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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岳小含背著一個扁書包,百無聊賴地踢著紅磚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內,拖曳著兩腳四處閒晃,瞄了一眼手表后便努起嘴,臉上倏地挂起不滿的表情。
  可惡!竟讓她一名弱質女子等他們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換這賴皮鬼不想活就罷了,竟然連向來唯命是從的庄少維也敢放她鴿子。她的短發气得快要翹起來了,心一橫,扭頭轉身跨著大步离去。
  “小含!小含!等我一下!”一個理了平頭的男生從后赶上,扯破喉地叫著。
  岳小含的气依舊未消,她旋身將手一抬,不客气地賞了對方肚子一個拳頭。那個男生只能弓著身体,抱著小腹縮在地上。
  她拍了拍雙掌,冷冷地罵道:“死班固!下回再遠么晚來,我的拳頭可不會飛得這么高。”說著眼睛一溜,見班固庄少維后面沒有人影,便追問:“怎么只有你一只?金不換呢?”
  緩緩起身的庄少維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話來,只能一手抱著肚子,另一手指東又比西地跟她溝通。
  講義道气的岳小含什么都好說話,唯獨溝通最不擅長,更何況缺乏耐性的她從沒學過手語,見庄少維苦著臉跟她指天畫地的“說話”,頓時若置身五里霧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聲:“停!”接著舉起雙手,在胸前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庄少維,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托你開口說句人話好嗎?”
  “小含,你的拳頭好硬耶!你有斷掌,最好別亂出掌打人。”他終于有力气抗議了。
  “少羅唆!有斷掌是我們岳家的遺傳,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問題的話,小心我再補你一拳。說!金不換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說,就是因為你太凶了,金不換才不敢來見你。”庄少維叨叨地念著。
  “死班固,你討打是不是?”她說著又掄起拳頭。
  “好好好……你別打了。”庄少維連退了好几步,直到与她保待安全距离才開口說:“金不換他爸爸終于回國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團圓,所以他今天沒辦法和我們去比賽釣蝦。喔,對了,他要我給你這個東西,并交代我一定要說: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庄少維說完,馬上翻開貼滿了NBA明星球員簽名照和插了一排紅黑藍原子筆的書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包裝得极其典雅的四方禮盒,手伸長,往遠遠的她那邊遞了過去。
  岳小含一愣,瞄了包裝精美的禮物一眼,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浮現就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聲,扭頭譏道:“言而無信就是言而無信,干嘛弄個這么娘娘腔的玩意儿來?他爸爸回來這么偉大,我們這票朋友就變得這么不值得了?”
  “小含,小換才不是這种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爸爸离家多年好了容易回來,你也會這樣的。”
  岳小含一听,臉色慘白,眼眶里的淚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來。她死命地看著庄少維,看得他頭皮發麻,才咬牙地說:“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遠也沒辦法体會金不換的心情。”話甫落,便瀟洒地將書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离開。
  “小含,等等!這生日禮物……”
  “你留著吧!就算我傳送給你的。”
  “那我……我陪你去釣蝦、打電動,或者我們去看電影。”他大扯著喉嚨想留住小含。
  但岳小含只是半回頭,佯裝輕松地聳了一下肩頭。“不用了,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于是,穿著一身制服的岳小含獨自落寞地走在街頭。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對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數落。
  平常她為了逃避和長輩碰面与相處的机會,下了課總是和庄少維、金不換窩在圖書館里溫書,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著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個可以甩開書本放松心情的周末,卻又發生這樣掃興的事。
  她垂喪著臉,一頭本來飛楊的短發此刻正了無生气地垂在肩頭上,与她郁悶不開的八字眉互別苗頭。就這樣,沒精打采的岳小含把書包環抱在胸前,毫無目的地穿梭于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這個右肩被撞,那個左臂被擠,她吃重的左腳才剛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腳就老不客气地被緊跟在后的行人踩了一下。
  她赶忙脫离人潮來到候車亭,旁若無人地彎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結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個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發泄心中的烏煙瘴气,現在就有個倒霉鬼來捶她的肩!
  于是她刻意拉長冷冰冰的臉,倏地扭頭狠狠地給了對方一個白眼,還陰沉地問:“你要干嘛?”
