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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當司机載送著應酬得极為疲累、酣醉的李衛回來時,洋鐘已是敲了十二下。
  蝴蝶沒有睡。
  窗外下了好久的雨,白晝至夜不肯止歇;也許是這雨聲撩亂了她的心吧!雖然已是半夜,她卻無絲毫睡意。
  躺在大床上,身上覆著溫暖柔軟的棉被,此刻的她該是比在小進落的窄屋里更幸福,單單是不用起身尋鐵盆儿接著自屋頂滲下的雨水,就已省了她好些折騰的工夫。
  可是世事總難兩全,現在的她雖然不必為生活里的困頓而苦,卻注定得為心里頭的人儿揪心、苦惱……
  人哪,總是習慣了庸人自扰,雖然明明知道問題出在哪儿,卻總是鐃不出團團的迷霧,只因這迷宮是由自己的情筑成,自己就算在這迷宮里徘徊也甘之如飴。
  她不也是嗎?
  “唉……”蝴蝶幽幽地歎了一口气,就在這時,她听見了司机攙扶李衛開門、關門的聲音。
  “少爺,當心……”
  司机的聲音隱隱約約,有些模糊,但在寂靜的黑夜里卻听得一清二楚。
  蝴蝶心一揪動,急急忙忙地掀被下床,在离開溫熱被窩的剎那,冰空气扑身而來,可是她渾然未覺,赤著雪白的小腳走過冰冷的地板,只為迫切見到李衛。
  “江大哥,少爺怎么了?”蝴蝶奔近,一股濃濃的酒味襲來。
  李衛溫柔微醺的睜著眸子,滿是歉意地道:“蝴蝶,吵著你了……阿江,你先回房睡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少爺,我扶您到房里吧!”阿江忍不住叨念,“那几位洋人老爺一點儿也不顧念情面,灌您酒灌得這般順手,真是的。”
  “不打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次他們千里迢迢到上海來,我怎能掃興呢?”盡管玉面已呈緋紅,李衛還是微微一笑。
  蝴蝶關心地盯著李衛,“少爺,先讓江大哥扶您到房里歇著,我幫您沏盅普洱好嗎?”
  李衛眸光有些述离地看著她,綻出了一抹歡喜的笑,“不愧是我的貼身丫頭,這般体貼……可你連鞋子也沒穿,不冷嗎?快快去穿暖了再沏茶吧!”
  沒想到他在半醉的時候還能注意到她沒有穿鞋,語气依然關心若斯。蝴蝶心頭大是震動,對他的依戀也更加深重了。
  她使了個眼色給阿江,讓他快點儿撐扶著李衛回房去,她自己則是小跑步地匆匆回房趿了拖鞋就往廚房里去。
  福伯、福媽寒夜里睡得比較入眠,她不敢惊動他們,所以自己燒了壺水,泡了一盅濃厚的普洱就往李衛房里去。
  她敲了門,便急急地推門而人。
  李衛已換過了睡褲,正好褪下了上衣,淨裸著偉岸寬闊的胸膛。
  蝴蝶一見,失聲低叫了一聲,“啊!”
  他轉過身來,俊臉有一絲窘意,不過隨即釋然,“你幫我送茶來了?謝謝你,擱在花几那儿就行了。”
  蝴蝶放好了茶,口干舌燥、舌頭打結,卻拼命想著要說些話,“呃,少爺……要不要我服侍?”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其實地也有點害怕,但是渴望私下接触李衛的沖動胜過了一切。
  她得把握每一次難得的机會呵!
  李衛是世家出身,自小被家里頭的老媽子、小丫頭們也都服侍慣了的,因此立即爽俐干脆地道:“好啊!”
  他光明正大的將脫下來的衣裳交給她,大手微微爬梳過黑發,難掩渾身的疲憊之色。
  蝴蝶接過衣裳并折疊整齊,心底卻是好生不舍,忍不住道:“少爺,你要多保重身子,雖然事業要緊,可身体更重要啊!”
