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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從徐府命案的事傳回卜山,卜考慮沒一日睡得安穩,加上曉恩的事情,他簡直煩得想砍人。
  先說曉恩吧!被小韜抓回卜山后,她就沒擺過一天好臉色給他看。侯老頭罰她每日抄寫一千遍《道德經》,才几天下來,那些《道德經》浪費的一疊厚紙大概可以一張接一張地排到岭南去了;不過,她倒也認命,一個人倔強地窩在房里沒心沒思地胡寫,有時候像中邪了一般,沒事便自問自答兼踱步又歎气。還有小韜;說是气曉恩不老實,曉恩也不知在气什么?徑罵小韜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糊涂虫!兩人打從小建立的兄妹親情,兩個月冷戰下來,已經弄得一無所剩。想替他們調解,偏偏這兩個人脾气又倔,死都要對方認錯,把他弄得一團亂,叫浣浣去嘛,也被曉恩罵得狗血淋頭,搞得他兩邊不是人;更糟的是,小韜不知用什么辦法,竟讓侯老頭把每日罰寫一千遍《道德經》改成每日五千遍。
  這會儿連卜老虎都同情她了,他不止一次私底下找女儿來問是怎么回事?曉恩就是撇著嘴,只嚷著要下山去,每次都把他气得從怜憫轉成重罰。
  “你不說是不是?好,我叫侯老頭來管你。小浣,你也离開,不准你幫這丫頭!”他气急敗坏地吼完,蹬著沉重步伐出房去了。
  她悶不吭聲,求救地望望丫環,但浣浣也鐵了心地不愿幫下去。曉恩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沒有搞頭。她火一大,悶著气猛畫一團,交給侯老頭的《道德經》全是一張張滿滿的烏龜王八。

         ★        ★        ★

  起起落落過了好几個陡坡,浣浣香汗淋漓地撥開樹葉,喘了一口气,總算到了。她捶捶裙下酸痛不堪的膝頭,大大地哀歎一聲。
  那河上的畫肪盈盈隨波蕩著,她休息了一會儿,索性在背對著她垂釣的青衫男子后頭盤腿就坐下來。
  “不是說好了沒事少到這儿來嗎?你那雙腿沒斷還真是奇跡!”小韜頭也不回,拉起釣杆,一尾鮮肥的大魚在鉤上劇烈掙扎。
  他解下大魚,丟進竹簍,開始再上餌,甩杆。
  清爽的和風略帶冷意扑面而來,他微微抿嘴,搖頭一笑,把竹杆插進土里,才轉過身子面對浣浣。
  他朝她的衣襟皺起了眉頭;浣浣意識到了,赶忙拉好衣服。
  “天气熱嘛!寨子里大房、小屋多的是地方可住,你偏偏愛找這种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偏僻地帶做窩,看來除了我和恩恩,大概沒几個人肯過來吧!”她赶忙解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這就是我堅持要住這儿的原因,清靜!小浣,你有事找我可以放鴿子,何必讓自己喘成這副德性呢?還有,我們打個商量,你要想跟我說話,就麻煩你在胸口那儿多揀塊絹子遮掩一下,這儿雖然天高皇帝遠,沒那套道德規范來管你、束你;不過,對我來說還是挺刺眼的!”
  “你很煩耶!不說話就不說話,一說話就嘰嘰咕咕地沒完沒了,我走到這儿來累得半死,也沒見你有茶有水地招待一下,見了面就猛說教!”浣浣不高興地嘀咕起來。
  小韜站起來,伸手把還賴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浣浣拉起來。“你還有這么多口水好揮洒,需要我倒茶給你嗎?”
  “喂!二當家的,你不是普通的煩耶!”她跺跺腳。“嘴巴這么毒干嘛?人家又沒得罪你。”
  小韜兩手抱胸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是為了那丫頭,對吧?要不然你才不會不辭辛勞地跑來找我。”
  “知道就好了!誰曉得你們倆到底發什么失心瘋?我啊!沒事就被她罵得火上心頭。嘖!搞不懂,以前她從沒這么難伺候。這兩天丫頭飯也沒吃多少,我看著看著好擔心,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事為什么不能攤開來講呢?”浣浣收了抱怨,語气反有些擔憂。
  “沒事。”他寒下臉,語气冷淡。
  “沒事就是有事!二當家的,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們都算是她的哥哥、姐姐,哪有兄弟姐妹鬧別扭鬧成這樣的?”她柔聲勸他:“就听浣浣一次,好不好?恩恩的個性就這樣,我們不都習慣了?你們越這樣,大當家的嘴上不說,我相信他心里也難過。
  沉默了好久,小韜突然走回河畔,把竹簍里十几條大魚盡數拋入水里。他把竹簍扔在草地上,扳著她的肩。“上船吧!我泡壺茶,把事情說給你听。”
  “嗯!”浣浣甜甜一笑,握著他的手朝畫肪走去。

