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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漸濃的夏意,伴著無邊無際的午后陣雨,惹得人心煩悶不順遂,卻又無法可施。
  唐詩意不再与樂揚口唇相稽,反而是适切地拉出兩人的距离,不愿靠他太近,卻又被他傷得魂魄俱散。然而,一連數天的淡然,看在樂老爺子的眼底,卻又是另一樁煩心事。
  若是知道那一日的下午會發生那樣的事,他可是死也不會為了媳婦儿而上那文卷小舖同唐老爺子問理,任由整座揚音閣鬧得風云變色。
  對于這對似怨偶的佳偶,他得想個對策,否則讓這兩個小家伙繼續成天相見如不見,教他的孫子怎么來到這個世界?
  今儿個外頭細雨霏霏,揉合了大廳外蓮花池里的濃馥香气,該是個雨中賞蓮的偷閒好時机,但他卻得硬著頭皮將他疼愛的媳婦儿喚到面前,以話探她虛實,再擇以妙計,好讓他的孫子早日來到揚音閣。
  “詩意,這几日揚儿可有安分一些?”樂老爺子呷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探查她的神色,只見她益發清瘦的身子一僵,呆了半晌才回他一句。
  “夫君近日皆待在工房里,不敢懈怠。”
  唐詩意斂下一雙黯淡無光的死灰眸子,菱唇淡淡地扯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落在她持力掩飾的哀凄里。
  她是多么不想听到這名字,但私心底卻又是放肆地想念這名字的主人,可每每想起,心頭總是劇烈的跳動著,像是排拒那突來的傷害,卻又無力抗衡,只能任由血水淌出,在口中嘗到那抹苦澀。
  是苦,是比起爹傷她的傷,還要苦上几倍。
  一旦憶起他挂在唇上譏諷的笑痕,憶起他深沉眸子里浮現的訕笑,她便覺得碎心折魂,可卻又嘗到了濃濃的相思苦;不該再搭理那無情的人,但私心里仍是不斷地為他的注視而心中紊亂,厚顏無恥地祈求他能再多看她一眼,哪怕沒有半絲怜惜亦無妨。
  曾几何時,她變得如此脆弱而卑微,硬是拜倒在他的腿下,求著他的眷戀、向他乞怜?
  她總算明白了,當一個女人跟在男人的身后亦步亦趨時,并不代表那個女人是被世俗所牽縛,反而是出版于她的真情意、出自于她的心甘情愿,只是這個淺顯的道理,她直到現在才明白。
  為何向來自詡聰穎過人的她會一直曲解其中的緣由?是不是她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致沒讓她看清整個事實?
  娘的視線之中,透露的便是這樣至深的情感嘛!

  “詩意?”見她想得出神,樂老父子不禁出聲喚回她的心神。
  “公公。”唐詩意迅速尋回朝四處飛騰的思緒,一雙翦水幽眸依然是一片死寂,黯然地嵌在她削瘦的粉臉上。
  “我見你与揚儿之間似乎處得不甚融洽……”樂老爺子歎了一口气,總算把心底積壓許久的疑問問出口。与其要他再繼續看著自個儿的獨生子成天失魂落魄地風花雪月,見他最常識的媳婦儿清麗的玉容像是失了生命的花儿逐日凋謝,他倒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跟老天賭上這一把,只看他的手气好不好,但也要看他下的劑量夠不夠重,以便能爭得小倆口日后恩愛兩相歡。
  橫豎這人生原是一場賭注,看是要爭得一世,亦或是相思兩頭空,全都要看老天對這對陰錯陽差的夫妻疼不疼愛了。
  “公公直說無妨。”她淡淡地開口。
  她幽麗的眼眸睇向外頭紛飛的細雨,驀地一陣苦澀涌上心頭,不禁揣測著公公的心意。
  “詩意,不是爹不仁棄你不顧,而是爹瞧你和揚儿之間极不和歧途,遂爹便想……”樂老爺子說得口干舌燥,硬是無法將話說得完整。
  想不到不過是個試探性的言語,竟會艱澀得令他難以開口。
  “公公想為夫君納妾?”她將失焦的空洞眼眸自門外移到樂老爺子身上,絕艷的臉龐上依舊是一抹淡淡的、看不出痕跡的笑。
  她早猜到了不是嗎?