  李衛拿過了一襲柔軟舒服的短袍要自頭上套下,身子因微醺而有些不穩,蝴蝶急忙向前扶住他的身子。
  當她的小手一碰触到他光滑發燙的肌膚時,她整個人像被電著一般,心儿大大一跳。
  “怎么了?”他惊覺,回頭一望。
  蝴蝶強忍著害羞,戰戰兢兢地服侍他穿好了衣裳。“沒、沒有。少爺,你要不要喝茶?還是要這樣睡下?”
  李衛揉揉眉心,在床沿坐下,吁了一口气,“我很累……卻睡不著。”
  或許是精神繃太緊了,連續好几日招待客人与朋友,再加上沉重的工作壓力,他若非身子骨強健,早累癱了。
  “那……”她將荼捧給了他,溫柔地微笑,“我陪你說說話可好?”
  “你不累嗎?”他抬頭凝望著她。
  她搖搖頭,“家里的雜事也很少,我每日甚至都愁找不到事儿做,又怎么會累?”
  “這樣的日子對你而言,會不會太枯燥了?”他啜了一口荼,精神好了些。
  她低語,“不枯燥,只是覺得……好像應該再多做些什么來報答少爺。”
  “別這樣說,你是個好女孩,家里上上下下都很稱贊你。”他往后半倚躺著,不知怎地,突然好想同她談話,“既然你不累,拿張椅子過來,咱們聊聊。”
  或許是夜這樣靜,气氛又這樣溫暖怡人,站在自己身前的妙齡丫頭又如此窩心知趣,李衛平素盤桓在心中的一些壓力竟像有了出口,迫不及待想傾泄而出。
  “是。”蝴蝶好生惊喜,依言拉了張皮椅過來。
  “坐。”他示意。
  “是。”她窩人柔軟的椅子里。
  盡管有些倦累,他依然被她的模樣逗笑了,“蝴蝶,你向來不是這個性子的,今天怎么說一樣才做一樣?這般拘謹?”
  “你是少爺。”她的語气淡然中帶著一絲絲幽怨,“我是個丫頭。”
  他眸光不由得放柔了,“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過嚴苛了?我注意到你近來沉默了很多,不似一開始我所認識的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韋蝴蝶了。”她豈會不想變回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自己?只是他的地位回复了高高在上,這主仆之分斬斷了多少可能衍生情愫的机會?
  “不,你對我很客气,客气到……”她情不自禁輕歎了一聲,“完全是主仆之分,沒有其他的情分。”
  他凝視著她,心底有一抹异樣情怀,可是醉意陡然涌上,模糊了他的思緒,從迷濠的眼眸望去,她柔美的臉在暈黃燈火下更顯嬌俏。
  “你希望……有什么其他的情分呢?”他有些礙口。
  “我……”她欲言又止,小臉散發著一股瑩然、憂郁的光芒,“我……”
  李衛自以為曉得少女心事,輕輕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蝴蝶倏然抬頭,小嘴因愕然而微放,“你知道?”
  他微笑了,“与你相處也有些時日了,你的心事,我又怎會摸索不出?”
  她的臉紅了,心儿怦怦亂跳,“那……”
  “你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知書達禮、賢慧聰穎,”他越說,蝴蝶的眼儿越亮,“這樣的女子,誰不疼惜?”
  她緊緊地盯著他,惊喜得几乎暈倒,“所以……”
  “我就收你為義妹吧!”他輕笑道,喝著熱茶,忍住了呵欠。
  蝴蝶腦子瞬間“轟”地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義……義妹?
