有門窗關不住的各式消息。自那次查戶口後,聽南邊廣播的人謹慎多了,但是人們還是知道張自忠、龐炳勳部在山東與日軍激戰,知道中國政府堅持抗戰的決心;也不時傳出新四軍北上抗日,八路軍開展平原游擊戰的消息。都給人們極大鼓舞。四月上旬,是觀賞玉蘭的日子,傳來了台兒莊大捷的消息。人們的心從冬天的冰洞裡,向上升起,溫暖了一陣。
  呂老人從舊歷年後,身體好些,每天可以起來走動。那淡漠的眼神還是讓人看了難過。瑋和嵋,同時重感冒。嵋很快好了。瑋稍好時又著涼,轉成支氣管肺炎。全家提心吊膽,小心調養了十多天,逐漸恢復。
  這天絳初在瑋瑋房裡,給他剝橘子,每一瓣都舉起照看,怕有核卡著;一面聽瑋瑋念英文。《魯濱孫飄流記》已讀完,現在念的是《格列佛遊記》。劉鳳才來稟報說黃秘書來了。黃秘書職位低,薪水少,沒有補貼旅費,又是一家老小,無法挪動,派做了公司留守。實際上已沒有事,很長時間沒有來了。
  絳初對瑋說;「唸唸就歇歇罷。你才好,別傷了氣。」起身到起居室,見黃秘書站在當地,身材那樣瘦小,還覺得無處放似的。見了絳初深深鞠躬,滿臉愁容。
  「有什麼事嗎?」繹初本以為他來做通常問候。這時忽然感到不祥。
  「是有點事,有點事。」黃秘書期期艾艾地說。掏出一封電報。「您放心,總經理平安。就是,就是他摔了一跤,有點傷,只一點傷。」絳初慌忙看電報,上寫:「澹台勉先生墮馬腿折,盼夫人即來。」說是電報,已經過了一星期了。「這是真的?沒有嚴重的事?」絳初拿著電報的手輕輕顫著,聲音也顫著。
  「沒有,沒有!」黃秘書心裡同情,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好像越擠得近,越能證明他的同情,他望著絳初,照說該提出辦法來,可是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擠著五官,一再重複:「沒有,沒有!」
  「請孟太太來。」絳初吩咐倒茶的劉媽,「叫劉鳳才去接大小姐回來。」自己走到西頭書案上打開地圖。南昌的位置,自子勤往那裡,她已經很熟悉了。這時得研究路線,看火車通到哪裡。
  碧初立刻來了。黃秘書招呼道:「孟太太!您瞧這是怎麼說的!」碧初知情後,安慰絳初說:「骨折需要臥床,所以需要家裡人去,並不嚴重。咱們反正要走,這樣倒是能快點聚在一起。」兩人商量一陣,只能先到武漢,再做道理。遂請黃秘書先回去。黃秘書臨走時忽然想到去問問公司留著的舊人,誰能跟著去,或有什麼主意。碧初沉吟道:「這事情不宜招搖,萬一有人阻攔,就走不成。我不瞭解公司情況,只是瞎說。」絳初點頭,對黃說:「這話有理,除了平常親近的幾家人,不用跟別人說,只給打聽車票罷。」黃秘書臉上舒展些,鞠躬走了。
  炫子很快回來了。她輕盈地跑上台階,進房先站在絳初身旁,好像護衛母親。「我們什麼時候走?」她問。絳初靠著女兒,感到些安慰。「瑋瑋呢?瑋瑋知道了嗎?能上路嗎?」炫子又問。她確定自己要陪母親去的。絳、碧兩人互望著,且不說瑋瑋的事。絳初歎道:「照顧爹的重擔全落在你一人肩上了,可怎麼和爹去說?」「爹還有看不開的?照實說了好。」碧初說,「現在路上不平靖,要換好幾次車,總得帶個人才好。公司裡指望不得了。劉鳳才人倒是能幹,可有家室,為了咱們家讓他們撂下家,也不是個事。」「他不會肯去。這個人我知道。」絳初說。炫子接話道:「我陪著媽媽,大保鏢,沒有人也沒關係。」碧初道:「炫子當然能幹。照我想,柴發利很合適。這人負責任,認得點字。在這兒五六年了,廚房料理得不錯。到了南昌,做做飯也好的。以後再上路,還是個幫手。」
  絳初努力思索著,「那你這兒怎麼辦?你也要走的,誰跟著?」「到時候再說。和爹一起走,還有呂貴堂呢。只要準備周密,都好辦。現在事出突然,還是得有人跟著才好。」絳初不再言語。
  「怎麼收拾?我來收拾!」炫子著急地問。恨不得插翅飛到父親身邊。絳初仍思索著,對碧初說:「炫子當然跟我走。現在也說不得耽誤課的事了。麻煩的是瑋瑋,他病剛好,受不了奔波。要是再反覆,路上哪兒找大夫去!」碧初沉吟道:「你若放心,就把瑋瑋交給我,」絳初又不語。她當然是不放心。
  時間緊迫,炫子先回校辦手續。校園裡有幾個小販賣零食,精緻的食品現在少了,那些十七八歲姑娘們愛吃的杏干糖、琥珀核桃等都還有。炫子泛泛應付了幾個同學的招呼,走過校園,心裡煩亂而又有些興奮。辦手續很簡單,只開一個肄業證明,以便轉學。然後到宿舍收拾行李,還到峨的房間,叫她回家。峨正懶懶地靠在枕上。「起來!」炫子不由得大聲說。心想我的事多著呢,還得來叫你。峨不耐煩地望著她,等知道了原委,立刻跳起身:「你先走了!太好了!」「我爸爸受了傷,還好呢!」「我幫你收拾東西。」這在峨是少見的事,
  炫子招呼峨是奉命,她還有自己的聯繫。和幾個要好同學告別,回到家又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其中之一是麥保羅。保羅聽說,次日來看她。
  當時炫子系一條荷葉邊白圍裙,帶了香閣在收拾箱子。她們帶的東西很少,幾乎全部東西都要封存。起居室的傢具已然罩上套子,滿地書籍。玩偶們靠牆排成一隊,一個個瞪大眼睛,幾個日本人已經被剔除了。保羅見炫子認真忙著,先說:「我看你這樣子最好,戰爭有時會給人意想不到的東西。」炫子請他坐在眾多傢具中的一個小凳上,叫人倒茶,沒有人應。香閣忙說:「我去倒。」
  「我們很慘,背井離鄉,萬里尋父。」炫子笑著說,「可我真有點兒興奮。再不用擔心刺刀架在頭上了。儘管我捨不得學校和北平城。」
  「我也很興奮。」保羅說,「不過不管情況怎樣,刺刀怎敢架在澹台小姐頭上?」
  炫子白嫩的臉微微紅了,冷笑道:「你好天真!因為你沒有亡國!」保羅自管說:「中國人在台兒莊打得很好,共產黨軍隊也打了勝仗。」
  「所以我想我們的命不至於太苦,能回來。」炫子的目光落在那排洋囡囡上。「它們的命是躲在箱子裡等著。」「不知等多少年,好在它們不會老。」
  香閣拿了茶來,轉動眼珠,看了保羅一眼,抿嘴一笑。炫子介紹這是一位本家親戚。怕保羅不懂,又用英文解釋了。保羅意識到這是一種疏遠但可以依附的關係。「這是中國的人情。照顧得真寬。」他說,覺得這女孩很好看。
  「我很厭倦北平城了。」他目送著香閣退下的身影。「也許我也要往南方去。看世界形勢,日本侵華只是開頭。」「那就更熱鬧了。」「可不是,我們美國人對世界安全負有責任。我們想得多一些。」
  「哎呀,我們中國人想得也不少,不過我不能代表中國。你厭倦北平,是厭倦日本統治下的北平罷,北平永不會令人厭倦的。」
  「衛葑有消息嗎?」「沒有,要調查嗎?」
  保羅笑了,說:「我有時覺得命運很奇怪。我看最奇怪的是我學了中文,派到中國工作。」
  炫子認真地說;「我也覺得命運很奇怪,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輪到我現在離開北平,而不是峨她們?」「孟家也要走吧?」「當然了。」
  門輕輕開了,同時探進三個頭,上面的是瑋,中間的是嵋,下面的是小娃。保羅忍不住笑,招呼道:「你們好。」炫子命他們進來。保羅說了些一路平安的話,起身告辭。
  嵋一進來就蹲在洋囡囡前,「真可憐,它們要在箱子裡呆著。」「你挑一個吧。」炫子忽然說。「真的?」嵋高興地立刻把秀蘭抱起來。「炫子姐,我知道你最喜歡秀蘭,我替你照顧她。」
  「還可以放幾個在我箱子裡帶走。」瑋說。「你的箱子?還不知道讓不讓你走。」炫子說。
