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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場莫名其妙的官司,比葉飛預期的還久。唐家告得有模有樣,官府不知怎么著,竟也配合辦得有聲有色,連撫養駱泉淨的人——善堂的女主人吳秋娘也被傳喚到案了。
  除了唐家,几乎曾經与駱泉淨接触過的人都被傳去問答,沒有任何听說她与人私通的傳聞,更多的是站在她這一頭的輿論。
  不過所有街坊鄰居的指證全抵不過唐家私下送給官老爺鄭元重的一箱銀子。憑著唐芙的指證,鄭元重在公堂上否決了所有人的說法。
  “這种敗德的媳婦我不要了!”唐老夫人大吼。“大人,請你作主。”
  “是呀,娘,這种女人,咱們家再留她,會倒霉的。”唐芙掩著臉,細聲細气的哭著。“今日害著咱們上了公堂,這么丟人現眼,您叫女儿將來怎么過夫家的門!”
  “沒錯!”愛女在一旁搧風,更讓唐夫人一把火燒得烈焰沖天,莫須有的事全當了真。
  “大人,你要主持公道呀!這賊婦与外人私通,偷我唐家私藏,唐家門風今日已敗,民婦說什么也不容她再進門!”唐夫人又喊了起來。整個公堂上,全是她的吵鬧聲。
  “我沒有呀!大人!”莫名其妙被拖到公堂來,駱泉淨喊得嗓子都啞了。她惶恐,她哭泣,更多的是心里的無辜和畏懼。這輩子她從沒見過官,她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忍气吞聲的在唐家待著,為什么這樣的事還會落在她頭上?
  “相公,你幫幫我,我真的沒有偷人,也沒有倫任何東西!你要是不相信,盡管找人去搜柴房,我真的沒有做這种事!”她跪走到唐哲身前,哀哀的抱著他哭。
  “你再說你再說!”唐夫人不由分說,扑過去就給駱泉淨一巴掌。這場官司已經拖得太久,她巴不得早早了結,把這掃把星赶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是真是假,好不容易能尋了這樣光明正大的借口把這女人攆出去,再怎么可信的理由她都會推翻。
  見嫁出去的女儿公然受人欺負,吳秋娘再也忍不住,扑過去推開唐夫人,兩個女人在公堂之中當眾拉扯揪打起來。駱泉淨尋了個空隙鑽出來,哀哀的跪在唐哲面前。
  “相公,你相信我,我求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沒做!”
  唐哲心軟的望著她,卻礙于母親和姊姊在場,遲遲不敢伸出手去。
  “弟弟!”唐芙惱怒的瞪了他一眼,唐哲嚇了一大跳,忙不迭把駱泉淨的手扯開。
  “娘和姊姊都說了,你偷東西,和男人不干不淨,你會騙人,你對不起我。”
  這一扯,駱泉淨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大人,冤枉呀!我女儿柔順謙恭,恪遵婦德,是唐家存心相害!”吳秋娘也頻頻呼冤。
  “夠了夠了夠了!”堂上的鄭元重捂著耳朵,把板子朝案面重重一拍。“公堂之上,豈容你們這群潑婦撒野,任何人再多說一句,都給我赶出去!來人,把吳秋娘拖下去掌嘴!”
  待在一旁默默流淚的駱泉淨听到最后一句話,急急慌亂的匍匐上前,哀怜的磕著頭。
  “大人!大娘是無辜的,她心疼民婦,一心只想為民婦說話,這一切都不干她的事,要掌嘴,民婦來受便是!”
  一听此言,鄭元重的眼神即刻示意衙役停手。
  “那偷竊財物、私通他人的罪名,你認是不認?”鄒元重一手捋著胡子,一手抓著板子,冷冷的問道。
  那么羞恥的罪名,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駱泉淨瞪大眼,死命的搖頭。
  “不認不認!民婦真的什么都沒做,大人叫民婦怎么認!”
  “大膽!”
  板子狠狠甩在桌上,鄭元重這會儿真的是惱了。
  “如此刁婦,事已至此,你竟敢不承認!你婆婆是長輩,你小姑是見證,難道她們与你有仇,非冤枉你不成?來人呀!打她二十大板,看她還嘴硬不?!”