  這是多么可笑的一刻,她對他滿怀愛意,他卻笑著說要認她為義妹……愛情要化作親情?不!她宁可一輩子都在他身旁當丫頭,也不扛起這個沉重的頭銜。她勉強地道:“少爺,你會錯意了。”
  他再揉了揉眉心,几口熱茶下腹后,渾身的感覺和骨骸都散發著懶洋洋的暖意,微微沉重的腦袋也仿佛無法清晰的思考。
  他努力眨了眨眼,卻抑制不住呵欠逸出。
  “你不是希望成為我的義妹?”他再喝了口茶,醉意和睡意舒适地交錯在他的腦袋,現在的他已無法正确思考。
  他的眼神迷蒙,俊臉漾著倦意……蝴蝶凝視著他一臉的酒意、睡意,挾帶著疲憊,她不禁幽然地歎了口气,站起身。
  算了吧……
  “少爺,今晚我們說的,就當作一場夢吧!”她眼神哀怨,聲音輕柔,“待你明日醒來,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你還是李家大少爺!我依舊是小小的丫鬟……”
  “蝴蝶,你的話里有謎團……”李衛努力想理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是……”
  “少爺,”她輕輕地為他拉過了暖被蓋上,扶著他往枕上躺下,“沒事的,我只是陪你隨便聊聊,你不必太認真去追究我們談過的內容,睡吧!”
  他被動地接受著她的照顧,雖然還想問點什么,可是被窩實在太舒服溫暖了,他一躺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沉重,再也無力思索什么。
  “你好好睡吧!”
  他閉上了眼睛,英俊的臉龐化作柔和的人睡神態,蝴蝶在旁輕輕地低語,情不自禁地伸手為他拂開了散落額際的發絲。
  他睡著了,俊美神態十足惹人心折。
  她失落的噙著淚水,輕輕地湊向前去吻了他的頰邊一記。
  李衛啊李衛,究竟到何時,你才能明白我的這顆心呢?
  今天她為他插上的是一束表白的紅玫瑰,只可借他一點儿也沒有注意到那束代表渴望愛情的花。
  正如他一點也沒注意到她的真心。
  窗外,雨落得更急了……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        ☆        ☆
   
  不知不覺的,蝴蝶來到李家工作也已經兩個月了,李衛是個心胸寬大又待人寬厚的老板,從不糟蹋、也不刻薄底下人。
  她兩個月的薪餉就領了五塊錢銀元,比她賣花賣了一年還多,她應該知足感恩的。
  可是……為何手里握著五塊錢銀元,心底卻是空虛不已呢?
  她要的不是錢的慰藉……而是李衛了解她、珍惜她、愛她……可這是何等困難呵!
  他酒醉那一夜,她差點就對他訴出了情衷,卻被他的一句“義妹”給逼了回去。
  她猜得沒錯,待他隔天醒過來后,他們昨夜交談的一字一句,他統統都不記得了。
  這樣也好,省得相見徒增了一分尷尬。
  這些日子以來,蝴蝶都陷在一种莫名低落的思緒里,她被動地吃飯、洗碗、擦地、掃庭院,直到今年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她發上,她才悚然而惊。
  那時她正在掃著庭院里落下的無數心形梧桐葉,那一片片枯黃了的心形葉片,令人触目惊心。
  當薄薄的雪花冰冰涼涼地融化在她發際,她沉淀已久的凝重思緒仿佛被什么給惊醒了一般,本能地伸出手來,接住了從天空飄落的淡淡雪片。
  隆冬已經到了嗎?怎么今年的雪,像是來得特別早?
  她就這樣呆立在當場,讓雪花冰涼地沾在她的睫毛上、發上,几乎把她變成了個雪人儿。
  “蝴蝶,快進來!”
  一道略顯焦急的聲音響起,蝴蝶愣愣地轉過身來,看見了李衛高大的身子佇立在大門口,神色有些著急地喚著她。
  李衛今日不必至公司辦公,但依然一早就在書房里批公文。
  她還是呆愣在原地,“嗯?”
