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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張錯的理智完全喪失,一心一意只想著報仇。當每一個敵人躺下時,他渾身莫名地升起絲絲甜意,非常猙獰的香甜。力量跟著陡增。
  報仇雪恨!
  絕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數复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大气,向空中揮舞著利刃……甚至,一時之間忘了為什么殺人……
  “大哥,援兵來了。”
  苗頭不對,張錯被郭万里和左清風拖曳著,倉皇覓地逃生。
  他再沒机會回頭了。
  為了心愛的女子,他從莫須有的罪名,成為名副其實的逃犯。
  “趙兄,你不走嗎?”鐘子錫看趙穎仁怎么突然像呆子似的,傻愣愣站著一動也不動。
  “不,”趙穎仁茫然回答,“你們走,我斷后,記得帶她一道走。”男儿有淚不輕彈,是未到傷心時,他的淚在寒曦侄下的那一剎,洶涌泛濫,難以遏止……
  “趙兄。”張錯拎回一滴滴理智,“你不必獨臂擋車,徒然白費力气。”
  “無所謂……的,無所謂。”活了近三十年,頭一遭付出感情就鎩羽而歸,趙穎仁的悲傷,無人能体會。
  “照顧我妹妹,她雖然不懂事,但心地仍是善良的,勞煩你了。”語畢,趙穎仁突然奮力將大伙推出門外,反手關上偌大木門,并架起門栓,鎖得緊緊的。
  “趙兄!”張錯大喊。
  “走,走!”郭万里不讓張錯再次犧牲,聯合左清風,沒命地將他“架”离歸人武館。
  樹梢懸著一彎殘月。
  時近端陽。水中有精致的畫舫緩緩漫游,絲竹管弦伴奏著騷人客的雅興,河邊,嬉戲的孩童,爭相點著燭燈。
  落拓旅人,流浪异鄉,每逢佳節倍思親。
  月夜的燈影,照映著一名披頭散發滿臉髯的浪人。他跪伏湖畔已經很久了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到這儿來,安安靜靜的跪在位于湖邊的“彤云寺”前,直到暮鐘響起,寺門開了門。
  今晚和往常一樣,寺里的“万緣”法師依舊不曾步出寺外,小沙彌走過來,叨叨,他不如歸去,他卻只一逕地憨笑,執意不肯离開。
  勸阻無效,小沙彌只得隨他。
  寺門關了,畫舫和玩燭燈的小孩亦不知何時一一走遠。清冷湖畔只剩下他,形單影只。
  其實他并不孤單,往柳樹后遠一點的地方,還跪著三個大漢,依次是鐘子錫,郭万里和左清風。再遠一點,兀自佇立生悶气的則是趙穎娟。
  張錯把趙穎仁交給他的一万兩,一半用分諸兄弟及趙家仆婦,要他們各自逃生避禍去,另一半則留給趙穎娟。
  鐘子錫等三人不肯走,死要跟著他他也沒辦法;然而趙穎娟硬要留焉,則是個大麻煩。
  四人大男人,外加一個幽魂漸沓的病人,已經夠累的了,她還要加進來扰局,當拖油瓶,喔,不!真切地算起來,她非但不是拖油瓶,還是道地的公主。
  這段時間,所有的吃,住,花用等開銷,全是她一手張羅打理,而且似乎有愈花錢愈開心的趨勢。
  只要她高興就好,鐘子錫他們是不會有意見的。
  張錯呢?他又能如何?据趙穎仁自那日黃昏后就下落不明,臨走時他再三請張錯務必照顧他妹妹。現在卻反過來,是他妹妹在供養他們,他不能說什么。
  “夜深了,回去吧,”總是她在催促他們。
  “大哥!?”跪了四個時辰了。
  這個叫“万緣”的老禿——呃,老和尚,當真要他們跪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肯答應救寒曦嗎。
  郭万里有時火气一冒起來,真想闖進去掐住他的脖子,看他敢不敢端架子。
  寒曦已經前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了,尚能熬多久,盡管張錯功力深厚,也沒法保住她的命脈一輩子呀!
  “大哥!”左清風長長歎了一口气,奇怪張錯怎么不動怒。
  人人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怀,万緣分明是故意刁難,哪像個与人方便,普渡眾生的化外之人。
  簡直可惡透頂!
  “看來,這個老和尚仍是一樣鐵石心腸。”
  “我師父是女尼,不是和尚。”小沙彌,不,小尼姑糾正他。
  嚇?敢情……跪了個把月,原來求的竟不是方丈,而是師太。
  跟前這位……的确是小尼姑,不是小沙彌。他的眼睛糊到牛糞了嗎?