  果真如爹所說,女子有才有貌絕非好事,遂爹只求她別讓樂家給休了,給他唐家留下顏面便成。
  她的人生自她光芒嶄露的那一刻起,便讓爹給下了預測,但她不服,不斷地抗拒著,終究是抗拒不了天,推翻不了這個左右她人生的天,更跳脫不出這個束縛她一生的天。
  她該要認命的不是嗎?
  在這婦人無權的時代里,她不知道她還能反抗什么,她也不知道她這一雙不全的手還能緊握住什么,除了認命,又能如何?
  肩膀丰這一雙丑陋扭曲的手,唐詩意不禁自歎,若是當初王媒婆沒搞錯這婚嫁,若是她沒嫁進揚音閣,而是嫁進了紫宣堂,她或許可以過得好一點。但這事儿沒經歷過又怎能比較呢?
  “詩意……”瞧風她臉皮那一抹飄渺得似乎隨時都會令她消失的笑容,樂老爺子心底沒來由的一惊,不禁捫心自問,他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
  若是事情沒照他的想法走,可不知道會落得什么下場。
  唉,早知道他這個人賭運向來不佳的,但這褲子都已經脫了,豈有不下池淋浴一番的說法?
  “男人娶妻納妾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詩意豈會不懂?”她突地自嘲地笑了笑,翦翦幽眸淌著亮光。
  這天底下的事豈有她不懂的?但她懂了,并不代表她便會欣然接受。她很清楚,她不過是個女人,是個無力扶天的女子,她所該做的事便是認命,除了認命,還是認命。
  “你的意思是說?”見她以笑掩去一臉的酸澀,樂老爺子的心頭更是一陣狂顫,直覺得她笑得愈是燦爛,眉頭愈是跳動得猖狂,像是隱隱約約之間在告誡他什么似的。
  “詩意認為夫君似乎挺愛風雅樓的襲衣姑娘,不如請公公安排,擇日為那襲衣姑娘贖身,將她納為夫君的妾。”她依舊淡然得如一陣輕掠而過的風。“襲衣不俗,詩意懂得夫君疼愛她的心。”
  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适之文,故曰,夫煮天。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行違天則罰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
  既然這女誡便已決定了女人的一生,她除了順天、成天、事天,又能如何呢?
  她會努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度,絕對不會讓自己再逆天而讓爹蒙羞。

  回到房內,唐詩意很意外一抬眼便見到慵懶地躺在床榻睥樂揚,令她不禁呆愣在原地,直以為思念凝成幻影,將他的神魂催到她的面前。
  他怎么來了?
  不,應該是說,他怎會回來了。畢竟,這里也是屬于他的房間。
  “上哪儿去了?”他斜睨著她急忙將雙手縮入袖中的舉動,不悅地調回視線。
  “同公公聊聊去了。”她淡淡地揚笑,不似初相識時的劍拔弩張。
  唐詩意緩緩地走到他的身旁,溫柔地坐在他的身側,引得樂揚古怪地凝睇著她,感到她今日的不對勁,但他也只是不語,等著她的下文。
  “夫君想納妾嗎?”
  原想要一气呵成、假裝不在意、洒脫地將話說明白,豈知話一出口,仍是抖顫的,以以平撫。
  心痛得像是万針穿刺,直抵心扉最脆弱的部位,而藏于袖中的手指更是緊緊地掐入掌心之中,泛出縷縷血絲。原以為自己可以忍過去的,但自心間蔓延至靈魂的痛楚是恁地深沉,令她無以顧及每一處淌血的傷口,只能緊扭雙手,任由指甲刺入手心肉里。
  “怎么?唐大文人打算要我納妾,這可真是一點都不像欠了。”樂揚冷然地哼笑一聲,慵懶邪鬼載地凝睇著她一臉慘灰。
  他可還沒忘了她的伶牙俐齒,沒忘了她是怎地怒斥他手流不知恥;對這時代怀有逆心的女人怎會開口要他納妾?
