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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門外的世界一片安靜。
  天亮了。
  連著一個月的雨水,陽光里的鳥聲啁啾在駱泉淨的感覺里,似乎只是個幻覺。推開店家的大門,街外的光景和室內一般黯淡,一樣清冷;駱泉淨無意識的盯著那厚厚的云層在頭頂上漸次靠攏。雨暫停了一會儿,空气中瞬間聚集了更濃稠的濕意。
  這場雨,仿佛同時也落在她生命里;似乎永遠沒有停的一天。
  “一大早你掉什么魂?杵在那儿裝死呀!”
  小姑唐芙的聲音像把尖銳的剪子,發狠地、不留余地的刺穿了這份宁靜。駱泉淨整個人一僵,前腳一跨,几乎是逃命般,踉蹌的跨過門口的平階,急急的离開。
  雨水浸潤過的空气沁涼得近乎冰冷,她環抱雙臂,單薄的衣裳仍擋不住那絲絲鑽進袖里的春寒。
  拐過第二條死巷,她看到几個穿著破爛的男人女人,腳步蹣跚的朝大路盡頭走去。
  他們臉上都寫著愁苦和寒傖,要去的目標也都一樣;不同的是,駱泉淨的衣衫雖破舊,至少還是洁淨的。
  主辦布施脤糧的慕容家是惠山縣城內當地的大戶;不單單在惠山,他們的財富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
  提到慕容家,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首推慕容大宇的長女慕容嫻。慕容姓屬江南世家之一,以此姓氏為名,散居在各地的親戚雖然不計其數,不過,算來算去,還是慕容大宇這一脈成就最為突出。不知是否為風水庇佑,三年前慕容大宇在宮中的長女蒙圣上寵幸,策封容妃后,慕容家的聲望更是一直居于盛勢。
  在惠山這么大的縣城里,望族雖然不少,卻還沒有其它家族能壓過并取代慕容家的榮耀。
  雖然出了這么一名了不得的女儿,不過除了宮里不時賜下來的一些賞賜,慕容家并沒有在官場上得到太多优勢。由于祖訓有言在先,世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慕容家的所有男丁,均不得在朝為官;無形之中斷了他們的仕途。若非如此,只怕他們的聲望還不止如此。
  這也是慕容家世代以來,一直都從事商業活動的原因。
  這一次長達半個月的布施,是由慕容大宇的長公子慕容軒發起,為的是替久病不愈的慕容夫人祈福。
  隊伍冗長,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欣喜歡愉的。不同于前后翹首期侍的臉孔,駱泉淨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雀躍,真要強解,她神情中有的也是不安和羞慚。這樣的表情太突出,連在一旁負責名冊的管家都禁不住好奇的對她多望几眼。
  不知是領到的這袋米太重,還是駱泉淨的身子太過孱弱,米袋才离家丁之手,她一不留神,身子便朝旁邊一栽,整個人跟著背上的米糧摔倒在地。這一摔,似乎摔得不輕,好一會儿,她才能硬撐著爬起來。
  那位發米的家丁忙去扶她,駱泉淨搖搖頭,撥開了家丁的手,只是低聲道了謝。那雙眼,是如此慌亂失措。
  就著那山雨欲來、天灰蒙蒙的光線,慕容軒踏出門外,漫不經心的抬起頭,隔著台階,隔著家丁,他就這么瞧見了這一幕。
  目光盯上駱泉淨的臉,這是第一次,慕容軒在一個女孩的眼眉看到這么多的愁苦。
  “公子爺。”一旁幫忙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對這位慕容家的長公子行禮。
  “別管我,做你們的事去。”他說,仍沒移開視線。
  就江南女子的五官標准而言,這個女孩應該是年經的,甚至該是漂亮的,但她卻太瘦,瘦得离譜,還梳著不合她年紀的發髻,就連嘴唇鼻子也跟著身子一樣過于單薄,有的只是沉默、認命与安靜。
  只有那澄澈的一雙眼很不協調的嵌在那張臉上,透露著慌張的情緒,像是在擔憂什么。明明是那袋米過重,容不得她這么赶著走,偏偏她像拼命似的,硬气急著想离開。
  見家丁說了什么,她搖搖手,勉強行個体,抱著那袋米,腳步蹣跚的走了。
  慕容軒有些怔忡,一時之間竟難以從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移開。
  “公子爺,都發得差不多了。”葉飛走近他身邊,拭去汗水。
  “嗯。”慕容軒點點頭。
  “郊外有間善堂,還有几個孤儿。”
  “名冊上有嗎?”