  對方沒料到她會露出陰陽怪气的表情,黑漆劍眉下的雙眼一瞠,才結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聲咯咯笑了出來。
  岳小含莫名其妙地盯著這個發厚如蓬草的無聊男子,暗罵他不知是從哪一家醫院跑出來的神經病或流浪漢,沿街隨便抓一個冤大頭玩起木頭人的游戲,而且他一臉笑得快抽筋的模樣,實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子好不容易抑制了笑意,清清喉嚨開口道:“小妹妹……”
  岳小含一听他這种看扁人的口气,當下就截斷他的話,不客气地糾正:“喂!老阿公,什么小妹妹?請叫我小姐!”
  “是,小姐!”對方話甫落,又是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脾气已達飽和狀態的岳小含被他這种行為惹得惱火,才不顧他的年紀到底是二十,還是八十,瞧他留了一嘴山羊胡,便沖著他喊道:“老山羊,你到底有什么事?”
  這個山羊的臉上不見慍色,反而興致盎然地對著她笑。教她不得不怀疑,他不僅有病,可能還是個笑痴。
  最后他總算收起笑容,開口說話。“小姐,對不起,嚇著了你。我只是想找你換個零錢,不知道你有沒有十個銅板。”說著兩手高舉起一張百元大鈔,在她眼前晃動。
  她沒好气地瞪了對方一眼,心想,十個銅板!現代人又懶又怕重,有誰沒事會帶那么多銅板。
  她心里罵歸罵,還是不發一語地從百褶裙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錢,挑了一個十元和兩個一元的硬幣,放進他手里,然后不等他道謝,徑自掉頭离去。
  不到三秒,她的右肩又被人拍了三下。
  她歎了一口气,無可奈何地回過身子,仰頭与他對峙,想把話說清楚。“先生!我不用你道謝,只要你別來煩我就好。”
  對方無辜地聳了下肩頭,解釋道:“十二元不夠呢!從這里到火車站需要兩段票。”
  “怎么有你這么得寸進尺的人!”
  對方仍是好脾气地點頭附和,大手卻伸得筆直,打定主意跟她要錢。
  “好啦!好啦,給你,二十四塊,夠了吧!”她說著把錢丟給他。
  “喔!又太多了!二十元就好,四塊錢還給你慢慢用。”他張大手等她拿回四塊錢。
  岳小含听他這么一說,有點擔心,聲調不由得放軟下來。
  “喂!你還是留著吧!你看起來是挺老的,但畢竟還沒老到可以用优待票。小心被人逮個正著轟一頓。”
  對方听她這么一說,臉上的表情隨之一愣,一秒后,他那雙銳如鷹隼的眼睛忽地一瞇,手還來不及掩口便爆笑出聲。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洪亮一如鐘響,惹得旁觀的行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
  臉皮薄的岳小含只得苦著臉,雙腳不安地挪移著,還拚命把一指豎在唇間,求他赶快噤聲。“喂,老山羊,你笑什么嘛!一堆人都往我這邊瞧過來了,你還笑!”
  他笑得暢快恣意,直到瞥見女孩不安窘迫的神態,才嘎然住口,卻仍是打量著她。
  屠昶毅發現這個長相格外秀麗的女孩實在少見得有趣,除了不懂斯文、溫柔外,她那張逗趣的卡通臉表情堪稱一絕﹔最起碼他活了三十一個年頭,就還沒碰上半個這种謎樣的女孩,這回無意撞上,不知是倒霉,還是走運。
  他好言地賠罪。“對不起,小妹……喔,應該是小姐才是。我是真的只需要二十塊,因為我這個老山羊還只是個學生,不過再過几天就畢業了。”
  岳小含聞言狐疑地瞧他一眼,還繞著他轉了一圈,目光難得沒羞沒臊地盯著他厚發掩蓋的寬大額頭、突出的顴骨、直挺的鼻子,一直到被胡子圍了一圈的嘴……
  不對啊!這人的五官分明是大人樣了。
  好吧!也許這人天生長得比較“糙老”,看臉不准。她這樣告訴自己后,又開始打量他的身高、体重。
  右肩上背了一個看似很重的帆布袋子的他長得很高,比起身高一七○的她又高了十几公分。他的上身穿著一件皺得嚇人的直條白襯衫,扣子連敞到胸際,寬闊的胸膛似有若無地起伏著﹔而他的下身穿了一條暗褐色的百慕達褲,膝蓋以下長了黑毛的小腿肚,和十七歲的庄少維、金不換的竹竿腿一比,簡直跟象腿一樣魁梧。
  更夸張的是,那兩只象腳上套了一雙皮制涼鞋,前端露出的兩個大拇哥動了動,似乎在跟她低傾的頭打招呼。這個仿佛剛從非洲度假回來的人絕對不會是個學生!