         ★        ★        ★

  被關了十几天后,曉恩終于忍不住。她放了信鴿,把小韜引到寨里的議事大廳,發瘋似的和他大吵了一頓。小韜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她被劉文還有几個父執輩哄哄勸勸地給拉回。見小韜仍無動于衷,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得惊天動地,哭得連向來心腸冷硬的劉文也心慌了。
  “丫頭,有什么事說出來好商量嘛!你這么哭哭啼啼的,叫我這老頭子怎么幫你呢?”他笨拙地用袖子去抹她的淚水。
  “是呀!小韜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老實,不會說話,有什么事跟大娘說。”說話的是劉文的妻子劉大娘。
  “對呀!恩恩,你和他不是向來處得不錯,何苦鬧到這個地步?說出來听听,要真是二當家的不對,安大伯打包票,一定給你做主。”
  “唉!小姐,二當家就是那樣嘛,你干嘛找他吵?”浣浣啜了口茶,几個人之中就數她最為神定气閒。自主子回山后,那股別扭樣她早已見怪不怪,加上她找過小韜,把原因弄清楚了,她知道曉恩在煩什么。
  “浣丫頭也真是的,主子臉都哭花了,你還喝什么茶?”劉文不滿地說。
  “唉呀!大叔,您別擔心。小姐,走走走,咱們到里頭說去!”她對曉恩笑著猛擠眼。
  “還有什么好說的?”曉恩被劉大娘攬進怀里,淚汪汪地抽泣。
  “當然有,我就不懂,你干嘛老憋著不講呢?你心頭上那個男人是誰?就講出來嘛,大伙儿也好合計合計。二當家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愛講,小姐有時候就是太任性了點儿。”
  “什么男人?”卜老虎耳尖地听到,馬上一聲巨吼過來,把浣浣給駭得一口茶全數噴到劉文那張老臉上。
  “唉唉唉……劉大叔,真是抱歉啊!”她胡亂擦拭著劉文的臉,兩眼瞪著站在門口的罪魁禍首。“大當家的,別這么嚇人好不好,我侯浣浣可只有這么一點點儿膽,嚇坏了可就沒啦!”
  “浣丫頭,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冒失!去去去,去忙別的,這儿我來就好了。大當家的,你別站著,自個儿找地方坐啊!”劉大娘气惱地歎口气,把浣浣推到曉恩旁邊,接手去擦丈夫的臉。
  劉文沒說話,他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說吧!恩恩,那個男人是誰?”他也想听听事情的來龍去脈。
  眼看避不過了,曉恩狠狠地瞪丫環一眼,心想一定是小韜哥說的。可惡!她不情愿地擦掉眼淚,把認識蕭松吟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恩丫頭有心上人了,居然還是個當過官儿的!卜老虎煩躁得把頭發一陣亂抓,這消息著實把他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難怪小韜會气成那樣,這下可麻煩了!就私心而論,他中意小韜,至少那孩子和恩恩是一塊長大的,感情上也跟他親了一層;但是,唉!他好歹也得站在女儿的立場替她想想,要是她不喜歡小韜,為了女儿的幸福,說什么這親事都不能點頭。
  女儿家的心事最難懂了,尤其曉恩這孩子,心眼儿千万個,稍稍摸不准就搞砸了。他一廂情愿地認定小韜是醋意橫生,卻一點儿都不知道全是女儿調皮惹來了禍端。
  听來那姓蕭的書呆子好像還不錯,但卜老虎細細一想,卻越想越不對勁儿。
  “丫頭啊!你告訴過那呆子咱們的出身沒?”劉文搓搓一臉的胡渣子,沉思問道。
  她凄楚地搖頭。“他以為我們是獵戶。”
  “那別說,什么都別說,也別下山去。目前最重要的是徐府那件案子,真他媽的撞邪了,十几年來沒碰過這种鳥事,這次居然這么巧!”卜老虎歎了口气。
  “坏就坏在現在每個人都以為是咱們干的!”安大伯朝地上吐了口痰,憤怒地掄起拳頭。
  “這也不一定,至少還不曾有人見過我們的真面目。”一陣酒味傳來,侯老頭眼醉心不醉地跌進來。
  “這倒也是;不過,真正的凶手一日沒捉到,我還是很難心安。”卜老虎急急問過几個把風的弟兄,根本沒見到徐府還有人在走動。他一臉疑惑,百思不解。
  “爹……”曉恩扯著卜老虎的袖子。“該說的人家都已經說了,那晚我對蕭公子不告而別,你好歹讓我捎個信給他報報訊嘛!”
  “不行,不行!你要那樣做鐵定完蛋!”浣浣叫起來:“二當家的把你從徐府扛走,這事和命案,還有咱們打劫這三件事全在一個晚上發生,就算你要去見人,也得合計合計,一個弄不好,會害了我們大伙儿,听你說那呆子還是個翰林出身,人家可沒你這么莽撞!”
  “你別叫他呆子,人家有名有姓,少沒禮貌!”曉恩抗議。
  浣浣瞅著她猛笑。“心疼啦?”難得逮到報复的机會,浣浣哪能輕易放過,她睨著曉恩又叫了一句:“呆子!”