  「我也要去侍候爸爸!」瑋瑋說,「其實你留下好了。」
  「可惜我沒得支氣管肺炎。」炫子溫柔地撫著弟弟的肩,調皮地望著他。
  直到絳初和炫子走的前一天,才決定瑋瑋留下。瑋瑋不願意,但他有足夠的理智,知道應該配合,不能再給母親添麻煩。絳初忍淚說讓他留下時,他愣了一下,答應了,還安慰說:「娘放心,我其實全好了。不會給三姨媽添亂。」
  決定以後的第一件事是把瑋瑋住房搬到西小院上房東裡間。嵋和小娃很高興,前後跑著幫助拿零碎東西。房子不能空,怕日本人來住,已商妥黃秘書一家來,帶看房。瑋瑋的大型玩具航模等物西小院放不下,前院單留一間做遊戲室。
  絳初在瑋房裡,從大傢具到小擺設都細心安排,把被褥編了號,囑隨天氣換用。又特別囑咐;「三姨媽是親人,你凡事要聽話。幾種調理的藥,記著按時吃。等身體好了,每天要按時唸書打拳,不可荒廢。千萬不能出門!公公那裡,常去陪著解悶。」瑋瑋聽著,背轉身拭眼睛。
  幸有嵋和小娃為伴,還有亨利留著。它也遷到西小院,見狗房放在廊上,便鑽進去,不需特別解釋。它把爪子搭在小門檻上,頭枕在爪子上,眼睛憂鬱地隨著瑋瑋轉,似乎在問:「你什麼時候走?」
  瑋瑋對母親說:「媽媽放心。不要再把我當成孩子。從日本人進北平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經比絳初高,使得他的話格外有力。絳初捏著手絹按按眼睛,勉強帶笑道:「誰把你當孩子!只當你是有勇有謀的大人,留下幫三姨媽的。」炫子在旁道:「過幾天又見面了,別這樣想不開!」
  絳初走時,不讓瑋瑋送。瑋瑋也沒有要送。這一天嵋和小娃一直伴著他。晚上呂老太爺特地召他到上房陪用晚飯,把一塊遍體正黃,黃中灑滿紅點的上品雞血石給了他。
  自柴發利隨絳初走後,碧初用了劉鳳才做飯,趙媽洗洗刷刷,日子頗為平靜。劉鳳才以前學過幾天手藝,久已荒疏,蒸鹹煮淡,常使大家驚歎。除峨回來時抱怨幾句外,孩子們都能幽默地對待。瑋瑋形容飯菜是笑料連台本,隔兩天出現一次,然後再聽下回分解。因是瑋瑋說的,劉鳳才也不見怪。
  以後瑋瑋日見強壯,且似長高了些,很令碧初高興。另一件讓她安慰的是,淪陷快一年,並無人來找老太爺。老人對他們可能確實無用了。這樣的話,老人受不了旅途顛簸,留下未為不可。夜闌人靜或曉夢方回,碧初常良久地琢磨這事。原先設計的旅行都以老人為中心,現在看來,未見得能實現。走,幾乎不可能,留下,也不能完全放心。日本人會在暗中注意他麼?最讓她不放心的,是老人臉上淡漠而奇怪的神色,眼神迷惘地望著遠方,不知看著哪裡。
  一家又一家都走了。絳初走後幾天,秦校長夫人打電話來辭行,說她們先走一步。五月上旬,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李漣太太帶了兒女來訪。
  李太太金士珍穿著鑲本色寬邊旗袍,看不出是何時流行的樣子和料子,顏色像是陰丹士林。她很瘦,但不窈窕,動作僵硬,像條木棍,一手牽著男孩之荃,大聲評論著走進西小院。「原來你們在城裡有這麼大的房!前院怎麼那麼多人,亂哄哄的!後一院是老太爺住吧?幾口人啊?不□得慌!」大女兒之芹牽著妹妹之薇默默地跟在後面。
  碧初忙讓坐奉茶。讓峨、嵋陪之芹等三人去玩,自己陪著李太太說話。
  李太太是北平旗人中的蒙族,據說金是滿清皇室的賜姓,何以賜,無人考。李家一直住在城裡,學校中各家眷屬來往不多,她的舉止口音,很帶城內市民味。人皆知她的信仰奇特,常常裝神弄鬼。
  「文漣拜託孟太太了,我們往南邊去,全靠您了。」士珍開門見山,話音裡帶著笑,特地稱呼李漣的字,顯著文雅。「我說什麼也得跟住他。誰知道這仗打幾年呢!」
  碧初表示歡迎,正題很快說過,便家長裡短閒談。孩子們那邊,峨招呼過,轉身進了小屋,不再出來。嵋引之芹等和小娃一起玩。之芹是個極普通的溫柔姑娘,兩條半長辮子俱垂在胸前,臉上有種沉思的,略近呆板的神情,和她十八歲的年紀很不相稱。她見小娃拿出各種玩具汽車火車槍炮玩偶等,不禁說:「你們有這麼多玩具!」隨手拿起一節火車,「做得真精細。」六歲的之薇愣愣地站著,七歲的之荃仰著頭一把搶過,說:「我們要開火車呢,你看什麼!」嵋和小娃都很驚訝,只好幫同接起軌道。火車在圓圈軌道上跑起來,孩子們大聲歡呼。
  「你們很快活。」之芹做出一個微笑,對嵋說;「我們很少這樣玩。」
  「下學做什麼?」
  「做家務事,照看弟妹,溫習功課。」之芹若有所思地說。她還要幫母親舉行一種宗教儀式,每週一次殺雞宰鵝,和教友一起吃喝。這點她羞於啟齒。
  「我也做家務事,照看小娃。」嵋天真地說,「他要是淘氣不聽話,就交給趙媽。」
  之芹輕輕笑了:「你姐姐怎麼不管?」
  「她不高興,什麼都不高興。可是我,什麼都高興。」嵋略側著頭,那雙表情豐富的眼睛盛滿笑意,一副什麼都高興的樣子,顯得十分嫵媚。
  之芹沉思地望著窗外,丁香花枝簇擁在窗前,將殘的細小花朵還很稠密,忽然從花底飛出一小片絢麗的顏色。「蝴蝶!」她高興地叫,拉了嵋的手向外跑。』
  「亂跑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坐在外間的李太太喝道。之芹立刻停住腳步。
  「讓她們出去看看?」碧初商量地說,「院子裡有幾棵花草可以看看。」
  之芹到了院中,並未注意花草,眼光跟住蝴蝶忽上忽下。「她上生物系高興吧?」她問。再過幾個月她高中畢業。沒有人問過她想學什麼。
  「姐姐麼?看不出來。」嵋也忙著看蝴蝶。「你喜歡蝴蝶?你也想進生物系罷?」
  嵋說對了。之芹是想進生物系。原因很簡單,她喜歡蝴蝶,想研究蝴蝶。現在不敢想了。背井離鄉,遠到西南瘴□之地,也許得輟學,幫助照料家務。
  「昆明那邊有蝴蝶,更多更大。」嵋說,「大姨媽一家有一次來北平,慧書帶來好多呢。都擱在方壺了。」
  之芹知道方壺,李漣曾帶她到明侖校園去過,把一棟棟房屋指給她看。就是那次,她看到許多蝴蝶,在倚雲廳前,方壺圓甑間長滿矮花的草地上,上下飛舞。她輕輕歎息,說:「會書?」
  「慧書是我的表姐,方壺是我們的一家。那兒有許多螢火蟲。我更喜歡螢火蟲。」嵋鑽進花叢中,「你要這只嗎?」她用兩個手指輕輕一夾,捉住一隻彩色斑斕的蝴蝶。
  「呵,我不要,不要。」之芹忙搖手,向懸著細花竹簾的房門看著。
  「之芹!你跟小孩子玩什麼?」李太太叫,「進屋裡來!」
  之芹抱歉地一笑,進屋去了。嵋很遺憾,把蝴蝶放在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放它自由。
  屋裡李太太說:「我們大姑娘是個實心胚子,不通竅。我們這娘兒四個,可給您添累贅了。」
  碧初道:「之芹和我家的峨同歲罷?可比峨懂事多了。哪能添累贅呢。」
  「到底什麼時候能走?真叫人煩心!文漣走後,只有一封信。」李太太說著不禁咬牙切齒,「想把我們娘兒們甩了,可辦不到!」
  碧初安慰說:「李先生是去年年底走的。路上輾轉奔波就得多少時間!現在的信,也沒有準兒。總之咱們一起離開北平就是了。」
  「孟先生孟太太為人可靠,我們這才靠了來了。」李太太說著,硬要放下兩個點心盒子,推讓之際,嵋捧著一束丁香花跑進來,正和李太太打個照面。
  「喲!這是二小姐?」李太太好像才看見她,上下打量著,「我可不說玩笑話,這是一品夫人的命。」
