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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今天天气很好,晴天,藍空万里無云;偶有一、兩只吵雜的麻雀自窗口飛過,扰亂平靜無波的空气。
  “我究竟什么時候才可以出院啊?待在這儿,啥事也沒辦法做,我簡直快發霉了。”芷凡皺著鼻子,怨聲載道。“請了一堆假,期末考也快到了,看我拿什么東西去考!希望老師不要當個大餅給我才好!”
  “你若不整天像只麻雀般吱吱喳喳叫,讓体力快快恢复,醫生早送你出院了!”于紹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只會說些風涼話,不理你了啦!”
  “那可千万使不得,否則誰要照顧你?”他又追加一句。
  芷凡捏住自己的雙頰,對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以示抗議。結果,只惹得于紹倫發笑。
  叩!叩!一陣敲門聲傳來。
  “是誰?孟芸沒說今天要來啊!”芷凡睜著雙疑惑的眼,盯著于紹倫問。
  那一瞧,讓他渾身不自在,有如芷凡知道了昨晚他和盂芸之間發生的事。一股厭惡感不覺地涌上心頭,使得他心情大坏。
  “請進。”他說得嚴肅而僵硬。
  “哥,你干嘛那么凶!”芷凡不了解自己說了什么惹得他生气,輕聲斥責他的行徑。
  韋康磊一身米白休閒西裝,搭配純白襯衫及淺棕色的領帶,手上捧著一把淡紫的桔梗花,面帶微笑推門而入。
  “你是誰?”芷凡從來沒見過這人,滿臉的困惑。
  “我姓韋,名康磊,是特地來向你致歉的。”
  “致歉?”芷凡更迷糊了。“我認識你嗎?你為什么要向我道歉?”
  她的疑惑還沒得到答案,于紹倫劈頭就是一句:“你來做什么?”他的怒气轉了個彎,此刻鋒頭全指向韋康磊。
  “對于令妹所受的傷害,我覺得我們必須擔負部分責任。因此,我想先過來探望令妹,看看她的傷勢及恢复情形,順道了解所需的醫藥費用。”韋康磊誠懇地說。
  一輛車頭系著玫瑰花束的黑色賓士閃過芷凡腦海,迅速撞向她記憶最深處……
  “你是那個新郎?”芷凡恍如大夢初醒,惊慌地問道,眼中有巨大的恐懼。
  “不,不,我不是!新郎是我哥哥,我不過是我哥的伴郎。”韋康磊厘清。
  一陣猶豫之后,芷凡忍不住開口:“他現在怎樣了?”
  “我哥嗎?”
  芷凡困窘地點點頭。
  “不是很好,但他努力在振作了。”韋康磊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芷凡不是很喜歡這個答案,卻也別無他法。她禁不住繼續問:“那新娘呢?”
  這次,韋康磊的臉是真的垮下來了,他眸中有芷凡無法理解的傷痛与懊悔。一陣沉默之后,他低語:“新娘死了!”
  在芷凡期待的回應中,并不包含這一個。她像是狠狠地被摑了一巴掌,全身血液凍結似冰。她原本燥熱的臉龐迅速失去血色,雙手緊握得連指甲都深深刺進掌心。
  那她豈不成了肇事的禍首!
  她心中浮起千百种情緒,震惊、害怕、無助、懊喪、悔恨,最后皆匯聚成自責。如果她能等到綠燈亮起再走,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全是我的錯!”她困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如砂紙磨出般。
  “芷凡——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韋康磊問道。
  她點頭,臉上有哀求原諒的表情。
  “芷凡,這不全是你的錯。我想,或許是天意吧;上帝不要尹淑帶著不良于行的雙腿繼續苟活,所以讓她离開這個世界。再說,我們搶黃燈,本來就不對了。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難辭其咎。終歸一句,我們才是所有錯誤的始作俑者,你千万不要太自責。”韋康磊不忍她自責,努力為她擺脫罪惡感。畢竟她也付出了代价,他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可是——”
  “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內疚,而是把病養好。醫院不是好地方,誰都不想久待啊!”他企圖讓气氛好轉。
  在一旁冷眼相看的于紹倫,內心感到十分疑惑。富有人家也會有愛心嗎?過去經驗与自我意識告訴他不可能。但韋康磊的一切舉動是如此誠懇与真實。他心中多了一層沖突,理智和情感激烈交戰。
  “對不起!”芷凡低著頭,強忍眼中的淚水。“我沒想到會這樣!”