  “你的手痒話多是不是?待會儿我叫侯老爹讓你寫上一万回庄老頭。”曉恩拉下臉瞪她。
  “都給我閉嘴!”卜老虎耙耙頭發,煩躁地說道:“恩恩,小浣說得有道理,你別胡搞害了大家。”
  曉恩一听,事情還是沒解決,她憋著气悶悶地答應。
  一陣山風自林間呼呼地刮起,不知是冷還是什么的,曉恩無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浣浣那些話竟像一團不祥的烏云,漸漸地籠罩她的心頭。

         ★        ★        ★

  這里一點儿都不像尋常的打獵人家!
  松吟在卜山山腳下,攔住一位負著弓正要上馬的漢子,正要問明卜家寨的去向時,那人轉過身,令松吟有些詫异——那是他曾見過面的男人,就是那天在路上攔下他找人的劉文。
  在被一陣銳利眼光審視之后,劉文抓抓胡子,再度看了他好一會儿,才不情愿地粗聲吩咐几個粗壯的漢子領他上山,接著又從挂在馬身后的籠子里抓出一只信鴿,朝空中一放,那鴿子隨即振翅朝山里飛去。松吟見狀沒吭聲,但心里頭的疑團卻多了一重。
  一路走上山去,山勢陡峭,那些男人不時地回頭打量他,好像他的腳程跟不上;更詭异的是他們的目光,那同時含著親近和排斥的矛盾視線令松吟不安。
  “我說還好沒讓浣丫頭見著,要不然我可就沒望了。”一行人走著,其中叫阿狗的嘀咕起來。
  “省省吧!浣浣才沒把你這張麻臉看在眼里。她喜歡的可是我,將來她絕對要嫁我。”另一名漢子小四不滿地哼聲,隨即被走在最后頭,打著一身赤膊的小六狠狠一踹,跌了個狗吃屎。
  “呸!就憑你這副德行,也想娶我的浣浣,做夢!”小六捏著嗓子怪叫。
  小四從地上爬起來后,三個人隨即拉來扯去。
  松吟猛搔頭,被這些男人的舉動給弄糊涂了。他急忙去扯開那堆早已扭打成一團的男人。
  “唉!別打、別打,各位兄台,大伙儿有話好說,可別動手。”
  三個人同時鼻青臉腫地望著他,挑起禍端的阿狗對他橫眉豎眼地嚷叫:“這是咱們的事,要你這個酸秀才來喳呼什么?”
  “死阿狗,你罵他什么?當心恩恩那丫頭不饒你。”小四趁机推他一把。
  “你推我干啥?我關心她,怕那丫頭江湖閱歷不深,給人騙了都不曉得!”阿狗對小四打了回去,兩人又開始拳打腳踢。
  “你少作假了,誰不曉得你故意要討好小浣!”小六一掌拍過去,加入戰局。
  眼看這三人像水牛似的又要干起架來,松吟捧著發脹的腦袋,頭疼之至。
  “打什么打?要打到寨子里去打,你們三個少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
  出聲的是個梳著兩髻的女孩,她一手捏著饅頭,站在樹林子前方啃著,一手還叉在腰上凶巴巴地瞪著他們。
  “小浣。”
  三個男人异口同聲,急忙從地上爬起身,不一會儿全都站得筆直,直沖著浣浣猛笑。
  “丟人啊!你們……要你們找人沒本事,打群架倒很行!還好是二當家的把事給辦好了,要不然看我睬不睬你們!”浣浣對這群成天只會滋事的渾蛋大發雷霆。
  “嘿!小浣,你不會嫁給二當家吧?我阿狗役別的本事,就懂体貼……”
  “貼你個鬼!走開!再不离我遠點儿,當心我賞你個大鍋貼!”她推開阿狗,走到松吟面前。
  浣浣放下嘴里啃的饅頭,開始打量起松吟。那雙媚眼頓時一亮隨即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松吟同時注意到,這女孩笑得越歡喜,后面那三名男子就瞪得越厲害,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這女孩長得很漂亮,五官艷而不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眸尤其動人,還有……他臉紅地不敢望下去。這女孩的穿著就像唐朝仕女那般豪放,頸下露出一截白嫩嫩的酥胸,足以引燃大火。
  她的笑容和曉恩如出一轍,開朗大方,都不矯揉造作;曉恩笑得燦爛,眼前這位則笑得無邪。他想著,不禁為自己的形容詞大笑,姑娘家穿成那樣子,哪能稱之無邪呢?說是孤媚還差不多,可是在她的身上,卻找不著一絲風塵味。
  “你一定就是蕭松吟!我叫浣浣,是曉恩小姐的丫頭。”她直呼他名諱,沒有顧忌。
  她把饅頭朝上扔,又准准地接住,不客气地推開那些男人,負手繞著松吟轉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几遍,然后哀怨地歎口气。
  “唉!恩恩啊恩恩,你這是哪世修來的好福气呀?竟然被你找著這么好樣的俊俏書生!”浣浣想到自己,不免有些沮喪;當日真該跟小姐一道走的,這男人實在不錯!
  松吟慶幸自己先撞見曉恩,對這种坦然的盯視他早已習慣,除了……唉!除了那穿著太……惹人心煩……
  他開始覺得這丫環非常特別,不僅是因為她的美,而是那雙眸子所流露出的聰慧机敏。松吟十分好奇,這樣天仙般的美人怎么會淪落在此?如果不是他早已心有所屬,可能也會加入那三個男人打架的行列里。
  想想,能跟著曉恩,大概也只有這种人了;但曉恩不是說這丫環早替她披了嫁衣,代嫁給那位曉恩口中的小哥了嗎?那這些人還搶個什么勁儿?