  那板子足足敲得駱泉淨心一顫,還沒會意過來,兩名衙役早用力把她拖了出去,她連掙扎的力气都沒有,再回神,棒擊的傷痛已經像炸藥一般在她身后一處處炸開。
  初時的慘叫聲隨著板數增加,她的聲音漸漸消失,气息若游絲,越來越微弱;到了后頭,駱泉淨連知覺都麻木了。吳秋娘凄厲的哭叫,衙役的杖子,還有鄭元重的怒喝,甚至婆婆的指責,所有的聲音都像沉入水底,一層層的淡開了。只有她的眼淚,尚有一絲不甘心,在臉上流淌著。
  在這不公平的世間,什么才是她該相信的道理?
  二十大板結束,兩口鮮血吐在公堂舖就的紅氈上,她全身癱軟,所有力气全數脫盡。雙眼緊緊閉著,只愿意相信自己已經死去了。
  “拿她的手,替她畫了押!”鄭元重命令道。
  衙役抓著駱泉淨的手,在紙上亂划一通,待呈上狀紙,鄭元重總算滿意的點點頭。
  “本案終結听判:駱泉淨偷竊屬實,与人私通有罪,唐家念及情分,予于寬容,不再追究此事;然駱泉淨此舉有染民風,若不加以責罰,實難堵眾人悠悠之口,本官判你休出,從此离開惠山城,至此一生,再不准踏入半步!”
  終于唐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和女儿相視一笑,又對堂上的鄭元重點點頭。
  她緊握儿子的手,對駱泉淨投去胜利的一瞥,得意洋洋的走了。
  “阿靜!”
  駱泉靜在痛楚中艱難的睜開眼,那張淚痕斑斑的臉在瞳孔里放大。
  “大娘……。”她喃喃喊著,越過吳秋娘的頭頂,盯著那冷森森的公堂橫梁,一時間只覺得恍如隔世。
  “我可怜的孩子。”吳秋娘哭著攬她入怀,一摸,卻是滿手的血。“他們怎么能這么對你!你這么乖巧、這么柔順,大娘真的相信你什么都沒做,可他們竟逼你畫了押!你明明沒有錯,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待你?!”
  她呆滯地瞪著吳秋娘,直到腦子里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義,她直直不能相信一個女人最大的羞辱——被休的命運竟落在自己身上。
  “這名刁婦扰亂公堂,來人,把她也拖出去!”身后,鄒元重又拍案喊道。
  駱泉淨尚未做出反應,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粗魯野蠻的把她和吳秋娘架了出去。兩人狼狽的栽在圍觀的人群中,那些眼光多半是怜憫、無奈,卻不敢多事。
  同情和輿論并不代表正義,在這种錢能通神、窮人卑賤的年代,什么都不站在她這邊,就連王法,也站在有錢人那一邊。
  更遠處,她看到唐夫人和唐家姊弟的背影。他們走得又快又急,仿佛她是個毒瘤,那樣迫不及待的想把她甩脫。
  在身心俱痛的纏繞下,駱泉淨伸手想喚他們、想求唐夫人,末了,她頹然的把手垂下,心里終于明白:再回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這件官司,根本只是針對她的陰謀。
  人人都當她是個順命的女人,不忮不求;因為离不開她的命,她活得卑微。但發生這种事,卻沒人瞧見她心里的好強,她真不甘心。
  因為不甘心,她撐著站了起來。人群里自動讓開一條路讓她通行,每對眼睛都是同情的。只是駱泉淨誰都不望,被著散亂的頭發、帶血的衣衫,逃命似的拖著步伐走。
  這只是場噩夢,駱泉淨捏著拳頭想著。她必須走出這場噩夢,她什么都沒有做,命運卻待她這般。這太殘酷,她不接受!
  沿著湖堤的那條路,她走得搖搖晃晃,走得跌跌撞撞,路似乎長得走不完,就像她的噩夢,也是那么長、那么丑惡。
  路人的側目指點,她一點儿都不在乎。
  陽光把湖水映得那么翠綠亮眼,駱泉淨停下腳步,愣愣的、痴痴的瞪著那湖面,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執拗。
  “我不認錯。”她喃喃的說。
  “我沒有錯。”她喃喃的說,沾血的手指猛握住欄杆。
  “阿淨!”吳秋娘在身后哭著叫她。
  駱泉淨握著欄杆,仍死死瞪著陽光下緣得發亮的湖水,也不知哪儿生來的勇气,突然,在吳秋娘的尖叫聲中,她縱身跳了下去!