  “別自責了。如果你于心難安,那就常到我家陪陪我爸媽好了。失去儿媳的打擊,讓他老人家倆几乎受不了,也許有人陪他兩老聊聊天,會讓他們心情開闊些。”韋康磊提議。
  帶著贖罪的心情,芷凡點頭。就算她無法還他們一個新娘,起碼她能為新娘盡些孝心。
  一陣輕緩的敲門聲划破病房內凝重的气氛。于紹倫首先開口:“請進。”
  “如果沒事,我也該走了。你好好養傷,我會再來看你。再見!”韋康磊說。
  “等一下!”芷凡喊道。艾盟正好進門。
  “還有事嗎?”他回頭。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說得也是,我差點忘記了。”他自皮夾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芷凡,臉上有鼓勵的笑容。
   
         ☆        ☆        ☆
   
  “他是……”韋康磊离去后,艾盟隨口問。
  “把芷凡撞成重傷的人。”于紹倫說得鎮定,心中卻因艾盟的到來及孟芸昨夜意料之外的表白而复雜不已。
  “艾盟姊!”芷凡好高興看到她。
  “感覺好些了吧?”艾盟在病床尾坐下,關心地問。
  “嗯!我听哥說你要找房子,是不是?”
  艾盟點頭。“等一下就要去看房子了。”
  “為什么不搬來我們家呢?我們家雖然是加蓋的,坪數又不大,但只有我們兩兄妹住,還剩一個空房間,足夠讓你住了。而且,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姊姊,哥待我雖然很好,可是有些事還是不适合和他談啊!如果你能搬來,那我就有談心的對象了。”芷凡講出自己的希望,誠摯地邀請艾盟搬進她家。她完全不知道紹倫和艾盟之間曾有過怎樣的約定,只是滿心期待艾盟答應。
  于紹倫忍不住在心中歡呼,他怎么從頭至尾都沒想到可以利用芷凡來說服艾盟住進家中?這一招雖嫌卑鄙,卻不失為最有效的方法。他沒有開口,眼神中卻布滿請求。
  “我……”艾盟覺得憤怒,想要發火,他竟用這种小人招數。原來在兩人之間已經訂下的約定只不過是在敷衍她,她還深信不疑。更諷刺的是,今天,她居然要和他去看房子,這算什么嘛!
  “好啦!好啦!快點說好啦!”芷凡像小孩子般哀求,雙眼充滿光彩。
  “這樣太打扰你們了。”艾盟試著找理由。
  “才不會呢!有你作伴,所謂的麻煩根本微不足道。再說,添麻煩的說不定是我們呢!”
  “這……”
  “艾盟姊——好嘛!”芷凡撒起嬌來了。
  她竟然找不出拒絕的理由,艾盟懊惱透了。但面對芷凡,她實在不忍拒絕她。在芷凡生病這段期間內,她發現她已經注定和于家糾纏不清了。于紹倫緊緊追隨的注視,于芷凡真心的善良誠摯,宛如漫天大网,將她牢牢包裹。其中有她渴望的關怀与受寵的感覺,她無法抗拒,也不愿抗拒,只想永遠躲在這不受風雨侵襲的港口,從此安定下來。恍惚中,她听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吧!”
  “太好了!”芷凡首先表示意見:“從今以后,我就不必回家后一個人獨自望著電視發呆了。哥有時忙起來,三天三夜也見不到人影呢!”