  他急急地走下階梯,拉住她凍得冰涼的小手欲走回屋內,微帶譴責地道:“下雪了,怎么也不曉得要躲呢?瞧你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杉……”
  他的溫情讓蝴蝶一時鼻頭酸楚,淚水几乎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仰頭看著他,輕輕地道:“少爺,別對我這么好……”
  李衛愣住了,黑眸不能自己地盯住她。
  她的眸光溫柔又凄然,有著兩族小小的火苗燃燒在黑亮如水銀的瞳眸里,緊緊地鎖住了他的視線。
  他凝望著她,气氛有剎那間的親昵曖昧……他們倆的臉龐靠得好近、好近,好似稍稍一個失控,凝聚在他們之間的某种火花便會跳躍、迸發出來。
  薄雪靜悄悄地飄落他們的發上、肩上,他們微微喘息呼出的淡淡白煙交織在一起,隨即消失。
  李衛猛然惊醒,仿佛從某种夢魘里逃脫出來般,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臉色微微蒼白、不自然。“進去吧!下過小雪后地上會濕答答的,落葉就讓它留在原處吧!”
  蝴蝶悵然若失地低下頭來,“是。”
  方才奇妙神馳的一刻旋即消失,就像她呼出的白色煙气一樣,美麗而縹緲,如曇花一現,快得讓人怀疑這美麗是否只是眼底的一种幻覺。
  蝴蝶跟隨著李衛步入了前檐,李衛則腳步不停地沒入了長廊盡頭。
  而她卻還是執著掃帚站立長廊,痴痴地望著他的身影,什么也說不出口。
  將來的生活會因此而有變化嗎?
  不!方才只是一場幻影,對李衛的心起不了半點影響,暗戀、傾慕的終究只是她自己啊!
   
         ☆        ☆        ☆
   
  落雪后的第二個星期,地上雖然沒什么雪跡,卻總是潮濕得像擰得出水來,偏偏這冷天又開始下起綿綿細雨,把整個十里洋場籠罩得更加朦朧、迷离。
  福伯的風濕因這濕冷的天而更嚴重,因此蝴蝶自告奮勇地接下了買菜的工作。
  李衛早上由阿江載送去上班后,蝴蝶便挽著籃子,裹上了一條毛線圍巾就出門。
  天气好冷、好冷,冷風簡直會鑽人人的骨髓里,戳刺所有的神經般,蝴蝶身上僅穿著女佣服和一件棉襖,沒有大襖,斜風細雨几乎整個儿籠罩上她。
  她撐著一把油傘,僵冷著身子走向菜市場。
  “阿嫂,請給我兩斤雪菜,一顆大白菜,一斤豆芽。”蝴蝶努力不打哆嗦,微笑道。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徑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儿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曰气,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沖動。“阿嫂……”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徑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儿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口气,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沖動。“阿嫂……”
  “儂(你)個十三點,還不過來看攤子!”菜販婦身后的窄門蹦出了個大漢,沖著菜販婦喝道:“早晚只會嘴碎,哪天真該把儂這婆子的舌頭割了,這么多話!”
  大漢的破口大罵讓蝴蝶嚇了一跳,本能就要踱開這一攤到別處買去,可是那個被罵的菜販婦立刻一臉受惊地轉過頭來,害怕地看著大漢,直到大漢走開了,她才望向蝴蝶,表情又懼又气又嫌惡,揚聲道:“你要買啥子?啊?”
  菜販婦的口气不善到极點。
  蝴蝶快凍死了,聞言不禁蹙起兩道柳眉,“我不買了。”
  她舉步就要繞到別攤去,可那老羞成怒的菜販婦竟然跑了出來,揪住她的袖子高叫,“儂拿我當猴葸子耍啊?一會儿要買、一會儿又不要買的,儂這賤皮貨給我說清楚,到底要不要買?”
  蝴蝶被她揪罵得臉色一白,又气又惱,“你是怎么了?不買你的菜也不行嗎?對待客人拉拉扯扯的,你這是經營之道嗎?”
  鬧哄哄的菜市場頓時有不少人轉頭望向這邊,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眼睛都直勾勾地看著她們,好像不愿錯過一場好戲般。
  菜販婦可不管這么多,方才大漢當著眾人的面給她沒臉,都是這起子賤皮貨給她惹的,現在卻又口口聲聲嚷著不買了,她怎么吞得下這口气。
  她索性潑辣地一手緊扯著蝴蝶,一手將菜攤上的蔬菜,不管是不是皮焦葉爛的都掃人蝴蝶的菜籃子里,嘴里還胡亂地嚷著,“我叫儂給我買!這些都拿去,你給我拿兩吊錢來!”