  莫非曉恩騙了他?想到這一點,松吟強自壓下上升的火气。
  “還杵在這儿干嘛?”浣浣沉下臉,對那三張腫得又紅又紫,流露出仰慕之情的臉皺眉。“回去上藥啦!下回再打架,休想我會理你們。”
  “蕭公子,要見我們家小姐,請跟我這邊走。”面對松吟時,她甜甜的笑容又挂上來。
  恩恩真的在這里!松吟再度壓下心頭涌上的陰影!
  太巧了,徐府被劫,楊倩猝死,曉恩失蹤……均在一夜之間發生,如果恩恩真是無辜,那所有的事情就太巧了,巧得讓他無法相信。
  “浣丫頭,你不會喜歡上這個書生吧?侯老爹討厭秀才,你可別惹你老頭生气哦!”那個阿狗臨走前冒出一句話,只听到“唔”地一聲,原來浣浣把手上那顆熱饅頭狠狠地砸進他嘴里。
  浣浣覺得自己糗透了。“這些笨蛋!”她暗地里詛咒。
  松吟卻了無笑意,他沉下臉,想著該如何面對曉恩。

         ★        ★        ★

  卜家院落全是用石板疊砌起來的房子,華麗不足,卻雄偉有余,一眼望去,前前后后十几戶大屋緊挨在一起,但奇怪的是每一戶屋舍前的空地卻很寬敞。
  “蕭大哥。”曉恩沖出門,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你真的來了!你真的來了!我以為……我以為……”她激動得兩眼水汪汪地,哽咽地拉著松吟猛搖。
  這些日子里,她真的想他,好想好想,想他對自己种种的好;但每想一層,心就惊一層,回憶有悲、有喜,她這才明白自己愛這個懼高的書呆子愛得好深!唉!為什么自己就不懂珍惜呢?那些日子,自己為什么老要對他凶呢?
  她還是那樣活潑好動,一套干淨朴素的深底碎花衣裳,配上灰布裙罩著身子,卻不能掩蓋她的清麗姿色。
  松吟知道,自己的心早緊緊地系在這女孩身上了,就算她今日蓬頭垢面,也不能減掉一分他對她的愛意;但在他心里重重的疑問未解開前,他能相信她嗎?
  不要騙我,千万不要騙我!曉恩,求求你,我要你真是個簡簡單單的山居女子。松吟深吸了一口气,望著她那純洁快樂的笑容,竟有股沖動想上前吻她。
  “丫頭,你說的就是這個家伙?”卜老虎站在門口,一臉凶巴巴地瞪著松吟。
  他沒有咆哮,但那聲音的分貝在松吟听來,也跟一般人在憤怒中放出的音量差不了多少了。
  “嗯,蕭大哥,這是我爹;這卜山里不管是叔叔。伯伯、大娘、大嬸,或者哥哥、姐姐、弟弟,全叫我爹——卜老虎!”
  “卜老爹,您好!”松吟微笑著躬身一揖,他看出這男人是故意裝得這么嚴厲的,那黑黝黝的眼珠子看似凶暴,但也清澈無比。
  陸陸續續又有好几位粗壯漢子遠遠地走過來,有些婦女,抱著小孩偷偷掀開門帘子在屋內打量他。
  “這是侯浣浣,你見過的,這是安大伯,還有劉大娘,這位是……”她一邊說,松吟便一一行禮,誠懇的態度很快地讓每個人都接納了他。
  只有一個人他沒見著,那個曾經追過他和曉恩的彪形壯漢。
  “你真的喜歡他?”卜老虎對他左瞧右瞧,才不太情愿地問曉恩。
  “阿爹……”她紅了臉,不依地噘起嘴。
  “喂!書生,你喜歡我女儿是不是?”卜老虎快人快語,說話的豪爽不拘令松吟險些招架不住。
  在來時的一路上,他擬出一堆問題都還沒提呢,就要論及婚姻大事了?雖然這樣想,他還是攬住了曉恩的肩膀,堅定地點點頭。
  曉恩抽回手,羞答答地睨了他一眼。
  “好,爽快!書生,我看得出來你不錯,我也相信恩恩的眼光,擇期不如……不如……唉!他媽的,不如什么啊?侯老頭。”
  “撞日——是撞日,大當家的。”閱人無數的侯師爺猛瞧著松吟,眉頭越皺越緊。這書生可不好搞呀,大當家的這回麻煩了!曉恩是生得什么火眼金睛,竟找到這么厲害的角儿?