  嵋毫不羞澀,也不氣惱,把丁香花向母親一舉,跑進裡屋去了。碧初想,還好說的是嵋,若是峨,還不知怎樣生氣。這時見金士珍兩眼發直,想起人傳她會運用「慧眼」,能見人所不見,忙打岔說:「有車等著沒有?我這裡有熟的車,馬上能叫來。」這才打斷士珍的功夫,召集她的隊伍告辭。
  碧初送走客人,覺得很累。回到屋裡,見瑋瑋剛從呂老人上房回來,擺弄著一塊乳白半透明的圓石。瑋瑋遞到她眼前,高興地說:「公公叫刻四個字。剛才已經在肥皂上練過了。」又遞過一張紙,上印著四個鮮紅的小篆:劍吼西風。
  「劍吼西風?」碧初撫摸著那塊圓石,若有所思。
  「劍吼西風!」公公並沒有講解,瑋瑋覺得這四個字威武雄壯,興高采烈地拿著刻刀指指點點。
  「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碧初默記那首《六州歌頭》,心中難過。她像絳初一樣撫一下瑋瑋的肩,自進裡屋去了。
   

  碧初很累。孟和澹台兩對夫婦四個人操心的事,落在她一人肩上。要考慮的不只是柴米油鹽,而是嚴重得多的大事:在兵荒馬亂中怎樣確保一家人平安南去。呂老太爺的留還是走的問題,最使她焦慮。
  絳初走後約半個月,弗之信到。信照例簡單含糊,碧初卻一看便懂。文學院已遷到雲南的一個小縣龜回,囑即南去。最後有兩句詩:「夢魂無懼關山鎖,夜夜偕行在方壺。」碧初抓住信貼在心口許久,展開再讀,不下二十遍。然後默坐一會,把這行詩裁下,放在手袋中,起身到正院上房。到了門口,想想還是先和蓮秀說,遂退回來,叫嵋去請趙婆。
  蓮秀進屋,賠笑說:「日子過得真快,轉眼芍葯開了。一會兒我剪兩枝給老太爺插瓶。」碧初往窗外看,果見兩株白芍葯都開了,繁複的花朵有小碗口大,清雅中透著艷麗。因說:「還是嬸兒心靜。我天天過來過去,就沒看見。」把信給蓮秀看,一面說:「走,是早合計的。不知爹的想法怎樣?和你說過沒有?」
  蓮秀說。「沒有整篇整套的交代,意思我是明白的。老太爺不會走。三姐你想,他家可走得成?走不成哎。身體不行,這是一宗;留著還不引人注意,大家一起走,怕是一個也走不脫。」蓮秀憔悴的臉上一雙扣子似的眼睛充滿憂慮不安。「他家像是自己有個主意,我可不敢說。」
  碧初略一沉思,和蓮秀同往上房。老人擁被坐在床上,溫和地問蓮秀:「往哪兒去了?」「和三姐說話去了。」蓮秀掖掖被角,轉身在火爐上熱水盆中擰了手巾,給老人擦擦眼睛,鬍子。老人的目光隨著她轉,依戀溫順又有些茫然。碧初覺得那象只小貓的眼光,心裡很難過。
  「你也要走了吧?」老人對她倒是很平靜。女兒本是留不住的。從出嫁那天起,就沒有指望她們奉養。三個女兒中,老人素來最喜碧初,喜她敏慧沉靜心地寬厚。不過女兒再好,終有她自己的生活,這些年能在一起,已該知足了。
  「爹料事如神。」碧初勉強微笑,把弗之來信說了。「早就說和莊家一起走,李漣太太也參加,現是三家人一起,沿途會好好照顧爹。從天津坐船,船上很舒服。」老人搖頭,說:「你的孝心我知道。可我好像沒有這個力氣長途跋涉了。」·
  「能隱姓埋名,安靜度日,留下未嘗不可,可他們能不來搗亂麼!現在雖說沒有動靜,往後還不知有什麼花樣。」
  「所以你們應該快走,趁能走的時候快走。」老人打斷女兒的話,急促地說。說著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又打噴嚏,又吐痰,痰落在鬍子上,蓮秀連忙擦拭,碧初捶背揉胸,喘息定後,老人才說:「你看我走得麼?平白添累贅。你放心帶孩子們走。維持會早成立了,沒有來找麻煩。我對他們沒有用,會容我隱姓埋名的。我這裡有蓮秀,外面有呂貴堂,足夠照料了。」「現在不是太平年月,爹留在虎口,我們怎麼放心得下。」碧初聲音有些哽咽。
  老人溫和地說:「不走,是留在虎口;走,說不定連你們都送進虎口。留在虎口,那牙齒不見得直落下來,若有舉動,可要大嚼了。不過咱們可以再想想,當然最好有萬全之策。」
  碧初知道這是安慰的話,也無別的辦法。回到西小院,心裡七上八下,真不知如何是好,又無人可以商量。嵋知道母親煩惱,像小貓一樣跟前跟後,想為母親分憂。到晚上上床後碧初久久不能入睡,聽見嵋也在小床上翻身。「娘,我能過來嗎?」嵋小聲問,說著爬到大床上,鑽到碧初被子裡。「娘,我知道公公不能和一我們一起走,你不放心。你帶他們幾個走,我留著照應公公好嗎?」
  碧初一把抱住女兒溫熱的小身子。「好孩子,虧你有這個心!睡吧,你還太小啊。」「我不小了,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嵋心裡多想走啊,想跟著娘去找爸爸,可是也願意留下來,如果對公公有用;雖然公公乎常不見得喜歡她。
  「好孩子,你留下也沒有用。」碧初輕輕拍著她,又摸摸睡在一里面的小娃。「若是照料生活,有趙婆婆。留下來得對付日本人。咱們處在淪陷區,沒有保護。」「咱們到南邊,就有國了,是不是?娘!」嵋睜大眼睛望著黑夜,想了一下又問:「北平永遠是日本人的了?」碧初忙答:「那不是!要看咱們自己有沒有本事打回.來。」「那我們都要學本事!」嵋說。靠著母親,覺得十分安心,還想說話,卻不由自主睡去了。碧初摸著她柔滑的頭髮,心裡又溫暖,又酸楚。
  次日,孩子們還睡著,碧初起來灑掃。趙媽本不讓她做,她總要幫忙,掃廊子時見那兩朵白芍葯在晨光中很精神,便剪下來,放在桌上,才想起找瓶子。正往裡面雜物櫃中找時,聽見蓮秀的聲音,「三姐,老太爺過來了。」碧初忙扔下手裡的東西迎出來,見老人顫巍巍走進屋,蓮秀和呂貴堂左右攙扶,呂香閣跟在後面。拿著痰盒、手巾等物。
  「爹!爹怎麼走來了!這麼早!」碧初忙移過一張安樂椅,讓老人坐下。
  「練練腿腳,好上路啊。」老人高興地說,他穿著一件寬大的深紫色夾晨衣,稀疏的銀鬚飄在胸前,看來精神尚好。
  「爹走?」碧初忽然精神起來。
  「告訴你一件事。」老人神秘地說,「昨晚上,西山游擊隊來人了,要接我往山裡住,只要混出城門,路不遠。是不是啊?貴堂。貴堂帶進來見我的。是不是啊?」老人說著,不時問著呂貴堂,似乎需要他證明。呂貴堂連連點頭,神色很不安。蓮秀臉上猶有淚痕,卻不敢擦。
  碧初一時不明白是真是假,疑惑地望著老人。老人繼續說:
  「來人也是明侖學生,知道弗之,認得衛葑。說知道我一輩子奔走,推翻滿清,參加辛亥革命,又主張聯共,不容於蔣,願望只有一個,想親眼看見中國獨立富強。他邀我到西山住,等著收復北平,抗戰勝了,中國就能證明自己有力量生存於世界。」
  「怎麼去法?」碧初問。
  「等你們走了。你放心走吧。等你們走了,會來接的。」老人用力地說。這時蓮秀撐不住,眼淚直流下來。碧初猛然明白了,老人是在安慰她,想像出萬全之策來安慰她。她不知說什麼好,叫了一聲爹,就停住了。呂貴堂大聲說:「昨晚上是我領著人見了太爺的,談得很好。三姑只管放心走,游擊隊神通大著哪。他們上上下下都能安排。這點事不算什麼。」老人聽得清楚,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爹說的,我都信。」碧初只能這樣說,這是老人最愛聽的。老人仔細看她,見她勉強笑著,很怕她哭,伸手拍拍她的手臂,要站起來,說:「我看看孩子們。還睡著?」眾人忙來攙扶。碧初先引到瑋瑋屋。瑋瑋臉朝裡躺著,一床墨綠綢薄被一半在地下。他猛然醒了,坐起身望著公公發怔。
  「瑋瑋好孩子。你們要遠走高飛了。國家靠你們。幹什麼都要努力向前,不能後退啊。」老人說。瑋瑋有些莫名其妙,跳下床站了,恭敬地說「是。」老人見床頭小几上放著那塊圓石,拿起來湊到眼前看。瑋瑋說:「刻了三回了。」老人點頭,說:「一會打出來我看。」