   
         ★        ★        ★
   
  原來談生意談得好好的,听到葉飛急急捎來的消息,慕容軒心一抽,竟洒落了杯中酒。
  是那一瞬間興起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對駱泉淨竟有說下出的心疼和抱歉。
  “公子爺,怎么了?”一旁酒樓里陪坐的姑娘好奇的問。頂著紊亂的心,他第一次無法縱情欣賞周遭的絲竹笙歌,那罪惡感像空气一樣,在他鼻息之間游走。
  他原以為同情与怜憫并沒有錯,可……如今他卻逼得她徹底走了絕路。
  如果可以,當日他宁愿不要葉飛去探听她任何消息,在客棧里看到那一幕就不該動情,下該教人送了鐲子和信過去……。
  他錯估了人性里的丑陋和貪婪。
  “人在哪?”他眼神一閃,卻是他人也看不出的難堪。
  “她投湖的地點离教坊那儿近,我便送去了譚姑那儿,已請了大夫醫治,人沒什么大礙,倒是……。”葉飛說。
  “說。”
  “她身体底子差,加上又被刑求,再加上泡了水,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大夫擔心,傷口要是發炎,只怕會更糟糕。”
  “刑求!”慕容軒再也壓不下那份怒火。“當日,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事情太突然,按審案的步驟,根本不可能在今日就了結完案。”葉飛也是后來才知道是唐老夫人花錢賄賂了鄭元重。
  原來就是這個原因。難怪連街坊鄰居全站在她那邊,判決的結果還是沒有倒向她,慕容軒捏緊扇柄,在心里冷笑。
  “我要見她。”
  “公子爺,還有外人。”
  “誰?還有誰?”慕容軒胸口悶得微微發疼。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有誰能站在她那一邊守護駱泉淨?
  “是善堂的一位大娘。”
  “打發她走。”他似乎無法厘清那個身分的意義,直覺下達命令。
  “是。”
   
         ★        ★        ★
   
  “我可怜的孩子,你們讓我守著她!不要這么殘忍!”吳秋娘哭喊著。
  “你在這儿吵鬧,教大夫怎么醫治她?!”葉飛怒斥。“拉她下去!”
  慕容軒依舊維持同一個姿勢,冷漠地看著吳秋娘被几個下人勸著硬拉出去。一直到葉飛點頭,他才走進房。
  終于,隔了這么久,他再見到她了。
  女孩腹中的積水全吐了出來,可是經湖水一浸,她的嘴凍得發紫,几縷血絲勾在唇邊,臉頰更蒼白了。只有唐夫人在公堂上給她的五個指印,紅沉沉的像個烙記,刺眼的印在臉上,洗也洗不去。
  慕容軒干咽著口水。有什么情緒——柔軟又酸澀的在他喉頭里打結。對這個年紀差了自己一截的女孩,他只覺得自己此刻也跟她一樣無助脆弱。
  她好小、好虛弱!好象他一閉眼,她就會隨時死去。
  但,這條孱弱的生命若是熄滅,他卻是罪魁禍首。
  “誰打的?”他差點伸手想去触摸她,但是很快的想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慕容軒眼神一寒,捏緊拳頭,僵硬地轉過身。
  “唐夫人。在公堂上打的。”葉飛開口答道,專注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個老女人!慕容軒眼底冒起火來,滿腦子的念頭,都只是想把那女人揪過來,也如法炮制的甩她一耳光。
  “公堂一退,人便散了,她一個人走了出來,那位大娘沿路哭著喊她,誰知她卻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走到沈翠亭的湖畔,呆呆的站了一會儿,我才赶過來,卻見她跳了下去。”
  葉飛敘述著事發的過程,平淡三兩句。慕容軒被迫听著這一切,他滿心想的是要幫她一個忙,沒想到……。
  “替她再請位最好的大夫來,用最好的藥,還有,叫他們口風緊點,別到處嚷嚷去。”
  “你們走吧,等她醒來,我會派人跟你們說的。”
  慕容軒轉向聲音來源,一名美少婦不知何時已悄聲立在身后,冷漠卻不失艷麗的一張臉,直覷著主仆倆看。
  “譚姑。”葉飛恭敬的喚了一聲。
  譚姑應了聲,走到慕容軒身邊。“你還有事要辦,不是嗎?”