  “對!對!對!就是撞日,就今天好了,我叫人准備准備。書生,你今晚留下來,我把女儿嫁給你。”
  松吟嚇了一大跳,這時理智有如一道曙光穿破了情感的迷霧,在所有的死結沒解開前,他不能貿貿然娶曉恩。
  他望著卜老虎好久,終于緩緩地搖頭。這明目張膽的拒絕把卜老虎給愣住了,同時空地上所有的人也都惊愕地瞪著松吟。
  浣浣最先有反應,她收住笑,一張漂亮的臉頓時寒下。她慢慢地走進眾人之中,揚起清亮的嗓音說:“各位大伯、大娘、大叔、大嬸,還有兄弟姐妹們。咱們大當家的跟蕭公子有話要說,麻煩請大家回去吃個包子,然后睡個午覺,要是閒著,就哄哄小孩,沒事呢,可別把頭探出來。”她說完之后,響起了一陣此起彼落的咕噥聲;除了卜老虎、侯師爺和浣浣之外,原本空地上聚集的人已故得干干淨淨。
  “阿爹。”
  曉恩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儿,想要走上前去質問蕭松吟,卻被侯師爺拉回來。
  “恩恩,進屋去!”侯師爺用嚴厲的聲音吼恩恩。
  “小姐,听話。”浣浣沒有回頭,聲音卻已到自制邊緣。
  “可以加入嗎?”小韜輕聲問道,不知何時,他的人已閒适地坐在短矮的石板牆上,自后頭望著他們。
  卜老虎沒回答他,轉過長滿大胡子的臉面向松吟。“到底有什么問題?書生,我沒耐心跟你嘰嘰咕咕。你喜歡恩恩,那妮子也中意你,還有什么讓你不能答應的?”
  “不是曉恩的問題,是我有疑問沒法解開,而這些答案全要看卜老爹您怎么給我。”
  媽的!卜老虎暗罵一聲。他最顧忌的事終于發生了;這書生果然不簡單,看他這個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掉的,真該死!這筆帳可有得算嘍!
  卜老虎不再說話,松吟知道了答案,長久以來被欺瞞的痛楚鋒利如刀,割碎了他的心,他承受不住地跪倒。
  曉恩怎么可以這樣待他?怎么可以?
  “徐府的案子是你們做的?”他听見自己的聲音漠然平板地問。
  “對。”
  為什么?松吟接收了這個字眼給他的意義,不斷回想這些日子來,他的赤誠,他的真心,他的感情……那些赤裸裸的感情,都給了曉恩,連斐貞都沒有拿過。
  “楊倩也是你們殺的?”
  “不對。”
  松吟瞪著卜老虎。可恨!到現在還要騙他,不!他受夠了,他已經受夠了!
  “你不信也得信,我們沒殺人。”浣浣加上一句。“就算殺了人,也是卜山的大伯、大叔做的,跟曉恩沒有關系。”
  “不要提她!我再也不要听到這個名字!”松吟怒吼。
  騙局,一切都是騙局!這些可恨的山賊!他的心全被撕碎了。
  “書生,你搞清楚!曉恩是曉恩,我們是我們。”劉文兩眉一挑,火气熾盛地跳出來,惡聲惡气地吼:“我警告你,恩恩能嫁給你,是你的福气,不要不知好歹!”
  “老劉,你別插話。”卜老虎制止他的惡言相向。
  “當家的,你別孬了!這些年來老子已受夠了這些當官的窩囊气。徐至圭那混蛋害死咱們鎮里多少人,這次饒他一條狗命已是天大的恩惠了,這會儿憑什么讓個外人來質問咱們?”
  卜老虎原本就很气了,給他一頓搶白,竟忘了松吟,反而粗著脖子跟劉文大聲呼喝起來。
  粗話像刀劍般地相互丟來擲去,劉文怪卜老虎忘了過去的教訓,卜老虎則叱他不懂禮數,浣浣抱胸瞪著眼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老頭猛噴气,一旁的小韜卻摸摸鼻頭,百般無聊地踢著石塊。
  那段罵架的內容粗話雖多,但松吟卻隱隱听出一些倪端,他倆罵得越凶,松吟就越听越心惊,最后他在那段髒話多于說明的文字里,搞清楚了卜家山的由來。
  “……”松吟內心在交戰,對于曉恩出身賊窟的真相雖然能諒解,但其它一切的一切,他卻忘不了。
  那些騙死人不償命的謊話呢?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更何況還死了一條人命?如果楊倩沒有死,什么事都可以原諒,但現在……松吟的個性雖平和,但倔起來也挺嚇人,明知目前深入虎穴,但仍執意要討回這筆血債。
  “我要下山。”他僵硬地說。
  “不行!”卜老虎聞言大怒,拋下劉文,對他大叫起來:“你不准走,你要是敢走,老子會宰了你!我說今晚成親就今晚成親,你要是敢不答應,老子就讓你裹著草席滾下山去!”說罷,他憤怒地揪著劉文的衣領走掉了。

         ★        ★        ★

  小韜不怀好意地對松吟摸鼻子,然后笑了笑。除了他剛來時說了一句話,松吟不曾听到他吭過一聲。他目送著小韜跨過矮牆,瞧他負著手慢吞吞地朝山后走去。那表現完全像是個看戲的,戲演完了,人也就散場了。
  只有浣浣還在怒視他。“為什么不想娶恩恩?”她冷冷地問。
  松吟怒极反笑,他為官時的那股傲气涌現,他才不怕卜老虎給的威脅。“想知道為什么?我蕭家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哪能要這种賊妻?”他气糊涂了,信口說了一堆傷人的話。
  她看錯了,這書生不是個怕事的迂人。浣浣捏緊藏在袖里的拳頭,要不是為了曉恩,她發誓會痛打他一頓。
  “要殺、要剮隨你們,我不會屈服的。現在我就下山,報官提人!”