  “倒是沒有,是一位姑娘指點的。”
  “跌倒的那一位?”
  “就是她。”葉飛一笑。“是呀,看她相貌平平,卻難得不貪不求。”
  “怎么說?”
  “阿叔問過她的家世,知道她上有高堂,下有弟妹,按規定可以多發一袋米,沒想到她卻拒絕了,說比她更可怜的人多的是。比方那間善堂,也是她說的。”
  每個人都巴不得多領几包米,看她窮成那樣,竟還想得到去幫助別人?慕容軒困惑的抬眼,見女孩拐過街角,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他心念一動,喚來葉飛,“公子爺。”
  “去打听她是哪家的姑娘。”
  “公子爺……?”
  “只是好奇。”慕容軒搖開褶扇,冷淡淡的回答,嚴肅的臉上毫無半點感情。
   
         ★        ★        ★
   
  連著一個月的雨水,久違的陽光,終于在午后露臉了。
  隱沒在房里最暗處,慕容軒透過竹帘觀察那外面園子里飛舞的光線;久久,都沒有動靜。
  他的表情就跟這屋里的一切般,幽黑如深入土的樹根。
  “公子爺。”葉飛的聲音。
  “進來。”他說。慕容家屬于他的這座別院里,他的房間,除了葉飛,沒有人能這樣隨意進出。
  有太陽的天气,就算不拉開帘子,只要一開門,光線總會像流水般傾瀉而入;剎那間,他總會有窘迫不安的感覺。
  永遠沒人明白,他真的不屬于這里,就連母親,都要用愛把他禁錮在這個牢籠里。
  “什么事?”
  “少爺要屬下打听的事,已有著落。”
  慕容軒花了好一會儿時間才想起來是什么事。是了,是個八竿子跟他下相干的女孩。他無聲冷淡一笑,只是一個突然的念頭,他似乎變得開始關心起一切來,天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性。也許人与人之間的故事,就只是因一個好奇而起。
  “說吧。”他拉開帘子,听個故事只當是午后的一場點心。看著花園里新開的茶花,白花花的陽光下,不知打哪儿飛來一對鳳蝶,翩然起舞,相親复相离,一前一后的追逐著。
  每每這時候,他總會怀疑自己:那曾經如蝴蝶般欣然飛翔的心情,是在什么時候消逝的?
  “那姑娘原姓駱,不過,如今……。”
  “怎么?”見他有些吞吐,慕容軒終于回神,不耐的問。
  “她是唐家的媳婦。”
  是這樣嗎?他抬頭,無意識的回望著天花板上精雕細繪的一幅幅蝴蝶嬉春圖,表情一貫的冷淡。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難怪那不協調的發型和衣著了。
  “哪一戶唐家?”
  “唐仕枚,專攬建材工程的那位。八個月前,才因肺癆棄世。”
  他沉吟了半晌,靠在窗邊的躺椅上。
  “不是救脤的手續太草率,就是你打听錯了。唐家雖不算什么体面人家,但唐員外生前也是個富紳,怎么會讓他媳婦出來領脤?而且,那女人看起來三餐不得溫飽的樣子。”
  “葉飛原本也這樣想,但經過打听,葉飛推測,這應該是唐夫人的意思。”
  他揚眉,想了一會儿仍不得其解。“說清楚。”
  “唐家附近的鄰居街坊一提到唐夫人,全都搖頭以對,他們都說這位唐夫人自私貪婪,待人嫌貧愛富,連乞儿都不敢上唐家討食,怕白白招來一頓打。像這种人,會逼媳婦去領脤米,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還听說唐老爺生前,還算疼駱姑娘,可是他死后,唐夫人掌了權,駱姑娘的處境是一日不如一日。”
  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要非慕容軒親耳听見,簡直不能想象世上竟有人貪婪至此。他的好奇此刻全盤轉移到那位唐家小媳婦身上。
  “那個女人,想必吃了不少苦?”
