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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過后,再度變得熱鬧的校園,隱隱帶著一股歡欣的气氛。
  她一人踽踽獨行,視而不見地穿梭在三三兩兩交談寒暄的人群中。恍惚間已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
  良久,微微細雨浸透外衣所帶來的冰冷,終于將她喚回現實世界。僵凍的手指徒勞無功地拉攏已濕潮的衣領,她愕然發覺自己停佇在池塘邊的大榕樹下,條條垂下的气根,是那么順理成章地將滴滴雨水往她頸領間的縫隙送。夾雜賭气与狼狽地瞪了眼這棵百年老榕,她移出它的勢力范圍。
  微紅的鼻尖朝上,深吸一口飽含濕意的清冷空气,渾噩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些。
  她傾身凝望看似平靜的水面,發現小雨點造成的無數漣漪,不斷阻隔破坏自己的倒影。突然,她有股急切想看清自己,身上不由住前傾斜——
  “你在做什么!”突來的外力拉住她。
  “亦萩?”她按著被扯疼的手臂,抬眼看到身后的人,顯得意外。
  “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懦弱、不敢面對現實的人,你竟想做傻事?!”
  錢曉竺一怔,不解地盯著情緒激烈的范亦萩,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
  “你以為我要跳——你誤會了,我只是想看清楚水中的倒影。”
  她十足無辜的表情說服了范亦萩,但強大的釋怀感令她失去平日的冷靜,她一把抓住錢曉竺的手臂,扯著她說:
  “走,跟我回宿舍去。”
  錢曉竺任她拖著自己,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說:“你不是明天才回宿舍?”
  范亦萩回頭投來一眼怒視。
  “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出來四個小時了?中午我打電話回宿舍找你,她們說你跟她們一起到餐廳吃飯,走著走著就自己晃開了。等她們從餐廳出來,你還在校園里晃著,也不理會人家喊你。一個小時以后我再打,她們說你還在晃,你說我怎么能不赶過來?”
  “咦?真過了這么久了?我只是想隨便走走。”錢曉竺望了一下腕上的表,沒想到短短的時針真的停在四、五兩個數字之間。
  “你沒發現天色變得昏暗嗎?”范亦萩停下來深思地盯視她。
  錢曉竺搖搖頭,這才發現天空透著暗淡灰蒙的光線。
  真如曉竺的表妹說的,曉竺變得失神落魄;難怪今早小表妹特別打電話給她,拜托她多盯著曉竺。
  寒假期間,范亦萩跟錢曉竺的家人——唯一的舅舅和表妹——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絡。
  錢曉竺一回南部過年,第二天錢曉竺的舅舅就打電話上台北找她;盡管錢曉竺在他們面前強顏歡笑,可是從小照顧錢曉竺長大的舅舅仍是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知道錢曉竺始終沒說出江柏恩的事,礙于她的立場。范亦萩也只能隱約暗示錢曉竺的舅舅,錢曉竺失戀了。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江柏恩竟然冷血地玩弄錢曉竺的感情,真是太可恨了。
  只要想起那天錢曉竺無限凄楚、傷心哭泣的模樣,范亦萩心中就起了一股無名火。
  “他根本不值得你為他這樣,忘了他吧。”
  錢曉竺面容微微一僵,視線逃避地移向別處去,幽幽地說:“我會的。”
  范亦萩對她這樣的回答并不滿意。
  “你會的?那為什么你一點元气也沒有?往日那個精力充沛、終日打著算盤的錢小豬到哪里去了?你必須積极些,堅決地把他摒除腦外——你怎么了?”
  范亦萩注意到錢曉竺身子一顫,僵直地望著前方。她循著望了過去——江柏恩、張漢霖、何秉碁三人帶著運動裝備,正并肩往她們的方向過來。
  “早料到朱毅那小子會爽約。去!昨天還再三保證今天一定會到。”何秉碁的語气听起來一肚子火。
  張漢霖嘟嚷喊道:“他八成是昨晚玩得太過火了,現在還倒在床上。”
  “不可能吧?現在都已經下午五點了。”江柏恩淡淡地說。
  “你不知道那小子生活糜爛到什么程度。”何秉碁倒覺得有此可能。
  “不如我們現在殺到他家去——嘿,嘿,給他來個惊喜怎么樣?”張漢霖提議。
  何秉碁、張漢霖默契十足地互望一眼,异口同聲說:“我們還等什么!”
