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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知道?”楚孟揚勃然大怒,重拍桌面,將盛滿熱茶的瓷碗震得半天高。
  “是呀,小的管理憩園整整三年了,從未听過有個叫仙儿的奴婢,老爺您是不是弄錯了?”管家楚安被他熾燃的怒焰給嚇得雙唇猛打顫。
  “放肆,昨儿小蝶才帶她來見過我,而且……”而且寅夜時分他還親眼目睹仙儿偷偷翻牆而出,若非他另有要事在身,無法跟上去瞧個究竟,也不至于讓她徹夜不歸。
  “既然小蝶認得她,那等小蝶明儿個從鄉下老家回來──”楚安難得看他發那么大的脾气,何況還只是為了一名走失的奴婢。太反常了!
  “我等不及到明天。去!無論用什么方法,今晚掌燈之前我一定要見到她。”
  他的火气說上就上,沒有借口,也沒有理由。
  完全無跡可循的無名火只說明了一件事──他執拗地、孤意地想見仙儿,過度渴望令他焦躁窒悶,胸臆紊雜。
  摒退楚安,怒步邁向書房,他一如往日,負手佇立在那四幅傾心力完成的水墨畫前,回憶自己昔日凄愴的傷痕,舔舐那段滿怀嗜血、希冀快意恩仇,卻運途多舛的歲月。
  牡丹!他曾十分輕賤、鄙夷的花中之王。
  當年他搗碎牡丹作畫時,將其精、气、神、髓蘊藉潛藏于其中四幅,唯獨其中一幅,他別具私心地描繪了一名水袖掩面、裙裾翩然的女子。
  那女子……咦?!那女子呢?
  楚孟揚撫向宣紙上空白了一大片狀极突兀的地方,百思不解。
  為何原先繪于其上的仕女會平空消失?
  沒道理呀!這儿既沒艷陽曝晒,亦絕無可能有人膽敢以濕布拭去,且即使如此,也必留下蛛絲馬跡,然這上頭光滑無瑕,猶似天成。
  他不信邪,將畫作自牆上移到案前,仔細端詳……雙眸光彩逐次淡冉,換上來的是怒駭复加的烈火。
  “仙儿!仙儿!”他扯開喉嚨大叫。
  小蝶不是說書房的打掃維護全是仙儿負責的?她到底在畫作上動了什么手腳?
  楚安在廊下听得心惊肉跳,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祈求這場暴風雨快快平息。
  “啟稟管家,門外來了一名婦人想求見老爺。”看守大門的何桎立于階下,低聲道。
  “去去去!老爺現在誰都不見。”誰見了誰倒楣。
  “但她自稱是老爺的表妹。”要不是身分特殊,他才沒膽進來通報。
  楚安一愣,“叫什么名字?”
  “叫蘇月琪。”
  “誰在外頭鬼鬼祟祟?”楚孟揚“砰”一聲打開書房木門,气勢雄偉地立在門前。
  “是……是小的,有位自稱是表小姐的姑娘──”
  沒等楚安講完,月洞門下已匆匆走來一名朴衣素服、瘦削清麗的女子,跟在她后邊的還有三名憩園的奴仆。敢情是因為攔不住她,急如星火地進來領罪。
  “表哥!”蘇月琪孱弱地跌扑在石階上,未語先垂淚。
  楚孟揚用陌生而冷冽的眼定定睇向她。
  “表哥,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可……我真的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她蒼白憔悴的臉已不复往日姿色,僅眉目流轉之際猶有他曾經痴迷的麗容。
  “出去。”楚孟揚蓄意地面無表情。
  “表哥!”蘇月琪扑向他腳邊,淚水豆大滴落于兩頰。“你不問我為何這般狼狽,為何走投無路?”畢竟他們是有過婚約的呀!
