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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報社老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手里正在翻張系國的“沙豬傳奇”,一邊看一邊發出邪惡又得意的笑容。
  “喂,給我們副刊赶一篇儿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們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經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還是晚上。”我几乎要叫出來。
  “所以說,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寫一整天,三、四千個字,任何一篇像“頑皮故事集”里樣子的東西都可以--”
  听到頑皮故事集,不瞞你說,我的心都涼了一半。
  “不行啦,”我赶緊阻止,“我自從到台大醫院上班以后,變得一點都不頑皮,已經半年多寫不出一篇儿童故事了,中華儿童的吳碧涵姊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一篇都交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電話就全身發軟、手腳無力。万一我真的寫出一篇,被你拿去發表,吳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殺掉。”
  “所以我說求求你。我和你朋友這么久,有沒有求過你?”好厲害的報社老編。
  “不……不行啦,你要我寫專欄我點子很多,儿童故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赶快去遇一個來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期,何況現在我正在看“沙豬傳奇”。正看得過癮……”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悠閒。現在你赶快把書收起來,回去攤開稿紙……”
  挂上電話,我坐在我親愛的老婆牙醫診所里面發楞。本來是洁淨明亮的診所,現在變得白花花一片。雅麗彎著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奮斗,器械發出吱、吱……的高頻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麗抬頭叫我時,我才發現有張病歷紙已經被我咬碎成好几塊了。
  据實稟報之后,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點明确的指示:“第一點,赶快把“沙豬傳奇”收起來。第二點,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須交出兩篇儿童故事,這樣才能把事情擺平。第三點,你得馬上坐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等一下的午夜場電影暫且取消。”
  “你現在就去沉思,”我親愛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一會儿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給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華了,我就是這樣才嫁給你的,懂嗎?”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間。腸枯思竭地翻起“頑皮故事集”。我很怀疑自己怎么竟然就寫了一本,還自己邊寫邊笑。現在寫儿童故事几乎成了我夢魘。“我相信每個人心里都躲著一個儿童……”我在書里說得多么理直气壯啊,現在可好,那個儿童不見了,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寫好一篇雜記、一篇散文。可是要寫一篇儿童故事--那簡直要命。
  然后稿紙、垃圾紙馬上積了一堆。那個儿童還不出現,雖然故事很多(什么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騎腳踏車摔坏車把,男生与女生的戰爭……),可是故事愈好,寫起來愈不象話。套句錢鐘書的話:“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很可愛,換成了狗就不行。”沒有那個孩子,什么都不行。
  几個小時之后,雅麗終于清除了所有病人,端庄賢淑地捧著茶杯進來。那時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紙十八團,一張畫滿了汽車、花、云朵、星星的稿紙,還有一張寫了差不多一百個字的開頭……
  “親愛的老公,”雅麗抓起那張寫了一百多字的稿紙,邊看邊搖頭,“這樣一點都不頑皮,和以前都不一樣……”
  “不要對我提到“頑皮”,我一听到這兩個字就會手腳發軟、全身無力……”
  “好,好,不提那兩個字,可是實在不太好笑……”
  “媽啊,求求你。所有同類字都不要提起,包括什么幽默、風趣、好笑、詼諧、滑稽、調皮、淘气……要不然我會瘋掉--”
  “可怜的老公,”她過來抱我的頭,為了講不出笑話,我變成了無助的狗,“得了“頑皮症候群”。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每天在醫院要對付病人,回家對付老婆,現在還得對付一群儿童……,你先休息好了,反正明天還有一整天。我們把郊游取消好了。你沒有壓力,一定能夠寫出來。”
  偉大的物理學家艾丁頓說得好:
  “當一只象滑下一個草坡時,如果知道象的重量,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那么物理學家可以精确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時的正确速度,但沒一個物理學家能告訴你,為什么大象滑落草坡會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我正是那個痛苦的物理學家。
  隔天是青年節。一個晴朗的日子。八十年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拋頭顱、洒熱血,不屈不撓,終于創建了民國。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沒有什么事情是無法完成的。我整好了精神,決心在青節這天与這些頑皮的孩子精繼續廝殺,直到他們一個一個被我活捉在稿紙上為止。
  “現在我知道了,”國定假日我親愛的老婆診所休假一天,她跑跑跳跳端著咖啡進來,“你要喝咖啡才有靈感,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原來問題出在這里,你一向都是喝咖啡……”
  “嗯,好香好濃的咖啡。”我學電視廣告。
  “我就是喝這個長大的呀--”她也學電視廣告里的儿童。
  “不吵你了,”親愛的老婆在我額頭輕吻,“我去看電視,你赶快寫稿子。”
  气氛极好,一切都像是一個會產生偉大的儿童故事的一天。
  我先從單車歷險記開始寫起。最先是庄聰明偷來姊姊的單車,然后我們開始學騎踏車。問題是腳踏車太大,必須一個人先坐上去,一個人扶著……。寫著寫著兩個人都摔得唏哩嘩啦--還把腳踏車摔坏……
  寫到腳踏車摔坏,我忽然覺得很乏味,一點都不玩。何況現在的小朋友每個人几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車,那會去偷大人的大腳踏車來學?不好。撕掉。
  再寫一個小朋友立志要當衛兵。一天到晚溜出來站在自己家門口,一動也不動。撕掉。
  寫一個小朋友要到香雞城讀幼儿園。還對店員鞠躬,問說,老師早。有沒有炸雞?