  嵋和小娃在西裡間,兩人睡得正沉,嵋的臉紅撲撲的,小娃連著咂嘴,老人站住,擺手不讓驚憂他們。眼光在小娃身上停了許久,輕輕歎息,走到外間站住了,問:「峨呢?」碧初答還在學校。老人點點頭,眾人簇擁著走出西小院,碧初跟著送至上房,看老人在床上坐好,才退出來。
  「三姑,」呂貴堂跟出來,躊躇著說,「爺讓這麼說的。他老人家覺著好像真事一樣。說來說去是為了讓你放心。你放心地走了,他才安心。」「實在也沒有別的法兒了。」碧初心亂如麻,強壓著悲痛。「我們走!只是若說放心,怎麼能夠!」
  我們走!這是碧初的決定。她決定後即往玳拉處商量。其時莊先生已結束天津工作,早到昆明瞭。她們來往幾次,商定取海道前往,先到天津乘船。行期定在六月初。
  因為正院太空,老太爺計劃搬到前院裡小院,即炫子住的廊門院。呂貴堂父女搬到南房。不用的東西都堆在西小院。碧初主張乘幾個用人還在,就開始搬,不然幾個人住幾十間房,陽氣壓不住,於是開始搬動,滿院一片雜亂景象。不要的東西就給劉鳳才、趙媽和上房要裁的廚子。還有些走了的南房客人回來要東西。碧初自己帶著趙媽收拾上路的箱籠,心神不定,不知此一去何時回來,老太爺能否等到團聚。再想,這樣嚴重的民族存亡關頭,哪裡還能求得親人們都在一起!比起多少人在戰火中家破人亡,還算有個盼頭。再想到即將見到弗之,心裡又感到舒貼。這樣一時悲一時喜,收拾了好幾天。這天想起要給大姐素初帶點衣料,原有幾塊織錦緞花色不好,還需添置些日常用物,要到東安市場一趟。嵋和小娃生長在明侖校園,很少進城,更少上街,到東安市場數得出次數,都要跟去。因邀瑋瑋同去。瑋瑋說,很快要離開了,去看看罷。
  幾天來一直陰雨,淅淅瀝瀝,到處濕漉漉,搬傢具,收拾東西很不方便。趙媽忙裡偷閒,做了一個小布人,紅襖綠褲,懷抱掃帚掛在門上。每逢連雨她都要做這種小人,叫做「掃陰天兒的」。大家出來進去都撥弄一下,叫它搖晃著好掃去陰霾(埋)。碧初笑說:「你這樣忙,還做這個。」趙媽說:「小妹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再做一個,往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做了。」嵋看了一眼,說:「謝謝你,趙媽。」心裡並不在意,只想著要去東安市場,要坐大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長滿了蠟梅花,爹爹拿著一本書,坐在蠟梅花下。
  「掃陰天兒的」工作不努力,去市場那天仍飄著細雨。景山上雲霧很重,像戴了頂大帽子。天空陰暗。碧初牽著小娃在前,嵋抓住瑋的衣袖跟在後邊。市場的道路很窄,路面是磚鋪的,很多地方凸凹不平,還有積水,好像是古老鄉村的街道。可是兩邊店舖燈光明亮,照著櫥窗裡各種漂亮的可愛的東西,有一種溫暖從容的氣氛。一個店裡有這麼多好看的五顏六色的綢緞,一個店裡有這麼多耀眼爭光的珠寶首飾,又一個店裡擺滿硬木傢具和瓷器。叫人不由得想慢慢走一走細細看一看。小娃來時提出要吃栗子粉,告訴他春天沒有,他把條件改為冰淇凌。一間舊書店櫥窗裡印刷精美的英文畫書吸引了嵋,她把鼻子按在玻璃上向裡張望,那是《阿麗思漫遊奇境記》。她讀過這本書的譯文,卻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畫。瑋瑋看著,評論說,那三月兔的表清真奇怪。
  碧初在前面走,又回來找他們。店裡出來一位穿長袍的夥計,請他們進去坐坐。「沒有時間了。」碧初皺眉說。。夥計滿面春風準確而麻利地拿出那本畫書送到嵋眼前,話是對碧初說的:「這是有名的公司出版的。您瞧才賣多少錢?伍毛錢!」伍角錢當時夠買小半袋麵粉,也不便宜。嵋對價錢毫無概念,抬頭看著一母親:「娘,貴的話就不買。」這時小娃也跟腳伸頭在看,指著三月兔的滑稽模樣,笑出聲來。
  「我說您哪,一本書幾個孩子看,還不值?」夥計說。碧初笑笑,買下了。
  「娘,再挑一本,帶給慧姐姐。」嵋仰著臉兒請求。「那就挑兩本吧。還有穎書呢。」穎書是慧書的異母兄。這些關係,嵋許久以後才明白。當時又買了一本《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給慧書。瑋瑋挑了一本《金銀島》給穎書。由嵋鄭重捧著,宛如得勝的將軍。
  他們又到一家熟識的綢緞店,戴瓜皮小帽的掌櫃高興地說:「孟太太,可老沒見了。」又抱歉地說,現在不比往常,跑外的夥計少了,不然來個電話就行,怎能讓孟太太自己來!問清要求,好幾個夥計把各種花色的綢緞打開,鋪平在櫃台上。有的搭在自己身上,還搭在嵋身上比試,讓碧初挑。掌櫃也幫著發表意見。在黯淡的燈下,各色鋪展開來的綢緞發出幽雅的彩色光輝,滿店堂喜氣洋洋。他們沉浸在古老北平買和賣的友好藝術氣氛中,幾乎忘記北平已不屬於他們。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一句聽不懂的日本話,全店堂的人都愣住了。掌櫃的身先士卒,忙上前躬身接待。來人是兩個日本軍一官,還有一個顯然是勤務兵。
  「您來了!您坐這兒。」掌櫃的敏捷地用袖子撣撣太師椅。日本人傲然四顧,絡腮鬍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嵋連忙躲在碧初身後。碧初一把拖住了瑋瑋,把錢包給他,讓他付錢。一面迅速地指定了兩種緞料。那勤務兵湊上來看碧初買的什麼,碧初目不斜視,自管拉了嵋和小娃往另一邊櫃台看料子,等瑋瑋付好錢,示意他先走,自己殿後。出店門後,大家不約而同快步走了一段,快到市場門口,才放慢腳步吐一口氣。
  嵋忽然覺得周圍景物全都變了,那迷人的光彩沒有了,她只想大哭一場。誰也不提吃冰淇凌,誰也不想再慢慢走走,細細看一看,出市場門時遇見幾個服飾講究的男女和幾個日本人一起,說說笑笑進來。趾高氣揚,從眼角裡打量著碧初等人,碧初一陣噁心,一手牽著小娃,另一手緊拉著瑋瑋,幾乎逃一樣回到家。
  後來峨看見那緞料說難看,誰也沒有說話。
  登程的日子越來越近。碧初本來考慮帶趙媽走,因她已過五十,自己擔心能否活著回來,決定不去,她最捨不得嵋,嵋也為她不去哭過,但很快就又高興起來。旅行的興奮散佈在孩子們中間。幾個人商量著整理東西。除了小娃外,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私房」箱子。峨和瑋都是正式箱子,裝自己的衣物,嵋的則是一個象徵性的小箱,裝自己心愛之物。箱中放了一個小圓硯台,一個銅墨盒,上刻著「自強不息」,是小學獎品。兩根仿鋼木鎮尺,雕工細緻,上寫著「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呂老人所賜。還有一個很漂亮的針線匣,綠絨底,滿繡十字花圖案,是弗之從歐洲帶回的。再有些花花綠綠的玻璃球,緞帶、絲帕之類。剩的地方有限,只能帶一個玩偶。得在秀蘭、麗麗和「小可憐」中選一個。她首先淘汰了麗麗,但對秀蘭和「小可憐」則不能決定,不是因為秀蘭更美,而是因它是炫子姐的,她不應負人之托,中途拋棄。瑋瑋卻說盡可扔下,也許炫子還希望它和別的玩偶一起,在北平等她回來。嵋便把秀蘭放在自己床上睡一晚,對它說了許多親熱話,以示告別。