  他們拉著江柏恩興致高昂地前進,格外賣力地討論該如何惡整放他們鴿子的朱毅,欲藉此机會提振江柏恩這陣子降到谷底的情緒。
  “潑他一桶冰水,太便宜他了!”
  “強拍他裸照,這主意怎樣?”
  “不錯!不錯!最好把他寶貝得像命似的古董唱片拿來當飛盤玩。”
  “這招厲害,准叫他哀號求饒。”
  不意中,何秉碁突兀地煞住腳步——
  張漢霖、江柏恩兩人莫名其妙地跟著停住。
  “你干嘛停下來?”
  這時,他們也注意到隔了三公尺距离的路旁站著的兩人——
  范亦萩保護地往前踏了一步,擋在錢曉竺身前,忿恨地瞪了三人一眼,低首牽起錢曉竺的手說:“我們走。”
  不料,錢曉竺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不動,直楞楞地盯著江柏恩瞧。
  “你怎么——”范亦萩气急敗坏地回頭。“這么沒用……你怎么哭了?你別哭呀……”她惊惶失措地擦拭錢曉竺來勢凶猛的淚水。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感覺,可是一見到他,心一擰,疼痛的感覺充塞全身。為什么他不愛她?自怜的情緒浮升上來。為什么愛上一個人得受這樣的苦?她真希望自己從沒愛過,可是,她已經找不回原來的自己了。
  瞧著她淚珠一串一串地滾落臉頰,何秉碁三人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柏恩——”
  張漢霖撞撞江柏恩的手肘,希望他做些什么。
  江柏恩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情緒,其中似乎隱含怜惜?他煩躁地甩去這荒謬的感覺,再次告訴自己,他已經不想再見到她,梗塞胸口的感覺絕不是對她的戀戀不舍,絕不是——該死!他不須找借口說服自己。
  他的胸口泛著對自我的嫌惡,本能地抗拒探究真相,以傷害她作為保護自己的手段。他抿緊雙唇,刻意以冰冷的眼神掃視她,以足以令她清晰听見的音量,陰森地說:
  “別再玩這种無聊的把戲。”然后不再看她一眼,率先离去。
  她透過迷离淚光,依戀地看著他高挺的背影,空洞的心酸惹來奔瀉而下的淚水。
  “唉,你別這么傻。”
  范亦萩愛怜地抱住她,她一徑搖頭抽咽不能言語。范亦萩伸手溫暖地拍撫她的背,喃喃說著:
  “不值得的,不值得的,別再哭了。”
  她仰起含著淚的眼眶,哽咽說:
  “我不想哭的,是它自己要流下來的,我真的不想哭……”彷佛為了應證她所說的話,一顆顆的淚爭相滑落。
  范亦萩不禁為之鼻酸,更加摟緊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
         ※        ※         ※
  一轉眼,短暫的春天過去,初夏來臨。
  兩個多月間,錢曉竺一見著江柏恩就淚眼婆娑的事在校園中沸騰。“傳媒社”發行的周刊多次出現她与江柏恩在校園偶遇的畫面,以饗好奇許久卻總是沒机會撞著這情形的同學;同時也披露四大王子以她打賭的經過。
  她成了大家熱烈討論的對象,而且這其中竟以訕笑的成分居多;男同學笑她傻,女同學批評她自取其辱。
  錢曉竺不想引來旁人窺視側目,可是她們無法自制,唯有听從范亦萩的意見,除了必要的課程以外,她不敢出現校園,以免碰上了……他。其余的時間,范亦萩為她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工讀。
  忙碌的生活讓她的日子過得快些,只是缺乏了當初單純的喜悅。也許這輩子她再也不會感到快樂了——錢曉竺興味索然地把這個月領的大份工讀費塞進抽屜,仰頭倒進床舖里。
  專注于手中剛出爐周刊的范亦萩開門進來。她對她的存在毫無所覺,快速地翻閱周刊,又猝然瞪大了眼,好象發現什么似的——
  錢曉竺略撐起身。“你也買了周刊?”