  不好。再撕掉。
  雅麗看完一部長片的時候,興致沖沖跑進來問:
  “還要不要咖啡?”
  她看到我滿桌的稿紙團以及搔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沒再說什么。靜靜地再沖了一杯咖啡。走了。
  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打開窗戶,又關起來。拉上窗帘,又打開。坐回書桌前。隨便翻閱桌上的書,“生命与科學的對話錄”、“閱讀主流電影”、“憂郁的熱帶”、“笑忘書”……。抽煙。走來走去。
  我喝第三杯咖啡時,順便吃了一個法國面包,算是解決中餐。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時,已經有點心悸。我很不甘心,關在房間內五、六個小時了,一事無成。
  “你要不要來看電視?”雅麗興致沖沖跑進來。
  “看什么電視?”我問。
  “有一個青年節的晚會,你要不要听毛高文,還有吳伯雄唱歌?”她睜亮眼睛,彷佛那是很稀奇的事。
  “我可以听听歌,但我絕對不要听毛高文和吳伯雄唱歌。”
  “喔。”她停了一下,“好,那我不吵你,你赶快寫作。”
  “等一下,”她還沒走出房間之前,我忽然想起來,“今天電視那么多,你為什么只問我要不要听吳伯雄和毛高文唱歌?”
  “我是想讓你听吳伯雄、毛高文唱歌,或許會想出一些好笑的事。”
  我停了一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愈老變得愈無趣?”我很認真地問。
  “不會,”她又在我額上輕吻,“你永遠是我最有趣的老公,我永遠對你充滿好奇。”
  說完這么甜蜜的情話,立刻又回到柴米油鹽,“還要不要咖啡?”這是我崇拜的老婆,永遠把現實与浪漫抓捏得恰到好處。
  我指了指心髒,搖搖頭。
  “好,那我不吵你,你繼續寫作。”我敢打賭,我們結婚以后,這是她說過次數最多的話。
  我在房間內,把剩余的咖啡喝完。又寫了不到三行。決定走出房間,到客廳散散心。客廳里正播著綜藝節目,歌手著麥克風又唱又跳,音樂節奏輕松愉快。我躺在沙發上,渾身上下,一點多余的力气也沒有……
  這時雅麗可到處去替我想辦法了。我听見她去敲妹妹的房間,用极大的聲量喊:
  “智惠,你有沒有什么頑皮故事?你哥哥已經江郎才盡了。”
  她又去敲弟弟的門:
  “文琪,你要不要出來救救你哥哥,他已經江郎才盡了。”
  等她又打電話去和她姊姊商量時,我可有一點好笑的心情了。也不曉得犯了什么罪,從昨天到現在,一直被關在房間內,莫名其妙得不得了。我看著窗外,還留著一點藍天尚未消失,打定了主意。不寫了。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動,准備給我一些建議時,我嘻皮笑臉地對她說:
  “走,我們去散步。”
  “真的?”她疑惑地問。不太相信。
  “當然,再晚一點天就黑了。”我毫不遲疑地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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