  郭万里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那……你師父究竟什么時候才肯——”
  “我師父出去了,過半個小時才會回來。”
  “出去?”郭万里暴跳如雷,“既然她出去了,你怎么不早說,害我們跪了老半天。”
  “施主沒問,我怎么說?”出家人是不隨便与人攀談的。
  “你”
  “万里。走吧!”張錯握住他的臂膀,“万緣師太不愿接見我們,必定有她的道理。”
  這已經是最后一個希望了,無論如何張錯都會捺著性子等下去。
  自從寒曦負傷那天起,他帶著她几乎訪遍了中原各處名醫,甚至名幫名派的掌門人,然而……
  她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沒有了她,這世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
  趙穎娟越過眾人,搶進他身旁,軟語道……
  “我為你熬了燕窩粥,一會儿吃了當消夜。”
  張錯漫走在無邊無際的黑夜,沉默地不發一言。風霜如刀,殘酷鐫在他眼瞼,眉處的每一條紋路,如同刀在他心中永無止息的凄楚一般,力道強勁毫不留。
  “我在跟你說話。”趙穎娟近乎哀求地。
  但,張錯不想回答,他連開口的欲望都一一讓黑的夜給吞噬了。
  “張錯!”趙穎娟跑上前拖住他,“你太過分了,我這樣仁至義盡的待你,你還不滿意嗎,為了一個半死不……面對現實吧,她活不了了,你沒必要如此折磨自己,就算難過死掉,她會懂嗎。”
  他庄嚴地瞟了她一眼,依舊不語;魁梧的身影朝前邁開大步,每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趙穎娟心口。
  她緊咬齒齦,怒火延燒得极,
  就著微弱的天光,她赫然發現,張錯披散的長發,不知什么時候,竟冒出許多灰白,一綹綹鯨吞蚕食,几乎霸了他整個后腦勺。
  他應該才三十上下,怎么會老得這樣快?難道是……為了寒曦。
  “不!”她痛苦得近似呻吟。
  寒曦活著的時候,她搶不贏她,為什么病得气若游絲了,還要橫加阻撓她和張錯的好事。
  你為什么還要活著?為什么。
  趙穎娟的吶喊一遍遍,在夜的冷風中猛烈顫抖。幽朴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這個四合院落許久以前已無人居住,張錯覺得地方雖然不大,但安身暫住足矣。鐘子錫他們也不挑,各人分別找了一間房,便將就住了下來。三更天了,更夫剛過,四下重又是合上寂靜的圍攻幕。張錯回到房里,床上的人儿,星芒閃了下,無聲滑下兩行清淚。他歸照例替她拭干鬢的珠,親吻她兩眉之間,才和衣躺向一旁。他們這樣同昧共寢已經足足一個多月了。
  寒曦緩緩張目,惺松而迷惘。病弱的她,依然無法言語,只能睜著水眸,凝睇口复憔悴的心愛的他。
  她的傷口已然痊愈,但震及五髒六腑的部分,卻一點一滴試奪去她的生命。
  張錯的手橫過她胸前的肌膚,輕撫她的耳珠及光洁的臉頰。
  “今晚痛得厲害嗎?”他澀啞地問。
  寒曦勉力暈出一抹嫣容,權充回答。
  每日午后,她總會昏睡數個時辰,一覺醒來,便覺得又好了許多。
  “那就好,睡吧。”為她蓋好被褥,身子緊貼著她,深怕夜半寒風卷入窗帘,吹拂她單薄的骨架。
  寒曦乖順地關上眼睫,耳中均勻傳來他低低的喘息,有些溫熱,令她痒痒地好難進入夢鄉。
  夜色漸濃,燭火詭异地燃得熾烈,火勢黃燦燦地照映在寒曦臉上。
  風不知來自何方,一下子竄進房內,青藍火舌如同蛇佶,一下子扑向床畔。
  寒曦愕然睜開眼了,房內縹縹緲緲。有個人,粗魯捂住她嘴,將她強行拉下床墊……
  呀,好香,這是什么味道?似乎在哪儿聞過……
  張錯一向机警,今晚不曉得怎么睡得那么沉。
  模模糊糊,一個柔軟而溫熱的身体,就貼在他的身上,散發著濃濃香味的身軀,使得宁靜的夜晚突地沸騰起來……
  青春比愛情禁不起挑釁嗎?還是那嚙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
  身上放任深情的女体,极盡纏綿地勾引著,纖細柔荑順著肚腹溜滑而下……
  張錯用力想睜開眼睛,但心余力不足。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場夢。
  他一直是個意志堅定,剛毅悍勇的人,今儿為何這般軟弱。
  挑逗的伊人不肯放過他,白膚紅唇投怀送抱,他閉目冷峻地期望能無動于衷。
  奈何輕軟小手撫摸得他舒适寫意,酣暢淋漓……她是寒曦嗎?不,這味道不像。
  紅唇印上他的下腹,張錯如遭電殛,慌忙拚盡全力,凜然瞪大虎目。
  女士嬌艷睨他的眼,絳紅長袍毫不羞恥地包裹張錯敞開的胴体。
  “不用害怕,你需要我的。”是她肉体溫暖馥郁,如一床好被,纏上他,緊密她像條陰險的蛇妖。“我只不過是想讓你舒服一點而已。”
  “你是……”
  黑暗中,但見寒曦雙眸晶光中泛著水霧,她不是她!
