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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夢醒時分


  她沖出大廈,強烈台風賀伯親吻過的街道,十分殘破,如同她尚未開始即驟逝的戀情,坑坑疤疤不知從何補起。
  天橋上那面“紅男綠女”巨幅看版,一道裂縫從卜雨正和游妤辰中間划破,她佇立底下望著她破碎的美夢。
  這是卜雨正第一次從游家回來后感到疲憊。
  他沒有把燈捻亮,也許黑暗可以遮掩一些事實,然而答錄机的紅色數字不善罷甘休地閃閃爍爍,提醒他這是一場無可避免的難題。
  “雨正,是我。我想見你一面,晚上八點老地方見。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出現為止。”
  老地方還在嗎?那個曾經是他們的小天地。
  白月儿一向主動積极,無論課業、事業和感情。
  “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一次系里的郊游活動,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向卜雨正表白。
  敦厚的卜雨正錯愕地烤焦了整盤肉,然而還是在二、三十人的見證下,他們成為人人稱羡的班對。
  見面,如果是為了解釋她和游大海的婚外情,那他何必膛渾水?但如果不去,依照他對白月儿的認識,她會一直等下去的。
  他來回的踱步,窗外的霓虹看版,映著他的躊躇。
  “鈴!鈴!鈴!”電話響了,是她嗎?
  “卜老師,我是妤辰,你還沒到家嗎?沒什么事,我只是想問你身体好一些沒?你好好休息……”
  “喂,妤辰。”他倏地握起話筒。
  “老師,你在呀!”她將對机器說話的聲調,轉成愉悅的亢奮。
  “喔,剛踏進門,我很好,不要擔心。”
  “媽媽說,你一個人住外面,難免營養不均衡,改天請你到家里吃飯。”
  “這怎么好意思呢!”
  “不要客气,我媽做的菜很棒的,保准你吃了下回還想再吃。”
  “好吧,那就先謝謝你和游媽媽嘍!”
  “不客气,老師,我明年一定會考上大學。”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談戀愛了。游妤辰的心里這么說。
  “加油!
  “喔,bye!”
  “bye!”
  挂下電話,牆上的老鐘敲了一下:七點三十分。
  為了保護妤辰,還是去一趟吧!他在心里暗忖。
   
