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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屠昶毅身著筆挺灰色系西裝,面對著注滿水,寬兩呎、長五呎的大水族箱而立,兩條修長矯健的腿穩穩跨開与肩齊寬,左手則是輕松地放于工整的褲袋內,右手托起一只酒杯緩緩送至唇緣,似有若無地朝在水缸里优游的紅龍致敬,自我嘲弄地說:“賺錢嘛,則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不狠准賠!”
  說罷,仰首欲盡杯中物。不待美酒下肚,就把水晶杯丟人水族箱內,然后雙臂環胸往后退一大步,下意識地踮起擦得光可鑒影的鞋尖,前搖后晃地賞玩著水族箱內的景象,注視酒杯慢慢沉擱在細碎的白沙上。
  雙眉俱揚的他努嘴思量五秒,對眼前的結果不甚滿意,便開始動手解下左腕上嵌了鑽的瑞士名表,拎著表扣的一端,再次毫不心動地送人水族箱內。這回他沒理會那只表的下場,徑自摘下右手無名指上的方型黑鑽戒指,同時旋身退了三步,既而高舉那只价值不菲的首飾,在空中比畫了三次,最后,一個投籃,將它輕松擲出。
  于是,小小戒指在空中畫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線圖形,扑通一聲便掉入水中,金光閃耀的白金戒圈在水波蕩漾的折紋下更顯光耀。因為戒身的体積小,又有浮力載托,所以下沉得緩慢,眼見就要适巧地停在一尾小金龍的背鰭上,但小金龍行動矯捷,見有异物下滑,動作俐落的做了一個下深,及時閃開那個不明墜落物。
  等到那只戒指死寂地躺在生意盎然的流波中時,長腿跨開穩站的屠昶毅才滿足地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對投射在玻璃水箱上的身影自語。
  “屠昶毅,你瞧個仔細!這條笨魚比你聰明,它不僅對這吃不飽的玩意儿興趣缺缺,還避之唯恐不及哩!”說完,一長串遏止不住的狂笑便從他唇際竄了出來。
  表面上屠昶毅酷似朗笑,實則不然。他此刻的心,是冷冽得如一座飄蕩在廣漢冥海上的千年冰川。他堅毅的嘴角微微上揚,唇緣處叼著一縷邪門的笑容,是鋒刀削抹不去的心灰意冷。然而,在他哲回自己辦公桌的當口儿,舉手投足間,仍是將一位企業家溫文爾雅的風范展排無遺。
  他碩實的身軀沒有因為高大強健的体格而顯出魯鈍,也不因為他即將甩開這一切就即刻顯露自己的急躁与興奮,相反的,他极其平實地收拾桌上的文件資料──這是七年來下班前的慣例,永遠不假秘書之手。只是這一回与以往迥异,因為他還得打包自己的私物,而這是他樂意做的事。
  屠昶毅將一個個特級紅木抽屜拉開,巡了一遍后,發現原來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東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這幢大樓七年了,在离開前能帶走的東西竟少得可怜,不過他倒是輕松地呵笑一聲。這一笑之下,將他迷人的風采喚回,再度逼退陰霾的悒郁,直到他定眼瞧見桌上的文書工具后,笑意頓撤,笑聲也倏地打住了,繼而兩眼微瞇,厭惡地掃視這間天花板高得夸張的大辦公室。
  他暗忖,這里空間大、門大、桌大、椅大、樹大、魚大、水族箱大、家具大、玻璃窗更大,總之,所有在這裝潢得气派非凡的四方格子里的東西無一不大,唯有他這個能動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這么寬闊的空間竟給他一种窒息、奪魂攝魄的壓迫感!他打了一個寒噤,馬上垂下頭,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財經雜志的內容,譏誚的笑意從臉下撤后,又是一聲冷嗤。
  雜志上面說,意气風發、自負傲人的屠昶毅,是鴻國企業第二代負責人兼鴻泛海外投資的創建人,今年才三十七歲就坐上代理常務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与自尊傲人的他獨具慧眼与商業頭腦,不僅能洞悉市場走向,更能開創商机。七年前,他父親所統御的鴻國資產數不過四十億,七年后,他將四十几億點金增值為百億,堪稱商界奇才。
  這些年來,企界人士稱這位由哈佛企研所畢業的高材生為“金手指”,同為只要是屠昶毅看准的投資項目一定穩賺不賠,不論哪家即將關門大吉的公司,只要經他兼并后,就一定能夠東山再起。
  他的致胜原則只有一條──不做一窩蜂的事。
  他無時無刻不張大眼睛尋覓新市場、新導向,甚至經由优勢媒体功效來教育群眾,為自己的關系產品創造新的消費量……
  讀到這里,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雜志,隨手抄起將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擲了過去。疾速飛出的雜志砰地一聲撞在玻璃上,震得水里的魚儿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樣文章!我屠昶毅到底有沒有本事,自己最清楚!該死!”屠昶毅有恃無恐地破口大咒,說著“砰”一聲跌坐于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發油的短發。
  事實上,現實生活里的屠昶毅跟外界所傳的強人完全不一樣。
  他只是一個被層層公文与繁事纏壓得喘不過气來的正常人,自從接手父親的位置以來,每一年臨近生日大關時,就會抑不住沖動地爆發一回。
  真實的他不是一個充滿魄力、能令投資人服膺的三十七歲魅力男子,而是鴻國企業所有人屠世民的么子﹔而大伙竭力隱瞞他只有二十八歲的真相,只是怕投資人知道后,信心大減。
  外界稱他商業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确是!只要有個億万富翁做老爸,就連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雜志上說他獨具慧眼和富商机洞悉力。那番話簡直是無中生有的褒獎和吹捧。如果他屠昶毅真的獨有一雙慧眼的話,他會選擇去當海盜,宁愿過著殺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東大會上面對那么多食蟻獸。那批錢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賺錢外,什么都不求,至于如何賺、用什么代价抵,他們一概不在意。