  蝴蝶又气又想哭,冰冷的空气已經凍得她整個人几乎喘不過气來,再被這個無賴婦人一番拉扯折騰,她的小臉一片慘白。“你……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我是好意要同你買東西的,你卻這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欺負人……”
  “我就是欺負儂,怎么的?”菜販婦越發大膽,手掌直接往地怀里掏去,“錢呢?”
  蝴蝶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摑了她一巴掌,“請你放尊重一點!搶錢啊?當心我叫警察來了!”
  菜販婦被摑了一記巴掌,气焰頓時弱了不少,她眨巴著細小眼睛,不敢相信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敢動手。
  可是她隨即撒潑、雞貓子鬼叫了起來,“儂當儂是個什么東西?還不是丫頭一個?死賤貨,一個下三濫的女佣就這么張狂,儂是哪家子的啊?我告你主子去!”
  蝴蝶心頭一酸,卻揚著下巴道:“我才要向這儿的管理委員投訴你呢!待客這么不尊,往人怀里搶錢活像個盜匪似的,這以后誰還敢來這儿買菜?”
  那菜販婦還想再鬧,一旁的攤販們見時机不對,也不敢看熱鬧了,連忙七嘴八舌地道,“柳嫂子,儂甭再鬧下去了,把客人淨得罪光了,儂叫我們以后吃什么哪?”
  客人們也從最初的惊愣醒覺,紛紛同仇敵愾起來。
  “是啊、是啊,上回就是這個潑婦,賣給我一條爛冬瓜,害我回去被婆婆罵!”
  “怎么做生意的?虧她還有臉跟人出來擺攤,脾气潑辣得跟什么似的,誰同她買菜誰倒霉!”
  “就是、就是!”
  眼見要引起眾怒了,菜販婦赶緊低聲下气起來,慌忙的把一堆菜從蝴蝶籃子里往回撈,“這、這、這……我今日是去犯著小鬼了?不買就不買,犯得著這么糟蹋人嗎?”她還是嘀嘀咕咕地叨念著,一點儿都沒有自省之意。
  蝴蝶心頭怒火中燒,本想再与她理論一番,可是天气實在太冷了,她又經過方才的惊嚇,整個人都冰冷虛弱起來,像不著一絲力气儿。
  蝴蝶一咬牙,強撐著身子急急地走開。
  她特意走到更末端的攤子處買食材,以避免掉方才那番騷動所引起的注目眼光。
  她好不容易將該買的魚蝦、蔬菜都采買完畢,走回李宅的路上,原本已經停了的細雨又飄落下來,還越落越粗急。
  “真是人在凄慘的時候連喝口水都會噎死。”她無可奈何地瞪了天空一眼,小手緊握油傘,“現在連雨都來欺負我……今日出門時真該先看過黃歷,說不定就是‘諸事不宜’的大凶日哪!”
  等到她一手提著重重的菜籃子,辛苦地一手撐著油傘回到李宅時,几乎一半的身子都被雨淋濕了。
  這就是典型的為情憔悴、為愛傷風嗎?蝴蝶在心中自嘲道。
  “哎呀!我才剛跟你福伯說呢,蝴蝶這一去定是要淋雨的。”開門的福媽惊叫著,連忙將她接進屋內,“快點儿去洗個熱水澡,少爺房里有洋玩意儿,叫什么蓮蓬頭的……轉一轉就有熱水出來了,方便得不得了,趁少爺去上班了,你就到他那儿洗個澡,然后換上干衣裳吧!”
  一見福媽焦急關切的模樣儿,蝴蝶心中一暖,全身的寒意仿佛被驅走了不少。
  至少她還有福媽和福伯關心,可稍稍安慰為情所苦的寂寥、憂傷。
  “可我得先把菜提到廚房……”她話還沒說完,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噴嚏,“哈啾!”