  這簡直是笑話!
  他倒宁可相信臨安會下起漫天大雪,也不愿意相信她所說的違心之論。
  “詩意打算讓夫君納襲衣為妾。”在爹視而不見的生活十几年來,她已經習慣在生活中摻入欺騙自己的謊言,而現下再多一點自欺的謊言又算得了什么?
  心再痛再苦,思念再深再濃,期望再急切再奢求,所有的希冀終會破滅,所有的痛楚惆悵都會隨著時間而慢慢忘怀。就如同爹對她的傷害,她也可以花個十几年釋怀,至于他的傷害,雖然可能得多花一點時間,但終究洹可以忘動的。
  “你是同我說真的?”樂揚冷不妨地坐起身,眯緊一雙詭譎辨不出眸底光痕的魅眼,直視著一臉泰然的唐詩意。
  他這個自視頗高的妻子,居然要為他納妾?
  “是啊,我覺得襲衣這女子不俗,又能与你彈箏相悅,實在是极難得的一位女子。”唐詩意被他瞧得不自在,赶緊撇過臉去,不敢再任他肆無忌憚地看穿她心底的想望。
  若是可以的話,有哪一個妻子會愿意自個儿的夫君納妝?有誰能夠真正容下另一個女人与她爭奪斗艷,与她共享一個夫君?
  “你倒是好大的度量!”
  樂揚的大手一探,立即將她扯進他的怀里。
  他的妻子居然抗拒他到這种程度,甚至恨不得赶緊將他推給另一個女人!?這是意味著她不想再靠近他嗎?是為什么?難不成是為了那一個奪去她清白的男人,遂她要為他守身?
  是否太慢了?這個舉動是否顯得太遲了?
  “你不是老嫌我不夠嫻淑?遂我現在為你納妾,也算是表現出我大方的一面,這不好嗎?”她微蹙眉頭,任由幽怨的眼眸掃視這室內的每一項物品,也不愿意正視他。
  怎么,她這樣做也錯了嗎?
  古有女誡以做女子行為范本,故日,女子若有容,應為夫納妾,以顯主母之風范,遂她做了,努力地讓自己拋卻那清高的言論,將自己縱入一片紅痴綠嘖的紅塵地界里。
  “為我納妾是你的希望?”他冷冷地再求一次答案。
  “是的。”
  “你覺得我應該納妾?”
  “我以為以你和襲衣姑娘的感情,你定是想納她為妾的。”她不過是順著公公的意思再揣度他的意思。
  “你自以為你是誰,竟能夠為我納妝?”他的大手使勁地扯住她高綰的發髻,簪花金釵、翠花流蘇皆落下,發絲如瀑散落。
  她分明是為掩飾自己的罪行才捉他當墊背的。
  她是打算离開他,好讓她可以与她所愛的人雙宿雙栖嗎?她是在痴人說夢,他宁死也不會成全她!
  “我……”望著他如猛獸般的狂猛野烈,幽沉的眼眸仿如是鬼魅一般的浸滿魔性的詭痕,唐詩意頓時語塞,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是不是打算要与那個野男人离開這時,好讓我背負著臭名,一輩子無法在臨安城立足?”他將她刷白的小臉拽到他的面前,額怀額親密地碰触在一起。“你信不信在你打算毀了我之前,我會先讓你身敗名裂?信不信我會讓你唐家一輩子無法在臨安城生存下去?”
  若是她真打算狠心待他的話,他可是一點也不會心軟的。魔佞錳猛的眼神警告著唐詩意。
  她不過是順著公公的意思打算為他納妾罷了,為什么會扯出令人膽戰心惊的事來?
  “你別以為我真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你的心底一直懸著個男人,但我告訴你,我沒有因為你的不貞而休掉你,已經算是仁慈了,千万別逼我把你休回唐家!”