  于紹倫開口:“房子不必去看了,晚上我會去幫你搬家。”
  艾盟只能點點頭,心中深深感覺被擺了一道。
   
         ☆        ☆        ☆
   
  盂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位子上,偏避的角落讓她完全不知道台上教授在上些什么。她枕著右手掌心,眼光飄向窗外藍天深處,心思飛得老遠。
  紹倫哥真是不解風情!她身為女孩子都敢大膽示愛了,他居然還一副男女授受不親的樣子。她暗戀他好多年了,從她高三那年起,就認定他是她的男朋友。她對同學炫耀,讓同學羡慕,甚或嫉妒她,享受那种受眾人欣羡的感覺。可是,就是遲遲等不到他的回應……
  沒想到,那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對他表白,說出自己的心思,他卻義正辭嚴地把她赶走。他的軀干是多么的偉岸、溫熱,他的胸膛厚實而寬闊,至今回想起來,孟芸仍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動。
  思緒一路至此,孟芸又想到了宋艾盟,那個橫刀奪愛的女人。紹倫哥就是因為她,才失去理智的。
  紹倫哥難道不清楚她接近芷凡的目的嗎?她先引發芷凡的好感,進而讓紹倫哥毫無防備,最后一石二鳥,不但得到了他的人,也得到他的錢。
  孟芸愈想愈是著急,几乎沒心思再待在教室里。她必須告訴紹倫哥那女人的心机,免得后果不堪設想。她這樣愛紹倫哥,這般為他設想,希望他能体會自己的苦心才好。
  台上教授适時轉過身去寫黑板,她抓起包包就往外沖,不理會班上同學疑惑的眼光。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好事者根本不必花時間理他們。
  好不容易跳下公車,她三步并兩步,急忙向家的方向邁進。越過一個轉角,公寓大門映入眼帘。她伸手欲掏出鑰匙,准備辟門上樓,卻沒看清迎面而來的人。
  宋宇盛狠狠被撞了一下,整個人差點跌倒;而孟芸更是怒上心頭:“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她撿起地上的背包,正想給對方一記大白眼,孰料一抬頭,眼前竟是宋宇盛。“宋老師——”孟芸艱澀地說,臉上透著羞愧。“我不是故意的。”
  宋宇盛沒說些什么,只是點點頭,表示沒關系。他依舊一派儒雅,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眼角的皺紋較從前明顯許多,雙眸也布滿血絲。還有他原本漆黑的頭發,數日間竟摻了不少灰白,腳步更是不再敏捷。
  “宋老師,你還好吧?”孟芸覺得他不大對勁。
  “我沒事。”他開口,聲音透著沙啞。
  孟芸不是很相信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幫助他。“我家就在樓上,你上來喝杯茶吧!紹倫哥在家里,你要去他那儿也行。”
  宋宇盛望了她一眼,心中不置可否。反正今天他已經閒晃一整日了,喝口茶也許能緩緩凌亂的情緒。楊樺的身影揮不去,就算他努力用她為別人生了孩子的事當借口,想逼迫自己恨她、忘了她,卻不過是浪費心力。他的記憶只保留了她的深情、她的溫柔、她的好,任何詆毀她的想法皆是更喚起他無法忘情的回憶。
  那一夜,那場雨,他激動的決裂,如今都把他推向后悔的深淵。人雖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卻都在冥冥之中重蹈覆轍。
  他輕歎一聲,說道:“也好!”
  進了孟家,孟太太正在擦拭茶几。
  “咦!你不是還有課嗎?”孟太太開口問女儿。
  “我今天有點事,所以先回來。媽,這是宋老師,紹倫哥今天之所以在攝影界稍有成就,完全是他的栽培。”
  “喔!請,我泡杯茶給你。”孟太太熱心招呼著。
  “請坐,宋老師,不必客气。你坐一下,我去叫紹倫哥下來。”孟芸丟了背包,轉身向頂樓走去。
  “請喝茶!”孟太太端著一只白玉瓷杯,慢慢遞給宋宇盛。“小心燙手。”同時,坐了下來。
  “謝謝!”
