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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怀凝頭遭光顧那位站在深街陋巷賣早餐的蛋餅西施,原是情勢所逼,因為店攤里賣的早餐最晚收攤。
  蛋餅西施的年紀約莫二十多,体態合宜,從側面取景,她細長柔亮的烏絲別一個粗制的橡皮圈捆得死緊,粉紅的桃腮不時漾出一渦渦親和的漣漪,即使她不笑不語,那對慈眉照樣溢滿對浮華人世的樂觀。
  前一陣子窮到不得不跟房東吳念香賒房租度日的李怀凝,終于賣掉一幅畫,那幅畫是她學生時代所創造的變形自畫像,她把自己脫得精光趴在一面騰空的玻璃板上,以自動照相机拍下被壓迫的身子,然后再以油料一筆一筆地移轉到帆布上。
  盡管李怀凝討厭自己當時不成熟的筆法,她仍是不愿意挂牌出售,因為這幅畫里藏著她年少時對人生的厭憤与控訴,出售那幅畫等于賣了自己。
  可惡的是,那個依約來找畫的人沒遵守買賣約定,欺負李怀凝不跟買主打交道的弱點,棄李怀凝特別清出來任他挑的二十幅水墨畫不顧,獨獨鐘情于那一張被塞在床板下的“肥美”。
  而知道她規矩的房東小姐不但沒阻止對方見獵心喜的蠻橫行為,反讓他輕而易舉地將畫帶走,之后還沾沾自喜地亮著那一張七位數字的支票,欣喜若狂地告訴李怀凝,“孟宗竹,你時來運轉,碰上一個大金主,發財了!”
  李怀凝一看到那一張百万的支票,目光也不得不醒亮起來。
  以她自己在私人畫廊里的行情,扣掉佣金的部份,她最好的一張畫不過值個八万、十万,她不由得在心里偷笑,是天字哪一號的笨番薯,肯花錢當這种冤大頭。
  等到李怀凝搞清楚他拿走的是那一幅畫后,她的得意盡消,火爆的脾气如狂風驟雨說來就來,還險些把這間公寓的門板拆了。
  “你這尾抹香鯨!不僅缺手缺腳,你還缺腦袋!我提醒過你,得盯著對方,除了那二十張畫,不可以讓對方碰其他的畫。”
  身材圓碩的房東吳念香自知理虧,低聲下气地說:“我是有盯著他啊,但是電話鈴響了,我總得接個電話吧。誰知道我閃身才不過五分鐘,他就看到你藏在床底下的畫。我提醒他得挑你交代我給他看的那二十張畫,誰知他說你答應任他取,而且他覺得你給他看的那二十張水墨畫意境不高,筆法舖陳更是淡而無味,皆非袁疑的水准之作……
  “ㄟ,大才女,你不要用那种恐龍絕种的眼神瞪著我,我只是忠實引述他的話而已,又不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最后是他堅持要帶走那幅畫,還強調你日后若有疑問,再打電話給他,他會跟你談他挑那張畫的原因。吶,這是他的名片。”
  吳念香想告訴李怀凝,那個買畫的金主其實長得跟“法拉利”一樣標致,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東西犯沖,忙改口道:“我雖然有錯,但這一切還是得怪你自己,干么撂下有畫任人家取的大話。”
  李怀凝將名片接過手后,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將碎紙屑往身后一拋。“大話不是我說的好不好,是畫廊的經理開嘴閉嘴的生意經,你在大公司當主管那么久了,還會听不出來嗎?”
  房東吳念香將肩一聳,“我的确是听不出來。依我看,他并不知道那畫里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別在意,好不好?”
  “要我別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學著不在意自己的吨位好了。”毒話一放完,李酷小姐卷著龍卷風,不管旁人被捆風掃到后是死是活,直接轉回自己的房里繼續醞釀低气壓。
  那一個禮拜,只要在這屋檐下過日的人都會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張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傷人的話比机關槍的子彈還讓人難以招架。
  李怀凝閉關冥想一周后,了解自己理虧,接受自己其實已窮到不得不拋開明顯的弱勢處境后,順手提筆蘸墨,于數秒內,以草書兜畫出兩道自用送禮兩相宜的“收惊符”,往房東吳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趙燕麗的門板上貼去,并認份地將百万支票軋過銀行帳戶里,平衡赤字。
  這也就是為何以往為了省錢,宁愿餓肚子將早餐合并中餐吃的李怀凝,終于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怀凝還記得那是一個禮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餓著肚子起身,牙沒刷臉也沒洗,將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飽往頸子一套,汲著一雙草鞋,踩著餓過日頭的陰魂魅影出門覓食。
  街頭那家餐店的老板說燒餅已冷,油條得回鍋,這樣湊和湊和著吃,問懶人姑娘可不可以?