  “不辦了,我到隔壁房去。”慕容軒支著額心,那濃眉重重深鎖,舒展不開,似乎有說不盡的愁悶。
  譚姑面無表情的目送兩人离去,才轉身打量駱泉淨。
  這張臉雖然瘦得單薄,但五官仍稱得上是美人胚子,譚姑近距离端詳著她的睡顏,暗暗忖道。不過,美貌絕不是吸引慕容軒的本事,這兩人間,究竟有什么關聯?
  譚姑僵硬的坐著。和慕容軒相識多年,她与那個男人間的聯系比普通朋友還親密,她不喜歡他為任何事情煩惱。
  尤其為個莫名其妙、又是這般稚齡的女孩。
  不過,她也不會依情緒去盤問任何人,她習慣冷眼觀察,安靜的猜測任何事,卻不妄下結論。
   
         ★        ★        ★
   
  一直等到傍晚,駱泉淨終于醒轉了。
  听到教坊侍女來報,他匆忙走進房間,察覺到自己的腳步那樣浮亂而心虛。
  很快的,駱泉淨就知道自己投湖不成,被人救活了。她沒有哭天搶地,只是睜著一雙眼,直愣愣的盯著前方看。不問也不搭理人,表情空洞又茫然。
  “這是救你的公子爺。”
  听到葉飛介紹他的說詞,慕容軒有一瞬間的羞慚。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救了她,還是差點害死她的凶手。然而此刻站在她身前,他只愿自己的影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守護靈,用沉默和時間來證明自己的誠心。
  可惜駱泉淨的目光像是上了鎖,盯著床前男人站著的雙腳,一直不曾抬頭。
  咳了咳,她嘔出兩口暗沉沉的血。慕容軒眼神一暗!自始至終那在一旁待著的中年美婦看著這一切,漠然的抿住唇,始終未發一語。
  不知該原諒她的無禮,還是同情她的傲慢?葉飛打破沉默,低聲喊道:
  “駱姑娘,你該謝……。”
  慕容軒抬起手,制止葉飛。
  “讓她靜一靜,我們出去吧。”說完,轉身走去了隔壁間的教坊里平日教彈唱的樂室。
  “大夫說,她的皮肉傷和內傷都不輕,依她的身子,少說得休養三個月才起得來。你打算讓她在我這儿待多久?”譚姑跟著走到了樂室;一掩上門,她就說話了。
  “給她用最好的藥,我要她得到最好的照顧,好好調養康复。”
  “鄭大人不是勒令她离開,有生之年都不能回來?”
  “那是他說的。”提到那個昏官,慕容軒簡直恨不得當下要了這人的狗命。要論离開,再怎么樣也輪不到駱泉淨。鄭元重和唐家才是那最該滾蛋的人。
  “她留在這儿,哪里都不去。”他重申。
  “如果別人問起,我怎么回答?”見他仍沒給具体的答复,譚姑按捺不住,又開口問道。
  “就算幫我一個忙,收留她。”
  譚姑抬起頭,仍沒有半點表情。“有原因嗎?”
  “沒有。”
  “沒有原因,”譚姑望著他。“公子爺認識我這么久,該懂得我的規矩,我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
  “不能破例一次?”
  “有一便有二,無三不成禮。”譚姑抿了一下唇,那實在稱不上半點笑容,只有她的眼神,顯得更加肅穆。
  “公子爺該明白這個道理。要是能隨便收個姑娘,栖云教坊的名號也算白費了。”
  “就當她是個普通奴才,不成嗎?”
  譚姑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站了起來,把竹帘卷上,寬敞的樂室透進光,映著洁淨的地板,交映著分明的側臉。
  冷艷的眸,襯著一對過于霸气的劍眉,這樣的濃眉大眼,應該是美麗的,可是她那抿得死緊的唇,像潭不曾泛起漣漪的水,總會讓人望而生畏。
  但她偏偏是栖云教坊里每個姑娘忠心服從的譚師傅。
  “我這儿不缺這樣的人。”
  “你拒絕我?”