  “紹倫這孩子也真是難得,雖然自小父母雙亡,又沒什么親朋好友,他卻沒有為此而沉淪,走上不該走的路。不但自己闖出了一番天地,也供應他妹妹念完大學。這樣的青年才俊,打著燈籠也未必找得到呢!”
  “是啊!他有天分,更有毅力,我不過是帶他走進攝影這條路子而已。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的成就絕非僥幸得來。”听聞自己愛徒受到如此褒獎,他內心也不免喜悅。
  “沒錯!沒錯!”孟太太笑得闔不攏嘴。
  當兩人閒談之際,孟芸回來了。“紹倫哥不在也!他大概去醫院陪芷凡了。”
  “這樣啊!那我也該告辭了。這茶很香,多謝你的招待。”宋宇盛想既然紹倫不在,茶也喝過,還是不要打扰太久。
  “多坐一會儿嘛!”孟太太挽留。
  “不了,我還有點事,下次有空再來拜訪。”
  “那好吧!小芸,你送宋老師下去。”
  “不用,請留步。”
  “這是應該的。”孟芸開口。因此,他就在孟芸的陪同之下下了樓。臨別之前,孟芸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宋老師,你知道紹倫哥現在有一個專屬的模特儿嗎?”
  “不清楚,是誰?”
  “宋艾盟。照顧芷凡的那個女人。”
   
         ☆        ☆        ☆
   
  當离開孟家之后,宋宇盛叫了輛計程車。司机看來不過二十几歲,臉上卻有歷盡滄桑的痕跡。
  “先生,上哪儿?”他的口音老成而沉穩。
  “永和民樂街。”
  自宋宇盛報完目的地至他下車,兩人之間未再多交談一句。
  進了門,一屋子冷清,偌大的房子里听不到一絲人聲。明言也不知人在哪里,都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終日閒蕩,沒一份固定工作,整日和他那堆狐群狗党、酒肉朋友混成一塊儿。這樣下去,他會有前途嗎?
  說他坏,他倒不是真的坏,只是沒有責任感。但對一個男人來說,沒責任感簡直是致命傷。女人最恨的就是不負責任,況且明言又嗜好在脂粉堆中打滾,將來他不知會傷盡多少女人心。
  傷盡女人心!
  他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楊樺就是被他傷透了心才決定嫁做他人婦。難道人格特質也會遺傳?孟芸說她叫宋艾盟,姓宋?
  為何如此恰巧,或許她對我仍念念不忘,所以找了個姓宋的男人嫁了。雖然無法和我做夫妻,卻可以讓儿女擁有和我相同的姓。夜深人靜,她會假裝枕邊的人是我,因為他也姓宋……宋宇盛想著,內心忍不住又一陣悲凄。不,他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最起碼要得到她的原諒,告訴她二十六年前,是他錯了。
  他不該負气地說那些違背事實的話,更不該用尖酸刻薄的語气諷刺她,是他白白葬送了兩人的幸福,結果換來自己無止盡的痛苦与思念。
  有了這番決定,宋于盛突然發現心情平复許多,甚至有些輕松。他不但要求得到楊樺的原諒,更要幫她的女儿在攝影界闖出一些名號,以為自己贖罪。
   
         ☆        ☆        ☆
   
  單調的病房內,飄浮著干燥而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气,寂靜中交雜著淺淺呼吸聲。
  “她睡了!”于紹倫輕聲低語,深怕吵醒芷凡。“我去幫你搬家吧!”
  “我的東西不多,不必花很多時間。”艾盟道。
  “那就走吧!”