  懶人姑娘懶歸懶,但對入腹之物的品質還是沒商量的余地。她臭著一張臉,直接丟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燒餅店。
  “無所謂,”李怀凝自我安慰地說:“街頭這家沒得買,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面線。”
  不料,李怀凝才剛在面攤子前站穩,話都還沒脫口,一臉神似貓頭鷹的老板娘二話不說地提起左手,將酷似血液子金鐘罩般的大蓋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鍋鼎里唧、唧、唧地敲三聲,這樣“大費周章”地跟李怀凝耍弄一出“銘謝惠顧”的默劇。
  歪著脖子觀賞的李怀凝,忍不住插腰告訴老板娘,“你欺我長得像外國人不懂中文,跟我裝聾作啞是吧?老板娘未免也太鄉愿了!”
  “喔,小姐你會說國語哦!啊,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板娘老臉一收,笑著問:“凶燕?什么數凶燕?”
  李怀凝沒力气跟她抬杠,卷袖伸指搔搔頸背,單手一辦,繼續尋訪下一攤食店。
  人正餓著,血液里的血糖指數便會下降,這指數一降,頭昏腦脹,鳴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怀凝的情緒則是會嚴重地惡化到見人就瞪、見狗就踢的地步。
  她無力地踏著身前那條被遲遲冬日拉成細又長的竹竿影子掉頭回老窩,猛然覺得老窩好像被惡作劇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遙不可及之地。
  拖著牛步將路程走過一半,她才注意到石側前方有家專賣素食的攤子還開張著。
  年輕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板娘剛送走一個中學女生,又迎來另一名男士。李怀凝見狀,大眼一睜,忙跟上去光顧湊熱鬧。
  李怀凝雖然餓,肚皮也嘰哩咕嚕地滾著,但凡事總有先來后到。在民主日漸落實的台灣,大至做官,小到上郵局買郵票寄信都得按規矩來,李怀凝雖然酷毒,但在排隊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錢玩“升官圖”的官儿們還要認份的。
  李怀凝一手抱著扁肚,另一手擋在攤子前,眼直勾勾地盯著煎盤里的蛋餅,直到蛋餅被一雙難得一見的巧手包進了保麗龍盒里,遞交給男士后,李姑娘才有气無力地開口點東西。“老板娘,有沒有最快的……”
  豈知旁邊的男人意開口說:“小姐,我還沒點完。老板娘,我……我還再要一份。”
  李怀凝脖子一甩,陰森森地瞪著對方。“先生點東西可不可以一次講清楚。”
  對方被李怀凝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讓步的意思,回神扭頭再跟蛋餅西施說:“不,還要兩份。”
  蛋餅西施笑容可掬地問:“可不可以請先生稍等一下?我看這位小姐似乎已快撐不住了。”說完,馬上問李怀凝,“小姐,你要不要先進店里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我馬上幫你弄一份早點。你剛才說你想要什么?”
  要能最快打點好的熟食!但李怀凝就是討厭男人,尤其是眼前這個明明覬覦老板娘的美色,卻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于是李姑娘裝出可怜兮兮的樣子,說:“我想要一份蛋餅,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塊素蘿卜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個几分鐘的。”
  那男人受到蛋餅西施關怀的一瞥后,紅著臉,不甘不愿地說:“當然,當然不介意。”
  李怀凝賣乖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謝了。”然后拽著胜利的步伐,逕自往店里最靠近蛋餅西施的那張桌子挨坐下去,順手拎起桌上的報紙一掀后,將整顆頭顱探了進去。
  從此,李怀凝成了這家早餐店的常客,几乎日日來報到,逐漸地和老板娘成了朋友。有時沒客人時,老板娘會坐下來跟李怀凝聊天,聊著聊著李怀凝就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怀凝其實很不喜歡用“老板娘”這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她,因為在李怀凝的念頭里,老板娘這詞儿總跟“市儈”沾上一點邊的。
  老板娘眯著笑眼跟李怀凝說:“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怀凝突然覺得這名字美得簡單,也許是因為小月本身就是個質朴美麗的女孩,連帶地讓這個尋常的名字也神話了起來。
  小月看起來雖年輕,其實也快逼近三十大關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當,但她沒受到俗世的污染卻又是事實。
  小月二十歲時曾嫁過一位空軍軍官,對方在婚后第三年在執行公務時受傷,半身癱瘓多年后服安眠藥自殺,留下一筆存款和一封交代母親絕對要小月覓人再嫁的遺書。
  可是沒几個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獨子自殺的打擊,緊跟著中風臥病在床,于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沒了下文。
  為了養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頂下這家早餐店,能過一天是一天。
  偶爾,會有几個三姑六婆來買早餐,順道試探性地說要幫小月做媒。
  小月總是細聲軟語地回絕,“陳太,嫁人這种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是要看緣分的,對不對?”