  “教坊里只缺燒菜唱由的姑娘。”面對他的不悅,譚姑半點疑懼也沒有。
  “那就讓她變成煮飯唱曲的姑娘。”慕容軒惱怒的說。
  他的憤怒并沒有影響譚姑。女人盯著遠處延伸進湖里的一段小石階,几位相偕而來的婦女蹲在那儿正搓打漂洗著衣裳,偶爾會有几絲笑聲遙遙的傳來。
  “你很久沒發脾气了。”她勾好帘子,口气冷淡,卻沒半點探索之意。“慕容家這么大的地方,也不會嫌多個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這儿來。”
  “讓她進慕容家,”他盯著譚姑。“我的特別關照,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困扰?你認為我爹那么注重門戶的人,他會怎么想?還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們家的事。”譚姑眼底有一絲怒意。“別惹惱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對你爹的評价。一個小謊言無傷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場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編織的謊話,造成的后果讓他還不夠難過嗎?
  “對她的事,我不想再說任何謊了。”
  “不想再?”她挑眉,這一回眼里有了好奇。
  “停止追問這件事。”他壓下怒火,語气充滿不耐。
  譚姑沒動怒,平平的語气也表明了不肯讓步。“別再用這种口气跟我說話。你很明白,沒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問你,肯不肯做這件事?”
  譚姑在仿漢的矮茶几邊跪坐下來。她沉思了許久,才下了決心般終于點頭。
  “我可以幫你;不過,也要請公子爺答應一件事。”
  “你跟我談條件?”他寒著聲音問。
  “就算是條件,也很公平。”譚姑沒被他嚇到,堅持不讓步。
  “你說。”
  “這段時間內,你不能見這位姑娘。”
  他沒說話,撐著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顯示他已近爆發邊緣。
  “你命令我?”
  “不見,是為她好,也是為公子爺好。以公子爺現今的身分地位,万万不能跟她有所牽扯。不管你是讓同情心昏了頭,還是真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為止。她在我這儿的時間,足以讓公子爺淡忘這一切。”
  “我不是因為……。”譚姑字字切進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軒像是張輕易被看穿的白紙,什么心事都藏不住。他張口欲言,每件事卻都亂無頭緒,連現下這一件原就單純的事,也被自己的態度弄得立場曖昧,無法解釋清楚。
  “沒什么好解釋的,我只要一句話,你做不做得到?”譚姑問。
  慕容軒深吸口气,惱怒的瞪著她許久,不發一話的走掉了。
   
         ★        ★        ★
   
  栖云教坊。
  是夜。
  “我姓譚,你可以叫我譚姑。”那位美少婦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緩緩說道。
  駱泉淨瞪著那杯散著參香的茶水,燭火映著她的臉,透著异樣的蒼白。
  “我知道你是誰。”譚姑捧起茶水,徑自一飲而盡。“那場宮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听。”
  見她仍不開口,譚姑并不勉強,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与你非親非故,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替你說話,獨獨就你的婆婆和小姑誣賴你,這不是很奇怪嗎?也別自怨自艾,只怪你碰上了一個眼里只認錢,卻沒半點良心的昏宮。盤古開天以來,這便是個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們愛怎么判,你都無可奈何;被贓,或真是實情也罷,一旦他們認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于你是不是無辜的,那已經不是重點了。這個時代,你沒被送去浸豬籠,就算幸運了。好好活下來,再怎么不甘心,也于事無補。你才十六歲,日子還長遠得很,沒必要為了這件事一輩子都不痛快。”
  駱泉淨愣愣地听著這一切,心里卻已經沒有半滴淚了。對方說的真是一針見血呀!她死了又能怎么樣?屈辱已經造成,她身上的傷痕也無法褪去,說什么永遠也不能湮滅。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譚姑捧起茶,一飲而下。
  她下意識的抬起頭,愣愣的看著譚姑,又用手触及身下一片洁淨光滑、充滿溫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該活下來的。”
  真是這樣嗎?她心里麻木的問自己,腦筋里仍一片沈甸甸。
  看出她的遲疑和困惑,譚姑又開口了:
  “你無須擔心別人會說什么,我肯留你下來,那些自然不是問題。”
  時間又隨著駱泉淨的沉默而過,空气里輕輕爆著油盡燈枯的聲響。
  “駱姑娘,我已經說了這么多,你也該有句話才是。”譚咕添了油,靜靜問道。
  “我留下,一切任憑譚姑處置。”那是她被救活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駱泉淨閉上眼,面容是哀傷的。她垂下頭,放走了心里最后一絲掙扎。
  仿佛早知道她會決定這么做,譚姑點點頭,并沒有特別欣喜之色。