  一陣腳步聲后,芷凡慢慢睜開眼睛。“呼!好險!終于走了。”她一挺腰坐了起來,順手拍拍胸口。
  待在這鬼地方數十天了,不需要太潮濕也能使人發霉。她是這么耐得住無聊的人嗎?喔!當然不。好不容易逮到這個四下無人的大好机會,芷凡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她赶緊跳下床,換下一身邋里邋遢的衣服。反正她已經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醫生交代說她身体還非常虛弱,要她再多住几天。她倒是覺得如果繼續待在這儿,才真的會虛弱至死呢!生病的人,本來就該多活動活動,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骨頭都快生繡了。
  拎了錢包,她躡手躡腳地推開大門。嗯!還好,走廊上的人并不多,也沒看見哥和艾盟的人影。她刻意偽裝成病人家屬,匆匆忙忙逃出醫院。
  走進吵雜的台北街頭,一陣清涼夜風襲來,芷凡覺得這滋味棒呆了!以前,她常抱怨台北的交通、空气、及一切她能抱怨的。但現在,除了興奮,她再沒有更好的形容詞能夠代表她此刻的心情。那些她熟悉的人、事、物全回來了,怎能叫她不雀躍不已呢?
  溜是溜出來啦!可是要去哪呢?總不能在街上閒晃吧!她拿起韋康磊給她的名片,心中禁不起誘惑,打算去他家勘察地形。一旦熟悉了當地環境,她也比較容易進入狀況,為自己造成的后果負責。
  她隨手招了輛計程車,很快就到了韋家。一下車,幸好她的心髒夠強壯,否則很可能早已倒地不起。眼前這幢華麗雄偉的獨棟別墅真的就是韋家的嗎?她掏出名片,不安地再對對住址,心里祈禱千万不要找錯地方。奈何天不從人愿,眼前建筑物正是韋家大宅,貨真价實錯不了!
  天啊!她不單是闖了禍,還闖下了滔天大禍。撞死了有錢人家即將入門的少奶奶,這可怎么辦才好?
  芷凡著急慌了,原本已被韋康磊安撫的心又波濤洶涌,翻起大浪來。
  濃密的綠色藤蔓爬滿了韋家別墅的外牆,夜晚看來格外駭人。四周空曠的草坪增添了不少蒼涼感,讓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涼意直竄腳底。
  韋家的人一定個個孤僻自閉,才會住在這种屋子里,活像住在鬼屋似的。芷凡搓搓手臂,竟感到絲絲寒冷,這和盛夏該有的炎熱完全不同。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計程車都跑了,想离開這地方也沒法子啦!她再次審視這座雄偉壯麗的建筑物,除了為它的气派所震撼,內心不免酸酸的。有錢人就是有錢人,住的确實不一樣。其他不說,單單一個銅雕大門,一般人根本買不起,更何況其中庭院的造景,假山流水,蓊郁林木,處處皆是金錢堆積而來。相較于自己所住的頂樓小屋,唉!不提也罷!
  倒不是她認為貧窮很可恥,只不過為台灣的貧富差距太大而感到悲哀。
  她小心翼翼地東瞧瞧、西望望,心中納悶韋康磊与這儿根本格格不入。
  “是誰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一句警告聲自黑暗中傳來。嚇了芷凡好大一跳。她剛才分明沒听到什么聲響啊,怎么會有人在對她說話呢?莫非——
  她忍不住全身發抖,慢慢旋身准備面對“那种東西”。她清楚地听見自己的心跳聲,看來她并非真如醫生說的——十分虛弱嘛!
  “究竟是誰?”那男聲再度響起。
  芷凡這回簡直快哭了,她恐懼地抬起雙眸,不敢直視對方的臉。一股干燥溫暖的气息扑面而來,咦!那种東西也會有這么漂亮的嘴唇嗎?
  “你到底在這偷偷摸摸做什么?”
  這一叫,芷凡原來還有剩余的膽子可全被嚇得一點不留,消失無蹤。她猛一挺身,猶如立正般直視前方。“我——”
  這般個性的臉龐竟非人類,上天簡直沒長眼!他堅毅的下巴宛如用雕刻刀一筆一划鑽鑿出來的,粗黑的眉毛暗暗透露他不馴的气息,鼻梁雖不夠直挺,像与人打架后造成舊傷,卻仍是极端吸引人。還有他那雙在黑暗中格外分明的黑眸,深邃宛似大海,不必多費气力,就能將人淹沒。她不禁為他難過,他應該活在陽世受人欣賞才對啊!因為他是如此像一座俗世罕見的藝術珍品呀!