  “沒錯。我私下問過唐家的一位窮親戚,他一直稱贊唐家這位媳婦,雖然目不識丁,但脾气個性皆是一等一的好,當年一嫁進唐家,就沖喜救活了唐家少爺……。”
  “救活?你說什么?”他以為自己又听錯了,這個唐家,那個陌生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多不可思議的事?
  “唐家獨子体弱多病,三年前生了場大病,差點回天乏術,唐夫人心急,听了相命先生的建言,到城外給唐哲買了個姑娘沖喜,就是這一位駱小姐。”葉飛淡淡說著:“沖喜這种事,原本就是個忌諱,大戶人家不敢結親,又怕找了窮鄉僻壤的人家,將來會有一家子窮人沾親帶故的來,干脆叫人從外地善堂買來一個孤儿。唐家一對儿女,男的懦弱不濟事,女的則完全繼承了唐夫人的自私勢利,加上唐夫人,可想見她的日子會有多難過了。”
  “難怪了,她沒有娘家能替她出頭。”慕容軒喃喃道。
  “就是替她出頭又如何?嫁出去的女儿,潑出去的水,要管,也力不從心。”說完,連葉飛也不禁搖頭。
  “她看起來年紀尚輕,可曾生儿育女?”
  “駱泉淨嫁進唐家時不過十三、四歲,一直無所出。我听唐家另外一位丫頭說,最主要還是唐夫人惜子如命,沖完喜便后悔了,舍不得儿子碰她一下,索性把她當成下人使喚,讓她從早忙到晚,晚上睡柴房。這种情形下,怎么可能有子嗣。”
  泉淨?那就是她的名字?這是好名字,清麗又脫俗,慕容軒有些震動。那樣年輕的臉龐,那樣美好的名字,卻怎么有這么不相襯的命運?
  一時之間,慕容軒就這么愣愣地想著那女孩——想著她年紀輕輕,要如何面對那如豺狼虎豹的婆婆;想她領到脤米的那一刻,肯定是羞慚而不安的吧?
  無論他怎么回想,駱泉淨那單薄的五官,卻始終沒在腦海里烙印。
  待他回過神來,竟已是落日時分,彩霞滿天。
  自椅上一躍而起。慕容軒有些懊惱,這個駱泉淨与他非親非故,又是他人媳婦,竟無端占去他半日的思緒!
   
         ★        ★        ★
   
  對慕容軒來說,那天下午從葉飛口中听聞的,只是一個讓人同情的故事,只是好奇心作祟,他無意在那個故事里添加什么。
  除了自己,每個人都是他的并行線。人間太多是非,他早已學會不介入太多。
  生命苦短,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他只要在栖云教坊所屬的畫舫里多待上几天,一切的不如意皆煙消云散。
  那儿絲竹笙歌,觥籌交錯,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愿意,那儿永遠有熱騰騰的酒菜,永遠有听不完的曲儿,姑娘會愿意与他下一整夜的棋,泡壺茶,聊上一整夜。
  那儿的姑娘對他來說,全都是相敬互信的姐妹。
  也只有在那里,他如樹根深蟄的心,才能汲取到一點點的溫暖花香。
  不過,造化弄人,一個月后,他和這個“完全記不起長相”的駱泉淨又碰面了。
  當時他和葉飛坐在酒館里,看到她進來打酒,要不是葉飛悄聲提起,他根本不會對這個畏畏縮縮站在柜台前的女孩多作聯想。
  唐家這個小媳婦,似乎真的特別与他有緣。
  她還是梳著那老气的發髻,穿著那洗破的舊衣裳,柔順認命的臉龐,不發一語的等著店小二把酒瓮接了去。
  說要打兩斤高梁,掌柜的請她在一旁稍等。
  兩個女人從門外走了進來,一位衣著入時華麗,一位則朴素了些,看來是個跟班的丫頭。
  慕容軒看了那對主仆一眼,并沒有多作聯想,他的心思仍放在駱泉淨身上;她垂著頭盯著地上,仿佛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等店小二迎上來,那位丫頭走到了駱泉淨身邊,突然莫名的把手一伸,朝她大力推去。