  李怀凝雖然喜歡小月細細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觀。李怀凝曾在讀到英國作家珍奧斯汀的作品時,注意到她描述當時“單身女人最怕窮”的無奈心態,如今兩百五十年已過,女人的社會地位与處境雖已改善,但畢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著嫁的女人一跺起腳來,可能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兩秒鐘。
  李怀凝在三姑六婆走后,總忍不住給小月洗腦,“不對,不對。嫁与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緣份扯得上什么邊!而且与其嫁人做婆一輩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遙過日來得好。”
  小月沒贊成,當然也不反對,只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甜笑點頭,哼著“港都夜雨”,回過身去逕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怀凝的目光則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這樣的好女孩覺得守在蛋餅攤后度過青春,這跟自己年少時被關在修道院有何兩樣。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婦,再靠男人過日,就能改善目前蕭然的處境嗎?
  李怀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華洋溢的母親可沒因為撈到一個金玉良緣而過著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這是李怀凝從自己父親那里得出來的結論。
  李怀凝走進古畫店,熟稔地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我終于來取畫了。”
  老板娘避開李怀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柜台后的畫框。“什么畫?”
  李怀凝踮起腳尖,將身子橫過柜台,湊到老板娘的面前。“兩個月前我訂的古畫啊!老板收了我一万元的訂金,說要幫我保留的。”
  老板娘拿了一塊大布罩在畫框上,直起身子告訴李怀凝,“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李怀凝見老板娘板著一張臉,也收起笑容,就事論事地提醒對方,“可是老板在兩個月前收下我的訂金也是不爭的事實。”
  “你想要回訂金,我可以現在就付現還給你。”
  李怀凝柳眉一聳,不解地看著老板娘。心想老板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今日与以往的好客迥异。李怀凝忍下脾气不發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著性子解釋,“不,我不是來討訂金的,我是來拿畫的。我甚至帶余款來了。”
  “喔,真可惜,你看上的那幅畫已被人買走了。”老板娘冷淡著口气說。
  “被人買走?可是你們答應……”
  “李小姐,我們是做生意過日子的,你拖了兩個月才來,我們根本沒把握你到底會不會來取畫,所以……”
  李怀凝臉色一青,不悅地替老板娘把話說出來。“所以你就不講信用地把畫轉賣給別人了。”
  “別說得這么難听嘛!你如果早一個禮拜來,我們也不必這么難做人。”老板娘一副“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樣子。
  “對方出多少价?”李怀凝冷冰冰地問。
  “多你三倍。”
  李怀凝想了一下。“這個价碼我也出得起,你要抬价三倍,那就三倍吧!”
  老板娘不為所動。“李小姐,對方是個事業有成的生意人,這樣競价對你很不利的。”意思就是她不肯賣就是了。
  李怀凝握著拳頭,忍住不去掐老板娘的脖子。
  這時門鈴響了,搬著一批卷畫的老板開門而入,看見李怀凝的身影后,興高采烈地喊,“李小姐,你終于來了,我幫你留的畫,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啊?”
  李怀凝一臉困惑,“我當然要啊!但是老板娘說那畫已……”
  老板不慌不忙地走到柜台后,輕拍老板娘的肩,好言好語地說:“老婆,這里我來顧著,你去泡壺茶端出糕點,招待客人好不好?”
  老板娘气不過,給了丈夫一記衛生眼,細肩一扭,气呼呼地往廚房走去。
  李怀凝瞥了老板娘的背影一眼,兩手一攤,輕聲問老板,“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笑著說:“客人看上同一幅畫是芝麻常事。但我既然已答應先留給你,就不會把畫轉賣給別人,當然你若改變主意那又另當別論。”
  “謝謝,老板你夠意思。”李怀凝將支票掏出來,遞給老板,順便叮嚀一句,“只要你馬上去銀行兌現,我保證不會跳票。”忍不住好奇,李怀凝問了,“真的有人出三倍的价錢想跟你買那幅畫嗎?”
