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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瘋了!
  莫韶光靠在牆角,股間被撩起的欲望,和額間覆著的簿薄汗水,提醒著他,這一切并非是夢。
  他顫抖著拭去汗,熄燈的房間,涼意罩著發燙的身体打轉。
  為什么他會幻覺自己看到那場雪?
  為什么在碰触她時,會有那种不能壓抑的心痛和無助?為什么?他張大口,深深呼吸,任冰涼的空气灌入胸口,想平复的心卻更顯熾熱。
  方才接到她的心跳.亂得沒個章法,莫韶光回想著那一刻,那是她薄命的原因嗎?
  要不是他也亂了方寸,他會更清楚明白的。
  若真是先天心疾,髻該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嗎?
  他的父親曾仕事于宮廷,醫術自比一般醫者還精湛,自小莫韶光耳濡目染,跟著父親行遍大江南北,一面行醫、一面尋人,見的世面廣,自然也碰過不少各類稀奇古怪的惡疾。
  楚薇楓的病并非無藥可救,只是需要冒險。
  他在想什么?這种手術在記憶里,只看見父親施行過兩次,成功的机率各一半,他竟然荒唐地想用在她身上!
  莫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來了,今夜,他已經領略了楚薇楓帶給他的震撼,不可能再無動于衷了。再強留下來,只怕會有更麻煩的事發生。
  他傾听著窗外仍未停歇的雨聲,煩躁的心緒沉淀了,殘存的,只有一种如雪般的、淡淡的哀傷……
  莫韶光呀莫韶光,他對自己說,這輩子,他是要不起這個女孩的,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這一生,就決定了……
   