  張錯思緒飄蕩,奮力集中心神,終于看清楚是哪位女子。
  “我是我。”趙穎娟忽由柔媚轉成淫蕩的笑靨,伸出舌頭,舔吮他冒涌的汗水,一滴一滴,全進肚子里去。“舒服嗎?還有更舒服的在后頭。”
  “無恥!”張錯一掌將她擊落床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趙穎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他為什么不要她,她那么美,那么嫵媚動人,豈是病奄奄的寒曦比得上的?
  驀地,她美麗秀致的臉變為殺气騰騰,快速朝寒曦躺臥的角落沖去,自肘底抽出一把短刀,如拔云見月,揮向她微袒的頸項。
  張錯飛身欲起,可,中了迷藥的身子沉甸甸的,連移動腳步都困難重重。
  “住手。”
  “你是誰?”趙穎娟一跤跌坐地面,凶狠的目光駭然望著窗外。
  “大哥,大哥!”鐘子錫已聞聲赶了過來。“這是……西疆七步迷魂散?”
  正要闖進來的左清風一听見房里被放了迷魂散,赶緊把門窗統統打開。
  “你怎么會有這种邪魔歪道的東西?”幸虧張錯底子深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心智已恢复十之八九。
  “我,我听不懂你在胡說什么。”臊紅著臉,倉皇將衣衫扣弄整齊,趙穎娟又回复一貫的傲慢。
  “裝蒜!”張錯怒气直沖腦門,迥身抽出長劍,指向她的咽喉,“說是不說?”
  “我……我就是不,看你能把我怎么樣?”她老羞成怒,竟哇啦哇啦哭得屋瓦都要掀開。
  “不到黃河心不死,好,成全你。”張錯翻劍高提,從上往下,刺目的藍色光芒,不偏不倚,划中她的心房。
  霎時,破裂的衣襟,飄出漫天飛揚的紙張……細看之下,方知那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紙,竟是銀票……總共有万余兩。
  她哪來那么多錢。
  除非——
  “是你,原來是你……”張錯宁愿是他眼花看錯了。
  “出賣”是兩殘酷的字眼,他再一次被出賣了。
  “子錫,收拾一下,咱們立刻离開這儿。”
  “等等,我也跟你們一道。”趙穎娟乞怜地挨向張錯。“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方才她明明看見一名女子站在窗外,若不是她出手陰攔,劉寒曦早就是她刀下的亡魂了。
  可,她人呢?怎么一晃眼就不見了。
  “不要再惺惺作態!”左清風對她已經忍無可忍了。虛偽,造作,包藏禍心,什么女人嘛,坏。“說不定你早就到官府告發咱們,正等著頜大筆賞金呢。”
  “沒有,我發誓這次真的沒有。這錢是……是西門雪給我的。”此番她的确沒說謊。西門雪將官銀都換成銀票交給她,算是答射她的厚禮。
  “總之,我們已說不過你。”張錯彎身抱起寒曦,“你走吧,上哪儿都可以,就是別跟著咱們。”
  寒曦忽爾蠕動身子,頻頻搖頭。
  “怎么,你不想走。”
  自云中探出笑臉的月儿姑娘,驀然撒下耀眼的銀光,清清朗朗,卻又朦朦朧,將寒曦原本慘白的小臉,映出一朵輕抹紅暈的粉彩。
  中劍之后,她從沒如此光華靈筠,懾人魂魄過。
  天,不會迥光返照吧!
  張錯的心猛地一抽,疼得直不起腰杆來。
  “好,你不愿意,咱們就不走。”
  “大哥!”粗線條的左清風可看不出個端倪,“万一這娘們報了案,把官兵引到這儿來?”