  老板沒點頭,只說:“我老婆跟你碎嘴了?”
  “何止碎嘴?你若不現身,她根本就不賣我畫了。”李怀凝跟老板抱怨老板娘的作法。
  “李小姐請不要見怪。因為這种情況已發生五次了。對方甚至跟我老婆要你的聯絡電話,想主動勸退,但因為我把你的電話搞丟了,所以對方才告訴我老婆,若能讓你打消主意的話,愿意以三倍的价格收購。”
  李林凝感激老板弄丟她的號碼,以免她受到無謂的騷扰。“都是同一位買主想跟我競价嗎?”
  “几乎都是。”
  “他叫什么名字?”
  “這我不能說,因為他若問我你的名字,我也不會告訴他。總之,依我的淺見,你們對畫的品味与眼光似乎很相近,而李小姐的運气似乎比我的另外一個客人好,每次我有新貨到,你似乎總早對方一步將畫訂走。”
  提到新貨,李怀凝的目光登時雪亮。“新貨?老板有進新貨嗎?”
  “這不就是了嗎?”老板比了身后一排相疊相錯的畫框。
  “我可以先睹為快嗎?”李怀疑語帶興奮地問。
  “當然可以,看來你這回又比那個客人快一步了。”老板笑著挪出一個空間任李怀凝觀看。
  一個小時后,喝了三杯上等文山包种茶与綠豆糕的李怀凝,心滿意足地抱著三幅古畫,飄著輕盈的腳步踏訪隔壁的現代藝廊。幸運地發現,她放在藝廊里寄賣的畫,六幅里竟然有四幅脫了手,她荷包里銀兩突然暴增,這讓她花錢的欲望一下子沸騰至最高點。
  李怀凝暗地清算自己的經濟能力,熱血沸騰地殺回東區,走訪自宅附近的一家高級畫廊。
  她前陣子到那家畫廊閒逛時,看到一聯溥心畬的字畫,當下就与之墜入情网,但是她那時身無分文,就算經理肯讓她分期付款,她也還是“娶”不起那聯字畫,只好盤腿呆坐在畫廊一整天,直到看店小姐請她隔日再光顧為止。
  那种看得到卻要不到的失落感覺讓李怀凝無眠了三夜,午夜夢回時還大汗淋漓的夢見自己跟一個無名鬼搶畫。
  如今她有這個經濟實力,還等什么呢?
  李怀凝踏入素雅幽靜的畫廊,儀態從容地詢問:“張小姐,溥心畬的那聯字畫還在嗎?”
  助理小姐想了一下,應聲,“在,我去儲藏室拿來給你。”
  當助理小姐帶著一卷畫回來攤給李怀凝看時,李怀凝飛揚多時的心一下子墜到谷底。她慘白著一張臉,寒著音告訴對方,“小姐,不是這一聯,是前些日子挂在入口正對門展示的那一聯。”
  “喔!那一聯啊!對不起,好像一個禮拜以前被人買走了。”助理小姐說著翻了一下自己的筆記簿,最后跟她确定,“沒錯,是被我們經理賣掉了。”
  向來相信答案長在鼻子下的李怀凝忙啟齒問:“賣掉了!賣給誰?”
  助理小姐搖頭,“經理交代不能說。”
  “你不能說,那我用看的好了。”李怀凝說著粗魯地搶過助理小姐的筆記本,想探對方的資料,就連助理小姐想搶回簿子,她依然抵死不放手,直到瞄見她想找的物件買主与行動電話號碼后,才甘心地松掉筆記本。
  助理小姐一個踉蹌地靠貼在牆上,不悅地責怪她,“李小姐,你這樣探人隱私不好吧!”
  李怀凝已瞄到對方的姓,根本不在乎助理小姐怎么批評,匆忙地丟下一句,“抱歉。”便抱著自己的畫踏出畫廊。
  那個人性駱,駱駝的駱!該死,這個駱駝王八羔子竟把她夢寐以求的字畫強奪豪取走了,她非將畫討回來不可。
  趁著記憶鮮明,李怀凝一到大街后便掏出手机,忿然地按下九個健,等到嘟嘟音響過五聲后,一個沉穩厚實的男音于話筒冒了出來。
  “駱旭,哪位找?”