         ★        ★        ★
   
  燕州,將軍府。
  听到下人報上來客的名字,何紹遠一身軍裝,笑眯眯地迎出了府。
  楚連從轎子下來,后頭拖著一車的箱子。
  “楚老弟,來者是客,你又何必這么客气呢?”
  “哪儿的話,大哥鎮日為燕州軍務操神,若沒有大哥,燕州百姓哪有安定日子可過?
  楚連身為燕州人,自當奉獻心力。”
  “好說好說。”几句不著痕跡的奉承,把老將軍捧上了天,何遠笑得更開怀了。“今日來,是敘舊,還是有事請托?”
  “是這樣的……”楚連沉吟了一會儿,把那日薇楓遇襲的事約略了一遍。
  何紹遠皺眉。“有這种事?”
  他一拍桌子,喚了近身的一名士兵。
  “去,去把梁律給我叫來!”
  “何大哥,要不是事情攸關小女安危,論輩分,薇楓也是您的侄女儿,我實在不甘她受此欺凌,才走這一趟。我想,這應該是場誤會。何大哥也知道,小女因為怪疾纏身,脾气向來古怪倔烈,也許是她得罪了梁大人而不自知,才有這場誤會。”
  “沒這种事!”何紹遠揚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何某治軍向來嚴厲,就是誤會,也要他當面跟楚老弟說明白來。”
  梁律收到命令,匆匆地走來。
  “未將見過大人、楚老爺。”
  “好。”楚連冷冷地一擺手,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跪下!”
  “大人……”
  “我叫你跪下!”
  “末將犯了什么錯?”在何紹遠的命令下,左右隨從突然上前把梁律強壓在地上,遭受如此待遇,梁律一臉的不服。
  “四天前,你做了什么事?”
  面對何紹遠突來的疾言厲色,梁律一時辭拙,亦不明白,平日對自己愛護有加的長官,怎么會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吼叫。
  “大人在說什么?梁律一點儿都不知情。”
  “在慈云寺!你蓄意調戲人家閨女不成,還帶人縱馬追逐,差點弄死了人家,這件事,你有什么話說?”
  梁律呆了呆,不明白這件事怎么會讓上頭知情。“這個……”
  “我問你,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有。”梁律看到楚連那看熱鬧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他垂下頭,悶悶地回答。
  “笨蛋!你可知那姑娘是誰?她可是楚老爺待字閨中的女儿!瞎了你的狗眼,連人家好好的姑娘也要招惹?”
  梁律從來沒被罵得這么狗血淋頭,他在何紹遠的府里,一向吃得開,一直是高高在上,這一次,是尊嚴盡失。礙于何紹遠,雖不至于當場造次,心里對這個楚連起了极大的怨恨。
  “還不向人家道歉!”
  梁律僵硬地跪在那儿好一會儿,才朝楚連俯身下拜。
  “楚老爺,梁律有眼無珠,冒犯了令千金,這是末將失禮,還望楚老爺海涵。”
  “哪儿的話,既是誤會一場,解釋清楚便好了,梁將軍不必介意。”楚連話里是客气,表情仍是傲慢得不得了。
  梁律把他的態度看在眼里,他雖然是動刀槍、拳頭比動腦袋還多的粗人,也知道楚連和何紹遠的交情,即使他此刻心里有多想宰了這個糟老頭,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楚連暫時還是惹不得的。
  至于那個美人……楚薇楓那張冷冰冰的臉蛋勾起了他的欲望,梁律想起了在燕州城里流傳多年的——關于楚家那個薄命紅顏的傳聞。
  原來是個短命的丫頭!梁律在心里冷冷一笑。倒可惜了這么美的一張臉了,如果能在她咽气前,嘗她肉体銷魂的滋味,也該不在此生了。
  這么想著,他突有了一种報复的快感,心情也就沒那么糟了。
  如果楚家那妞儿碰不得,那鞭他的奴才,總不能這么算了吧?
  看著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下發的梁律,楚連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他站起身,与何紹遠客气地了几句話,才從容离去。沒想到下一刻梁律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后。
  “楚老爺!”
  “梁將軍還有什么事嗎?”楚連昂起頭,极輕蔑地看他一眼。
  “末將魯莽,差點害了令千金,請問她這几日可安好?”
  “只是受了點惊嚇,其它一切無恙。”他拈拈胡子,仍是一臉嚴峻。
  “那就好了,呃……楚老爺,梁律想請問那一位替令千金赶車的奴才,他可是貴府中人?”
  提起莫韶光,楚連心里沒來由地起了一陣不舒服。
  “梁將軍何出此言?”
  “那個奴才,利落的身手令末將印象深刻,我有意攬他入我部下,一起為何大人效力。”
  楚連看著梁律。与何紹遠往來多年,認識這個梁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為商的精于心机,他怎么會不明白梁律心里在盤算什么坏主意?
  跟前莫韶光雖算不得什么威脅,但以他數十年來不肯放棄尋人的堅定意志,難保他將來不會查出什么……想到這一點,楚連突然心生一計。
  要是能借梁律的狠辣手段,替自己拔掉莫韶光這根刺,也算一勞永逸……
  “將軍与小女之事,既已解釋清楚,如果老夫再計較,便是不對了。至于你說的那個奴才嘛……”他假意沉吟了一會儿。“他是外地來的流浪漢,在此地并無親人,他有什么好功夫,老夫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將軍真有誠意,老夫明日便讓他過府一敘,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既是外地人,怎么死的就不是很重要了。听出弦外之音,梁律堆滿了笑,至于楚連為何這么說,就沒必要再花心思去多想了。
  目送楚家的轎子消失在大街的轉角處,梁律才收起了笑,摸摸頰上的鞭痕。他梁律的一貫為人便是這樣——恩可以忘,但有仇,那就是——非報不可了。
  得罪他的,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
   