  她念頭至此,嘴上也貿然迸道:“不!你不可能是個學生。”
  他眉一挑,問.“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太老了。如果你真是學生,學校的教官哪會放過你這獅子頭,他們一定緊迫盯人的催你‘落發’。”
  他不置可否地莞爾一笑,“那是你們高中生才會這樣。”
  岳小含白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會傻到猜你是高中生,即使大學生也沒像你這么怪异……喔哦!”她倏地掩口,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說你怪异,你不會生气吧?”
  他聳了一下肩,將手一攤,表示被人稱怪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都說我老了,罵我怪也沒什么差別。總之,在你眼里,我是‘老怪’就對了。哪,四塊還你!”說著又伸出右手,等著她行動。
  他的表情堅定,眼眸里的誠意讓岳小含心不安。為了想趁早擺脫這名陌生男子,她急急地伸出手拿錢。
  孰料,他忽地抬起左手箝住她的手腕,硬是塞了一張百元鈔票給她。“好心的小姐,我不喜歡欠人情,你還是收下這小錢吧!”說著還強迫似地合上她的五指,要她緊掐著錢。
  被孔武有力的他箝住的岳小含气得直跳腳,手腕掙扎了几下,就是甩不開這人的糾纏。她吸了一口气,使盡吃奶的力,忍著不張口去咬他,改口說:“我……我也不喜歡欠人錢!我給你錢是省得自己麻煩,可沒指望你這么拉拉扯扯的。喂,你的手沾了強力膠是不是?赶快放開我的手啦!”她刻意弓起背,拚命地把重心往后挪。
  听她這么一咆哮,他輕“喔”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當真不小心,便將大手陡然一松。
  他的舉措來得毫無半點預警,教急著擺脫他的岳小含冷不防地飛出他的手掌心,小手還來不及攀住他眼明手快伸出的長臂,便踉蹌地連退三大步,最后砰地一屁股跌坐在紅磚道上。突來的一跌痛得她眼角迸出一滴淚。
  大街上這么一摔,她覺得丟臉极了,不顧一切的放聲咒罵道:“死山羊!都是你啦!要放手也不先通知人家一聲!”
  他忍住笑,忙趨前蹲在她身旁,好意要扶她起來。“真對不起,手突然滑了一下。”
  但她可不領受這份好意,忿然甩開他的手,罵道:“不用你多事!我自己站得起來!”心中還一直咒罵他是個掃把星。
  他沒睬她一時气話,仍是拎起他的書包,另一手輕輕拉她起來。他原以為可就此好言好語,不料老天不作美,硬是在他彎下身子要抓她時,讓重達七公斤的背袋順勢從他右肩滑了下來,好死不死地朝她可愛的左臉頰砸了過去。
  于是,不用一秒,一陣殺豬般的哀號聲差點穿透他的耳膜,教他的耳蝸出膿。
  “謀──殺──啊!”仿佛一長音不夠,接著又加上了三短音,“謀、殺、啊!”
  他紅著臉放下背袋,及時扶住又要跌坐地上的她,猛力地搖著她,“小妹!你沒事吧!”
  “叫我小姐!”被重物擊中的她,神智有些不清,忘了把他臭罵一頓,反而撫著左頓抱怨道:“沒事才怪!你……你那袋子里裝的是什么玩意?殺人磚嗎?很痛耶!”
  “不是磚頭,是書。我跟你講過了,本人還是個學生,你偏不信,硬要為那四塊錢爭出個胜負。瞧,老天降禍,罰你那顆多疑的心。”他蹙眉盯著她的左頰看。
  岳小含听他口气狂傲又篤定,好象所有的罪孽都是她一手造成似的,二話不吭便搶下自己的書包,大剌刺地推開他的手,然后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要不是你這頭老山羊多此一舉,硬要塞那張臭錢給我,我也不會摔個四腳朝天。那二十塊算我消災納福用的。至于這一百塊,哪,還你!”