  再說到那個成功的海外投資吧,那是因為他有一群能干的幕僚在后,資金多,又碰上運气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賭九贏。連瞎貓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論大筆金單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隨便丟個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离譜的是,他在沒進公司以前根本從未离開台灣,甚至連大學門都無緣叩過,怎么可能會從哈佛畢業?而且還拿了個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畢業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過人情關系在肥缺單位做文書,兩年后下了部隊,還來不及喘口气,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阿爸騙進公司,扮出一副老气橫秋的死樣子,隨他上酒店跟人談生意。
  三個月之內,原本煙酒不沾的他,被調教成吃喝玩樂的能手,即使面對一個年齡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臉不紅、气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調情。他已記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經驗是被哪一個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這一筆爛帳全都算在他父親的頭上了。
  在商場与情場上身經百戰的父親告訴他,女人和男人之間就是那一檔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錢有勢,再頑強的女人也只有三种──
  第一种,守株待兔型,這一類的女人通常是死纏爛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么嫻熟,最好還是淺嘗即止。
  第二种,裝模作樣型,這一類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后,硬是咬定自己是個無辜的貞節烈婦。這种時候,如果他也喜歡這种調調儿,倒不如好言哄哄,過個時日慢慢疏离就算了,因為拜她們愛面子之賜,若男人不愛了,她們絕對不會拿熱臉頰去貼對方的冷屁股。
  而第三類女人就麻煩了一點,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諾,還不識相地挖東牆補西牆,非得把男人的過去統統挖出來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戀,但千万不能愛下去,否則跳入那個万劫不复的泥淖,無异于染上毒癮。
  屠昶毅當然知道這只是父親的經驗之談,不見得就有理。但為了謹慎,他多年來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親的催化。所以出社會至今,他雖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紅星交往過,倒都沒有拖過三個月以上的,反正百貨業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倉,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開場白。
  不過,可別以為當他說分手時,那些可怜無辜的美女們會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當然,她們會盡義務似地對他擺出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畢竟他人長得高頭大馬,長相又沒丑過鬼先生鐘馗,平時開著香車帶出去壓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過很不幸,盡管他有個裝了金磚的口袋,但他极度不愛接近人群,所以當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癟的事。
  而現在流行新新人類,又時時強調“下一個情人會更好”,再加上美麗又有條件的現代女子既聰明又獨立自主,根本不會讓自己屈居下風,只要從他口里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后,二話不說,馬上進行揩油計划,攢夠了本錢就開始物色下一任男友。這樣几年下來,他也著實幫不少人養過老婆,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總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一位肯回頭說愛他的對象,他甚至還指天起誓過,若交往過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頭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愛她,也一定永遠寵她,甚至忠實于她。只是天未從人愿,只歎現代新女性都太酷了,愛与不愛,都做得跟他一樣決絕。不過,少了戀愛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這么過著,能隨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樂。