  福媽急急地接過籃子,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是來不及幫你燒熱水了,再耽擱下去真會生病的,快先進來吧!衣裳待會儿我幫你送去。”
  “可是那是少爺的……”蝴蝶咬了咬唇,囁嚅地道。她喜歡少爺是一回事,但是擅用他的東西又是一回事。
  唉!少爺啊少爺,你可知我愛你也難,不愛你也難嗎?
  “不打緊,我家那口子老骨頭犯酸疼時,少爺也會吩咐他去浴室里頭泡泡熱池子,你快些去吧!”
  被福媽三推四推來到李衛房里,入了李衛寬闊洁淨的大浴室,蝴蝶一時之間有點傻眼了。
  “這是……怎么用呢?”她敬畏地摸了摸鑲嵌得十足洋風的水龍頭和一些鋼制把手,然后再看了看那雅致屏風后由雪白陶瓷做成的大浴缸。
  好豪華的享受啊!
  浴室里頭有大片的洋玻璃,大大的雪白洗手台,還有軟綿綿的毛巾,以及几瓶上頭書寫著洋文的美麗瓶子。
  她不敢動那些高貴漂亮的瓶子,可是那大大的浴缸卻保深地吸引著她。
  蝴蝶一早所受的悶气統統不見了,她歡愉地褪下了衣服,并且仔細的把衣服折疊整齊放在最里間的架子上,待鑽人屏風后,便試著扭動浴缸上頭的把手和水龍頭。
  冰冽冽的冷水沖了出來,淋得她迭聲惊叫,她赶緊將它關上,好半晌才又試探地扭著另外一邊上頭貼著個紅印子的記號處。
  熱騰騰、溫暖的水流了出來,蝴蝶舒服到几乎呻吟出聲。
  “噢,這真是人間天堂!”她不可思議地掬著暖洋洋的水往身上潑著。
  不一會儿,水便保及胸口處,蝴蝶這才關上把手,吁出一口長長、滿足的芳息。
  縹緲的溫暖白煙裊裊地飄蕩在浴室內,蝴蝶向后躺著,愉快地放松身子。
  如果能一直浸在這溫暖如華清池的春波蕩漾里,那么就算一輩子浸在這儿不要起來她也甘愿。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福媽好像忘了幫蝴蝶拿衣裳這回事,蝴蝶也舒服得忘了要起來,几乎在浴缸里睡著。
  直到緊閉著的浴室門外,傳來了{z的走動聲,她才恍然地醒覺過來。
  蝴蝶雪白的小手滑了滑已經漸漸變溫了的水,正要叫喚福媽時,一道隱約、模糊的男聲卻響起,嚇了她一大跳。
  “你就照這樣去辦吧!東印度公司那儿我會處理的,我跟他們的少老板是老同學了,這一點面子他不會不給的。”李衛正在臥室里請電話,他的房里特意設了一支電話,供半夜有緊急商務的時候用。
  听清楚了李衛的聲音,蝴蝶一頭,光溜溜的屁股坐得不穩,一下子失勢滑人了浴缸保處。
  她急急忙忙地拍著水掙扎起身,邊抹著滿頭滿臉的水,邊忍住嗆咳,怕外頭的李衛听著了聲響,發現浴室里有人。
  這下糟糕了,他不是去銀行看帳了嗎?怎么突然中午跑回來?
  她急得要命,可是又不能這時起身逃走……就算她換上了原本半濕的衣裳,也難以對他解釋自己為什么大膽到擅用他的浴室!
  在他眼里,她只是個丫鬢啊!
  她著急得五內俱焚,小手一下子抹抹額頭的汗,一下子爬梳著頭發,她著急地想,怎么辦?怎么辦?
  她只能祈求老天爺,讓他赶緊有要事出門,別逗留在臥室里了呀!
  “阿彌陀怫,千万別讓他進來浴室……”到時候她跳進揚子江也洗不清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冒犯主子”、“蓄意勾引”的罪名啊!
  她是想他喜歡自己沒錯,可……可不是在這种情況下呀!