  她怎么會在這儿?當韋康森望進她惊懼的雙瞳時,不禁無聲問起自己。康磊究竟在玩什么把戲,居然把她帶回家來;但既然來了,卻又為何放她一人在外閒蕩?這晚上女孩子一人獨行是多么危險,難道他連這基本的常識也不懂嗎?
  “我不是故意闖進你的領域的,請你不要傷害我。我從來不做坏事,也沒有害過人,只是偶爾開開別人玩笑,絕對無心侵犯你,求求你放過我,我以后不會再來了,求求你……”芷凡霎時回想起自己面前的是“那种東西”。惊嚇之余,她脫口大叫,雙頰慘白似雪。
  “停下來。”韋康森沉聲一喊,打斷她滿口的胡說八道。她竟然把他當成“好兄弟”!
  芷凡倏地噤若寒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你在我家門口東張西望,有何企圖?”他刻意裝作冷漠,忽視自己悄悄襲上心頭的情感。她身上散發淡淡幽香,惹得他心猿意馬,恨不依近她身旁嗅盡她特有的气息。
  “你家?你說這是你家?”芷凡一臉迷惘。
  韋康森覺得她有些怪异。“沒錯,這就是我家。”
  “那么你是人,不是‘那种東西’嘍?”芷凡可以听見自己心中那塊大石頭落地的聲音。“我就說嘛!這么完美的臉若不是人的,那豈不是太可惜!”
  “誰的臉?”這次輪到他困惑了。
  “就是你的啊!你住在這儿,那么你一定認識韋康磊。”芷凡指向韋家別墅,又順手拿出那張名片遞給他。
  “他是我弟弟!”韋康森并沒有接過名片,只任憑她的手懸在半空。
  突然,一道盛夏不易見的閃電自夜空竄出,照亮了芷凡凍結于臉的表情。
  “你是新郎?”她虛弱地低語,恐懼再度盈滿雙眼,身子更是開始輕顫。
  此刻,韋康森對她是否知道真相再清楚不過了。該來的終究要面對,也許現在正是最恰當的時机。
  他還來不及開口說任何話,芷凡已緊緊握住他的手。“求求你,求你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有心撞死你妻子的,我根本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后果。那天,我赶著去參加我哥的攝影個展,因為快遲到了,所以才會沒等亮綠燈就往前沖。如果我知道會撞上你們,我根本不會這么急……”她語無倫次,唯一的目的只是希望他能原諒她。懊悔与自責匯聚成一股狂大洪流,几乎讓她滅頂,她眼中的淚水決了堤,漫流在她毫無血色的雙頰上。但她明白,自己有何權利請求他的寬恕,撞死了他的妻子并非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的,即使他能原諒,但她自己也不會饒恕自己的。
  韋康森凝視著她,心底泛起一股未曾在尹淑身上發現的感受,那是种完全截然不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心情。她迷蒙帶淚的雙眸,包含多少悔不當初,多少自我責難;而緊抿的嘴角,則因嚴重恐懼而顫抖不已。他好想將她擁入怀中,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她,說這一切全是上天戲弄人類的把戲,她不必為此把責任都往身上攬。
  几乎沒有意識的,他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快將起伏不定的胸脯熨上他時,她突然雙腿一跪,絕望地注視他。
  “如果你不能原諒我,那我就永遠不起來。”她的表情堅定而無法妥協。
  在韋康森眼中,她如壯士斷腕般慘烈。他還需要多余的證据嗎?假若他無法相信她是多么愿意代替尹淑死,那他根本無血無淚!
  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銀色光束映出他空白的表情,以及眼中無從解釋的光芒。他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但芷凡卻清清楚楚地听見他說:“我原諒你,相信淑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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