         ★        ★        ★
   
  搬來燕州之后,沉和顏第一次走出相國府。
  八個多月的身孕,把她原本就丰腴的身子撐得更是圓滾滾的。今日,她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出來采買些用品的。
  “和顏姑娘,其實您根本無須如此勞累,我一個人就能把東西買好的。”跟著出來的丫頭寶妹說道,体貼地掏出絲巾,為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無妨的,我來燕州這么久,難得有机會出來走走;大夫也說多活動,對孩子較好。”
  她微笑著,一點也沒防著后頭有人沖了上來。
  沉和顏被撞個正著,“哎呀”一聲,只來得及抱住隆起的肚子,往婢女那儿倒去,幸得撞她的男人及時回身一攬,才沒讓她摔下去。
  “對不起?”
  “你這個人瞎了眼不成!”飽受惊嚇的婢女寶妹可沒打算這么輕易放過他,一回神便喝罵出聲。
  沉和顏抬起頭,那男子忽地松手,迅速奔向另一條街。
  “他在哪里!追!快追!”
  后前的人群像狼追赶的羊群,紛紛尖叫散開,十多個凶神惡煞般的士兵,揮著刀沖了上來,寶妹也赶緊護著沉和顏,往一旁急急閃去。
  “那是些什么人?”沉和顏拍拍胸口,忍不住出聲問道。
  “是梁將軍的人。”等了好一會儿,确定沒有其他官兵在,寶妹才低聲說道。“我還道撞了和顏姑娘那個人是個冒失鬼,看來是被他們追赶,才會這么莽撞的。”
  “梁將軍?”
  “和顏姑娘從京里到燕州才半年,又都待在相國府里极少出門,自然不曉得咱們這儿的人事了。說到那個梁將軍呀!”寶妹從鼻子輕哼了一聲,似乎很不屑,接著又說了下去:“好歹也稱得上是個官,可為人呀,就跟個強盜頭子沒兩樣!如果是他自個儿坏,那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他還縱容他的手下行霸道地胡亂作為!這燕州的百姓都知道,若沒有跟節度使何大人有點交情,是沒有人敢惹他的。”
  “難道沒人上告到何大人那儿嗎?”
  “要錢打點呀!何大人貪財的程度,不下于那些貪官哩!他鎮日只想著怎么攢錢,才沒空管梁律呢。”
  “那……那他們追赶的人,不就很危險了?”沉和顏听得心惊。從前她所居之處,就在天子腳下,可從沒听過有這么明目張膽的惡官。
  “怪只怪那個人沒長眼去惹上他了,給那群人逮到,可有他苦頭吃了。”
  沉和顏回頭,街頭已經回复到几分鐘前的熱鬧;她依稀記得那個撞倒她的男子,雖及不上她夫婿的俊逸出塵,但也不像是個莽撞冒失之人。
  心有所思地跟著婢女走了几步路,她突然說道:“如果那個梁將軍真像你說的那么坏,真希望那個人能躲遠些,別再回這儿來。”
  從攤子上拿起一塊紅綢布,付賬后,對她搖頭一笑。“和顏姑娘就是這樣,您該擔心的不去擔心,反倒是替一旁不相干的人想這么多。”“我該擔心什么?”
  “擔心姑娘肚子里的這個是不是個小壯丁。”
  “這有什么好擔心的。”沉和顏聞言失笑,疼惜地摸摸小腹。“仲卿說了,是男是女,他都喜歡。”
  “可方少爺怎么都是老相國的繼承人,雖然老相國有遺令不讓和顏姑娘進方家門,但如果姑娘這胎能爭气地生個儿子,也許少爺一歡喜,不定會不顧一切將您扶了正,那時候,姑娘地位穩固了,后半輩子也有著落了。”
  “是嗎?”沉和顏一怔,訕訕地笑了。“你這丫頭,心思真細,連這層都替我顧慮到了。”
  “是和顏姑娘為人好,寶妹才會替姑娘這么想的。”
  是呀!她差點都要忘了,自己在家仍是妾身未明。原因是她身為青樓女子,老相國心里總有份芥蒂,后來雖勉強讓仲卿為她贖了身,但對她想名正言順入方家這件事,老相國一直到死都不肯松口。
  如果能生個儿子……寶妹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她。雖然自己在家無名無分,但仲卿一直對她很疼怜,說不定,這個孩子會是個很大的轉机。
  想著想著,沉和顏豁達地笑了,愛怜地輕撫著肚子。
  她不該把得失放這么重的,是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對她而言,都是她与深愛之人的結晶。
  方仲卿是有情有義之人,沉和顏始終相信,就算她一輩子進不了方家,方仲卿也不會對她棄之下理的。
   