  蝴蝶冷汗直流,心儿跳得快從胸口彈跳出來了,可偏偏李衛還在臥房里磨蹭來、磨蹭去的,一會儿拉柜門、一會儿開窗口的,一點儿都沒有要离去的跡象。
  “快來人救命啊!”她哭喪著小臉,小小聲地懇求。
  福媽究竟跑哪儿去了呢?為什么還不來幫她解圍?
  正當她以為自己會變成梅子干狀死去時,李衛的腳步聲悄然遠去。
  蝴蝶大大地松了口气,差點又因過度放松而滑進水底,她七手八腳地連忙掙扎著起身,抓過架子上的衣服,也不管還半濕不干的就往身上套。
  突然間,浴室的門被打開來,一股冷空气竄入了蕩漾著余溫的室內。
  蝴蝶像瞬間被強光照到的蟑螂一樣,僵直著身子不敢動彈,憋著气并以褲子遮住了下半身。
  她她她……才套好上衣而已……
  李衛進人浴室原是想洗把臉,可是里頭水气猶存的溫熱讓他不由得一愣,本能地環顧四周。
  咦?是誰剛用過浴室嗎?
  他不是小气的主子,因此念頭一轉,也就坦然地笑了。
  福伯的筋骨又酸疼了吧,也不怪他,這种濕濕冷冷的天气,甭說是老人家了,就連他這個青年少壯的身子都有點發倦。
  只是……他從回家到現在,怎么一直沒看到蝴蝶?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眉宇間總是籠著一般淡淡輕愁,連笑起來都不甚快樂的樣子,他忙得沒時間多問她,她也從不主動對他說些什么,總覺得……她好似有心事。
  蝴蝶……他有剎那的閃神,隨即失笑地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她不過是個体貼逗趣的小丫頭片子罷了。”
  他的自言自語听在蝴蝶耳里,又是苦澀、又是酸楚。
  自己是不是更該勇敢做些表示呢?她是不是表現得不夠,所以他才絲毫無法体會出她保保的愛慕之意呢?
  可是她每次想開口,就會想起他曾對她說過要收她做義妹的事。
  義妹……難道她在他心里,不是小丫頭就是小妹子嗎?
  蝴蝶咬著下唇,想痴了。
  李衛用熱毛巾擦拭了臉,頓覺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他隨手爬梳過濃密的黑發,一派优雅、閒适地走出了浴室。
  他的輪船進港了,下午還得去處理進貨的事情呢!
  他离開了臥室,渾然不知蝴蝶就在屏風后頭。
  蝴蝶緩緩地穿好了衣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在門口剛好撞見探頭探腦、怀里摟著干淨衣裳的福媽。
  “嚇死我了,少爺突然回來……他撞著你了嗎?你……呃,有沒有……”福媽支支吾吾。
  蝴蝶回過神來,嫣然一笑,“我躲著呢,少爺一點儿都不知道,只是福媽您好討厭喔,差點儿害死我了。”
  福媽想起方才危險的情況,又是好笑、又是駭然,“哎喲,你都不知道,我剛才連汗都急出來了,正在想著該怎么把少爺騙出房來,好替你解圍……幸好少爺自個儿出來了。”
  “少爺又出去了嗎?”蝴蝶難掩一絲落寞。
  “是啊,說是回來拿點儿文件的。”福媽把干淨的衣裳遞給她,又笑又怜地道:“可怜的丫頭片子,又是這么一身濕的,快快換上干衣服吧!”
  蝴蝶接過衣服,聞言也笑了,“唉,我這下子可不敢在少爺房里換了,再這么三嚇四嚇的,說不定膽子也給嚇破了。”
  福媽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的天啊……”
  蝴蝶看著福媽笑得好不暢快的模樣,心頭糾纏的結不自覺松開了些。
  古往今來,有哪一段轟轟烈烈、凄美絕倫的愛情不是靠自己爭取的?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毅力、愛得真、愛得深,最終李衛一定也會喜歡上她的。
  經過一番心思轉折,她的心情也變好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要重拾以往的積极勇敢,想要什么就該极力去爭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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