  而真正享受快樂這回事已离他好遠了,從他二十歲接下這個沉重的包袱后,除了第一年干得新鮮帶勁外,他無時無到不想砍斷別人所說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親做無言的抗議。因為他這一生的黃金時段全都押在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應該頒給他父親一座优良教師獎,以獎勵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固執,強將儿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錢机器。
  如今机器的螺絲松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這一切,他要遠离這里,躲得遠遠的,否則他的下場絕對會和他昨夜夢見的惡兆一樣──
  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個黃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腳鐐烤住,四周圍著一群觀眾,他們之中有的是股東,有的是他的下屬,有的是因為他兼并后被迫离職的員工,有的是未曾謀面的陌生臉孔,但他心里有數,知道這些人全都是因為他所賺的暴利導致損失的無辜群眾﹔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著希望他死的符咒,等著他下葬。
  他惶恐無助地對自己摯愛的父親大喊救命,喊到聲嘶力竭仍沒有人應他,他只能睜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黃澄澄卻冰冷的金幣像流星雨般,滂沱地從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將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這里,老爸一臉哀求的模樣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讓他陡地縮身,猛搖頭要甩開影像,但仍是听到爸爸的沙啞聲。于是,一段在今早發生的插曲又鑽進了他的腦里,活鮮地點醒他的記憶。
  那時他們才剛開完第一階段的股東大會,在台下坐有好几千名持股股東,他們一個個黑壓壓的腦袋,如万蟻攢動,嘈雜的人聲喧囂直上屋檐,紛紛點頭對今年的業績大表贊揚。
  這熱鬧的場面看在屠昶毅的眼底,不僅沒有替他帶來半點成就感,反而更加惡化他的偏頭痛,他傾頭聆听坐在一旁對他報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擺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強顏歡笑,接著頻頻點頭,佯裝閒适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長條盒,以大拇指將蓋子輕輕一撥,抖出一錠蘇打片。他將那錠蘇打丟入水里后,耐心地等它溶解,才舉杯啜了口蘇打水,以緩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儀宣怖中途休會時,屠昶毅再也不想玩“扮皇帝”這個游戲了。
  他從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并作兩步地倉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籠子里。途中有上百個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謙恭,惡劣地撇下句“沒空”,掉頭就走人,讓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頭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后,又吞了一大杯蘇打水,緩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沒多久,屠世民跟了進來。父子間,講沒三句話,又繞到同一件事上。
  “昶毅,爸爸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無人可靠啊!”
  “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姊,只要你愿意,他們很樂意接手。”那時的他已控制住躁郁的情緒,不過仍在偌大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
  “昶毅,當時我只急著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里料到你的雙胞胎兄長竟死得早。你三哥養尊處优慣了,年少現成飯吃太多,苦倒沒沾過,現在又五十三歲了,除了會花錢替他自己買一堆假畫外,所畫的三腳貓作品有一半是給沒眼光的無名氏買去壓倉的,而那個冤大頭無名氏就是我!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來!我送他出國學些洋知識回來,他只學了一招半式,光說不練,一個月花的零用錢是他薪資所得的十倍,在大學里挂個教授名銜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學生搞出了花邊新聞!下回他跟你領零用錢時,你警告他兩句,叫他行事別太乖張,否則若是再被你那個當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們從文的不行,那五哥總成吧!他把公司帳打理得沒話說。”屠昶毅緊緊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么沒話說!今年報稅本來可以少繳三千万的,都是他沒听你的話做,才讓我們公司的稅后總淨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數字行以外,連加油表都會看錯。”
  屠昶毅頭一低,鼻子已在父親的眼前噴气。“好!這個不行,那個沒出息,那六姊可以吧!她被譽為女強人,与人合辦的法律事務所干得有聲有色,她可是曾經當著你我的面說要助你一臂之力。你無話可說了吧?”