         ★        ★        ★
   
  從大街人潮里逃脫梁律追捕的莫韶光,倚在酒樓一角,看著那群士兵散布在沖心四處張望尋人。
  他不為自己的逃脫松口气,只是擔心那位他沖撞的大腹便便的婦人是否無恙。
  今日所發生的事,他知道一定事有蹊蹺,但在重重的刀劍圍攻下,他實在沒有辦法想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只是依直覺,他直覺這件事和楚連脫不了關系。
  今早他受楚仁之托,到張家送信。一路依地址尋去,誰知那地址竟是禁衛森嚴的將軍府。
  要不是他的直覺夠敏銳、手腳夠靈活,這會儿早死在梁律的利劍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楓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連會幫他的忙,但就算楚連不愿費神幫他尋人,可也還不至于要借人之刀殺他滅口吧?
  為什么?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他始終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莫韶光眼角掃過一個奔走而過的士兵,迅速躲開,井鑽進人潮里,從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問明這一切,他离開燕州,心里必不甘心。
   
         ★        ★        ★
   
  人還沒進楚家,就看到几個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門口,一片風聲鶴唳。莫韶光貼著牆行走,听到楚連气急敗坏地吼:“我早說了,那奴才是外地來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沒想過他能再回來!你自己沒用,沒能逮住他,還敢找我要什么人?!”
  “他從我手里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里?”梁律也是心浮气躁,惡聲惡气地回吼。
  “今日我要不拿回那個姓莫的,絕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為你一個將軍有什么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誤了我女儿的病情,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
  “老爺!大夫來了,你赶緊去瞧瞧姑娘,別跟他們吵!”三姨太沖了過來。
  “門關起來,把這群瘋狗都給我轟出去!”楚連咆哮,气沖沖地走了。
  當著梁律的面,大力將大門給甩上,梁律一雙眼瞪得像銅鈴似的,一臉气忿地恨不得將這扇門給一刀劈了,但顧忌著何紹遠,始終沒敢下令。
  “給我搜遍城里,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奴才!”說罷,恨恨地帶著人离開。
  听到楚薇楓發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著揪了起來。确信梁律沒有派人留守之后,才從側門進入楚家。
  房間外側的花園里,密密麻麻站著十多個隨時待命的婢女。每個人臉上盡是憂色忡忡。
  他翻過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間。
  戳破了紙窗,他听到床帳里女子的急喘嗚咽,也看到從紅帳里拉出的那根紅絲線,紅線彼端是一位老醫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間皺得死緊,惶恐地想探知些什么。好一會儿,臉上的表情仍是無計可施。
  霎時,他恍然明白,為什么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顧及女子名節的紅線切脈之術,基本上誤差是极大的,除非施救者有著极為精湛的醫術和歷人無數的丰富經歷,才能借由紅線牽到而來的細微脈動,診出正确的病因。
  但這种紅線切脈,如果遇上的是個醫術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誤判,也會因為延誤了診治時間而加重病情。
  “怎么樣?”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來已久,這心脈一日弱過一日,老朽慚愧,除了盡力護住她的元气,無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顏地搖搖頭。
  “渾帳!”楚連气得跳腳,把大夫給攆了出去。又大聲喝著下人,再請另一位大夫來。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里,竟有些不忍了。
  帳幔內的楚薇楓又輕咽了一聲,顯然是難受之至。莫韶光气血翻涌,他明白楚薇楓是多么驕傲的人,要不是忍無可忍,她是絕不哭出聲的。
  体會到她的痛苦,這一刻,莫韶光再無疑慮。
  他要救她!不管后果如何,他都要冒險試一試!
   