  望著她微啟的朱唇,兩泓秋水仍是一片迷蒙地望著他,他突地俯下臉,殘眶地覆上她柔軟的唇,霸气而貪婪且帶點懲罰性地索吻著她生澀的唇,大手更是飛上她胸前的渾圓,恣意而放蕩地掐揉。
  “放開我!”她驀地推開他,一張粉臉紅里乍白,瀲灩的水眸含怒挾恨地瞪視著他一臉的狂然。
  她終于听懂他話中的意思了,也總算搞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原來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相信過她的清白,甚至以此為題在她身上大做文章,荒唐地斥責她。
  她是獨立特行了些,但那并不代表她是一個不知恥的女人,更不表示她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倘若他真是一點也不喜歡她,他大可以不要接近她、不要碰她、不要扰亂她現下平靜的生活;但是他像是報复一樣,不但譏諷她、嘲笑她、傷害她,甚至盡其一切地將她的自尊丟在地上踐踏。
  她……多可悲!
  掏盡心肺地愛他,他不領情便罷,為何還要殘酷地蹂躪她?
  “滾!”唐詩意像是發了狂似的大吼,一把將他推出床畔,聲嘶力竭、淚如雨下。“滾出我的房間,滾得遠遠的,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沒那資格赶我!”他的手扯住她揮舞的小手,雙眸詭邪地凝視她抖得如秋葉飄零的身子。“而且你最好也別逼我休妻!”
  “你休吧,休了我吧!終其一生,我不愿再見到你!”她史牙怒道,淚水順著滑如凝脂的粉臉滑下,淌濕她的襟口。
  夠了,一生有愛便已足夠,何必再奢求被愛?
  只怕得不到心中希冀的愛,反倒是被人傷了一身,痛楚得躲回自個儿的天地,獨自舔著自個儿的傷!
  若不愛好,便放她走吧,要她日日夜夜望著他無情而傷人的眼眸,她宁可背負丑名,在道觀里過完這一生。
  “你真是打算离開我?”他咬牙悶哼道,雙眸瞪如火炬,怒收眉齊飛沖天,有力的雙手更是掐疼了她。
  “是詩意太過丑陋配不上你,請你休了詩意吧!”淚水緩緩地淌下粉臉,眉宇之間仍是文人的倔傲。
  這樁婚事原本便不應該性的,原本他們兩個在姻緣簿上便是無銜接的,是神差鬼使才會令錯誤性,而她現下要拒絕這一項錯誤,徹底地結速這一段不應該存在的婚事!
  這樣互相傷害的日子太累了,她一點也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到此為止吧,痛到此便夠了,夠了……
  樂揚緊眯起厲眸,來回梭巡著她真切的臉龐,無一處不說著她欲离去的堅決,心頭如万箭穿心般地鑽入心底,神魂俱滅。
  “好!”他的眼瞳驀地閃著邪芒,啞著嗓子暴吼道:“我就順了你的意,把你休回唐家!”
  若是她真要离開,他要個有体無魂空殼子也無用,倒不如放她遠走,也好過自己一輩子情傷。
  話落,他便拂袖而去,頭也不回,令人感覺不到任何的不舍,遂唐詩意的淚水落得更是猖狂。
  他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心疼,在他的心中,她的存在竟是渺小得激不起任何漣漪。
  想開口喊他,然而傲气卻哽在她欲開口的喉頭上,滯礙她的話語,令她只能無助地垂下細肩,緊咬下唇,任由滲出的敵國絲和著淚水淌在她的衣襟上,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腥紅色。
  繾綣心戀的無塵秋水直望著那已不見樂揚蹤影的大門,淚水像是滂沱大雨一般,狂然地滴落,刺痛她的眼眸。
  捧著疼痛的胸口,她終于放聲哭倒在床榻上,訴盡她一生走來的落寞哀愁,道盡她卑微祈求被愛的希冀,然而她的傲气并沒有令她放任脆弱太久,不一會儿后,她起身拿出手稿,提起筆來,洋洋洒洒地落下几個字,抹去臉上干涸不了的淚水后,毫不戀棧地出走……
  若是他可以不在乎,那她也可以堅強地假裝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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