  駱泉淨沒留神這一下,當眾重重栽了個跟頭,摔在地上久久才爬起來。
  親眼目睹這一切,那一刻慕容軒才真正意識到——有些事對他而言,竟比爭相流傳的故事還真寶。
  光天化日下這么做?不管那兩個女人有任何天大的理由,她們都徹徹底底激怒了慕容軒。
  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一手緊捏扇柄,然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酒館里的客人,除了慕容軒主仆,几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連后頭那小姐也抿著唇吟吟笑了。叫澄儿的丫頭無形中得到鼓舞,笑嘻嘻的湊上前看著駱泉淨。
  “沒吃飯么?大白天的裝死裝活。”
  駱泉淨眼眶里含著淚。這种事在唐宅里每天几乎都要上演一兩次,可是在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想到反抗后可能會招致的毒打,她一咬牙,強把淚吞下去。
  “打兩斤酒,半個時辰還不回去,今天倒叫小姐和我逮著了,看你怎么說去!”
  駱泉淨搖頭,連髒掉的衣袖都不敢拍。
  “我問你話,聾了是不!?”那丫頭怪叫起來。
  “澄姑娘,你這又何必呢?你們家夫人真是來打兩斤酒的,是咱們店里正好欠高梁,已經叫伙計去調度了,她就一直在這儿等著,我可以作證的。”掌柜聞聲出來,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語的勸說著。
  “小姐,澄儿姑娘,真的,我一直在這儿等著,哪儿也沒敢去。”駱泉淨抬起頭,辯白的語气卻是那么微弱。
  “誰要你作證的?!”澄儿丫鬟眼眉朝掌柜的一瞪。“我們家小姐是什么身分,還當面跟你這种低三下四的人說話!還有,你可瞧清楚,這丫頭哪里是我家少奶奶了?唐家什么時候有這么寒傖的少夫人,真瞎了你的狗眼!”
  “澄儿,我們該回去了。”唐芙嬌聲嬌气的喊。她從頭到尾都沒喝止丫鬟的舉動,相反的,那細細的眼眉還帶著笑意看著這一切,仿佛也樂見駱泉淨受欺凌。
  憤怒歸憤怒,慕容軒附著性子,冷眼旁觀這一切,只見那衣著華麗的姑娘點點頭,澄儿隨即一揚手,揪赴了駱泉淨的耳朵,硬要把她拖回家去。
  駱泉淨沒有掙扎,她不發一話,瘦弱的身子如落葉般顫巍巍的跟著唐芙走。
  “兩斤酒一會儿叫你們伙計送到唐家去!”那丫鬟耀武揚威的說完,拖著駱泉淨,和唐芙走了。
  “唉,怎么會有這种人?”一等她們走后,那掌柜的搖頭歎气。
  慕容軒拉開褶扇,對葉飛使個眼色。
  “方才那姑娘是誰?好凶呀。”葉飛假意不知情,湊上前去問掌柜。
  掌柜見有人問起,滿腔的正義感全部渲泄出來:“捏人的是唐家的丫頭,不過是個跟在主子身邊的奴才罷了。”
  “呃,”葉飛點點頭,又好奇的問道:“這么說來,那位小姐肯定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什么了不得。”掌柜嗤笑一聲。“那位小姐出身唐家,是唐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沒錯,不過要說了不得,咱們這惠山,誰能比過慕容家。她如今雖然待字閨中,卻乏人問津。偏偏唐夫人挑女婿又挑得緊,沒几個錢的,還不肯許呢。唉,這街頭巷尾里,誰人不曉這唐家打從老爺子一走,就沒落了,別人沒嫌她便了得了,還輪得到她去挑別人。”
  這位掌柜看來也有五十多了,聊起他人是非來,那股熱誠勁一點也下輸給三姑六婆。
  “大爺可知道那個被欺負的丫頭是誰?”