  瑋瑋最不放心的是亨利。呂老太爺素不喜貓狗之類,小獅子不顯眼,留給蓮秀。亨利則不能留。劉鳳才願意養它,希望得些生活費。碧初原想送人,瑋瑋以為劉鳳才養著好,等於替他養,狗還是他的。於是說好每月到蓮秀處拿兩塊錢。由劉鳳才養。亨利看見這一陣滿院亂放著傢具,很是不安,常常從院子裡忽然衝到瑋瑋身邊,把頭放在他膝上,瑋瑋便撫著它,安慰幾句。吃飯時他蹲在瑋瑋身邊,抬頭望著,張了大嘴喘氣,誰也不說它沒有規矩。
  走的一天終於來了。呂老人先傳過話,孩子們不用去見他。他準備等碧初一走,立即搬到前小院。這些天一直看著人收拾,精神似還好。因為上車時間過早,頭天晚上,碧初帶了峨,到上房來見老人。上房原就空蕩蕩,這時幾乎全空了,只有老人和蓮秀每日坐的椅子還放在老位置。進門正面橫放了一張花梨木蔥榻,是張夫人在日時常坐臥的,原放在東裡間,呂老人偶爾在上打坐,這榻現在擦拭乾淨,一端的雕花扶欄上嵌著螺鈿,閃閃發光。
  「爹,怎麼把這榻擺出來了?要搬前頭去?」碧初溫和地問,坐在蓮秀遞過來的小杌上。峨靠著矮榻的欄頭站了。
  「你走你的,就不要管了。」呂老人不耐煩,但立刻換了溫和的語氣,說:「怎麼樣?都準備好了?」碧初點頭。蓮秀說:「太爺要在這邊看經,佈置幾把桌椅,有時過來坐坐。」「那也好,這裡清靜些。」碧初估計老人留戀這房間,不再多問。老人曾說炫子,明快有餘,沉穩不足,要謹慎小心為是。這時看看峨,覺得對她很不瞭解,很難評論,想了想說:「到了雲南,轉學諒不困難,弟妹還小,你要多幫助家裡。自己有什麼事,多和父母商量。」峨答應「是」,沒有別的話。
  碧初拿一個古銅色錦面匣子,打開給蓮秀看,內有兩隻金鐲、四隻金戒指,還有一些首飾,一個存摺,上有五百元,留給老人度日。碧初說:「爹不要我們奉養,我知道。原來也確不需要。現在是非常時期,誰也不知道時局怎樣發展,將來的生活怎樣,今天一別,又何時能見面。留一點東西,也讓女兒稍稍安心。」
  「雖是生離,猶如——」老人吞住不說,示意蓮秀收下,這些東西,對蓮秀是有用的。他看著女兒顯然清瘦下來的面容,略顯紅腫的眼睛,又慢慢說道:「我的朋友,只要知道你們都好,就是我最大的樂事。賢內助不是好當的,你要當心一點自己。」見碧初不語,便說:「游擊隊是可信的。我沒有別的話了,彼此保重吧。」
  碧初把盒子交過,仍坐在杌子上。蓮秀過來,拉著她的手,她發覺蓮秀的手已經變得粗糙,卻從未聽她說過有什麼艱難。老人今後的生活,便靠蓮秀了。碧初撫著那滿是硬皮的手,心裡充滿信賴和感激。
  「嬸兒!」她站起來叫了一聲,驀地向蓮秀跪下。「嬸兒!你替我們姊妹盡孝心,拜託了。」說著要叩頭,蓮秀大驚,早也跪下,扶住碧初,兩人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娘你起來!」峨走過來扶起碧初,不滿地說。她覺得娘這一跪簡直有失體統。
  「走吧,走吧!」老人平靜地說。然後閉目垂頭,表示不願說話。
  碧初走到門口才忽然想起,問;「嬸兒有什麼要帶的?給老家寫信了麼?」
  蓮秀搖頭,勉強笑道:「小家小戶的,老家沒有人了。見了大姐,問好就是了。」說著從椅上拿起一個大紅書包,繡滿各色花朵,「這是件吉物,給嵋帶著。」說是件吉物的意思,只有蓮秀自己理解。她每晚燒香時都把它供在香爐邊,以為它是浸透了各種神佛關注的。
  碧初攜峨出了房門。夏夜是溫暖的,芬芳的,但她們覺得北平的一切,連同這無所不容的夜,都已和她們隔得相當遠了。
   

  香粟斜街三號很快變了模樣。南房住了呂貴堂父女,廚房院正式廚子都走了,全空著。前院住了黃秘書一家,因為人多,分房舉炊,像是個大雜院,人們隨時溢向南房和廚房院。正院無人,甬道關門上鎖。呂老人和蓮秀在廊門院,整天關著廊門,別是一番夭地。在這小天地裡,蓮秀驚異地發現,自己忽然間做了全權主人。
  蓮秀二十五歲嫁到呂家,已經十五年了。十五年裡,她的生活就是侍候老太爺。家庭中實際女主人是絳初,親友們有什麼事都對絳初說,而對她則總是交代囑咐:「好好伺候,得細心啊。」「小心扶著,別摔著。」有人說頭最怕冷,有人說腳最怕涼,好像越能對她吩咐幾句,便越是對老太爺關心。她總是賠笑答應。她從未敢和老太爺平起平坐,也不敢以呂家人長輩自居。只求兩位姑奶奶不挑揀她,就覺得日子過得不錯。
  現在很多親友都往南邊去了,留下的也各自閉門不出。絳、碧走了一個月,除凌京堯來過一次,不見任何人出現。老太爺對她越來越依戀,一切都由她作主,不必考慮別人說什麼。她先有些惶惑,然後覺得少了許多麻煩,再後來竟有些得意。她極少有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居然在北平淪陷後感到,不免暗自歉疚。
  半個月來,呂老人的咳嗽好多了,每天可以在院裡散步,從東到西來回十趟,他認真地數著,堅持走完。然後站在西頭,對著廊門喃喃自語:「游擊隊怎麼還不來!」他可能忘記了那是想像,他就依附在這想像上。這時蓮秀就上前打岔,或問一個字,或問一句文章,或說些瑣事。老人便把茫然的目光收回,依戀地停在她臉上。她那在陰暗上房裡總是憔悴的臉,似乎滋潤了些,一雙扣子似的眼睛很精神。其實她十五年來沒有這樣勞累過。魏媽原來發願一直侍候老太爺,一天家裡來人,說媳婦死了,怎麼死的不肯說,讓她回去照顧孫子。她哭著辭了活,隨來人走了。說是看看再來。可是一出城門,誰知還進得來不呢。
  蓮秀不願降低老太爺的生活水平,盡量把飯菜調理細緻,衣服還是每天換。幸有呂香閣隨時幫忙,呂貴堂在外面跑跑腿,日子雖不寬裕,卻還平靜。她想,湊合一年半載,說不定能等到兩位姑奶奶回來。
  天越來越熱了.一天黃昏,老太爺在院中閒坐,打量著這小院,偶然說起,每年這時候該搭涼棚。貴堂接話道:「其實自己也能搭。這院子小,方便。每年用的柱子蓆子還有些,明天我來歸置一下,咱們自己搭一個。」蓮秀在收晾的衣服,笑說:「還是他貴堂哥有本事。要不然真的搭一個?」她看著老太爺,老人微笑地看著她,分明是要她決定。
  廚房裡的香閣洗完碗,走出來一面接蓮秀手裡的衣服,一面說:「太爺和太奶奶興致好,反正我爹整天閒著,我也能幫忙。」她近來乖覺地把趙字減了。但心裡仍和從前一樣看不起這位太奶奶。
  蓮秀頗知香閣伶俐且有心計,從不和她計較。這時對老太爺說:「香閣是個上進的孩子,自己背了好些古文呢。」香閣還和黃家大兒子瑞祺學日文,蓮秀沒有說。呂貴堂笑說;「也就是空閒時還能做點正事。」老太爺點頭,說:「背一篇聽聽。」香閣放好衣服,把長辮子甩在身後,頗為得意地正要背書,忽聽有人輕輕敲門,隨即推門進來。「搬到這裡來了。」來人說。
  「繆老爺!」蓮秀大聲在老人耳邊說,「是繆老爺。」她很感動,到底人家心裡惦記著啊。一面扶老人,搬椅子,一面示意香閣沏茶。「屋裡坐!繆老爺屋裡坐!」
  繆東惠態度還是那樣從容,衣著還是那樣清雅。先親切地問過老人起居,和呂貴堂寒暄幾句,又問蓮秀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一面打量室中陳設。見靠東牆擺著那套舊沙發,靠西牆擺著八仙桌,上有撣瓶、醬油瓶、醋瓶、糖罐等,大概就是飯桌了,甚為簡陋。連說:「呂老先生清德,眾人莫及。」相讓坐下,談笑風生。