  說罷,她嘟著一張紅唇,雙掌使勁地把那張紙鈔揉搓成團后,用力地往他身上擲了過去,接著細腿一轉,像個胜利女王般闊步遠去。
  看著她戲劇化的退場姿態,屠昶毅彎身拾起小紙團,慢慢地打開它,扯直對折后再收進褲袋里。終于,他搖了搖頭,憋不住气地笑了出來,還贊了一句:“有意思。”
  這個小女生實在有意思!
  多年來,他始終覺得异性煩人,在這里攻讀哲學研究所,也不曾遇見气味相投的女人,不料,卻在他交出碩士論文的這天,碰上了這么一號小辣椒!
  不過欣賞歸欣賞,她才高三而已,就算她留級一年再加重考,頂多二十歲,配他這個“高齡”的老山羊是不相稱了點。
   
         ★        ★        ★
   
  岳小含抬起手臂,檢視一下手肘,看著傷口上溢出的血跡慢慢在肘間的紋理處渲開,便從書包里掏出一條白手帕包扎起來。
  喔!好可惡!一看到這個傷口,就令她想起那個討厭的人。下次,她絕對不再假好心,給自己惹這么多是非。想著想著,她推開半掩的家門,跨進庭院,頭一抬,就撞著從屋內走出來的表姐岳蘭芯,也就是她舅公的孫女。
  “啊!小含,你回來了!讓表姊先恭喜你。”岳蘭芯的口吻听來興奮得可以放鞭炮了。
  岳小含看著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然問道:“恭喜我什么?太歲當頭日也值得你恭喜?”然后瞅了一眼打扮得冶艷的表姊,就近掀起她的迷你短裙,諷刺道:“喲!夕陽都西斜了,表姊你還穿得這么涼快去約會,小心感冒事小,若引來一些色狼可不好玩!”
  岳蘭芯一听,打掉她的手,臉紅脖子粗地撫平裙擺,訕然道:“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倒是你得收斂收斂那張嘴,以免明儿個嫁了人,自找苦吃。”
  岳小含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反而雙臂交抱,然后抬起一手端著下頷,微微噘起唇,故作姿態地說:“死相!快點啦!受不了了!”
  岳蘭芯暗吃一惊,看著表妹模仿自己的神態,臉色刷地慘白,想是巧合,但為了不撕破臉,她還是忍怒轉身,踏著喀喀作響的高跟鞋离去。
  “哼!假正經!我們岳家不是出寡婦就是出蕩婦,我看你兩樣都逃不掉!”岳小含在她表姊身后做了一個鬼臉,不過倒是為自己這一毒招撫手叫好。
  她的表姊岳蘭芯,平常在她奶奶及外人面前總是裝出气質高雅的模樣,舉手投足端庄得無剔可挑,把她這個粗魯不文的女張飛比下去倒算好,偏偏她奶奶要她向表姊看齊,學個淑女樣。
  要她岳小含學岳蘭芯那個騷樣?那可糗大了!
  因為在這個蘭花世家里,有很多不雅的事是嚴禁拿到台面上說的,所以一干人托了她奶奶不欺同宗的道德思想的福,在岳家白吃白喝,而且還白拿薪水。
  第一號欺世誣民的人就是她舅公,連她這個小女生都看得出舅公是多么的奢侈、不擅理財,而她那自以為是的奶奶卻完全沒察覺到。第二號招搖撞騙的人就是她表姊岳蘭芯,平常她信誓旦旦,說什么長年到尾念茲在茲之志,無不以振興“岳蘭”的金字招牌為首要之務。哇!說得真好听,如果靠晚上去偷漢子也能成就大事的話,為什么還偷偷摸摸地跟別人約會?