  “女強人!”屠世民悶哼一聲,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強盜吧!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威脅利誘的行事方法。她有錢開律師事務所,還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杠,當時我若不給,你的底細就會被她揭發出去。連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點都不欣賞。”
  “可是……”
  “如果你執意要她接手的話也沒關系,不過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厲害,一旦名利熏心后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產業,不出三年我這鴻國絕對會落一個‘不得善終’,可怜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們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錢。唉!好可怜啊!靠老爸救濟大半輩子,臨過花甲,能看弟弟的臉色過日子,就已是夠買他們的帳了,他們還抱怨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慘!即使連跪下來求他們的妹妹,都不見得能打動那巫婆的心。”
  屠昶毅眼見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議,不覺怒目切齒。“爸!你又來了,沒那么夸張,如果由六姊接手,她會經營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誰要業績更出色來著?鴻國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經營者,來穩定成長的業績和人心,可不是集權的強勢領導者。”
  屠昶毅沉默不語。
  屠世民繼續耐心勸著:“我一直跟你解釋多年,你就是听不進去,你該對自己有信心。你沒上過大學念書接受通才教育,并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該慶幸自己逃過那些死板的課本才是。你這些年努力地在這個社會大學里所造就的成績,不是一張文憑就可以抵得過的。昶毅,你該清醒,眼光放遠一點,別為自己的能力設限。”
  屠世民說到此,見儿子緊握著雙拳想怒號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气也不覺放軟了下來,“去吧,好好出國度個長假,看你要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松心情,喘口气。”
  听著父親這樣關心的語气,屠昶毅的心好難過,他不明白,口口聲聲說愛他的爸爸,為什么就是不能感受出儿子心底如雷的吶喊!
  多年來,一直被教導學習壓抑自己情緒的屠昶毅終于絕望地破啼出聲,整個人繼而崩潰地扯住頭發要控制自己的脾气,直到忍不住內心痛楚,才忿然舉臂掄拳,往牆上重捶了過去。
  屠世民大惊,見儿子舉起手臂又要往沾著血漬的牆上捶去時,大喝一聲:“昶毅,住手!”說著赶忙跨著年邁的腳步,趨身來到全身打顫的儿子身旁。
  屠昶毅對父親的殷切呼喚置若罔聞,只是一徑搖頭,聲淚俱下的說:“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問題所在!爸,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結在哪里。我并不是因為沒念過大學就缺乏信心,也不是做累了,我只是渴望做自己想做的事。爸,你知道嗎?在你心中,哥哥們也許不成材,但我好羡慕他們。”
  屠世民頓覺荒謬。“他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但是最起碼他們年輕過!他們可以照自己的方式過活,不需要在乎你和別人的想法。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有年輕過,我渴望丟開這一切包袱,去爬山、溯溪,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隱居,過著幕天席地的生活。這些年來的成就,完全是受你的恩澤加予的,我有過,也就滿足了。但是目前的我真的是無法再面對那么多人了,如果你要我再自信滿滿地偽裝下去,告訴你,我會一點一滴的死去,不是肉体的,而是心理上的。一年后、兩年后,我不能保證你所看到的儿子會跟現在一樣,屆時的我也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且會恨你、咒你、怨你!”
  屠昶毅霍然旋過身,雙手一抬猛地箝住父親的手臂,劇烈地搖著老人,面露倉皇地說:“爸,我怕死!不想就此死去,更不想恨你、怨你。你告訴我,該怎么做才好?”