         ☆        ☆        ☆
   
  車子駛入和平東路里的一條小巷子,一大一小的藍色魚形布幔,高懸于二樓建筑物斑駁的牆面,起風的時候,兩條魚婆娑起舞,姿態曼妙。
  橙黃的小燈,自每扇窗口射出,微弱卻溫馨的等候。
  在雙魚餐廳的menu上,明白的告訴客人,這是一對情侶開的店。
  這么多年來雙魚依然緊緊相擁,而當年在此海誓山盟的承諾,卻已遙不可及。
  卜雨正方才踏入雙魚,雨便嘩啦嘩啦的下了,据說有一個強烈台風將要襲台。
  她,跟昔日一樣就坐在那儿,鋼琴旁邊最顯著的位置,只不過自信的笑容里,有些許的落寞。
  “我就知道你會來。”
  桌上正擺著××周刊,只不過此刻的卜雨正有彩色圖片里燦爛的笑容。
  “游大海的女儿長得真好。”她一開口就切中要領。
  “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他的眼神咄咄逼人。
  她苦笑。“你以為我喜歡嗎?”
  她點煙的手顫抖著,斷斷續續的煙圈,一口一口的自那伴隨著歎息聲的口中吹出。
  “這地方一點都沒變,像以前一樣好。老板每次都幫我們保留這個位置,他剛才還認出我囉!”
  “地方沒變,人改變了。”
  “你在意嗎?”
  她的口气突然激動起來,跟窗外大片的雨水節奏相呼應。
  “我在意。”堅決而肯定。“站在一個好朋友的立場,我不希望你走上這一條路。”
  “以前你不是常說: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只要對自己負責就好;我沒有要求什么,也不會破坏游家既有的生活模式,我們只是為彼此的寂寞找出口罷了。”
  寂寞?他明明白白的听到白月儿說出這兩個匪夷所思的字眼。
  他微攏眉心看著她。“你怎么會讓寂寞找上門?我不能陪你瘋狂,那向風呢?他狂野激情、活力充沛,他是寂寞的殺手,為什么你們還是分手了?”
  卜雨正順便將心中的疑問一股腦儿傾泄而出。
  白月儿按熄了煙頭,窗外的雨水不知何時飄入她的眼際。她攪動著咖啡杯,良久、良久才開口。
  “我總以為你的溫柔体貼不及向風的出其不意,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太安定了,你甚至連向風的追求行動都視若無睹,你愈是放心,我愈是不滿足現況。”她又捻燃一根煙。“跟向風在一起,我才發現我錯失了這世界上最難得的感情,我習慣性的拿你們作比較,你知道我早餐喜歡吃七分熟的荷包蛋、知道我喝咖啡加兩個奶油球的習慣,這一切的一切向風都沒有發覺,久而久之,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真怀疑當初他熱烈追求我的動机是什么?”
  “不要再談這些了。”他不想再讓這些記憶戮傷了他。
  “真是好久不見,”老板走過來加水。“兩位結婚了嗎?”
  一陣尷尬的沉默,老板自己找台階下。“你們慢慢聊,我去招呼別的客人。”
  “你有別的女朋友了嗎?”
  這些年他沒有跟別的女孩交往,而令他心動的女孩只有一個人。
  “有一個對象,但時机未到。”
  白月儿發現他的眼睛正盯著雜志里的女孩。“是她,游大海的女儿?你有沒有搞錯,她應該不到二十歲吧!”
  “我會等她。”他的語气堅定。
  白月儿的心揪著她的臉沉了下來。
  “雨正,你是認真的?”
  他點點頭。“月儿,停止和游大海交往吧!”
  “為了保護這個小女孩?”她拿起雜志,指著依然對白月儿傻笑的游妤辰。
  “也是為了保護你,月儿。”
  她無力的放下雜志。
  “抱歉,我到底在干嘛呢,”她扯扯嘴角。“我愈來愈不像當年的白月儿了,對不對?”
  “月儿,你可以過得更好的,為自己好好過。”
  她垂下眼瞼,強力的与淚水搏斗。
  她勉強的擠出一朵微笑。“謝謝你今天肯出來!”
  白月儿抓起包包,起身离去。
  卜雨正呆坐在原地,雨勢更大了。
  她居然沒帶傘。
  “月儿!月儿!”
  盡管他們僅一街之隔,然而雨聲卻阻隔了他的呼喚。
  白月儿想讓自己清醒些,一個人孤獨絕望的在大雨的夜里,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心里的痛,只有自己慢慢舔舐了。
  “叭!叭叭叭!”一陣急鳴的喇叭聲,終于讓她回神。
  “月儿,快上車。”卜雨正將車門打開,白月儿遲疑著不肯入內。
  “走吧,別任性了。”
  他拉住她黏濕的胳臂,強行拉入車內。
  “我不是故意的,雨正,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假裝堅強開始決堤了。
  白月儿有點失控,歇斯底里地啜泣著。
  “好,別說了,我送你回家。”
   
         ☆        ☆        ☆
   
  “你渾身濕透了,快進去洗澡,換件干淨的衣服。”
  卜雨正連推帶拉的將白月儿推進浴室,走出浴室預備帶上門。
  “你介意什么?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愣了一下,沒有回答,依然把門帶上。
  蓮蓬頭強烈的水柱,將滿臉淚水不留痕跡的沖盡。
  她撫著下腹的那道疤痕,那道只有她自己了解的傷口。
  “晚上留下陪我,好嗎?”
  他從HBO的頻道里,轉過頭來。
  “我今天很脆弱,你可以坐在這里看影片、听音樂、睡沙發,只要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就可以了,好嗎?”
  他拿起浴巾,幫她擦拭發尾的水滴,這是卜雨正一向体貼的習慣動作。
  “好,把頭發吹干,進去休息,今晚我就在這儿。”
  “別對我太好,我會舍不得你的。”她拿回浴巾,木然地走入房內。
  卸下面具的白月儿,光芒銳減,甚至脆弱得一碰即破。
  卜雨正拿起遙控器切入靜音功能,看著默劇電視,他的悉心体貼,是白月儿一生最難以割舍的情愛。
  不知為何,卜雨正此時卻強烈想起妤辰,或許她會打到家里?他撥了個電話,是江露藍接的,他告訴江露藍生病發燒,隔天不能去上課。只听她母親直叫他多休息,課可以再補……他帶著歉意挂上電話,但愿自己所作的一切是對的……
   