         ★        ★        ★
   
  服了兩帖藥,楚薇楓睡著了。
  半日折騰下來,小春和兩名在房間隨侍的婢女,也撐不住地跟著沉沉入睡了。
  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再無平日的傲气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額間那枚未卸去的楓印,如鮮血般紛紅的色澤,在夜色之中,益發顯得詭异。
  他盯著那枚楓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濃郁的檀香,漸次包圍過來,裊裊的白煙之中,連楚薇楓沉睡的臉,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個人咬破指頭,甚至還看到從傷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額頭上鮮紅的朱砂痣里。
  莫韶光張大眼!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張姣美熟悉的容顏,雪白十指纖織,凄清地結成一朵蓮花印,沒了气息的面容井無悲傷,反而覺來特別安詳平靜。
  他的眼眶沒來由地一陣發熱,几乎要為這一幕流下淚來。當他再也忍耐不住,張嘴想喊出什么時,人也不自覺跨前一步,只見那檀香、煙霧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間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气中只剩桌上空碗里未服盡的刺鼻藥味。
  在臉上模到濕濡的淚痕,莫韶光臉色變得蒼白,他踉蹌坐倒在床邊,一生之中,他從沒有過這么真實歷境的幻覺。
  若真是幻覺,再怎么如夢似真,也不該讓他激動落淚呀!
  床上楚薇楓的呼吸依舊淺促,莫韶光滯緩地轉過頭,貼近瞧著她,始終參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后,這些不可思議的异象便不時出現。
  他收斂心神,伸出手,修長的指頭按住她。
  感覺到胸口上方傳來的壓力,楚薇楓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輕喃了一聲,被他點住了唇。
  待楚薇楓靜默下來,他的指頭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么說的?”
  “什么?”
  “他們,是怎么診斷你的?”
  “心搏紊亂,筋脈運行有礙,致气血漸滯……”她喘了喘,目光盯著他。“這會儿,你該相信,那一晚我說的并不是玩笑話了?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嗎?”她勾唇,冷笑中帶著一絲苦楚。
  “你想活著嗎?”他突湊近她耳邊,輕柔低語。
  她看著他的眼睛,仍是那么無邪專注,除了這些,她在不明白他問她這些做什么。
  “告訴我,你想活著嗎?”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著知道大汗淋漓是什么感覺?情愛相思是什么滋味?想知道生儿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發蒼蒼的悵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時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終沒人能給她完整的答案。
  他為什么忽然問她?難道……他能救她?
  楚薇楓睜大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當她以為開始對他有所了解的時候,他竟又成一團謎。
  “你能救我?”她問。
  他搖搖頭,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听思考著什么,表情依然專注。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專注而不多語,專注得令她無法感覺他有輕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險。”
  她心一惊。“你為什么知道這么多?”
  “我可以救你,相對的,你愿意冒險嗎?”
  “冒什么險?”
  “死亡。”
  “你要怎么做?”
  他仍舊沒回答她,只是同樣的話又了一次。這次,他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
  求生的欲望擊潰了好奇,楚薇楓沒多考慮,接過藥丸,毅然吞下。
  沒什么理由不能相信他,盡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凜然的。楚薇楓看著他俯下身,打橫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怀。
  “你打算怎么做?”她問。听著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聲音怎會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視著她,見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藥力下近趨渙散。
  “剖開你的心。”他說,抱住昏睡的她,翻牆而去。
   