  老人和繆東惠相識多年,許多見解不同,人是極熟的。一年來見他沒有出任偽職,去年還為小娃送藥,現又來看望,心裡高興。說些各家親友情況,講論幾句佛經,滿有興致。漸漸說到時局,繆東惠歎道:「戰事起了快一年了,簡直看不出希望!去年上海失、南京陷。現在武漢也吃緊了。只要是中國人,誰不中心如焚,五內俱結!可是大局已如此。現在最重要的是百姓,得讓百姓生活安定。這一方面我是盡力而為。想想多少愛國志士,也是處處以百姓為重。凡事從這方面考慮就通暢得多。」他素來口齒清楚,現在也是抑揚頓挫。老人聽出話中有話,於是帶笑說;
  「我終日枯坐斗室,老病相纏,外頭的事,知道很少。有什麼高見,便請直言。」
  「如果我的話不合您的意思,也請務必考慮,為億萬生靈的利益考慮。」繆東惠誠懇地說,「今年元旦成立了華北臨時政府,半年來遭到不少反對。炸的燒的打槍的撒傳單的都有。據我看,這樣的騷擾對百姓來說,只能是幫倒忙,只能使日本人更用高壓手段。有人說,我們是幸而亡國,不幸就要滅種啊!我看有道理。若有一個能使政安民和的政府,不讓日本人直接管事,老百姓少吃多少苦頭!這樣的政府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才能立得起來,其實只要掛名即可,不用做什麼事。嘗讀史書,每服馮道為人。那才是忍辱負重啊!有些忠烈隱逸之士,不過得一己之名。那樣不顧毀譽,肯真為天下蒼生出力的,才是了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說:「我無文才武略,怎比得古人!」停了片刻,用力看著東惠,「你的邏輯很奇怪。政安民和,是誰的天下?」他沒有力氣拍案而起,心裡反覺平靜,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為大局著想——如公不出,如蒼生何!」繆東惠努力說出了這句話。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舉了一舉,意思是送客。他的手猛烈顫抖,茶水潑灑出來。蓮秀忙上前接過,看了客人一眼。繆東惠只好站起。老人也扶著蓮秀站起,笑著說:「繆先生無藝不精,何時又學了蘇秦?這亡國救民之論,還請別處發表。」
  繆東惠無奈,躬身告辭。到院中對蓮秀說:「呂太太不知道,日本人決定要讓老先生出山。我想先說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蓮秀聽見呂太太的稱呼先嚇一跳,囁嚅說:「還得倚仗繆先生敷衍。老太爺年紀大了,有些糊塗,怕是真不行。」
  繆東惠苦笑道:「我這一陣子周旋各方朋友,費盡精神,背上各種罵名。我是盡心而已,盡心而已。」到大門口有汽車等著,車伕開了門,他且不上,又對蓮秀說:「以後的事,很不好辦,你們多加小心。」
  蓮秀送客回來,呂貴堂在廊門迎著,兩人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到屋內省視,原以為老人會發脾氣,把繆某大罵一通,卻見老人在裡屋安靜地靠在床上,把玩著那柄龍吞虎靠鐫鏤雲霞的寶劍。香閣冷冷地說:「一定讓取下來,說掛在牆上看不見。」
  老人似乎已忘記有誰來過,把劍一舉,說:「可憐這劍,只掛在牆上。」
  「現在沒有刀劍長矛的了,都用槍炮。」香閣不以為然。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老人慘然一笑。
  當晚老人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藥。蓮秀拿一片藥和一杯水來。老人服過,一會兒便著急,說還不能鎮靜,還要一片。蓮秀說:「這是祝大夫開的好藥,力量大,一片夠了。」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靜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本來在上房佈置了幾件傢具,做為習靜誦經之所。自遷到廊門院,就沒有再來。蓮秀招呼貴堂先去打掃,自己扶著老人慢慢走來。
  遷出正院時,到處都打掃乾淨。半個月不來,階前青草已長到膝蓋。磚縫中冒出各種雜草,滿目荒涼。屋內剛灑掃過,有一陣清涼氣息。那矮榻迎門擺著,旁邊條幾上設有筆墨紙硯和各種經卷,排列整齊。老人點點頭,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讓把《心經》遞給他,輕聲念誦。
  蓮秀覺得老人又恢復以前的習慣,頗為安慰。遺憾的是不能接著看報了。呂貴堂往隔扇後面轉了一下,對蓮秀輕聲說,後窗有漏雨痕跡,哪天他來修補。
  呂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抬頭見蓮秀站在貴堂旁邊,兩人身段相稱,年紀彷彿,心中忽然一動。蓮秀過來問:「還點上雞舌香吧?」「還有麼?」「還有些,預備在這裡。」
  那宣德爐原擺在案上的,香點上了,淡淡的香味散開來,充滿房間。老人微笑說:「這兒沒有事,你們都走吧。」
  「太奶奶要往前邊操持事,我陪著爺。」貴堂說。
  「不用。有人在旁邊,心不靜。」老人又拿起《心經》來念。趙、呂兩人見老人似很平靜怡悅,便離開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習靜,快到中午回屋。有時呂貴堂抄著文稿陪他,有時就是他一人。在無邊的寂靜中,回憶不覺成為良伴,有時老人竟懷疑那些經歷究竟是否屬於自己。
  那劫衙的行徑,想想倒有些後怕。當時他是清朝舉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參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會。四人常一道研討時局,砥礪學問,有阜陽四賢之稱。其中一位年最長的劉子敏被捕,押在縣獄。他和十幾個年輕人買通獄卒,將劉子敏劫出。買通的過程中,獄卒曾對他說:「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麼!」
  「民不聊生,國無寧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簡單地說,沒有直接講革命的道理。給錢,是主要的手段。幾個人簇擁劉子敏上了備好的車,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時,那獄卒追上來,他以為要拚個死活了,不料獄卒竟塞給他一包錢,一面說:「還給你們一半,你們也要錢用的。」
  那人後來不知怎樣了,連面貌也記不清了。他連忙到約定好的地點,將錢交割清楚,留給劉子敏養傷。自己連夜翻越城牆逃走。好在縣城不高,由朋友幫助,用粗麻繩繫腰,手持雨傘跳下去,絲毫沒有受傷。那夜好黑呵,好像是向一個黑洞裡跳,閉著眼睛向黑洞裡跳。
  拿雨傘是夢佳的主意。老人想起夢佳,總有一種溫柔淒涼而又神聖的心情。他也曾尋花問柳過,但這種心情,只有結髮夫妻之間才能有。結髮夫妻!這形容多好!這是世間的最神聖的感情中的一種。可是他寧肯把結髮妻子拋棄在驚恐、思念之中,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從事秘密活動。他為了什麼?難道為了有朝一日,為日本侵略者維持局面麼?