  “不,我求你不要。”曉恩沖出來,距他有一步之遙,淚水潸潸地滑下臉頰。“阿爹是認真的,他真的會殺了你。蕭大哥,曉恩求求你,你要三思呀!”
  “你求我,卜曉恩,你會求我?是我該求你吧?求你不要再要我了,我玩不起這個游戲,你就別讓我再鬧笑話了,一個只會漫天扯慌的女賊,憑你,哼!”他怒极攻心一片紅霧淹上眼。“我告訴你,你絕對配不上我!卜曉恩,是我識人不真,今后你再也別讓我看見你,我蕭松吟要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你這种出身就免了。”他气极了,口沒遮攔地:“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紀連的一封信,我還傻傻地在杭州望你、找你、盼你、想你!結果呢?我恨你!卜曉恩,我好恨、好恨你!”
  曉恩無話可說,她的心完完全全被撕碎了,再也無話可說。
  紀連?走了有一段距离的小韜在听到這名字后倏然停下腳步,卻沒回頭去拉開暴跳如雷的松吟。他暗暗把那個名字記下,臉色陰沉地想起那一張被嚇坏的溫文臉龐。
  “徐府的那樁命案搞不好這個姓紀的一清二楚。”他咕噥一聲,卻沒興趣再听身后那對情侶的爭吵,頓了下,小韜笑笑地開始移動步伐。
  這個姓蕭的書生只是太介意自己的尊嚴罷了。唉!小韜搖搖頭,曉恩這丫頭,這回踢到鐵板了,哪個不愛?偏要有愛上一個注重“清譽”的男人呢?他看得出來那哭哭鬧鬧的兩個人其實是彼此相愛的,碰上這些巧合,這可真是一大考驗喔!不過,考驗歸考驗,他從此再也不用為這丫頭擔心受怕了。娶妻?他可不敢領教女人那一套。
  听完這該死的理由,浣浣又著腰,潑辣地推了松吟一把。“呸!姓蕭的,你以為你是誰?清白?什么叫清白?當官就白,做賊的就黑了是嗎?我告訴你,這叫替天行道!我們小姐哪里配不上你?楊倩說不是咱們殺的,就不是咱們殺的,你犯不著要吃人似的吼她。”
  “浣浣,別說了。”曉恩凄苦地喊。“這些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是真配不上人家,你又是何苦呢?反正說的越多,徒然自取其辱罷了,算了!”
  “不行!這家伙太頑固了,我非點醒他不可。”她憤怒得連五官都變了形。
  “算了,我求你好不好?”曉恩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小姐……”浣浣瞪著她扑簌簌直流眼淚,鼻頭也酸了。“你真的愛慘這渾蛋?”
  松吟轉過頭,愕然地望著曉恩。
  她愛他?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是個陰謀,想再次唬騙他的伎倆!對!這不可能!她只是在耍他,不要再上當了,蕭松吟,不要再當傻瓜!松吟痛徹心肺地告訴自己。
  “去准備婚禮吧!”曉恩拭去眼淚,轉頭望著松吟。“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裝下去,我爹是認真的,今晚婚禮的脫身計策,就當是我還你的救命之恩!”
  這一刻她忽然長大許多,不再是那個樣樣事都任性而為的卜曉恩。下山一趟,她成長了,知道自己正在為過去的錯誤承受苦果。
  松吟沒說話,他憤怒得看不到曉恩的清淚盈眸。
  “浣浣,去吧!要是誤了時辰,爹會起疑的。方才的話你別說出去,就算我這做主子的求你!”曉恩說完就跪了下來。
  浣浣忙著去攙扶曉恩,含在眼眶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下,她的心好痛啊!這是她的小姐,她人山那年后便親如姐妹的小恩恩!今日竟為了個男人向自己下跪!
  “小姐,你不要這樣,浣浣才要求你……”浣浣气憤地邊哭邊在原地猛跺腳,雙眼瞪著始終不發一語的蕭松吟。她握緊拳頭朝黑壓壓的天空突地尖叫一聲,怒火沖天地大罵出來:“不管了,我不要管了!我侯浣浣從今天起也不立志要嫁書生了,真他媽的受夠讀書人的狗屁。做事把死人拿來充場面,嘴巴尖薄得有如利箭,我真他媽的晦气!”
  浣浣再次怒目瞪了松吟一眼,然后怒气沖沖地走了。
  松吟眼光銳利地盯住曉恩,不再有往日看她的柔情,只有嚴厲的批判!