  屠世民的眼眶已紅,唇也緊緊地抿成一直線,他霧眼蒙蒙地看著儿子寬闊的肩頭竟頹然地下垂﹔發現他一向閃著几許幽默、自信、嘲諷与世故的銳眼,如今卻充滿了紅絲、恐懼和不安﹔他今早花費半個小時才梳理定型的濃發,早被一雙大手扯得凌亂。這個該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卻又那么遙遠。
  這時屠世民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當的儿子像一株掙扎的老藤,正快速地蒼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飾外表,就儼然是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了,再這樣下去,不出几年他就會迎頭赶上他這個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個剝奪儿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這個失職的父親到現在才覺悟出來,希望還來得及補救一切。
  屠世民在心里拿捏了一下局勢,架開儿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說:“昶毅,這件事爸爸愿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個理由讓你休息、調養個三年,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別再提死這個字。”
  屠昶毅的表情沒有改變,他依然緊鎖劍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有點不可置信地問:“你肯?”
  屠世民被儿子的反應刺了一下,斷然地回答:“我當然肯!不過爸也有件事要你幫忙,你若答應的話,我們就達成君子協議。”
  屠昶毅睜開怖滿紅絲的眼,遲疑地問:“什么樣的忙?”
  “幫我把那個女人的孫女娶回家來。”
  屠昶毅大吃一惊,不覺踉蹌一步,与父親保持一個身距。“你要我娶一個耍過你的人的孫女?”
  “沒錯。只要你答應娶她,就能暫時丟開這一切,看你要做什么都行。”
  這是哪門子的條件?!他好不容易甩開工作,緊接著就跳入婚姻束縛。有哪一個呆子會接受這樣子的條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個人過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計划內啊!這和收養小濤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
  三年前,在大學任教的四哥背著四嫂在外金屋藏嬌,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怀了孕,這件婚外情就讓擅于察言觀色的四嫂給揭發出來,鬧得整幢屋子雞犬不宁。
  屠昶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開了眼界,睨著了真世面,也同時發現妒火中燒的女人可以悍得那么恐怖。當然,他不會因為四嫂欠缺風度就倒向四哥和那個“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為何怕极了老婆的四哥會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還制造了一個小寶貝?由于四嫂不肯离婚,拒絕讓孩子入戶籍,還堅持要告那個挺了個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來不想理睬這事的屠世民一听媳婦說要鬧上法院,馬上有了反應,認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讓媳婦一狀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為人師表的四哥,甚至連屠家的聲望都會連帶掃地。不過最可怜的人還屬那個未降世的孩子,因為他身分證上的父親欄中會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個私生子的記號。
  一般人也許會說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報上的影劇版多的是,沒人會輕視父不詳的私生儿。唉!說來容易做來難,有多少人是人前一個樣,人后又露出另一种尖酸相,尤其是看盡人間冷暖的屠世民,除非家族垮台,沒能力多擺一付碗筷,否則絕不會漠視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于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親出面干涉這檔事。首先,當然是安撫四嫂,跟她陪罪,畢竟出一個敗坏門風的儿子是為人父者教子無方。再來,就是由他這個做弟弟的出面,收養那個孩子。而那時的屠昶毅既無女朋友,又沒河東母獅可對他發難,自然樂得同意。但這回父親竟要他娶一個小女孩?簡直是得寸進尺了!
  趁著儿子恍惚之際,屠世民抬手扶正儿子的領帶,有力的雙手隨即搭上儿子的寬肩,承諾道:“你放心,對方年紀也還小,我并沒有要你現在就娶人家進門的意思。你只要答應我先跟對方提個親,以表示迎娶的誠意,至于正式的婚禮還得拖個三年。”
  屠昶毅聞言,眼睛隨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時間隨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兩個禮拜或一個月,而是整整三年,
  人家說:生命誠可貴,愛情价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句名言正好和屠昶毅的渴望相呼應。因為對于愛情,他沒有絲毫的憧憬,對于目前的生活,他也沒有半點熱力。但他若能拋開壓力,舒喘一口郁悶,應該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于是他沒半點异議,緩緩點下頭。“好!我娶!”
  屠世民有點難以相信。“你……昶毅,你說你同意!真的?”