  “得把你養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輕触駱泉淨,順著臉龐而下,直到触摸那凸出的觀骨、凹陷的臉頰,不知怎地,譚姑竟有些不忍。
  “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人,我想你該見見。”
  駱泉淨抬起頭,見吳秋娘怯怯的走了進來。見了她,便急急奔過來。
  “如果真決定要留下來,你索性就把過去斷得干淨吧。”譚姑開口,走出去之前又說道:“你們好好談,一會儿我會派人送衣服和吃的過來。”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點儿都不親熱的口气,還有那几乎像是沒笑過的臉,竟奇异的安撫了駱泉淨的心。
  一個女人走到這种地步,什么同情安慰听來都空洞虛無。這個自稱譚姑的,臉上沒有半點怜憫,卻是真正把她當一個人在看待。
  見譚姑消失在帘后,吳秋娘松了口气。這個女人姿容華麗,五官卻嚴厲得像繃緊的弦,不說不笑,有她在場,气氛總是嚴肅得令人備感壓迫。
  “你還好嗎?阿淨,大娘好擔心。跟我回去吧,善堂里雖然苦,總不至于少你一口飯。”
  駱泉淨仍愣愣的盯著譚姑离去后,那一大串晃動的珠帘,好似忘了吳秋娘的存在。
  “阿淨,阿淨!”
  “你說話,別嚇大娘。”吳秋娘慌亂的喊。
  她抬起視線,看著吳秋娘的眼神卻是那樣的無神。
  說什么呢?她問,喃喃在心里低語。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對我好,可發生這种事,我怎么也回不去了。”駱泉淨開口,語气有一絲苦澀。“方才我已經決定留在這儿了,你別再多費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這些人素不相識。”
  “那又怎么樣?我在唐家兩年,他們也從來沒相信過我。”
  “唐家那些死絕的渾球!無情無義,你要他們相信做什么?!跟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補償你。”提到唐家,不兔讓吳秋娘又是一陣詛咒。
  駱泉淨喉頭一甜,胸口窒悶,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來。
  吳秋娘扶住她,眼淚扑簌簌的掉了下來。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貪唐家那筆聘金能給善堂好一點的生活,說什么我都不會把你賣去那儿。”
  “別說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給弟弟妹妹們做坏榜樣,留在這里,至少還不會丟人現眼。”她哽咽的推開吳秋娘,只是搖頭。
  見她心意已決,吳秋娘哭了,她抽噎著把身旁一個破舊的小包袱交給駱泉淨。
  “這是……?”
  “這里頭都是你平日穿的几件衣裳,你那個坏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夠,還把這包袱扔在外頭,存心蹧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傷心的瞅著駱泉淨。
  “阿淨,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
  駱泉淨緊緊捏著包袱,不發一語。
  “你听到了,她已經決定了,請你回去吧。”譚姑走了進來,面無表情的開口。身后跟著几名分別捧著衣裳鞋襪的侍女。
  譚姑用眼神示意,兩位侍女上前把她攙扶住。
  “阿淨,大娘不信你會這么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說句話!”想到要就此离開,吳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橫睇了譚姑一眼,卻在譚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縮回來。
  駱泉淨沒有拒絕兩位侍女的幫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渾身是傷,連站都沒法站得穩。
  “沒有人逼我。”駱泉淨對吳秋娘搖頭,惊异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場官司,把她的心和溫柔都殺死了?
  “現在除了我自己,誰還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為阿淨做的已經夠多了,您也夠苦了,現在您真的幫不了我,讓我自己決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吳秋娘不死心,仍想說些什么,譚姑卻冷冷的開口:
  “出去,一把年紀了,再讓人赶你,鬧了笑話可不好。”
  被這么一說,吳伙娘又生气又傷心,絞著袖子走了出去。在門外,被譚姑喚住了:“這算是給善堂的一點心意,你帶回去。”譚姑把一包沈甸甸的銀子遞給她。
  “你居然敢這么做?!我撫養拉拔阿淨長大,當她是親生女儿一般,你竟敢……!”吳秋娘把銀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著她,末了竟气結得說不出話來。
  看著對方的舉動,譚姑也沒生气,只是唇邊浮起一個充滿嘲諷的怪异笑容。
  “真是把她當親生女儿嗎?你當初不也是以五十兩銀子賣了駱泉淨?盤算著她要是沖喜不成,至少當了唐家的寡婦,還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不過你錯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樣是女人,什么樣的心思彼此還不清楚嗎?只可惜你斗不過唐夫人,甚至差點害死了駱泉淨,如今我好心再付點銀子跟你買下她,你算是多賺了一筆,有什么好生气的?”