  不過盡管岳小含受不了這一家子人,但她太講個人操守与義气,不是四處打小報告的人。反正只要表姊不來惹她,她這自在逍遙的井水是懶得去犯表姊那“蕩來蕩去”的河水。
  岳小含還沒踏進屋內,就悉悉卒卒的交談聲,直到跨入門,瞥見奶奶和舅公正熱烈地坐在太師椅上交談。
  “大姊!這不好吧!小含還那么小,無法体會你的用心良苦。我看不如犧牲我們家蘭芯,她也夠懂事了,平常也最景仰你這個姑婆,現在我們岳家出這种事,她說什么都該義無反顧地幫忙。我看還是讓蘭芯代替小含去受苦吧!”年上七旬的岳昭揚狀似誠懇地勸說著,希望能改變堂姊的主意。
  岳昭儀听著堂弟把屠家形容成人間地獄,覺得他未免緊張過度了,不過看在他這么疼小含的份上,自然欣慰万分地笑了出來,忙安撫他。
  “哎,昭揚,謝謝你的好意。你和蘭芯的雪中送炭,我會銘記在心。但是姓屠的已清楚的指名道姓,且態度又堅持得很,除非照他的話行事,否則借貸一事連帶作罷。現在對方已把咱們家的債務擺平了,照理就該在新年時說定,而受了人家恩惠的我們卻推諉了三年之久,這已經很不應該了。”
  “但……”我們蘭芯的條件比小含好太多了,尤其對方是家財万貫的屠家!岳昭揚在心底沮喪的嘟噥著。
  俗語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減。這么好的天賜良緣不留給自家人坐享其成,哪有客气讓別人牽成的道理?于是岳昭揚還是不甘放棄,又想說服堂姊,無奈正欲開口之際,眼角余光掃到剛進門的小含,教他倏地吞下了所有的話,旋即換上討好的態度。
  “啊!小含回來了!試考得怎么樣?一定都一百分吧。”
  岳小含把書包往椅背上一挂,愛理不理地瞄了舅公一眼,懶懶地答道:“還不是跟以前一樣,國英數三科加起來,勉強湊上百分就該偷笑了。”
  “喔!這可不好了,高三挺重要的。不過沒關系,可以叫你蘭芯表姊教你,保證你名列前茅。”
  “是啊!是啊!名列前茅!”岳小含不想跟舅公閒扯淡,只得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連連稱是,然后望向奶奶,點頭請安:“奶奶,我回來了!下禮拜還有考試,我要進去溫書了。”說著又走回椅前拎起書包,往自己的寢室走去。
  “小含,等一下,奶奶有話跟你說。”岳昭儀發出有力卻不失威嚴的聲調說道。
  岳小含在原地停了一秒,考慮了一下,才轉過身走到奶奶為她拉開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剛坐定,眼光挪到坐在左惻正要開口說話的奶奶身上,右側的舅公突兀地搶口──
  “小含啊!奶奶和舅公說有多舍不得你,就有多舍不得你。要你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的,誰教我這個做舅公的沒本事,欠了高利貸公司一屁股債,應該是我這個始作俑者和你表姊擔起責任的,現在卻得由無辜的你來扛……我真是太慚愧了!”
  听著舅公一席話,岳小含一臉莫名其妙,想今天在外面撞上一個瘋子已經夠衰了,沒想到進了家門還得應付另一個“歪哥”。
  她以食指在右太陽穴上轉了兩圈,轉頭想跟奶奶打個暗號,不料奶奶歪嘴扭眉地橫瞪舅公一眼,然后端正容顏打斷他的話。
  “好了啦!昭揚,怎么跟個婆媽碎嘴子一樣沒完沒了。我說過這一切不關你的事,就沒你的事。現在我要和小含談個正經事,請你避一下,好嗎?”
  眼看岳昭儀神態肅穆地請他回避,他也沒理由再強留下來攪和、靜觀其變,只怪自己求好心切過了頭,不得不照她的話去做。
  等确定岳昭揚郁卒著老臉离開客廳后,岳昭儀才松了一口气。屠世民一席洞燭人心的警告言猶在耳,教她不由得揣測起堂弟的動机。
  “奶奶,你怎么了?不是要跟我談正事,怎么發起呆來了?”
  被孫女搖了一下,岳昭儀赶忙從思緒中跳回現實,望向孫女輕輕搭在她肩上的青蔥纖手,便問:“你……知道最近家里發生的事了嗎?”
  岳小含一向和奶奶保持适當距离,若非必要也從不互吐心事,雖然談不上十秒就會頂一句嘴,卻也很了解對方,所以不打算裝糊涂。
  “知道啊!你和舅公向地下錢庄借了好些錢,積了六年多了,債一直沒能還清。”
  岳昭儀蹙起了眉頭,厲色問:“誰跟你說的?”