  “她能是誰,”葉飛呵呵笑起來。“您老不也說了,是個丫頭片子,肯定是唐家的奴才。”
  “不呢。”早預料對方會這么說,那掌柜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她呀,可是唐家八人大轎抬進來的媳婦呢。”
  葉飛假意吃惊的望著他。“是嗎?瞧她穿得這么破舊,根本及不上那位唐小姐的一半好看,怎么可能?”
  “唉,問起來別人不曉得,但咱們街坊鄰居這么久,我卻是知道的。她……唉,可怜呀,孤伶伶一個女孩進了唐家,卻沒遇過一天好日子,受了委屈也沒娘家幫襯,真是……!”
  有關她身世的坎坷,慕容軒不愿再多听;至于那個長相不錯,卻直惹他討厭的唐芙……慕容軒突然起身,徑自走了出去。
  葉飛對掌柜的點點頭,付了酒菜錢,急急跟著主人出去了。
  走去教坊的一路上,慕容軒仿佛在盤算著什么。他沒說過半句話,只是神色里有种凝重的思慮,教葉飛下敢隨便打扰。
  “公子爺……。”一直到了教坊,葉飛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一聲。
  慕容軒微微抬手,示意他別說話。突然,他徑自褪下戴在手腕上的鐲子。
  “取紙筆信封來,還有,叫飄云過來。”
  雖不明其意,葉飛還是依言行事。
  一會儿,教坊的大弟子飄云來了,手上捧著紙筆,笑容可掬。
  他對飄云點點頭,攤開紙寫下了几行字。飄云守分的坐在一旁,沒有好奇的湊上前觀看。
  “飄云,給我你的耳環。”他抬起頭,突然溫柔地對她一笑。
  飄云一愣,依言拉下耳垂上的玉墜子,給了他。
  “珠釵也給我。”他看了看,覺得總是不夠。
  “公子爺是怎么了?”她好奇的問,又解開發髻上的一串珠釵。
  把珠釵接過手,慕容軒隨手把一錠銀子放在她手上。
  “別問這么多,就當是我跟你買了這些。”
  飄云噗哧一聲,被他逗笑了。“公子爺喜歡,盡管拿去便是,何須跟飄云客气。”
  “那不行,回頭譚姑問起來,總不好讓你為難。”
  “那倒是。”飄雪想了想,點頭間把銀兩收妥,也不再多存疑問。雖然鮮少見他對什么事投注這樣的認真,但和慕容軒相識并非一朝一夕,不該她多嘴的事,她當然不會逞強去追問什么。
  “你回去練琴吧,晚上我想吃醋溜魚。”
  “我會准備好的。”飄云微笑點點頭,起身走了。
  “公子爺,到底……?”
  “替我送這封信去唐家。”他頭地不抬,在信封上字跡端正的寫下唐芙的名字,點了燭火,把信封妥。
  “還有這包東西。”慕容軒把隨身的絹子攤開,將褪下的手鐲放進絹子里,加上飄云方才取下的耳環珠釵,小心翼翼的包好。
  “公子爺這……?”
  “先別問這么多,去吧。”
  從窗口望著葉飛漸漸消失的背影,很久之后,慕容軒才從容不迫的露出一個漠然的笑。想著想著,他突感有些不真實了。這件事只是一個下午的意外,但在他的生命里,几乎沒有過這樣瘋狂的舉動。
  雖然只是一封短短的無名信,但肯定會給那位唐小姐不小的震撼吧?