  悲痛屈辱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侵蝕著老人的心,他勉強誦經以求安慰。在他為回憶所苦時,經卷能暫時平下胸中的波濤;在他誦經時,卻常又忽然為回憶挾持而去。
  他看《五燈會元》,看《壇經》,沒有講究,沒有次序。大聲念誦的只有《心經》。常念到「般若多羅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時,便起反感,誰除了一切苦?然後自笑做不了佛門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憶裡。
  推翻清廷後,1913年4月8日第一屆國會成立,呂清非當選眾議院議員。那時呂家住在凌京堯家老宅的一個院子裡。不久袁世凱專權,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清非曾留這人在夢佳臥房半月之久,最後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來,真和戲台上一樣。軍警進來時,正有一位客人坐著。這人平素慣說大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物。誰知一見這些武夫竟渾身哆嗦起來,站起要走,連說我是客人,偶然來的,偶然來的。因軍警未發話,他就貼牆站著,不敢動一動。為首的對清非說了來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東西兩門開了,一邊絳初一邊碧初,那時俱都十幾歲,聲音清脆悅耳,同時請進搜查。軍警們一怔。緊接著中門大開,張夫人出來,笑說各位辛苦,既然來了,必需徹底查清。遂即閃在一旁,讓眾人進。為首的有些遲疑。這時碧初上前對母親說:「雲南派人送來十隻雲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經收下,打發來人去了。」這話提醒了那頭目,呂老先生與滇軍有親戚關係。前幾天報上登了嚴亮祖呂素初的訂婚啟事。他大概覺得有了槍桿子關係就不好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寒暄幾句,說這是例行公事,連忙走了。那客人還在牆上貼著。
  那客人的卑縮樣兒還在目前,姓名卻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終身總算所托得當。大女到嚴家是續絃,房中還有一妾,雖有了慧書,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女的稟性,未見得感覺到。
  人要是都能不覺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們不乏好男兒奇女子,中國,竟到了民族危亡的關頭!中國人如同螻蟻一般,任人踐踏!怎能讓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習靜,在《心經》與回憶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規律。不覺又過了半月。一天傍晚,夕陽暈紅已退,滿院蟬鳴。蓮秀給老人洗沐鬚髯,先用濕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後用干手巾擦;根根銀鬚在暮色中閃亮。老人撚鬚而坐,問蓮秀近日貴堂抄稿來源如何。
  「聽他說益仁大學有些先生還在做學問,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窮,物價漲了,抄寫費反降了。」蓮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說:「他也沒有多說。」
  「我想起來,」老人有些遲疑,「把以前的詩整理出來,可以看出這一段歷史。」
  「那當然好。」蓮秀響應,「讓貴堂幫著抄吧。」
  「香閣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說。
  「香閣針線活不少,比裁縫便宜,做工又不差。」說話間,有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進院門來。
  「呂老先生,有客人!」是黃秘書的聲音。接著走進三個中國人,三個趾高氣揚的中國人。兩個官員模樣,一個隨從一類。黃秘書一路鞠躬。「這位就是呂老先生。這位是——」再鞠躬。
  這些人不理,就像沒有這個人。板著臉對呂老人說;「我們是江市長派來的,請老先生出任維持會委員。」說著遞過一張大紅聘書,約有一尺半長,燙金字閃閃發光。
  老人見來了偽員,紋絲不動,仍一手撚鬚,一手拿過靠在椅邊的枴杖,擋住聘書,說:「請轉告江朝宗,我是中國人,不任偽職。」
  來人對老人的態度似有準備,並不爭競,用手摸摸桌子,把聘書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張請帖,說:「市府明天宴會,請光臨。聘任的事,三天內見報。告辭。」隨手把請帖交給蓮秀,轉身就走。
  「扔出去!把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聲喝道。隨扔了手杖,一把搶過請帖來撕,但紙太硬,撕不動,就向那幾個人扔去,紙又太輕,飄飄地落下了。
  那為首的人口頭冷笑,又說一遍:「三天內見報。」
  老人憤怒已極,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聲音很無力,緊接著是沉重的關廊門聲。蓮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讓他緩緩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喘息,蓮秀為他揉胸捶背,輕聲喚著「老太爺,老太爺,莫生氣,莫生氣」。一會兒,呂貴堂大步走進來,後面跟著香閣。蓮秀才出一口長氣。
  呂貴堂一見桌上聘書和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裡真如火燒。等老人漸漸平靜,先問蓮秀:「是不是托凌老爺轉繆老爺,想個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裡也不用去!」老人高聲說。「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擔心!」
  蓮秀和貴堂交換著眼光,蓮秀的眼光中有疑慮和擔心,還有乞求和信賴。她有幾分猜到老人的辦法,卻又不敢那樣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用力說:「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說得很重,好像世界上除「你」之外,別人都可以管。
  順從是蓮秀的習慣。她垂下眼簾,輕聲說:「先到屋裡躺下吧?什麼都別想。」於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呂貴堂忍不住說:「還是和凌老爺商量一下的好。太爺年紀大了。我又不懂上頭的事。請太奶奶拿個主意。」蓮秀欲言又止。香閣在旁說:「怕太爺是要等游擊隊吧?」
  貴堂看著蓮秀說:「那是想像,怎當得真!」蓮秀眼眶紅著。說:「你去一趟罷。北平城裡,也沒有別人可告訴了。」貴堂囑香閣在外間陪著,立刻去了。
  不想貴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爺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自言自語,不知說的什麼。蓮秀叫香閣在後隔扇裡搭幾個凳子睡了,自己守著老太爺,等著呂貴堂。半夜香閣醒了,見爹還不回來,起身披衣坐著,輕聲埋怨。蓮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話,兩人相對,電燈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像正擠過來,隨時可能擠滅電燈光並使她們窒息。
  「蓮秀,蓮秀呢!」老人在裡屋叫。蓮秀忙走進去坐在床前。老人輕聲說:「我沒有事。你還不睡?」蓮秀努力推開心頭的沉重,打起精神說:「我跟了老太爺這麼多年,如今是生死關頭,能不能聽我一句話?不管怎樣,活下來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說不定這幾天游擊隊就派人來。」
  老人搖搖頭。「那都是夢!都是癡人說夢!你不用擔心,誰要尋短見?明天讓貴堂找凌京堯去。」蓮秀不敢說已經去了,含糊應著:「也許凌老爺他們能幫著辭了。」老人笑了一聲,說:「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會少。」
  蓮秀躺下來,眼睜睜看著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時,剛迷糊過去,聽見老太爺一聲大叫:「你們滾!滾!」她嚇得趕快跳下床,老人還在叫,「滾!」一手壓在胸前,無目的地揮動,像在推著什麼。她俯身問:「老太爺!老太爺!怎麼了?」老人幾次掙扎才睜開眼,眼中滿含驚恐,看見蓮秀,舒了一口氣。
  「夢魘了?不怕,不怕。」蓮秀象對孩子似的哄著。老人下意識地搖頭,一滴眼淚從小眼角流出來。
  「我得起來。」老人說,「到正房唸經去。」
  「這麼早!唸經用不著這麼早。」
  「自己定好時間,不能錯過。」老人坐起穿衣。梳洗了,也不肯吃東西,便要往正房去。走到外間,往四處看,問道:「那東西呢?」
  「收在雜品櫃裡。」蓮秀知道問的是聘書。
  「以後退回去。」老人平靜地說,腳步也很平穩,扶杖走出廊問院,沒有回一次頭。
  前院黃家還未起來,滿院靜俏俏。開了兩道門,走過籐蘿院,只見一片幽暗。蓮秀無話找話說:「天然的涼棚,只是太陰了。」老人不理,逕直走去。
  因這些天老人來唸經,正院收拾出一條小路,旁邊磚縫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顯得顏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閃亮。老人目不旁視,專心地走著,枴杖清脆地敲著磚地,引起輕微的回聲。