  “這又是做戲嗎?要不是死了個楊倩讓我冷了心,你差點儿又要騙過我了。”
  一陣暈眩沖上腦門,曉恩頓覺眼前一花,几乎站不住。
  她兩眼空洞地注視他半晌,才僵硬地回頭。“隨你說了。反正,除了我的出身,還有初見你的那些玩笑,我從來沒瞞過你什么。”
  “那些就夠了!”松吟怒吼著,背過身去不再理她。

         ★        ★        ★

  一送新人入洞房,浣浣立刻掩上房門,輕手輕腳地從新房角落拿出個小包袱。
  曉恩拉下紅蓋頭,眼神有些落寞,一會儿才對著松吟微微屈膝施禮;但臉上卻是一片冷冰。
  “請穿上吧!麻煩相公先到前院等著,待我換好衣服,馬上就帶你出去。”燭火映著她蒼白的小臉,縱使腮上抹著殷紅的胭脂,仍透不出一絲喜气,她呆板的多禮反讓松吟心痛莫名。
  那一聲相公本該令他感到幸福的,但為何如今卻成了哀愁?
  “快穿啊!看什么看?”浣浣沒好气地把包袱朝他扔過去,松吟手一抄無聲地接下。
  “曉恩……”
  “嗯。”曉恩垂著頭,沒說什么,閃進屏紗后去。
  “你還窮磨蹭個什么勁儿?姓蕭的!”浣浣惡狠狠地在一旁催促。
  松吟惱她像只老母雞似的惹人煩,狠狠瞪她一眼。這一瞪飽含強勁的怒气,浣浣被他眸光中的嚴厲嚇得閉上嘴。
  好家伙!她一直以為這男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膿包,沒想到他散發出來的威儀竟不輸給二當家的,她果真低估了這男人,難怪恩恩會愛上他!這會儿浣浣心里有些懂了。
  “不要無禮,浣浣。”屏風里傳來曉恩幽幽的歎息,令浣浣不由得火又上了心頭,但是她不敢再蔑視蕭松吟,口气轉變得有些勉強。
  “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你認為卜山在今晚會松懈戒備,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月黑風高,浣浣在前頭領著松吟,微弱的月光在云間忽隱忽現。她搓著臂膀,懊惱自己怎不多披件衣服出來,只能迎著呼嘯的狂風凍得直打哆嗦。
  松吟似乎沒感覺到有任何的不适,腦海里全是曉恩哭泣的模樣,每當月亮從樹梢間鑽出來,他忍不住回頭張望,想著曉恩過來了嗎?听到前面丫環的喃喃抱怨,他才惊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到達了山腰;然而身后仍不見曉恩。
  他解開披風,赶上前几步,罩上浣浣的身子。
  “給你披著吧!山風冷得緊!”
  她真傻眼了,莫非自己真瞎了眼,這男人并非她想像中的這么脆弱。
  呸!她侯浣浣當真如此不濟?竟要受這負心漢的小惠?抖開披風,她顧不得一陣寒意直竄心肺,逞強地把衣服扔還他。
  “我不買你的帳,姓蕭的!”
  她的反應似乎在松吟意料中,所以他也不生气。“恩恩呢?她是不是會赶過來?”
  瞧他說的,還真舍不得呢!她酸溜溜地想;可惜現在還在卜家的地盤上,要不然定要狠狠地咒他一咒。
  “你不用虛情假意、惺惺作態了,哼!”她冷哼,轉身繼續往山下走。
  松吟忽地打住不肯走了,他停下腳步,注視著浣浣的背影。
  “恩恩呢?為什么她不來見我?”
  浣浣銳利的雙眼盯了他半晌。
  面對這女孩目光中無情的審判,松吟不退反進。“我再問一次,恩恩呢?到頭來她還是又耍了我一次?是嗎?”他目露凶光,逼得浣浣節節后退。
  “她沒有騙你,是我不讓她來。”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來,松吟轉過頭,浣浣見來人是小韜,連忙問到他背后。
  兩個大男人迎上彼此的目光,一冷、一溫,一武、一儒,松吟全身骨骼捏緊,只要想到自己又被人玩弄于股掌間,就心痛得受不了。
  小韜也把拳頭握得死緊,卻沒有動招的意思,曉恩哀求的臉仿佛在眼前飄,他得忍住。
  感情的事真煩死了!還好他千沾、万沾,什么險都嘗過,就獨獨不沾這樣!
  “她什么都告訴我了,包括今晚送你出寨的計划。”小韜輕聲說完,丟了一樣東西過去,落在松吟掌心上的是一束女人的長發。
  “恩恩說,發妻、發妻,今天她剪了這束頭發,就表示從此跟你恩斷義絕,沒有夫妻之恩,也不再有朋友之義,你不必把今晚的婚禮放在心上。”
  小韜的話重重地在他的心頭上捶打。他還冀望著會有什么解釋嗎?虧他還拼命地說服自己再信她一回,到頭來還是被耍了一著。
  我不會再相信她了,絕不!松吟鐵了心地暗想,一揮手,將那束頭發拋擲個老遠。
  浣浣見狀气得要沖上前動手,卻硬生生地被小韜攔住了。
  “就算沒有這束長發,我也不會把今晚的儿戲放在心上!陳小韜,徐庄命案尚未了結,此事和卜山脫不了干系,你們還是及早交出凶手,省得地方官府差人圍剿。”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松吟變得如此冷酷。
  “姓蕭的,你不要太過分!今天要不是看在小姐的分上,你以為你走得出卜山嗎?”浣浣仍憤恨不平地在小韜背后大吼。
  “我不買山賊的人情!”他冷冷地盯了小韜一眼。“如果不是我想留著一條命下山去告發你們,這個婚禮我死也不會行。”
  曉恩立在樹下,把他這番話听得清清楚楚。待蕭松吟揮袖离開,她再也撐不住,兩腳一軟,直直跪倒在地上。
  從一進廳里到她坐下,卜老虎瞪著女儿的一舉一動,腦子想的全是怎么把那個姓蕭的渾球烤來吃。
  活活潑潑的一個姑娘家就這么沒了,如今的曉恩依然美麗,卻少了那分活力;就連往日跟他吵架的那股驕气也沒了!