  “我都說過了,我沒有,你聾了,听不懂嗎。”
  “只有你我是白疾加三級,”要不是看在趙穎仁的分上,早就二十六刀七十二洞,把她肅成肉醬,她囂不囂張。
  趙穎娟沒法子,蹲下一一拾起散落的銀票,摺好,全數的遞給張錯。
  “這下,你們總可以放心了吧。”
  張錯沉凝了一會儿,移至怀中的寒曦,良久才說:“我們留下,你走。”
  “你赶我,”趙穎娟走至他面前,瞥了眼寒曦,可怜巴巴的“為了個病癆鬼,你不惜恩將仇報赶我走,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嗎?”
  “媽的,羅里囉嗦,你煩不煩?”剛被吵醒的郭万里,一肚子气。粗掌拎起趙穎娟,硬拖上馬背,“大哥,我出去就回來。”
  “切記,不可魯莽。”她大哥到底与他們是八處之交。
  “放心,殺她還擔心髒了我的劍呢。”郭万里性子直,做事,也從不拐彎抹角。
  他大哥要趙穎娟走,不管她答不答應,反正他絕不允許她留下來。
  馬蹄呼嘯沒入黎明前的藍墨煙霧中,趙穎娟凄厲哀求,并沒打動任何人的心,他們對她,可說是失望透了頂。
  快到天明時,忽地大雨傾盆而下。
  屋外雷電大作,聲勢震耳欲聾。
  張錯突覺怀中的寒曦身子一顫,螓首微偏,秀肩滑下。“是不是冷?”
  “嗯。”低哼一聲,寒曦緩緩閉上雙眸,体溫亦跟著一點一滴上升。
  張錯凜然大惊,“寒曦,回答我,你怎么了?”
  鐘表子錫趨前搭向她的脈搏,“糟,脈像全無。”
  “天!”張錯大叫一聲,狂奔至廊外,沒入滂沱大雨中。
  雷聲轟隆巨響,他腦海一片混沌,只知飛步疾走,臉上肌膚痙得十分可怖。
  鐘子錫沒敢攔阻,他和左清風都很清楚他會去哪里,這節骨眼除了彤云寺万緣尼姑,怕是誰也救不了寒曦。“我師父不在。”小女尼畏懼地望著面目猙獰的張錯,瑟縮的身子躲在木門后,准有隨時掩上門,防止他硬闖而入。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敢再說一遍?”他粗嗄的嗓門,發出破碎的聲音,如鬼般冷凝駭人。
  “是……是……真,真……的。”
  小女尼話聲末落,張錯已粗魯地踢開寺門,昂妖川跨入正殿。
  明滅不定的燭火,影影幢幢,仿佛每一尊菩薩瞬間全動了起來。
  張錯像被掐了頭的蒼蠅,方寸大亂,百感交集,風急雨密中,他沖進寺后憚房,法堂,一一尋找,叫喊著:“万緣師太!”
  風雨中迥蕩著他的吶喊。彤云寺尼共一百二十名,全自寤寐中醒,靜靜地傾听他的嘶吼。
  傷感和頹喪突襲心頭,他從沒如此無助軟弱過。原來生离死別,風月情濃也可如此催人魂魄,令人如此不堪一擊。
  他曾經努力于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但求江河扁舟。
  但如今……
  他抱著寒曦,怔忡枯坐殿前,從早晨到晌午,自晌午到黃昏。淡淡斜陽,照在他和寒曦身上,猶鍍“一金粉,寥寥中有股邪的妖艷。”
  万緣師太允應的四十九天,今夜是最后一天。
  眼看寒曦是熬不過了。
  張錯抱著她,縛身再度步入寺內大殿,將她安放于菩薩座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說著:“皇天在上,我張錯与劉寒曦今日結為夫妻,但愿生同裘,死同槨,若有違背諾言,人共憤。”深深俯著一拜,身抬頭時,惊見跟前佇立著一名女尼。
  此女尼五十開外,頭包著一條灰色的長巾,身上一襲同色長袍,手中輕握拂塵,臉色很親切,笑吟吟的盯著張錯。
  “她已經時日不多了,你還肯娶她,”聲音低低柔柔,非常慈祥。
  “在我心中,她早已是我的妻子,今日多此一舉,只是為她正名,如此而已。”他炯然焦切的黑眸,大無畏地蹬著女尼,忖想:她不成便是万緣師太。
  “空口無憑,你能立誓,保證爾后絕不食言。”女尼似在拭探什么。
  “最牢的保證是用命做賭注,要師太大發慈悲,救她脫險,張某這條命……”張錯抬頭,深邃眼堅如磐。
  万緣師太微微一笑,“出家人慈悲為怀,貧尼怎會取你的首級,但你方才說過,愿剃渡為尼,還算數。”
  張錯肯定的點點頭。
  “好,”
  万緣打開一個木匣子,里頭擺放各种針具,有苯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火旺,她輕輕拉下寒曦的衣領,莫測高深地瞥了眼張錯,“她傷及七筋八脈,需以大金剛掌力輸入体內,為她接續,痊愈之后,恐怕……已認不得你。”
  張錯一陣揪心,瘁楚得紅了兩眼。
  “無妨。”只要她能活命,就算她會當他是仇人,也在所不惜。
  “很好。”她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后朝寒曦頸后際的天柱穴扎下,深入三分。直,穩,准且快,看得出來是武功修為上乘的前輩高人。
  “她動了,你好生看顧。”似乎有意試煉他的定力,故意遣走所有弟子,只留下他陪伴寒曦。
  她赤裸的頸背,在燭光下,几乎可見到白色的茸毛閃動,滑嫩如脂,白里透紅,一如激情過后的妖嬌……
  像做了虧心事被子逮著一般,張氏羞得面紅耳臊。堂皇大殿之上,他怎可胡思亂想,該死!