  岳小含遲遲不答,微微起身橫過桌面,延手拿起一顆苹果往裙子拭了几下,然后大口啃了下去,鼓著嘴,溜轉著活靈靈的黑眸說:“這房子就這么大,你們成天互咬著耳根,當然瞞不住人。更何況奶奶的學生一個個都跑了,再傻的人也看得出來家里出了狀況。”說話之際還不忘觀察奶奶,見她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后,才繼續低頭啃著那顆苹果。
  其實是她表姊那張嘴不緊,溜了口風的,但她岳小含有原則,沒必要扯出這么多麻煩。
  “你的耳朵倒是挺尖的。”岳昭儀的話似貶抑,實則充滿訝异。
  岳小含不以為怪,老實的說:“其實這年頭進口花多,洋蘭便宜、好栽又不費心力,今春下土,來年就看得到成果,現代人生活忙碌,事事講求迅速、便捷,更重要的是只做可有所獲的事,更何況人家都以大量人工培養的方式栽种蘭花了,才不像你老是十法煉鋼!最教人生气的是,你种了好几十年的金香國蘭一旦分盆,被某些對蘭花一知半解的知名人士買去后,就統統沒再開過花。運气好一點的還有人留,較慘的就落得被人當野草丟棄的命運。”她話說到這儿,語气一頓,沉慍著臉說:“要是我,早改別的种了。”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但蘭花是奶奶的興趣所在,我還打算傳給你呢。”
  “我才不要接這個爛攤子!”岳小含馬上回絕了奶奶。
  岳昭儀面色愀然。“奶奶以為你也喜歡。”
  因為岳小含在未懂事前,總是對這些花草好奇得不得了,還替每一盆蘭花取了擬人化的名字,諸如翩翩佳人、秋之香、淡馨等。每當有貴客臨門要帶走盆花時,綁著小辮子的她還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地威脅客人若不好好照顧花儿,她會要他們好看。
  此刻的岳小含也是想著同一件往事,不過大概是她年歲大了,懂得如何隱藏過于丰沛的感情,所以態度變得格外豁達,于是聳了聳肩,“我是喜歡看它們成長,但不見得就表示我得跟奶奶一樣,非走這行不可。更何況把自己的興趣賣了,那才是悲哀。”
  岳昭儀一听,臉色大變,心中想著該如何對孫女啟齒。
  彼此緘默良久后,空蕩蕩的室內只有岳小含啃著苹果的清脆聲,應和著岳昭儀內心深處的苦。
  “小含……”她欲言又止。
  岳小含瞥了平時色厲的奶奶一眼,有點儿不耐煩。“什么事嘛?奶奶,你有話請赶快說,這樣子講話會把我肚子里的虫憋死的。”
  不行!她還是講不出來。岳昭儀雙手合拱,臉色一斂后,改口說:“你……書念得怎樣了?”
  岳小含一听,原來奶奶又要挑她毛病了,于是避重就輕的說:“還好啊,不是挺好,也不是挺坏的。”
  “那你剛才說三科加起來不過一百分,是怎么回事?”
  “喔!那個啊!今天英文和國文老師都考默寫,我沒背,當然是零分交卷了﹔后來數學考證明題,我閒著無聊,拿筆掰了一下,便拿了一個滿分。”
  “你數學拿滿分?這倒破天荒了!作弊來的?”
  “當然沒有!”岳小含不滿奶奶的質疑,气憤地喊道:“早知道你會這樣看不起人,我就什么都不說了。”
  岳昭儀和孫女面面相覷良久,意識到自己的确傷害了她,卻又拉不下老臉道歉,只能改變話題。“這個暑假奶奶本來是跟你媽商議好,讓你到美國去看你妹妹的。但是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一點事,我恐怕你去不成了。”
  岳小含臉色一沉,按捺下失望。“去不成就算了。”
  “可是……奶奶有個老友想邀你上他們家作客,這份好意我們自然不能推卻,到時你順便幫奶奶把家里的古書和蘭花送過去。”
  岳小含冷冷的點頭,手里緊掐著那只剩核心的苹果站起來。“奶奶怎么說,我就怎度辦,反正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你現在講得早,我這漿糊腦記不住,到時再請奶奶提醒我好了。”說罷,便掉頭朝寢室走去。
  岳昭儀無法抑制心里的愧疚,她告訴自己,明天,明天她一走向小含解釋清楚。
   
         ★        ★        ★
   
  夜末央,半輪月斜挂在東邊天際,天上的星宿模糊得看不見几顆。
  岳小含失眠了,她靠在枕上,翻來覆去,但仍是小心冀冀的不弄疼自己淤腫的左頓。一會儿她捻亮了床頭燈,從枕下抽出一幀放大照片,照片上有她、庄少維和金不換,他們笑開怀地扑在地上,可怜的庄少維被壓在最底層,金不換則是被壓在她和庄少維之間成了夾心餅干。他沒皺眉,反倒爽朗地笑開了嘴。天啊!他真的長得好漂亮!