  只要想到那張臉可能有的不安失措,慕容軒忍不住又微笑了。
   
         ★        ★        ★
   
  那封信,果然如慕容軒預料,在唐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拿到信的唐芙滿臉疑竇,一等信讀完,她臉色變了。
  唐小姐妝次:
  酒樓有緣相見,至今未曾忘怀小姐盈盈笑語,甚愿親身造訪,不知小姐意欲可否?今獻薄禮數件,聊表在下情意。
  愛慕者
  接下來,信箋下方是一枝手繪的水蓮花,除了信封上寫著她的閨名,這個愛慕者并沒有留下其它的簽名。
  “誰給你的?”她又惱又羞的抬起頭,掃地的婢女瑟縮了一下,急急搖頭。
  “回小姐的話,我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她眉頭擰了起來,口气凶得不得了。
  “小姐饒命,我……我真的不認識那個人,他從門縫里遞了這樣東西進來,人就走了。”揉著被捏痛的手臂,婢女邊說邊哭。
  見問不出結果,唐芙气得揉爛了信紙,狠狠摜到長廊底下。
  攤開手里的小包袱,卻是一只男人的玉鐲和兩件女人的飾物。
  唐芙拈起耳環和珠釵,款式普通,并不覺有什么特別;直到她拾起鐲子,這一瞧才發現,鐲子上竟雕了一只張牙舞爪的虎。
  她臉色變得更難看。
  “我警告你,這事儿可別亂說去,要不我撕爛你的嘴!”發狠的說完,她掐著那包東西,臉色陰沉的走去了母親的房間。
  “有這种事?”听完女儿的敘述,唐夫人喝完最后一口茶,狐疑的抬起頭。
  接過那個包袱,唐老夫人一眼便相中那只玉鐲子。雖然是男人的尺寸,色澤、質地卻比一般鐲子還細致。
  不看鐲子本身,光是上頭雕的這只虎,已經讓人歎為觀止,巧妙的利用了玉触本身的色差,把白虎身上每一處都安排得恰到好處。創造者在這小小的空間里,完全把刀下的工夫發揮到了极至。
  “信呢?”她問。
  “信給我扔了。”唐芙咬牙切齒的答道。“下曉得是哪個絕了命的渾蛋,竟敢開唐家這种玩笑。”
  不跟女儿一般心思,唐夫人只是一挑眉,深思的直視著攤在手掌心的鐲子。
  “去把信找到,我要瞧瞧。”
  “娘!”唐芙不依的喊。
  “去,娘自有盤算。”唐夫人抬起頭,安撫女儿。
  兩個時辰后,唐芙滿臉挫敗的回來。
  “娘呀,找不到。”
  “怎么會找不到?你不是才丟了,問過那些奴才沒有?”唐夫人似乎下太相信她。
  “問過了,沒有看到。”唐芙不耐煩的說:“八成被誰撿到當垃圾給燒了,他們全部是目不識丁的渾人,撿到了也看不懂。娘,那封信有這么重要嗎?”
  “信上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唐芙有些臉紅,隨即不悅的低喊出聲:“不過就是些渾話,什么偶遇,想再与我見面。真是活見鬼,誰認得這人來著!”
  “照你這么說,信看來倒沒什么,不過這鐲子入手沈實,色澤雕工又細膩,倒值不少錢,到底是哪戶人家的少爺開這种玩笑?”
  “難道你不相信女儿?”唐芙瞪著母親,沒好气的開口。
  “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平空飛來這几樣東西。瞧這鐲子,還是男人的尺寸,信上具名又是給你,孩子呀,叫娘不得不擔心。有什么事,你千万別隱瞞呀。”
  唐芙眼眶含淚,气呼呼的坐下來。“要是真能認識像這樣大手筆的有錢公子,女儿早就嫁了,哪會拖到這時候,讓個隨便的輕浮男人來蹧蹋女儿!”
  唐夫人一愣,知道這話委屈了女儿。
  “你要是不把信給丟了,娘還可以想想,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她歎了口气。
  “會做這种不正經的事,能是什么好人家出身的少爺!”唐芙咬牙罵道。“真有情意,何必這么鬼鬼祟祟!再說,什么鐲子不好給,竟給個雕白虎的,這不是存心咒咱們家嗎?難道您忘了,去年替爹辦法事的林道長不是才說,咱們家今年流年不利,會犯上白虎星?這會儿又平白飛來這么只鐲子,難道娘不擔心?”