  正房門開了,一縷微弱的陽光落在台階上。階邊散放著幾根木條。蓮秀希望老人回頭看看那陽光,故意裝著絆了一下,「啊呀」一聲,說:「這木條可以搭涼棚。」
  老人仍不回頭,專心地走進正房。他靠著矮榻,手撫那嵌有螺鈿的靠背,似乎很安心,微笑說:「你走吧。」又皺眉嚴厲地說:「你記住,我什麼也不用!」
  「爺說不用什麼?」蓮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條案上什物。先抬了三小塊雞舌香放在爐內,見所剩不多,又拈回兩塊,節省著用。四面看並無危險之物,想他安靜一會兒也好,因問:「爺是打坐還是誦經?」拿起《心經》準備遞上。
  「你走吧。」老人搖搖頭,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見蓮秀。
  蓮秀放回《心經》,理理他的衣服,說:「那我做了早飯就來接你。」她走到門口,回頭見老人正襟危坐,垂了雙目,似已入靜;忽然覺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頭,一下子衝到老人面前,說:「我陪著你,行不行?」老人並不睜眼,用力說:「你走吧!」蓮秀悄然站在一邊,老人感覺到了,睜眼不耐煩說:「你走!」蓮秀不敢違拗,只好走出房門,下意識地看看手錶,是五點五十分。
  蓮秀回到廊門院第一件事是生爐子。煤球爐子封不住,得天天生。香閣不在屋內,想是回南房或打聽消息去了。她手上操作,心裡很不安。爐子生著,早上照例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見黃秘書透過煙霧,從廊門探頭,說:「呂太太做早飯?」他走進來,低聲說:「勸勸老太爺,應了吧。決不可能讓他老人家真做什麼。猜著就是要一個名字。我們得保護他老人家。」他的聲音很低,蓮秀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忍不住大聲說:「你不用這麼小聲音,老太爺不在屋。」黃秘書一驚:「不在屋?在哪兒?」
  「在哪兒?在哪兒!」蓮秀心裡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兒?在哪兒!」她扔下正在攪拌的棒子面,撇下吃驚的黃秘書,衝出廊門,向正院跑去。
  蓮秀輕輕推開正房門,先見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她搶步上前,只見老人雙目微睜,面容平靜,一點聲息俱無。「老太爺,老太爺!」蓮秀恐怖地大喊,想推醒他。可是永遠做不到了。
  等蓮秀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一下子跌坐在地下,兩手捂著臉。她不敢再看這世界。室內的寂靜束緊她,使她透不過氣。這樣坐著不知多久。「也許能救活!去找大夫!」這一閃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門口衝去,幾乎和大步趕來的凌京堯和呂貴堂撞個滿懷。「你們來了。」她向後退了幾步,差一點摔倒。呂貴堂忙扶住,隨即和跑來的香閣一起,扶她坐在門口那把舊椅子上。她渾身索索地發抖。
  凌京堯站在榻前審視,「呂老先生,我來晚了!」他喃喃道,傷心地想,來得早了,又有什麼用呢。轉身囑呂貴堂速請位醫生來。貴堂忙忙去了。京堯見條案上有一張紙,用一個安眠藥空瓶子壓著,紙上寫著核桃大的毛筆字「生之意已盡死之價無窮」。另有一行:「立即往各報發訃告!」這是老人的遺囑了。
  京堯一見這遺囑,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偽職,不禁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身子不覺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聲,只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欄,勉強壓著哭聲。蓮秀見凌老爺哭,反鎮定了,扶著香閣走過來,陪著跪下,一面拭淚,說:「凌老爺別哭了,老太爺就仰仗您了。」
  凌京堯不答,只管哭,直到醫生來到,才站起身。這醫生在地安門大街開私人診所,呂家人從未請他看過病。他按規程檢一查了遺體,宣佈「沒有救了」,拿起藥瓶照著看,又嗅了一下,說:「這是平常攢下的?」隨即詢問地看著貴堂,意思是誰付錢。從貴堂手裡接過錢後,叮囑快些殯殮,天熱,有了氣味,日本人要追查的,便走了。
  京堯強打精神和蓮秀商量發訃告。貴堂先到榻前,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向門外走。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他忙著去發訃告,這是老太爺用性命交代下來的啊!其實訃告還未寫。蓮秀不知老人出生年月,說:「得問二位姑奶奶。」京堯無法,想越簡單越好,就寫了一句:「呂清非先生於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仙逝。未亡人趙蓮秀。」由呂家父女抄寫多份。香閣伶俐地打了水來給京堯洗臉。京堯洗過臉,和貴堂立即分頭去報館。
  蓮秀用一條白被單蓋住老人,她的手發顫,被單抖動著,她以為老人又呼吸了,掀開看過復又蓋上,如此好幾次。一會兒,黃秘書連同黃家人,保長,巡警都到了,並無人深究老人死因。大家張羅後事。
  快到中午,京堯、貴堂先後回來,說訃告明天見報,京堯叫蓮秀一起掀開被單,用手抹下老人眼皮。這時遺體已硬,抹了兩次不下來,第三次才使老人「瞑目」。蓮秀悲苦地想:「老太爺盼著誰?不放心什麼?」她答不出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老人從來就距離很遠,就像現在一樣遠。她能瞭解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卻從未能分擔一點他精神的負荷,也從未懂得那已經離開軀殼的東西。她每天對著他的生命之燭,卻只看見那根燭,從未領會那破除黑暗的搖曳的光。
  只要有錢,淪陷的北平城還是方便,一個離開這世界的人所需起碼的物件和人手下午俱已齊備。凌京堯認為最好等訃告刊出再讓繆東惠等人知道,和趙、呂商量,應立即入殮,暫居正房.等報過姑奶奶,再做道理。
  牌位寫好,香燭擺好,正房佈置成靈堂。棺材放在正中,鋪好了藍綢枕褥。京堯忽然覺得躺在裡面很舒服,望著棺木發呆。
  「凌老爺,入殮吧?」呂貴堂低聲問。
  京堯用詢問的眼光看蓮秀,見她倚著香閣站著,一雙扣子似的眼睛紅腫了。遂想:她沒有任何牽掛了,也許最好的歸宿是尋自盡,立刻又覺得這想法很不該,抱歉地點點頭。
  蓮秀示意香閣不要跟著,自己走到呂老人身旁,並未躊躇,和呂貴堂還有兩個殯儀館的人一起,抬起老人,放入棺內。
  藍綢棉被蓋得嚴實,洗過的銀白鬍鬚齊整地擺在上面。老人似乎很舒服,他的嘴角略向上彎,像要睜開眼睛招呼誰,叫一聲「我的朋友」!
  殯儀館的人舉起棺蓋。沒有人要求慢一些,再看一眼親人,沒有呼天搶地的痛哭,滿室沉默。
  棺蓋緩緩落下了,因要報姑奶奶,暫不上釘。京堯環視四周,一種淒涼,直透心底。老人死了,世上有多少人瞭解他?他拼一死保住清白,其價值又是什麼?世上又有多少人瞭解自己?自己的下場又是什麼?不禁悲從中來,又一次痛哭失聲,淚如泉湧。
  蓮秀沉默地跪下來。呂貴堂父女隨著跪在稍後處。京堯明白他們和自己一樣,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世事常常如此,由不相干的人料理最重要的事。可哭的事太多了,豈止呂老人之死!
  京堯哭了一陣,心中好受一些。呂貴堂起身過來含淚勸道:「凌老爺節哀,凌老爺節哀。」想不出別的話。京堯漸漸止了哭。又向靈柩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紙錢,該做的事都做了。眾人陸續散去。京堯等四人慢慢走出房門,看見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沒有踩到的,仍舊歡快地生長。
  棺中人語
  無邊的黑暗。
  我的軀殼處在狹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騷擾了。這黑匣保護著我,隔開了生和死。
  路太長,也太艱險。我那第三隻腳敲在地面的響聲,訴說著它也已疲倦,難以支持一個衰老的身體。那就無需支持罷,我常想。
  因為自己的存在已成為累贅,只有否定,才得乾淨。現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得到這片黑暗,這片永恆的遮蓋一切的黑暗,什麼也不用再扮演。
  這否定是我常關心的。但是沒有機會,沒有一個由頭。如今我利用這一著,不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這存在的企圖。何幸如此!此之謂死有輕重之別了。重於泰山,遠達不到,只可說重於我那第三隻腳吧。
  我常慨歎奔走一生,於國無補;常遺憾寶劍懸壁,徒吼西風。不想一生最後一著,稍殺敵人氣焰!躺在這裡,不免有些得意。確實想喊一聲:「我的朋友!你們怎樣想?」
  黑暗聚攏來,身上似乎又漸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堯,不要這樣哭。這不像個已過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兒怎樣?能闖過諸般辛勞麼?孫兒怎樣?能做到無愧於一個中國人麼?我們的勝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輩子擔心慣了,難道死,能改變一個人麼!
  愈來愈重了,一生肩負的事都從四面八方趕來,擠在棺蓋下,壓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還沒有頂天立地做過人,總在恥辱中過日子。如今被趕到這窄小的匣中,居然還會得意!
  我好恨!沒有了哭聲,沒有了歎息,不知過了多久。
  時間不會停頓,而我是再也起不來了。
  只好冷笑。連嘴角也彎不動了。
  又是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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