  她輕輕地以手點了一下中間那個人的鼻子,露出羞赧的表情,然后惻眼往窗外的月亮瞧去。
  “月娘,雖然我大金不換三歲、高他三公分、對他又凶又粗魯,但你知道打是情、罵是愛,所以我是喜歡他的,對不對?但是他呆呆笨笨的,簡直比庄少維還要不解風情,一點也不把我當女生看,反而沖著我喊女張飛!你說,我該不該直接跑去找他坦白一切呢?不過他很早就說過,以后要娶個溫柔、听話的女生,最好還要跟他奶奶一樣懂得琴藝。”說到這儿,她幽幽歎了一聲,“我看還是別自尋死路好了。”
  她頹喪地把照片往地上一扔,自暴自棄地將頭埋進厚枕里,灼熱的臉才碰上布料,受了傷的左頰馬上隱隱作痛,這傷似乎比中午時更嚴重了些,她一想到那個大老粗拿書磚砸她的臉就气憤不已,即使那白痴是不小心的,她也決計不輕易饒恕。
  因為外傷事小,倒是讓岳小含的面子与尊嚴受損的人,那她是一輩子都會記在心頭上的。想到這,一股無名火又涌上,尤其想起那山羊胡得意洋洋地問她是否沒事時,臉部又气得抖顫個不停。最后,挨不過痛,她還是決定下床摸黑走進廚房,從冷凍庫里取出冰盒,敲出几個冰塊后,隨手抓了毛巾包起來,往紅腫的頰上敷去,這一敷,清涼透心,痛也緩和了一些。
  岳小含瞇這一雙惺忪的眼,往自己的臥房走回去,經過黑漆漆的長廊時,她腳下的膠底拖鞋還拍得地板啪啪作響。正要轉進另一條長廊時,猛地和正面而來的人影相撞,兩人同時發出了哀號聲。
  “哪個冒失鬼啊?”對方首先气急敗坏地罵道。
  岳小含先把克難冰袋轉放在右臉頰上,三秒后才冷言道:“是我啦!”
  “小含!你這個時候不睡覺,跑出來裝神弄鬼干什么?”穿著高跟鞋的岳蘭芯揉著下巴,責難地瞪著眼前的黑影子問。
  “我哪里有裝神弄鬼?倒是表姊夜歸不開燈,像個小偷一樣的行徑才奇怪哩!”岳小含說著便將手往牆邊一搭,開關扭一按后,走廊上頓時燈火通明。
  岳蘭芯忙舉臂遮了一下眼。“唉!我只是不想吵到其它人。”
  “今天的約會還好玩嗎?”岳小含借著日光燈掃了一下表姊,見她臉上涂著濃妝,頭發高高盤起,使若有所思的蹙起眉頭。“奇怪,下午你出去時妝還沒那么厚,怎么現在好象不一樣了?”
  “小鬼,我不是去約會,而是去拍廣告。”岳蘭芯口里有著驕傲。
  “拍廣告,什么廣告?通乳丸啊!”
  “喂!小含,你客气點,我沒惹你,你干嘛講話老帶刺?”
  “我講話哪行帶刺?我是夸獎你的身材婀娜多姿啊!拍廣告多可惜,干嘛不去選中姐呢?”