         ☆        ☆        ☆
   
  “妤辰,你一早在廚房叮叮咚咚忙些什么?”
  江露藍仰著一臉的小黃瓜,慢條斯理地牽動嘴角,像個大舌頭似的說話。
  “媽,你好嚇人!”
  游妤辰打了個哆嗦。
  “乖女儿,炖香菇雞湯,給誰喝?”
  游大海打著領帶,聞香下樓,拿起湯匙,准備試嘗。
  游妤辰赶忙阻止父親的舉動。“爸,這是給卜老師的。”
  “喔,怎么這么偏心,給爸爸嘗一口都不肯啊,這個家庭教師那么有魅力,我很吃味喲!”
  “爸爸,你怎么變那么小器,人家卜老師被你這個舉一不能反三的笨女儿,折騰得生病了,我不巴結他,就沒人肯教我了。”
  “誰說我女儿笨,只是大器晚成罷了,”游大海捏捏她的鼻頭。“你忙吧,爸爸上班了。”
  “大海,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江露藍邊拾起掉在地面上的小黃瓜片,邊追至門口。
  “晚上有應酬。”
  游大海与江露藍的對話,不知何時開始,沒有一個廢字。
  “應酬,應酬,怎么每天都那么忙。”
  “妤辰,你看媽媽是不是變老了?”
  “媽,你怎么啦,最近老是買第四台購物頻道的美容保養品,那個效果都要打折扣的。”
  “我在想,也許是我不再年輕,所以你爸爸變得不愛回家,連跟我說話都懶得說了。”
  “媽,你放心,男人的事業心比較重,難免會把工作視為生活的大部分,況且你們都是老夫老妻了,總不能叫爸爸像個年輕小伙子一樣,每天Honey長、Honey短的吧!”
  “你這個孩子。”
  “媽,我看我今天去卜老師那儿上課好了,晚一點回來。”
  “妤辰,替媽問候他,如果他身体不舒服,把雞湯帶過去,就讓他好好休息,記住,別在人家耳邊嘰嘰咕咕,生病的人最怕吵了。”
  嗯!媽媽也了解嘮叨的副作用,嗯,不錯,愈來愈有自覺了。
  “你在笑什么?”她狐疑地看著女儿。
  “媽,我肯定爸爸會愈來愈好的,我走了。”說罷,她又揚起一朵青春笑容。
   