  李怀凝年幼時受過禮儀特訓,此刻才能臉不紅气不喘地解釋。“敝姓李,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今日唐突請見諒。我知道你最近買了一幅溥心畬的字畫,想請教你,如果我以原訂价再加四分之一的价碼同你買畫,不知駱先生肯不肯割愛?”
  對方不說話,只停了三秒,不客气地暗刮她一頓,“如果今天換我這樣沒禮貌地跟你買畫的話,你怎么說?”
  李怀凝答不上來,因為她知道自己會要他滾蛋。
  仿佛听得見她的聲音似的,他馬上應聲一句,“這就是了。”然后大爺一吭不響地收了線。
  “這算什么?”李怀凝錯愕地看著話筒,片刻后才了解,原來這個叫駱旭的家伙不用冒出一個字,就已經要她滾蛋了。“可惡的駱駝王八羔子!”
  駱旭切斷手机后,隨即查詢來電者的號碼,幸運地,這個李小姐的手机沒設定防測裝置,不用一秒,她的電話號碼原形畢露,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手机的液晶螢幕上。
  駱旭抄下號碼,按了內線擴音器,要秘書小姐直接進辦公室。
  身材修長,辦事能力超強的中年女秘書Tracy拿著一疊記事簿現身,面帶微笑地看著三十五歲的頂頭上司。“董事長有事交代嗎?”
  “Tracy,我約了人吃飯,不想被打扰。”駱旭套上西裝外套,抓起一個公文檔案夾往腋下一擱,順手遞出自己的手机和一張便條紙給秘書小組,緩著口气道:“剛才我接到一通來路不明的電話,設法幫我查出號碼登記人的來歷。還有,你稍后有空時幫我打電話到樓下的畫廊轉告王經理,我對于他們擅自將我的資料透露給別人這檔事很不高興,請他們查一下是誰泄的密,最重要的是泄給了誰,我想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
  “好。”秘書應聲,轉身要出去。
  駱旭早她一步抵門,紳士地為老秘書撐住厚重的雕花木門,再尾隨她出辦公室。
  十分鐘后,駱旭坐在巷子里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點了一杯茶后,逕自攤開檔案夾,取出公文批閱,翻到最后一頁簽下自己的大名時,与他相約的人也現身了。
  來者是偵探社的探員韓菁,她身著時髦的緊身皮衣,皮衣下套著一件銀色低領的絲衫,下半身則套了一件迷你皮裙,及膝的高跟皮靴配上一頭羽毛剪与吉普賽女郎的圈型大耳環,將她的身段烘托得异常誘人。
  韓菁被侍者領到駱旭所占的餐室,一見到英气煥發的大帥哥,她冷冽的臉龐几乎在瞬間綻出了笑容。
  韓菁卸下皮靴,踏上榻榻米后,熱絡地打著招呼。“駱董,你好啊!”
  駱旭則是露出一個淺笑,容气地道:“韓小姐請坐。想吃點什么?”
  韓菁轉著流螢般的目光,眨眨刷上亮膏的長睫毛,艷紅的小嘴一嘟,大力地說:“駱董點什么,韓菁就跟著吃什么。”
  駱旭側頭端凝韓菁一眼,順手招來侍者,點了兩客鮭魚子定食,并囑咐侍者先送上一份特制生魚壽司与清酒。
  韓景在赴約前就打听過駱旭這號人物,他年紀輕輕就當上數十家跨國企業的負責人,其身价早在兩年前就突破了百億美金,而這還是國內外媒体披露的保守估計。
  駱大董事長雖生得一副儀表堂堂的斯文模樣,但他可不是坐怀不亂的柳下惠,他好色的程度不下于他富有的程度。
  根据她調查的報告顯示,他曾在歐、美、日及兩岸三地斷斷續續包養過女人,其中還不乏知名藝人,但這不表示他沒談過戀愛。
  事實上,他不僅談過戀愛,甚至還娶了他的初戀情人,對方大他十來歲,是他于一九八九年從大陸赴美深造后碰上的英語助教波麗,波麗幫他生下一個儿子后,不到兩年死于腦癌。
  之后,他就專心地在他美籍義父崔維·強生的公司里賣命,逐漸地滲入管理階層,最后在這位美國富翁大力推荐下,一躍成了掌控大局的主事者。
  那時他不過年方二十八,登上高位仍滿足不了他的野心。于是他以美籍人士的身份來到台灣,將他親生父親駱以馱,也是南台灣大亨的家族事業承接過手,并以台、港為据點,將商務拓展回祖國大陸,從此以后便在各大航空公司的頭等艙上,過著空中飛人的忙碌生涯。
  除了兩极之地以外,他的公司分布各大洲,但他卻沒有一個固定登記在自己名下的家,他只有在看上一個女人時,才會賣下金屋來藏嬌,但關系一結束,那房子就成了對方的遣散費,他則全身而退地拎著一只公事包,移居到大飯店。
  韓菁因此了解,他只要用錢辦事,即使看上眼的可人儿已是別人的老婆,他照樣能將那個女子弄上床,這么一個擁有皇帝命的男人豈須費神討好女人談戀愛!更別提他出眾的外表,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嘛!