  “你少跟我來這套!我岳蘭芯可不是那种胸大無腦的女人,豈會听不出你話里的諷刺。”
  “是嗎?那聰明的表姊可要小心,最好遠离火苗,以免才剛隆過的乳變形、走位。”
  “你……”岳蘭芯气得說不出半句話。她實在好討厭這個孤僻的表妹,不僅因為冷若冰霜的表妹難以接近,最教人咬牙切齒的是,表妹老是擺出對她的一切了若指掌,而且事事皆知的自大模樣,讓她除了气餒以外,很想當場掐住表妹的脖子﹔要她把話吞進肚里。
  但是岳蘭芯沒有輕舉妄動,反倒狡猾地笑了起來,困為她這個酸嘴小表妹一旦嫁人后,岳家就是她岳蘭芯的天下,她要徹底根除姑婆死板的經營方式,以便擴建花圃,廣播其它香料,好為自己的香水事業舖路。只要她努力,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功。
  想到這里,岳蘭芯不禁面有得色的看向岳小含,“表妹,你該不會是在嫉妒我吧!”說著她伸出纖手往表妹的胸上拍了拍,見她嫌惡地打掉自己的手后,才縮手改掩嘴輕笑。“你別擔心,到我這個年紀時自會長大的。”
  岳小含好笑的說:“我可沒有那种累贅的雄心大志!”說著就要繞過表姊進房間。
  岳蘭芯不甘居下風,又是假意笑道:“表妹,大話千万別說得這么早,等一嫁人你會急得跳腳。”
  表姊話里明顯地暗藏玄机,提醒岳小含想起舅公那一臉假態的模樣,她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不客气地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喔!你還不知道啊!”岳蘭芯露出一副不小心說溜嘴的模樣,緊接著說:“沒事!沒事!我要進房卸妝了,明儿個見。”
  “等等!”岳小含張臂堵住了路,“你何不把話一次說清楚?你跟舅公到底在出什么餿主意?這回你們又在奶奶面前說我什么坏話了?”
  雖然岳蘭芯的确不喜歡驕气十足的小含,但這回她真是得大喊冤枉了。
  “小含,你這是什么話,我和爺爺可從沒出過餿主意把你賣給人家,是姑婆執意要把你嫁掉的。”
  岳小含听到表姊的話,手指一松,毛巾和冰塊掉落地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奶奶會對她做得這么絕,只能拚命搖頭,歇斯底里地喃念:“才不!你說謊!奶奶不會瞞著我做這种事!她不會瞞著我做這种事!”
  “瞞著你做這种事有什么不對!”岳蘭芯收斂起玩笑之意,疾言厲色道:“你這個小鬼,只知道躲著我們和朋友講道義,但對家里所發生的种种卻漠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早已債台高筑,欠黑道一屁股債不說,連房子和土地都抵押給銀行了?這几年來,債主上門討債時,你在哪里?你人在美國陪你妹妹逍遙、花錢逛街!”
  岳小含抖著唇問:“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出去,難道等著看抓票討債的狼狗來抓你去賣嗎?”此刻的岳蘭芯嚴肅异常,不像是在嚇唬人,她看著小含睜大眼無助的樣子,于心不忍,但是不給小含重擊一次,她是無法体會到人生的殘酷面。“你以為我老是這么晚才回來是為了什么?還不是出去兼差貼補家計!你所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靠我陪舞客扭腰碰臀辛苦掙來的,而你大小姐還對我擺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我和爺爺雖然寄人篱下,但起碼還對岳家盡了一份心力。而你呢?你只會先想到自己!”
  “你胡說!要不是舅公不擅理財,我們家也不會落到今天這种地步!”
  “沒有錯!所以我很認命地出去賺那种錢,因為這是我欠姑婆的。”岳蘭芯不慌不亂的承認。
  岳小含看著忍淚不下的表姊,不忍心地回過頭去,她不知這家里的財務狀況已到了這么吃緊的地步了。“那……家里現在的情況呢?”
  “人家先幫我們還情了高利貸,至于房子和土地也贖了回來,但是積欠銀行的利息還是得由我們清償。”
  “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么一回事?”
  “對方只開出一個條件,就是一定要你當他的儿媳婦。至于為什么,我不知道。”
  岳小含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終究還是被賣了!不管賣到哪里,結果都是一樣的。”說到這里,眼淚不住的滑下臉龐。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盤踞若干莫名的情緒,其中摻雜了對這個家的愛和恨、對奶奶的怨和憤、對這一切突發事件的排斥感,還有一种無力扭轉的疲憊。
  “小含,你不會再惹麻煩吧?”岳蘭芯輕触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別……”岳小含惊慌失措的靠向牆壁,身体簌簌抖動。良久,她低沉地說:“我不會替你們惹是生非的。至于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工作了。”
  岳蘭芯一听,默默點頭應道:“好!”
  勉力撐起身子,岳小含蹣跚的走回房間。岳蘭芯輕歎口气,也轉身回房。
  這一夜,對縮在房里哭泣的岳昭儀而言,是個輾轉反側的失眠夜。由于這幢老屋是木板隔間,她的寢室离客廳又近,因此她把小含和蘭芯的話听得一清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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