         ★        ★        ★
   
  這一覺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楓累得睜不開眼,只是隱隱約約听到什么聲音,當那聲音愈來愈尖銳,她終于惊醒了。
  也确認了那是小春的惊叫聲。
  楚薇楓艱難地睜開眼,隨即胸口襲上一陣火燒般的疼痛。
  卻不是她習以為常的那种被人扼住呼吸、透不過气來的痛苦。她垂下眼睛,這一瞧也跟著飽受惊嚇,因為在她貼身的胸衣前,是一片触目心惊的暗紅狼藉。
  “小姐……”小春臉色發白,不待她說話,已經沖到外頭去呼天搶地喊人了。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來人呀!老爺、杜夫人!小姐回來了!”
  楚薇楓惊惶地想坐起來,但每一個動作,都得忍著胸口那灼燒的難過,她只能慢饅地、慢慢地倚著床柱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袖子里掉出一張薄薄的紙箋;她撿起,展開,上頭的字体蒼勁有力,書寫的是几味藥材搭配著的藥。
  是莫韶光留給她的!這代表什么?跟她此刻摧肝撕心的疼有關嗎?
  楚薇楓咬著牙,咬牙地吐了一口長气后,蹣跚地走到鏡前,終于看到胸前那灘凝結的大片血跡。
  她心惊地合了合眼,還是強撐著用顫抖的手拉開衣裳。
  原來洁淨雪白的胸脯上,此刻多了道半個手掌長、已經用線縫合的傷痕。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雙腿一軟,冷汗涔涔而下,楚薇楓跌坐在椅上。她不敢相信,前兩夜的夢境是真的,這張紙條也是真的;她以為她夢見莫韶光、以為他要她服了藥……他說,他要救她,他要剖開她的心。
  不是夢,全是真的,莫韶光當真剖開了她的心!
  他到底做了什么?
  楚薇楓兩眼一閉,昏死了過去。
  “怎么回事?”楚連沖了進來,只來得及扶住她的身子,當他看到那大片的血漬,也不禁嚇慌了手腳。“這……這……”
  此次的情況緊急,不同于以往,一向對愛女保護過度的楚連再顧不得避嫌,要大夫親自上前診斷。
  老大夫診治過,再研究那留在桌上的藥方,掩不住滿臉的惊喜。
  “這……這真是匪夷所思!老夫行醫一輩子,從沒見過此奇才!”他贊歎著。“這几味藥,針對了小姐的所有病症,真是配得好、配得絕妙呀!”
  “你在說什么?”楚連一頭霧水,愈听愈惱。
  “恭喜老爺子,楚小姐福大,遇上貴人了。看來是有位高人為她做了一番診治,現在小姐的心搏,已不似初期時虛時快。現下她人雖虛弱,但气血運行相當順暢,再無阻礙。這些血,只是外傷,只要好好調養,會完全康复的。”
  “你說什么?”楚連呆了呆,一把揪住老大夫。“你說什么,給我說清楚!”
  “老……朽是說,有個高人,老朽肯定,那一定是個很膽大心細的醫者,他切開了小姐的胸口,并徹底研究過小姐的病因,并給予施救,小姐的病才能這么奇跡似的好了一大半。還有這藥,只要再照這藥方調養上一年半載的,老朽肯定,小姐一定能康复。”老大夫喘著大气,一口气說完。
  “你是說,有人切開了她的心?”楚連一字連著一字,陰沉沉地問。
  “是呀!此种醫術,若非醫術精湛、膽大心細,尋常大夫是做不來的。這位高人,肯定是華佗再世!”
  “夠了!”楚連低吼,無端的戰栗涌進四肢百骸。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并不是什么高人所為,而是那個姓莫的!他完全承襲了莫堯臨的精湛醫術!
  如今他終于能确定,女儿离奇失蹤的這兩日,肯定是他帶走了,這一刻,楚連不為愛女的奇遇高興,反而心里無端恐懼起來。
  原以為在逼走他之后,就再也沒什么可以威脅他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莫韶光非但沒有因梁律的脅迫而离開,反而還把他最寵愛的女儿率扯進來了。
  斷斷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有所牽連!楚連咬牙切齒地想說。立足燕州十八年,他不能自己在這里辛苦建立的基業毀于一旦。
  這件事,關系著楚薇楓的名節及楚家的聲譽,他絕不能讓此事傳出去。
  “可否請楚老爺告知,府中近日是否有哪位高人拜訪,請楚老爺為老朽引見,要是他愿意出來,燕州百姓便有福了……”
  沒等他說完,楚連突然揪斷老大夫喜孜孜的表情,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凶惡。
  “你這糟老頭,現在給我听清楚!我女儿沒遇見什么高人!這是我十多年來在燕州造橋舖路、行善積德所致!是我祖上怜我楚家孤女,才在此時顯了神跡,讓她痛疾好起來的!”
  “可……可那傷口明明就是……”從沒听過如此荒唐的解釋,老大夫張口結舌,懾于楚連的淫成,不敢多話。
  “我說這樣就是這樣!你這糟老頭給我听明白,它日若有人問起我女儿之事,你就照我說的告訴他們,什么剖心醫術、遇上高人,這些若有一字半句了出去,你這生休想在燕州立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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