  偌大手掌,徐緩自她身上移開,倏地,被另一只手抓住,是寒曦。
  “別走。”她果真蘇醒過來,撐開晶瑩秋瞳,凝睇張錯,抱緊我,我好冷。“
  “這……”他躊躇著。
  倉皇的淚威脅奔出她泛紅的眼眶,“求你……”
  良久,他木然地移動身体,接近她,擁她入怀。淡淡的冷香,乘隙鑽進他鼻翼中,鼓動并撩拔他原就如万馬奔騰的心。
  這……如何是好。
  蒼天好仁,為何獨獨苛刻于他。
  張錯摟著軟玉溫香,心中甜蜜得非常凄苦。
  大雄寶殿上,諸天佛,天兵天將都在等,看他如何掙脫“万緣”。六歸于清靜,誠心遁入空門。
  他是個健壯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何況怀中躺著的又是深沉愛戀的女子。
  “我送你回去,子錫和清風他們會照顧你。”君子一言既出四馬難追。他不可以對万緣師太言而無信。
  只有把寒曦送到安全的地方,他才能無牽無挂的出家當和尚。
  “他們是誰?為什么要照顧我?”她眨著水汪汪的眼,惊詫自己怎會躺在一個陌生人怀里?“你呢?你又是誰?”
  “我……”張錯一聲長歎,將漫無邊際天惆悵全數埋入心底深處。
  這樣也好,忘了前塵舊事,至少可免去許多傷悲。
  “說話呀,這么大個人,說話還吞吞吐吐的,不干脆。”万緣師太的醫術相當奇,前后不過一刻鐘,寒曦已复原了十這七,八。
  微涼的風,吹動她湖色裙袂,一頭烏黑秀發,冉冉擺蕩,縹緲得猶如貶落凡塵的仙子。
  她身上的幽香是最能触及張錯心靈深處的那份悸動,如今竟成了要命的蠱惑。
  “我是守護你的使者,名叫張錯。”他的最后任務是送她回安邦侯府,從此路歸路,橋歸橋,冉無瓜葛。
  “守護使者?”她譏嘲地笑出兩顆小虎牙,“我怎么可能找一個潦倒落魄的男人當保鏢?你一定在撒謊。”
  拍拍身上的灰塵,寒曦站了起來,好奇地打量寶殿四周。
  “是你把我帶到這儿來的。”嘴角明顯地露出。
  “是的,”張錯努力想從她的一顰一笑中,尋找往日那個任性卻嬌媚可愛的寒曦。但,他徒勞了,跟前的女子舉手投足,沒有了點寒曦的影子,甚至陌生得他快不認識了。
  “為什么這儿破破爛爛,一點也不好玩。”寒曦伸手挽住他的長臂,“帶我到別的地方去。你從不修邊幅,儀容的嗎?”
  天,他可真不是普通落魄。發散披肩,衣衫襤褸,臉上的落卣胡,長卷得几乎掩蓋了鼻子。
  “你多大年紀,四十五了吧?”這么老了,還妄想當她的護花使者,實在沒自知之明。
  “三十。”張錯從不照鏡子,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已華發早生,飲攬風霜,憔悴得令人不忍視睹。
  “騙人!”她尖拔著嗓子,“大把年紀了還這么不老實。”她八成是少根筋,才會請他當勞什么使者。“我一人月給你多少銀兩。”
  “沒有。”
  “沒有?”亦即,他是來白做的?可是,他看起來不像個坏人呀!為何卻……呵,一定是覬覦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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