  “丫頭,把東西收拾收抬,外頭那些官爺把卜山盯死啦,咱們爺倆暫時先避避風頭。”他捋捋胡子,有些無精打采。
  “大當家的,難道我們真怕了那些官不成?要解散,我老頭子第一個不同意!”劉文青著一張臉,暴跳地罵出來:“怕什么?是非曲直有老天在看,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他們擺明著就是栽髒!大不了咱們把東西交出去,要凶手,屁都沒有!”
  “對!對!”
  一小群人揮舞著拳頭大聲附和,令曉恩心頭一陣難受。
  是松吟,他真的跟景源縣令遞了狀子!但,這一切怎么能怪他呢?罪魁禍首是她啊!
  丫環的手暖暖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感激地看看浣浣,在身后的小韜也拍拍她的肩膀。
  他們都不怪她,曉恩強顏歡笑,心里卻被憂傷盤踞。
  侯師爺醉醺醺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廳中央,招手搖搖。
  卜老虎示意大伙儿安靜,才問:“侯老頭,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咳……依我之見嘛,煩惱皆因強出頭!老子不是說了嗎?‘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是以兵強則有不胜,不強則兵……’”他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串,坐在廳下的易音首先蒙著耳朵大喊,把他的話給截了。
  “糟老頭,有什么屁就快放,咱們寨上不識‘老子’這家伙,也不作興之之也也這一套,听得我全身都出疹子了!”易音听膩他那一套,早厭惡了。
  侯師爺白了他一眼,難得有個好机會闡揚老庄思想,這人真沒見地!咕噥了一聲,才開口:“不知道官字怎么寫,也該知道做官儿的是什么樣的東西吧!這是個什么樣的時局?你以為每個地方都有青天大老爺?要真有,咱們會淪落為草寇嗎?少做清秋大夢啦!官儿——我呸!”侯老爹輕蔑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告訴你,這官字怎么寫,一塊屋頂兩張嘴儿;這兩張嘴儿,可都不是什么頂天立地的作為,做的都是所謂的上騙君下欺民。呸!你跟他們說說去呀!說卜山全都是敢做敢當的漢子,沒殺人、沒放火的,有人信才真見鬼了。”
  “我們什么都沒做,憑什么?”一名漢子不滿地哼聲,侯師爺眼神銳利地橫了他一眼。
  “大丈夫能屈能伸,避避風頭有什么不得了的,總比伸長脖子讓人砍來得強!反正事情不是咱們做的,對得起良心就好,吃飽撐著才跟他們硬碰硬!”這回侯師爺可不是說些顛三倒四的醉話了。
  這番話說得理直气壯,一時之間,把眾人駁得無話可說。
  “二當家的,你怎么說?”劉文不死心,轉向小韜,想找几個志同道合的人殺下山去。
  小韜聳聳肩膀,侯老爹所說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侯老頭說得有道理,我沒意見。”
  “官哪……我……”侯師爺打個酒嗝儿,大力地拍拍胸口。“想當年我也干過官儿,結果呢?什么屁都沒有!好官死啦,死得干干淨淨,你們淨跟那些坏胚子干上了有什么好處?”
  卜老虎搓搓鼻頭,复而抱胸,用深思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大伙儿該沒忘記,當年咱們是怎么淪落至此?現下那姓徐的混蛋給咱們這一搞,也沒多少時日好耀武揚威了,其他那些個坏蛋,听說也沒什么好下場。我們委屈了十多年,這冤總算伸了大半,咱們限前是該好好合計合計未來。不愿意跟著我的,就回頭安安分分的當小老百姓;愿意跟著我繼續做下去的,半年后咱們還是在這儿碰頭。”
  他停了一會儿,目光依依不舍地掃過眾人。
  “這件事其中可能有誤會,大伙儿先分批喬裝下山去吧!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我自會有個說明。山上的金銀珠寶你們全拿走吧!兄弟們跟了我這么些年,我卻沒能好好照顧你們,實在過意不去。”說罷竟彎腰一揖,几名年紀較長的大漢不愿受他這一拜,紛紛跪了下來。
  “不要這么說!大當家的,當年要不是你傾家蕩產留我們,咱們老早都餓死异鄉了。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拿,算我們回報大當家的一點儿心意。”一名中年漢子說著說著竟嗚咽起來。
  “能有你們這么些個好兄弟,我卜老虎這生算沒白活了!”他哈哈一笑,忍不住鼻酸,流下了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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