  范亦萩發出窒息般的喘聲,惊魂未定地撫著胸前。“你回來了呀?!”倏然,她徒勞地想藏起正擋在胸前的周刊。
  “沒關系的,我知道上面又有我的照片。”錢曉竺坐起身,刻意俏皮地做個鬼臉。
  范亦萩放棄掩飾,口气气憤地說:“我已經警告過袁效舜、常崇堯,不准再跟監偷拍你的照片,否則我就鬧到校務委員會去,他們實在太過分了。”
  “他們不是偷拍,是——”錢曉竺吸一口气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經過网球場,我不是故意去的,就是上個禮拜二体育課的時候。”她急急地替自己辯護。“我一看到他,馬上就轉回頭了。”
  范亦萩瞄了一眼照片中的錢曉竺正低頭回身,不知是否因照相角度的關系,反而更加強了效果,引人一眼就瞧見她低斂的眼睫間泛著隱約的剔透水光。
  這又會惹來一番議論,范亦萩心申不由替錢曉竺不平起來。做錯事的人并不是她,但她卻是備受譏笑批評的一力;只因為江柏恩在長相、家世上占了优勢,就決定了是非對錯?這世界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
         ※        ※         ※
  同時感到憤慨的并不只有范亦萩。
  “媽的,這期又有了!”朱毅惱火地卷起周刊拋向牆壁。“真想找個人去捅‘傳媒社’那兩個小子。”
  “你講話可以再粗魯些。”何秉碁沒好气地堵他。
  “我這叫男子气概,你懂不懂?”朱毅橫眼擺了個很江湖的姿勢。
  何秉碁一翻白眼,懶得理他了。他轉向張漢霖說:“我們該想想辦法,我真不習慣那樣的柏恩。”
  朱毅快人快語:“是呀,心里有什么不爽就發泄出來,干嘛憋在心里陰陽怪气的。”
  “你這是建議柏恩去揍錢曉竺一頓嗎?”張漢霖調侃地吊高一邊眉毛。
  “呃……也可以呀,如果柏恩真想揍她,我不反對。”朱毅歪著一邊脖子,很義气地嚷著。
  不愧是姓ㄓㄨ的。何秉碁無聲歎息。柏恩對錢曉竺這事絕不僅是揍人這樣單純的情緒反應,而是更复雜、更深沉的,說不定他真的——
  “也許對柏恩來說,錢曉竺是与眾不同的,她不像柏恩以前交往過的女朋友。”張漢霖試著提點朱毅。
  朱毅心有同感地頷首稱是:
  “你說的有道理,我這輩子還沒看過這樣會哭的女人,事情都已經過了三個月了,她還能一看到柏恩就落淚。都是她動不動就哭,哭坏了柏恩的心情。啊,有了,我知道怎么解決這件事了!”他興奮地拍擊大腿,掩不住得意地宣布自己偉大的想法:“只要讓她不哭,不就成了。”
  其余兩人當他是白痴地瞟他一眼,不想白費力气開口。
  “你們不覺得這是絕頂聰明的好主意?”他不解他們的反應。
  張漢霖勉為其難、配合地問道:“請問你怎么讓她不哭?”
  “叫柏恩愛她嘍。”就這么簡單。
  “恐怕他已經愛上了……”何秉碁嘴里嘀咕著。
  朱毅沒听清楚。“你說什么?”
  “沒什么。”何秉碁不想點醒遲鈍的朱毅。
  “你以為柏思會听我們的嗎?”張漢霖思考著可能性。
  朱毅嗤笑一聲。“哈,反正又不是真的,柏恩都已經騙過她一次了,再騙她一次又怎樣?”
  朱毅的腦袋實在很餿,但——這卻是個強迫柏恩面對事實的好机會。何秉碁思索后道:“值得一試。”
  “朱毅說得簡單,可是也要柏恩肯才行得通。”張漢霖不表樂觀。
  “為什么他不肯?只不過是哄哄她,就解決了大麻煩,要是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馬上下手,把她給——”
  “你這么有興趣就去呀。”
  突然傳來江柏恩明顯不悅的嗓音。
  “呃……你來了。”朱毅縮著脖子緩慢轉過頭,尷尬地搔搔耳腮。“嘿嘿,我怎么可能對她有興趣呢?”