  韓菁來赴約之前本是打著一點小希望,希望駱董能看上她的姿色,買她十天半個月,然后送她一個卡笛儿大鑽也行,但現今与他正式照過面,她覺得一天都不太有可能,因為他幽秘的眼眸里并沒有流露出淫穢的暗示。
  但試試總是值得的。
  于是一等壽司和酒上桌后,韓菁忙搶起酒瓶,坐到駱旭身旁,一副奴婢要替爺斟酒、伺候爺進食的討好模樣。擺明就是告訴他,她是他的,只要他想,她隨時隨地都是他的,就算他命令她仿效風騷的莎朗史懂當眾脫內褲給他聞香,她都干得出來。
  駱旭則是從頭到尾就洞識出韓菁搞小動作的用意,但他沒有回應的意思。倒也不是他討厭漂亮性感的小姐大腿貼大腿地伺候著,而是他向來認為公事公辦的成效最高,加上眼前的韓菁似乎是個极有野心的女孩子,他們現下約談的重點又牽涉到另一個女人,他不确定跟她拍拖的后果會是好的。經驗告訴他,跟競爭對手与雇員保持适度的距离最妥當。
  吃過一頓飯,駱旭造訪洗手間回來,刻意忽略女孩讓出的位子,在她對面落坐,并強調,“酒足飯飽,咱們有精神談正事了。”
  韓菁雖然失望,但她是個在社會上混過的人,于是接受他對她沒興趣的暗示,端起正經模樣,跟駱旭解釋。
  “駱董委托敝社調查古小姐的報告已出來了。被調查人的全名叫古小月,今年虛歲二十九,九年前結過一次婚。對方是飛官,是她老家親戚作的媒,婚后兩人相聚不多,但算融洽,但男方在六年前出任務時,飛机發生故障,跳机逃生的結果是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四年,于前年服安眠藥自盡,只留給古小月一筆積蓄。古小月隨后用那筆錢在附近的巷子里頂下一家美爾美,她待人和善,親切又有禮,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只是所賺的錢都花在中風婆婆的醫療費上。”
  駱旭直截了當地問:“我想知道她的感情世界复不复雜。”
  韓菁遲疑了一下,佯裝不記得下文,翻了一下自己的報告書后說:“喔,算不上复雜,很多男人想追她,但她似乎都不感興趣,所以截至今日,仍是沒有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圈,除了……”
  駱旭見韓菁裝模作樣地賣關子,沉靜地端坐原處,并沒有追問的意思。
  韓菁只好自討沒趣地接尾,“除了她跟一個女性朋友要好以外。”
  “要好?”駱旭不動聲色地問:“怎個要好法?”
  “那一個女性朋友名叫李怀凝,是個涂鴉的藝術家,平時除了靠賣畫謀生以外,就是開繪畫班教小朋友与應試生習畫,听人說有可能是個女同性戀。這兩個月,李女常去古小月的店里用早餐。兩人熟識后,對方邀請古小月當模特儿,而古小月則在收攤后,上李怀凝的畫室,跟著小朋友上課習畫。表面上,兩人目前似乎是普通朋友的階段,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得看那個李怀凝了。駱董,你覺得有必要將那個李怀凝的畫家調查一下嗎?”
  駱旭抬手給她一個否認的答覆。“有需要我會再通知貴社。至于帳單一事,我會請我的私人秘書跟貴社社長結算。如果韓小姐想點餐的話,直接告訴侍者,他會算在我的帳頭上。恕我有事,得早走一步。”說完,他面帶笑容地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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