  經過女儿的一番穿鑿附會、加油添醋,一直很鎮定的唐夫人也亂了陣腳。
  “那依你說,該怎么辦才好?”
  “自然是丟了算數。”唐芙冷冷的說。“難不成娘還嫌咱們家被善堂那個掃把星敗得不夠?娘別忘了,她也肖虎,可就是她,一進門就克死了爹。”
  提到駱泉淨,唐夫人心情也變得糟了,女儿在一旁加油添醋,她更是一早的好心情全蒙上了陰影。
  “我怎么會忘。”唐夫人臉色一沈,拿起鐲子時,口气又有一絲猶豫。
  “不過……這鐲子值不少錢,平白扔了,豈不可惜?”她輕輕細撫著鐲子,眼神是貪婪的。
  “女儿呀,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別跟銀子過下去。”
  唐芙在一旁坐下,悶悶不樂的望著母親把玩著這只男人的鐲子,久久,她突然心生一計。
  “娘……。”
  “什么事?”她抬起頭,看見女儿眼里閃著怪异的光芒。
  “倒不如就趁這時候,把那掃把星給攆了出去,省得看了她就著惱。”
  “什么意思?”唐夫人放下鐲子,狐疑的問。
  唐芙起身,在母親耳邊輕語,神色有一絲陰惻。
  “這樣做……好嗎?”她猶豫的望著女儿。
  “怎么不好!赶走那只白虎托生的掃帚星,對咱們家才是大好呢。”唐芙強調。
   
         ★        ★        ★
   
  躡手躡足的回到柴房。這一晚,駱泉淨連飯都舍棄了,她小心翼翼的自怀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樣小心而不舍。
  透過暮色里那一點點微亮的光線,她喜孜孜的攤開那被人揉成一團的信箋,一次次壓平,又小心撫弄著那信箋尾端。
  “真漂亮。”她喃喃的贊歎著。
  “這花儿多么美麗呀。”
  這張被大力揉坏的信箋中央已有些微的撕裂破損,但箋邊寫信者信筆所繪的几枝蓮花仍完好如初,栩栩如生的展現在她面前。
  大字不識一個的她并不知道那些橫撇豎勾方塊字所代表的意義。除了唐哲的書房,她從沒一次見過這么多的字。不過,書房那儿,早在成親的第二天便成她的禁區。
  今天在中庭花園里打掃的時候,無意之中撿起了這團紙,沒想一展開卻是個惊喜。這樣意外的喜悅,在她簡單的生活里卻是屈指可數。
  還記得自己上一次的笑容,是八人大轎抬她進唐家時那种虛榮;披著喜服,听著外頭震天价響的鞭炮聲,不時捏著頸上腕上唐家寄陪的首飾,她的惊喜蓋去心里的忐忑不安。
  在善堂,她只是個無依無親的孤女,一顆圓潤的珍珠都能教她咋舌,何況是這樣熱鬧隆重的排場,那可是貧窮人家打拼三世也得不來的婚禮。
  這個夜晚,反常的沒有愁苦和失落伴她入眠,撿到那箋信紙,仿佛也撿到她失去一部分的快樂;她几乎要相信,屬于她生命里的某些契机,也跟著這信箋的小小蓮花扭開了。
  直到第二日,她在柴房里被唐夫人惡狠狠的拎醒,并拖了出去。她才明白,那契机并下是快樂,而是一連串更真實的磨難。
   
         ★        ★        ★
   
  慕容府。
  葉飛邁開腳步,在偌大的院子奔跑,企圖以最快的速度沖去慕容軒所住的別庄。
  “公子爺!”他喊道,聲音喘息。
  慕容軒兩手推出,從容的吐息,身子沉著擺動完太极最后一個招式,才慢慢的回頭。
  “兩天前公子爺要葉飛送去的信,出事了!”一直忍到將手盆和絞干的絹子遞給他擦汗后,葉飛也順了呼吸,才語帶焦急的開口。
  “出事?”慕容軒停手。“什么事?”