  江柏恩緊繃著臉說:“你沒興趣的東西我就該有興趣嗎?”不知為何,他突然間有种想擰斷朱毅脖子的沖動。
  “不是這個意思——”現在他是動輒得咎,得好好斟酌該怎么開口。
  他的語气愈是平淡,自己的應對愈是得小心,朱毅在心中警告自己;朋友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當平時為人瀟洒爽快的柏恩開始挑人語病,就是他發火的前兆;到時他犀利的言詞絕對會殺得人抬不起頭。
  “仔細想想,朱毅這主意還不賴。”
  慣常与朱毅唱反調的何秉碁也附和起來,江柏恩質疑的眼神銳利地射過去,何秉碁佯裝沒瞧見地繼續說:
  “錢曉竺個性天真耿直,掌握她的情緒可說易如反掌。”
  “就怕你一招手就收服了她,怪沒挑戰性的。”張漢霖接口說,擺明了他心里打著跟何秉碁一樣的念頭,他們都想借著再次接触錢曉竺的机會,幫助江柏恩厘清情緒。
  “我不想再惹上這個麻煩。”江柏恩一口回絕。每次見到她,對他都是一种磨難。
  朱毅沖口說:“你根本從沒甩掉過她那個大麻煩。”
  “朱毅,不如你提供些賭注來增加這場游戲的樂趣。”何秉碁煽風道。
  “沒問題,柏恩你想賭什么自己說。”
  “我贊助一份。”張漢霖附議。
  朱毅怪聲怪气地說:“喲,大財主開口了,這下你肯定抗拒不了誘惑了吧?”
  江柏恩不發一語,面無表情地望著三人。為何他們要這樣逼迫他?
  “你沒自信能再次哄騙她到手?”何秉碁拉長語調,增加怀疑的成分,
  “不是。”江柏恩繃緊的五官閃過惱怒,咬著牙說:“我說過,我不想再見到——”
  “你在擔心什么?”張漢霖不讓他有說完話的机會接續著問。
  “我沒擔心什么!”漸漸提高的音量泄漏他心中的混亂。
  “那就OK啦,就這么說定。長痛不如短痛,我們現在就去把這個麻煩解決掉。”朱毅立刻帶頭出發。
  “我沒答應你。”他出口欲阻止朱毅的行動。
  何秉碁刺激道:“難道你怕她?怕跟她弄假成真?”
  “當然不是!”他連聲否認。
  “那我們還等什么?”朱毅不解地問。
  他惱火地瞪了一眼朱毅及佯裝無辜卻有股陰謀味的何秉碁、張漢霖。
  該死!江柏恩詛咒一聲,心中的掙扎敵不過潛意識的渴望。他出乎意料地輕易屈服,大步越過朱毅,粗魯地推開門,一扭頭,惡气地說:
  “你們不是想看戲嗎?還不走!”不等他們反應,他反手大力甩上門,自個儿走了。
  “哇!他反應還真激烈,該不會真對她有什么吧?”
  听見朱毅的自言自語,何秉碁、張漢霖互望一眼,心想他終于開竅了,不料又听到——
  “哈哈!那怎么可能!柏恩的頭殼又沒坏掉!”朱毅還夸張地拍擊著自己的額頭。
  天!真不曉得他是怎么考上醫學院的!該不會是朱爸罩的吧?唉——兩人同時為朱毅的前途感到悲哀,默禱三分鐘。
  “咦?你們兩個不去嗎?”朱毅回頭對上兩位面容肅穆的好友,困惑地擰眉問道。他們干嘛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去!真搞不懂這兩個人。
         ※        ※         ※
  “曉竺,外找。”
  自午睡中被喚醒的錢嘵竺納悶誰會找她,謝過來叫人的同學后,她迷迷糊糊地出宿舍,沒發覺身后跟了一票好奇的女同學。
  “她來了。”朱毅宣布。
  江柏恩將視線投注在她身上——她表情困惑地看看四周,移動著視線尋找,不意間對上了他深沉的眸光;她像被符咒定住似的一動不動,不信地輕眨了一下眼,無來由的酸澀襲上眼眸間。
  “快去,她又要哭了。”朱毅有些恐慌地退了一步,倉皇催促。
  江柏恩不自覺的,舒緩喉間不熟悉的緊繃;只要見到她流淚,心中就又生起几近恐慌的不明情緒。
  “天啊,她的眼淚就像自來水一樣,說來就來。”
  朱毅大惊小怪的叫聲惊醒了錢曉竺,她惶然抬眼四望,發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掩不住難堪,她哽咽地低頭,回身想躲開。冷不防地,江柏恩攫住她的手臂。
  她愕然地仰首,因哭泣泛紅的臉頰淚光交映,兩顆斗大的閃閃淚珠挂在眼角輕顫,完全不知所措。
  “你哭得難看极了。”他是不懂得安慰人的。
  她表情一抖瑟,雙唇微顫動,還不及說什么,眼角的淚就咕嚕咕嚕滾落。
  “該死!”