         ☆        ☆        ☆
   
  “鈴——鈴——鈴——”
  門鈴響了半天,沒人來應門。!
  卜老師會不會……糟糕,發燒過度是會意志不清的。
  備分鑰匙!備分鑰匙?放哪儿去了?
  卜雨正上星期留給她一串鑰匙,讓她可隨時到畫室來學畫。匆忙間她才想到。
  “怎么插不進去,急死人了!”
  愈是胡思亂想,愈是亂了手腳。
  “卜老師,卜老師,你在嗎?”她大聲喊叫著。
  沒有回答,叫救護車是要打一一九還是一一○呀,這是什么爛記性!
  不在畫室、浴室沒人,書房、臥室都沒人,奇怪,他一大早跑去哪儿?
  雞湯涼了,卜老師還是沒出現。
  答錄机!可以按嗎?偷窺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算了。
  她坐在沙發上,視線卻沒离開過那一亮一滅的紅色數字。
  如果里面的內容有可以找到卜老師的線索,也許因此拯救一條人命,那也不算沒道德嘛!
  去吧,按下去。
  可是,万一卜老師沒事,他會對我的品行記暗過的。
  怎么辦?真是討厭,游妤辰你什么時候變得优柔寡斷了?
  她捏緊手心的變形軟橡皮,對了,來玩跳格子游戲,反正,可以解釋是游戲后的失誤就像打棒球打破鄰居玻璃,不是十惡不赦之罪。
  她轉過身,將軟橡皮往腦勺后面一拋。
  可惡,沒中。
  唉,差一點。
  算了,累斃了。
  她隨手將軟橡皮往空中一拋。
  “賓果!中了。”她三步并兩步蹲在答錄机旁。
  軟橡皮不偏不倚的擊中按鍵,而且力道剛好。
  “雨正,是我。我想見你一面,晚上八點老地方見。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出現為止。”
  游妤辰跌坐地面,這個低沉哀凄的聲音是誰?卜老師昨晚赴約,沒回來過夜?
  天呀,她不敢再想了,雙手捧著頭,劇烈的失落痛徹心扉。
  他說會等我的,是謊言?
  我太天真了!
  她沖出大廈,強烈台風賀伯親吻過的街道,十分殘破,如同她尚未開始即驟逝的戀情,坑坑疤疤不知從何補起。
  天橋上那面“紅男綠”巨幅看版,一道裂縫從卜雨正和游妤辰中間划破,她佇立底下望著她破碎的美夢。
  “破掉了,好可惜。”向風不知何時出現身后。
  “你一個人,奉妍呢?”
  “為什么我一定要跟她一起出現?”他的眼神中有一絲興味。
  “因為……”
  算了,不想跟他扯了。
  “我要回家了,bye。”
  “和雨正談戀愛的感覺如何?”
  她震惊的回頭。“你在胡說什么?”
  “奉妍都告訴我了,其實,這也沒什么,男歡女愛有何不可?”
  “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只是我現在不适合談戀愛。”
  見到向風,她很自然的變成刺蝟,尤其是現在。
  向風無畏無懼的亦步亦趨。
  “雨正是很有女孩緣的,大學的時候,還有一個校花主動追求他呢!”
  這個獨家消息,非听不可。
  “他們后來在一起了嗎?”她試著平穩自己的語調。
  “畢業后就分開了。”
  是上回在卜雨正書房里那張相片中的女孩嗎?
  “你也看過她,就是白月儿,月儿服飾品牌創作人。”他不動聲色地說。
  她停下腳步。“就是我們送‘貝蒂’下山時,遇到的那個美麗的女人?”
  “對,就是她。”
  她想起來了,照片里的女生,就是白月儿。
  “跟雨正交往,你要有心理准備,這年頭很多女孩都很主動的,稍不留意他就被別人追跑了。”他似笑非笑的。
  “卜老師不是那种不專情的人。”即使現在,她還為他講話。
  誰像你,有了奉妍,還一心兩用。
  “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他專情,難免難忘舊情,如果白月儿來找他。你想他會喜歡黃毛丫頭,還是成熟嫵媚的白月儿?”他眼中有一絲促狹。
  她倒抽一口气。“那也不關你的事。”
  “奉妍是不是真心對我,我自己很清楚,她是典型的玩愛情游戲的女孩。”他沉沉地說。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奉妍很在乎你的。”
  她很不屑向風對待感情的態度。
  “如果我先認識你,我會追你,而不是奉妍。你很真實,奉妍好得有些做作,老實說,不是我喜歡的典型。”
  “你太不知足了吧!你們男人真貪心!”她忿忿地說完,一股腦儿向前跑了。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連帶地把卜雨正也罵進去了。
   
         ☆        ☆        ☆
   
  “妤辰,卜老師已經打來好几遍了,快起來接電話啦!”
  游妤辰蒙著頭繼續睡。
  “你自己跟卜老師說,哪有這种學生。”
  江露藍把無線電話塞入棉被。
  “媽!”
  她從床上跳起來,江露藍早已下樓。
  好吧,得自立救濟了。
  “喂,卜老師。”
  “妤辰,生病了嗎!怎么不來接電話呢?”
  “嗯,頭痛。”其實是心絞痛。
  “你的香菇雞湯很好喝,謝謝你,看不出你的手藝很棒呢!”
  “嗯。”她輕應了一聲。
  這丫頭是不是燒過頭了,連話都懶得說。
  “昨天怎么沒來上課呢?”他好奇。
  還說呢,問你自己呀!她一肚子的郁卒。
  “昨天我一大早起來熬雞湯,結果你不在,我等好久,香菇雞湯都涼了,你都沒回來,你還問我!”
  剛懶得說話,現在卻僻哩啪啦講一大串。
  “對不起,我昨天去……”
  “跟舊情人去老地方。”她實在忍不住了,憋了一肚子的气。
  糟糕,嘴巴永遠比腦筋快,太笨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擔心,看你不見了,我就胡思亂想,怕你昏倒在路上,所以才偷听答錄机,結果有個女人的聲音,就……”她急急解釋。
  一陣涼意自背脊升上腦門,卜雨正全身發涼,看來,問題愈來愈复雜了。
  “妤辰,她是我老同學,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不是你頭痛,我現在好想見你,跟你聊一聊。”
  “你沒有生气?”她戰戰兢兢的問。
  “沒有,我怎會跟你計較呢?”他溫柔的語調不帶苛責。
  “我頭不痛了,我在家等你。”她毅然決然地說。
  陽光似乎又從云端里露出臉來,任何傷腦筋的事,只要見到卜雨正這顆阿司匹靈,一切都能迅速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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