  “唐老夫人揪著她媳婦,一狀告去了衙門。”
  慕容軒擦臉的手停住了,再出聲時,語气變得很嚴厲:“說清楚。”
  “唐老夫人狀告媳婦,說她与人私通,偷唐家的東西要和奸夫逃跑。”
  “證据呢?告狀得要有憑有据。”
  “這件案子唯一的證人就是唐芙,唐芙一口咬定說是駱泉淨在外頭妍上了奸夫,偷了鐲子想要變賣。”
  慕容軒震愕万分的坐下來。
  “你是說,鐲子變成唐家的?”他靜靜的重复葉飛的話。
  “看來是這樣。”
  “鬼扯!”突然,啪了一聲,慕容軒拍著石桌站起來,臉色陰沉不定。
  那是憤怒,一种足以教人害怕的憤怒。
  葉飛把錯愕藏在眼里。從沒有人,還是一個陌生又不起眼的女人,能這么快激起慕容軒的情緒。
  “那封信呢?”
  “信不見了,我想肯定是唐夫人毀了信,而把鐲子据為己有。”葉飛明快的回答。
  “好。”似乎憤怒到了极點。慕容軒沒有發怒,反而是冷笑連連。
  “唐家那老太婆倒有本事,反將了咱們一軍。”
  “公子爺,事情變化至此,公子爺万万不可再介入此事。”
  慕容軒看了他一眼,聲音更寒冽:“真要我不管,你又何必跑這一趟?收拾一下,我去解釋這件事。”
  “公子爺,千万不可!”葉飛擋在他身前。“公子爺何等身分,你這一出面,慕容家的聲望……。”
  “別跟我提慕容家的聲望!”他惱怒的開口。“這跟聲望無關。是咱們捅的樓子,難道不該咱們收拾?”
  “葉飛不能不提。還有,老夫人怎么辦?她的病才剛有起色,公子爺總不忍她再操煩吧?”
  “這只是件小官司,她從不管這种事,只要命令下人不說,自然沒有問題,你多慮了。”
  “就因為是件官司,公子爺才更要不落人口實。公子爺世代下封官晉爵,与官場也向來保持良好關系,就是……就是……!”葉飛有些發急,脹紅著臉,吞吞吐吐半天。
  “有話直說,就是怎么樣!?”
  葉飛被罵得一愣!接著像橫了心似終于開口說了:“就是像大老爺那樣不正經,也恪遵慕容家訓,從不敢介入關說任何官司。公子爺生平最恨欠人情債,何苦為了一名陌生女子,蹚了這渾水。”
  葉飛的話,突然讓他安靜了。
  “公子爺……?”
  “我從不知道你口才這么好。”慕容軒悶悶的坐下來。“偏偏你說的……該死的又有道理。”
  “倘若公子爺真不放心,就讓葉飛匿名去辦了這事。”
  “匿名?”慕容軒冷笑出聲,含混著莫名的惱怒和嘲弄。這其中更多的是針對自己當時寄了那封信的憤怒。
  當初就是顧及慕容世家的顏面,又壓不住心里那份怒气,才沖動的選擇這么做。結果事情出了意外,還鬧上了官府,難道他還能這般偷偷摸摸解決?
  “無論如何,這种事都稱不上好事,公子爺如果堅持出面,勢必會傳到老爺子和夫人那儿。夫人那儿倒好,可你和老爺子向來不和,要是惹得他出面,這件官司只會越弄越糟。再說,你出面又能如何?這案子擺明著就少個奸夫,公子爺去了徒沾上一身腥,那唐家小媳婦完全不認識你,你好心澄清,卻只會把你和她之間越描越黑,有誰會相信這种事?”
  “阿飛。”
  “是。”
  “官府主事者是誰?”
  “鄭元重。”
  “那個渾官?”慕容軒的心一揪。不知為何,心里越來越不安。
  “你替我注意這件官司,尤其那位小媳婦,不許任何人傷她分毫。”
  “公子爺,您的意思……?”
  “我沒想到一封信可以弄巧成拙,怎么都是我們欠人家的。你這几天別跟著我,到衙門那儿等著,就算幫不了她,至少打點打點,讓她能周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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