  江柏恩咒罵一聲,一把扯近她,一手扣住她顫抖的下顎,修長的手指以令人意外的輕柔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她惊訝一愣,心里燃起一抹冀望,她有如落水的小狗兩眼巴巴地凝望著他。
  他回避她懇切惹人心疼的眼神,僅不斷揮去她悄悄滑下的淚水。她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消逝——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不該奢求的……失望落寞的情緒漲滿胸間,轉化為傷心且丰沛的淚水。
  江柏恩發覺她的淚水不僅不停歇,反而有加強之勢,心中緊窒不安的情緒也隨之加深,他忍不住焦躁地命令道:
  “別再哭了!”
  她應聲訊然而止,抽抽紅紅的鼻尖,想到自己悲慘的初戀愛情,哽咽一聲又繼續輕泣……
  真搞不憧她為何有流不完的淚水,就算女人真是水做的,也該節制一點。江柏恩心里雖嘀咕著,仍無奈地伸手將她納入怀前,一手環擁她的背,一手揉搓著她的頭頂,深吸一口气說:
  “你再也沒有哭泣的理由了,別哭了。”
  錢曉竺埋首在他寬廣的溫暖怀抱啜泣,無暇細究他為何怀摟自己,只是貪婪地沉浸于難以想象的幸福感中,好半天才听進他說的話。
  “你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她猛地以手肘撐開兩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問。
  他不擅面對自我的情感,雙眉別扭地蹙起,直覺防備地僵著聲說:
  “沒什么意思。”
  錢曉竺唇角難過地住下墜,剛升起的一絲小小希望又化為泡影。失意的愁緒哽窒咽喉,她的心似缺氧般的難受。
  “你再哭,我就收回剛才的話,不要你了。”江柏恩注意到她逐漸彌漫水霧的眼眶,連忙警告。
  這回,錢曉竺終于了解他的意思。
  “哇!”她扑進他怀里放聲大哭。
  被嚇了一跳的江柏恩挫敗地望著上天,硬是無法把适才的威脅付諸行動,掙扎半天還是認命地環住她,任她去哭個痛快。
  她不再克制這段時間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傷痛与委屈,所有的情緒一古腦地釋放出來: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如果你真愛我……我真的沒辦法忘記你,我一直等著你,可是你都……不理我。你怎么可以讓我等這么久……這么久……”她不斷捶打他的胸膛直到泣不成聲。
  “幸虧柏恩從小被江伯父磨練慣了,否則這么打怎么受得了。”朱毅嘖嘖咋舌,轉身表情正經地對張漢霖与何秉碁說:“女人的力量真是可怕。咱們共勉之、共勉之。”
  “你自己當心吧,老是害人自殺,有一天會受報應的。”解決了江柏恩的事,何秉碁也有心情說風涼話了。
  “喂,你別詛咒我,你們兩個也是半斤八兩。”
  “怎么把我也拖下水了?”張漢霖喊冤。
  “你敢說你沒傷過女孩子的心?”朱毅理直气壯地說。
  張漢霖支支吾吾地無法否認,何秉碁勾住張漢霖的肩膀,支持地說:
  “不怕、不怕,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抵不過他一個人造的孽,上天有眼不會先找我們的。走吧,我請你吃大餐。”
  朱毅气得直瞪眼,對著他們哥倆好的背影大吼:“何秉碁!等我,你別想省掉我這份!我今天非吃得你傾家蕩產不可……”
  另一頭,錢曉竺經過一番發泄之后,終于風歇雨止。她吸了下鼻子,揪起他的襯衫,就著已略潮濕的布料磨蹭淚痕未干的臉頰;突然感到一陣羞赧,身子一縮,悶著頭囁嚅:“對不起。”
  “沒關系。”他低沉好听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等了一會儿,不見他再說什么,她不禁擔憂起來。
  “你是不是后悔了?會不會明天又不理我了?”說著,她緊張地仰起臉問。
  “絕對不會。”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隨即因自己語气中的堅定而惊訝。也許他只是不想再經歷一次洪水泛濫……他猶如困獸之斗地試圖說服自己,卻在電光火石的瞬間愕然明了