  “沒錯!但我有一個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親,就是不要問我,因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個步驟。談完話后,我會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當然!當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證不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你。不過,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這樣好了,我叫秘書送上來。”屠世民開心地拿起話筒。
  “爸,不用了,一張照片于事無補。更何況我早見識過她神气活現的樣子了。”屠昶毅堅定的拒絕了。
  “喔,那時她才四歲,還小嘛!”屠世民見儿子興致不高,眉一垂,無奈地放下話筒。“我們可是談好條件的,你這個叛逆小子三年后還是得給我回來。好了,洗把臉后把頭發梳一梳,我們趁著午餐時間討論一下要如何對那些食蟻獸交代。”
  屠昶毅聞言忍不住歎口气,建議道:“你何不干脆把我革職算了。”
  屠世民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記住一點,我只是放你長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還強塞了個老婆給我!”
   
         ★        ★        ★
   
  屠昶毅雙腿交疊,閒适地靠坐在一扇小窗邊,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与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触。
  由于屠昶毅始終沒吭气,對方不得不開口問了。
  “怎么樣?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話,這是再好不過的時机。只要你肯持續過去三年的表現,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學位,而且本系隨即聘用你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話……”
  “條件呢?”屠昶毅臉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輕地問出聲。
  “嗯……條件……”系主任遲疑了一秒,瞄了和顏悅色的屠昶毅一眼后,才換了一個溝通方式。“說條件就難听了,不如說合作吧。俗話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气。你若能与系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論文的話,雙方自然都有好處。”
  屠昶毅沒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确愛爭一口气,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怀疑。去年,我的确說過愿意和教授們共同研究課題,但沒料到他們竟會‘擴大解釋’我的意思,拿我的來西去評鑒做他們升等的工具,更絕的是,我的名字還不在書頁上。今年,我很怕同樣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個人的名譽向你保證,這學年你的論文若再度出線的話,你的大名絕對會在書頁上。這么做是兩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這么多人之中,我們只推荐你的論文出去,全是為了想提攜后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們系上的成就,你的榮耀就是本校的光榮,三方面皆大歡喜啊!而且我已說過了,就算你不答應我們的要求,我都能夠欣然接受,因為我個人是相當欣賞你的,但人總是有個先來后到,更何況那几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師,而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充實自己。我這么說,你該了解了吧?怎么樣呢?”
  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話里的意思,如果他點頭的話,表示他必須默認論文里的某些理論是引述自他所謂的“恩師們”的高論,而非他自己的,否則的話,他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銜只不過是個餌,等著他這個老鼠上鉤罷了。
  說來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頭了,竟還能把你捧上天,然后笑嘻嘻地告訴你,反正大家都是贏家,沒啥好計較的。這种把戲屠昶毅早玩爛了,如果還笨笨的點頭的話,那他這三十一年的歲月不啻白白混過去。
  但是人總是得實際點,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總是得拿到成績單,于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主任,我是很想幫大家這個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沒辦法繼續深造下去。這樣好了,前面那檔事,咱們就當是打字人員一時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認為我的文章還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畢業論文。”說著他拿起橫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紙袋,往厚重的背袋里塞。
  “這個……”系主任緊張地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不過你寫都寫了,好歹讓我推荐出去。”
  “我想還是把机會讓給別的同學吧,更何況,這份新論文的內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這份作品,我恐怕還是不容易出線。”
  “你再考慮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論文若得獎的話,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學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對你的打擊非常大,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去彌補這個過失。這樣好了,論文的事統統不要再提了,現在,告訴我,你會留下來吧!”
  屠昶毅看著系主任臉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沒有那個做研究的心与沖勁,三年的逍遙對他而言已足夠了,若再一頭栽進去的話,只怕會引來更多的糾葛。
  于是屠昶毅還是搖頭,篤定地拒絕了,并將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給了主任一個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許等你退休后,你會慶幸當年我沒答應你的條件。”
  系主任一臉警惕,揣度著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沒有解釋的意圖,腳跟回轉,揚手道:“我得走了,否則赶不上火車,至于那些證件,等我收到文憑后,再寄還給你。”說著就邁出休息室,一路躍下階梯,嘴角不由得扯動起來,瞬間大笑出聲。
  屠昶毅之所以還能笑得出來,全是因為整樁事荒唐得可以,更諷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時間才學到一個認知──原來,他還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沒离開叢林,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當走近大門口處時,他隨手將蓬發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后,便開始加快腳步橫越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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