  吳秋娘聞言臉色大變,一張臉青白不定。
  “你怎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如果是你,養著這么個水蔥似的美娃娃,又怎么不會胡思亂想呢?只可惜,她給唐家蹧蹋成這樣,不是明眼人還瞧不出是個寶。”譚姑搖頭,似有感而發,續說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輩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這一點,也別再來找她了。丑話我先說在前頭,我不會虧待她,你也不用矯情猜忌些什么。至于這銀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罷,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來了。你要任它們丟在路上,讓人撿去也隨便你。”
  “我這是幫你,別不知好歹,就算強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么處置她?那些指指點點,不見得連你都受得了。”說完,譚姑便轉身离開了。
  走回屋內,葉飛已等在教坊門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
  “譚姑好厲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爺誰都不求,獨獨只跟譚姑低頭了。”
  “栖云教坊從來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過這些事情,想要她徹底死心,我不會這么欺負人。”譚姑沒理會葉飛的調侃,口气仍是傲慢。
  “話雖這么說,可還是要謝譚姑一聲。”
  “別來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來做什么?”面對此番恭維,譚姑仍是一徑的沒有笑容。
  “公子爺讓我送來几籃新鮮的白魚,好給栖云教坊的姑娘們加菜。”
  “他倒好心,會做人。”譚姑顯然不買帳,只是冷哼。
  栖云教坊里,譚姑的冷艷,一直是這湖上遠近知名的;換了別人,葉飛可能已經掉頭走了;但對于譚姑,這個和慕容軒相交數年的女人,葉飛早習以為常。
  因為連對慕容軒,她也從來都是冷著張臉。話少,笑容更少,有時候葉飛不免會猜想:不曉得她是下是仗著自己生得美,才擺這种扑克臉。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調教出來的姑娘,卻是個個笑容可掬、溫婉動人,完全沒一個人像她。偏偏這群姑娘全對她忠心耿耿。
  多年來,他雖是慕容軒身邊最親密的隨侍,甚至慕容家中不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卻始終無從得知譚姑這女人的來歷。只知她姓譚,栖云是她的名。不過,每個人都只叫她譚姑。
  譚姑是個謎樣的女人,卻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栖云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養談吐舉止進退并不下于一般大家閨秀,就可見一二。
  “我看她以后是不會來了。”遠遠瞧著吳秋娘撿拾地上散落的銀子,葉飛突然收了笑,心里頭直有种說不出的复雜。
  他們屬兩种階層的人。雖然他也是听人使喚的奴才,但身處慕容家,卻從不知貧困是何滋味。勉強算起來,他也該算是上層的人,那吳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們這一階來。
  那种汲汲求利的感覺,又是何种痛苦煎熬的滋味?葉飛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軒身邊,介入駱泉淨這件事之后,他為這些低下階層的市井小民的悲歡苦樂感受更多。
  “我還希望她能有骨气些,別拿那些錢,我會當她是真的關心駱姑娘。”
  “你錯了,這跟骨气無關。”譚姑冷冷的說。“換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場,也不見得能看著這些跟子然后不當一回事的离開。你沒被貧窮壓迫過,不懂那一文錢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別在那儿放高調,惹人討厭。”譚姑憑著欄杆,沒好气的開口。
  葉飛被駁得話塞。
  “謹听教誨。”他說,复又強笑聳肩,一攤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嗎?”她問。
  “沒事,只是公子爺要我來問一聲,請譚姑辦的事,需要協助嗎?”
  “只要他遵守諾言,別踏進這教坊一步。還有,你也一樣,別想替你家公子爺探消息,我不會讓你見駱泉淨一眼。走吧,要是讓人拿掃帚赶你,丟臉的可不是我。”
  葉飛吶吶的看著教坊的大門被關上,不禁苦笑連連。有時候這位譚姑辦起事來簡直跟主人一個模樣,說一是一,一點儿都不近人情。
  看來,回去后肯定要向公子爺繳白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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