  原來他的心早在不知不覺中淪陷。
  錢曉竺松了一口气,渾然不覺地偎近他緊繃的胸怀,羞赧輕語:
  “謝謝你。”
  她這般謙卑的言語,迅速撫平江柏恩激蕩不已的心情;無以名狀的感動澎湃胸口,充塞胸怀的點點情愫早已默默滋長茁壯——
         ※        ※         ※
  六月小暑,驪歌聲中送走了博士、碩士、學士班畢業生,在校生正經歷歡樂暑假前的痛苦關卡——期末考。
  才考完第一天,錢曉竺就有些熬不住了。說好期末考這一周不聯絡、不見面的,而她卻不止一次埋怨自己,干嘛提出這种餿主意。好不容易最后一科考完了,只剩“國際關系”的報告交出去就解脫了。
  轉動著手中的筆,她的心緒已自桌上敞開的教科書飄開。這個暑假她到底該不該留在台北呢?舅舅跟表妹一直期盼她能回嘉義團聚,可是他在台北——要是申請學校順利的話,最晚九月他就得离開台灣了,他們能相處的時間竟足那么短暫。
  唉——她到底該怎么辦?她抓著頭發,絞盡腦汁想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走了。”范亦萩開門走了一步,回頭囑咐說:“快點寫,助教說只剩三個人沒交了。還有,等你決定好留在台北還是回嘉義后,打個電話通知我。”范亦萩因為家里交代,學校課業一告段落就得立刻返家。
  錢曉竺保證地連連點頭。
  原本對錢曉竺如此輕易原諒玩弄她的江柏恩感到不諒解的范亦萩,与她冷戰數日后,耐不住關心,又与她恢复情誼。
  有亦萩這樣知心的朋友真好!錢曉竺洋溢幸福地笑著……
  不一會儿,剛走不久的范亦萩又打開房門,沖著傻笑的錢曉竺說:“樓下有你的電話。”
  跟范亦萩結伴下了樓,她轉住宿舍辦公室接電話。瞬間,她全身為之凍結,臉上慘白無血色——電話中自稱是警察的男人,單調平緩地告知,她的舅舅跟表妹因為車禍。現正在加護病房急救。
  “同學,你怎么了?”
  她渙散的眼神對上詢問的教官,一時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有如懸浮在夢境中,遲疑地對教官搖了搖頭。
  教官微微一笑,又說:“如果沒事,請把電話還給我。”
  她交出手中緊握的話筒,發愣地看著教官背轉過身撥電話,半晌才移動發軟的腿跨出辦公室——最初的惊嚇過去,不得不接受事實的腦海,混亂的思緒正快速攪動。
  她得立刻回家!唯一清晰的意念浮出腦中,她飛快奔回房間,胡亂裝了一些東西,急忙下樓;突然記起,她得通知他們——亦萩尚未回到家,她留了話,說自己有急事回嘉義去了;江柏恩的房間沒人接听電話。
  但离開以前,她迫切地想見江柏恩一面,仿似見了他就能保證一切平安無事,也許這時間他會在社團。她提起行李,急切地朝网球社奔去——
         ※        ※         ※
  剛打完球,他們全癱在社團教室里,享受涼爽的冷气。
  “冰啤酒來了。”
  何秉碁的弟弟何欽賢被派去跑腿,他吃力地提著一大袋的啤酒進來,回身踢了門扉一腳,顧不得虛掩的門,急忙把啤酒堆上桌面。
  何秉碁、張漢霖——打輸球的一方——掏出冰啤酒,一罐罐拋給挂著胜利笑容的朱毅跟江柏恩。
  “今天真是痛快!”朱毅一連接了半打啤酒,暢快地痛飲。“可惜,下周一開始我就得到醫院實習了,你們也各走各的了。”
  這學期江柏恩、張漢霖与何秉碁都從研究所畢業了,其中江柏恩、何秉碁兩人計畫出國,張漢霖進入家族企業工作。
  “想不到你也會對我离情依依,太感動了。”何秉碁取笑朱毅。
  江柏恩淘气笑道:“朱毅指的是漢霖跟我,你別自作多情。”
  “真的?”何秉碁裝出惊訝的神色,指著朱毅說:“你真是太傷我的心了,把我的冰啤酒還給我。”惹得大家笑得差點岔气。
  朱毅去了一個捏扁的空酒罐給他。“拿去,讓你傷心個夠。”
  何秉碁俐落接住,朝江柏恩的方向使個眼色說:“傷心的可不止我一個喔。”
  “你們斗嘴,別扯到我身上,”江柏恩警覺地抬起眼。
  自從江怕恩与錢曉竺复合以來,何秉碁、張漢霖兩人就以在粗神經的朱毅面前捉弄他為樂。看在他們當初撮合有功的分上,他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地隨他們去,但今大可是有外人在埸。
  張漢霖一見江柏恩介意,嘻鬧的興致越足高昂。他故意提起:“你對我的學妹到底有什么打算?”
  “江大哥,你跟錢曉竺到底是真是假?”何欽賢立刻好奇地插進來。
  “當然是假的。”朱毅自作聰明地說。
  “真的?”何欽賢表情疑惑。前一回打賭的事他略有所聞,可是后來盛傳江大哥親自到女生宿舍去……
  江柏恩含糊地說:“看朱毅怎么說就怎么嘍。”他不想也不必在眾人跟前剖析自己的感情。
  “是嗎?”何秉碁、張漢霖有如唱雙簧的高聲唱和。“不知是哪個某人偷天換日,拿塊破布換走了社里高級毛料的抹布。說起我們鎮社抹布,那可特別了,有兩條長長的袖子,看起來就像是件毛衣。”
  “你們兩個別太過分。”江柏恩臉頰飄過罕見的一抹紅,他羞惱地瞇起眼,威脅地瞄視笑得好不得意的兩人,警告式的一字一句說道:“要知道風水可是會輪流轉的,小心你們將來——”
  這番話,听得何欽賢一頭霧水,他又問:“大家都猜這回你是玩真的,從沒見過你跟別的女生在一起超過三個月的。”
  江柏恩橫了眼完全不懂節制、捧腹笑著的何、張兩人,故作不在乎狀地對何欽賢說:“要是我拒絕了她,學校豈不是又要鬧一次水災?”他輕松地下了結語,希望能就此結束這個話題。
  “對,他是在做善事。”何秉碁看出江柏恩的不自在,勉強忍住翻騰笑意。
  “古語有云:為善不欲人知。”張漢霖意味深長地補充。
  朱毅搞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啜飲一口啤酒,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柏恩,你還沒說你要什么。”
  江柏恩疑問地轉頭,朱毅提醒道:
  “漢霖也有分的,你忘了?我們兩個不是說好提供獎品,以彌補你再追錢曉竺一次的犧牲。”
  离門最近的張漢霖好象听到門外喀啦一聲輕微异響——他直起身,探了探門縫,沒看到什么,順手合上了門。
  “原來你們又打賭了!”何欽賢兩眼睜大興奮地說。
  “那只是玩笑,不當真。”何秉碁交代弟弟:“你別說出去。”
  朱毅不解地說:
  “打賭的人又不是你,緊張什么。”隨即轉向江柏恩說:“我跟漢霖都是輸得起的人,柏恩你想要什么東西?快說。”
  江柏恩搖搖頭,他早忘了這回事了。真要論起誰該送誰,反倒是他該感謝他們使計推了自己一把,讓他認清了對曉竺的感情;這輩子,他是再也不會放手了——他沉思的臉上因想到錢曉竺而泛出笑容。
  朱毅還想繼續說下去,張漢霖阻擋地岔開話題道:
  “既然柏恩都說算了,就當沒這件事。突然覺得有點餓,走吧,我請客,隨便你們要吃什么。”
  江怕恩也隨著站起身,跟他們步出校門。
  “別算我這一份,我先回去了。”
  何秉碁知道今天是錢曉竺最后一天期末考,他了解地回頭,對江柏恩眨眨眼,低聲戲謔道:“回家等電話吧,痴情男。”
  反過身催促何秉碁的朱毅听到了只字詞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問:“吃什么難?有什么我們吃不到、吃不起的?”
  何秉碁朝上一翻眼,勾住朱毅的肩膀。
  “走吧,有些事你是永遠也不會懂的。”他感歎地搖頭,想起了什么又抬眼交代朱毅道:“別再相信坊間的傳說,什么吃腦補腦的,沒用的。”
  “什么吃腦補腦?”朱毅听得是一頭霧水,過了半晌才疑惑地大聲問:“你這是拐著彎罵我豬腦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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