  “對于不相干人的遭遇,我向來沒興趣知道。”他冷眼冷心地踹開她的身子。
  “表哥,”蘇月琪咬咬牙,“如果連你都不肯收留我,那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隨你。”他的黑瞳在笑,一种陰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法。
  是她先對不起他的不是嗎?這女人根本沒資格以死要挾他,早年的落魄滄桑讓他練就一身的鐵石心腸,再多的淚水,也休想換取他丁點的悲怜。
  由著她沮喪著地,楚孟揚面色寒郁的踩著步子走開,迅速如幽靈。
  在倚紅眼中,仙儿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頭號搖錢樹。她恩威并施,教仙儿細勻鉛黃,對鏡梳妝,學習唱曲彈琴。
  今日,是她被拐入青樓的第十六天。倚紅千挑万選,為她找了一個高官富佬,收取五百兩開苞金,准備讓仙儿正式掀帘接客。
  窗外拂過一陣細風,榻前俏立了一個人影,于煙燈閃爍中,美得不近情理。
  “倚紅閣的門檻快被我踩平了,竟有這么個人才,虧你藏得密不透風。”高官目不轉睛,只是一臉垂涎的傻笑。
  “好酒沉瓮底,五百兩銀子,總不能叫您白花了。”倚紅抿嘴一笑,紅袖淺斟,遞給他一杯貴州茅台。
  這位富佬的官位是花錢捐來的,一對吃人的斜眼,兩排黃垢黑牙,舉止粗魯得令人作嘔。他為仙儿“擺房”,倚紅院從上到下算是開了眼界,說不出名字的古玩奇珍堆滿新房,擦手的布巾每一條穗子挂了一只金元寶。仆婦偷咬了一口,金子成分十足。
  奢靡到了這等田地,眾人唯有艷羡歎息的份。
  仙儿無措地,由著倚紅擺布……方才猶喧騰熱鬧的閨房,一下子變得沉寂駭人。
  那高官扯過她的袖子。仙儿倉皇琢磨如何對付下一步可能作踐她身子的嫖客。
  她并非弱不禁風,且有足以護身的法術,倘若情勢危急……她宁可再輪迥一世,也不要受此凌辱。
  “怕什么呢?一回生、二回熟,再來你就生冷不忌,老少皆宜了,哈哈哈!”
  抓破她的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儿,高官淫心揚起,出手更形粗暴。
  仙儿暗地里纖指握住扇柄,往他天靈蓋重重敲下──“臭婊子,媽的找死!”
  仙儿不敢遲疑,撩起裙裾,慌忙沖出繡房,奔向大廳,惊扰一廳尋歡的客人,以及甫拾級上樓的楚孟揚。
  呵!夢里尋她千百回,而她──凝目注視眼前的女子,由一名素淨純朴的丫鬟,蛻變成千嬌百媚、曼妙婀娜的青樓艷妓?!
  “老爺,救我。”仙儿不假思索躲進他怀里去。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救得了她了。
  他當然要救她,雖然他來此的目的不是她,但既然讓他遇上了,就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楚老爺,請高抬貴手,這丫頭不懂事,她是我的──”倚紅膽怯地打躬作揖,深怕得罪這位權傾一時的大倌人。
  “你的?”楚孟揚星芒益形凌厲,揮袖抹去仙儿臉上濃烈的粉彩。“看清楚,她是我憩園的丫鬟,是楚某手底下的人,你連我的人也敢擄掠?”
  “這,這……”倚紅這一惊非同小可,心虛地堆滿笑容,強作鎮定,“楚老爺,您該不會弄……弄錯──”
  “住口!”在他面前裝瘋賣傻?找死!
  楚孟揚低下頭,輕柔詢問怀中嚇坏的人儿,“是誰把你捉到這儿來的?”
  “兩個地痞流氓,在天后宮里。”仙儿顫聲道。
  “把人交出來。”他的命令絕無轉圜余地。
  倚紅很清楚,如果不乖乖照作,楚孟揚鐵定有本事將她窮畢生心血建立起來的樓坊夷為平地。
  “人現在不知去向,請寬限一天的時間,我保證親自押解到憩園,交予楚老爺處置。”夜路走多了,遲早踢到鐵板,只沒料到,那兩個兔崽子,居然給她捅下這么個大樓子,存心害死她。
  “嗯。”他淡然點頭,比之旁人的張牙舞爪更顫動人心。森幽陰沉的黑眸和糾結的眉宇,源源匯成蓄勢待發的張力,周身上下透著濃重的危險訊息。
  楚孟揚右臂擁住仙儿,昂然且目中無人地步出倚紅院。
  清冷涼夜,馬車達達轉入荒郊別道,四周立時闃暗,寒气逼人。
  仙儿和楚孟揚面對面坐在馬車上,寒風梳櫛她的長發,一綹飛掠過臉龐,讓他給拂了開去。
  “多謝。”兩翦水眸与他對上,忙別過臉避開。
  她欠他一個解釋,他正捺著性子等著。
  “為什么不看著我?心虛?”他的嗓音順著鑽入布帘的冷風掃過,鷙猛的眼神,銳利如刀。
  “我既沒做錯事,何來心虛?”仙儿不敢直視他,實乃這一身不倫不類的裝束教她渾身不自在。
  楚孟揚嘴角微揚,“那么告訴我,你四更天跑到天后宮去做什么?”
  廟寺里的僧侶待至五更方作完早課,允香客入廟膜拜,她一早到天后宮去做什么?
  “我正巧路過。”
  “從何處路過?”他咄咄相逼,不容仙儿打馬虎眼。
  “不知道。”她看著他:“我人生地不熟,只曉得那是一處廢置的宅子。”她以為這樣含混其辭,便可瞞天過海。
  盡管她尚未領教過楚孟揚的手段,可從他陰惻悍戾的臉容判斷,一旦讓他知道她和阿郎居心不軌,篤定不會有好下場。
  但万万始料未及,楚孟揚對整個洛陽城方圓數百里了如指掌,即便阿郎武藝高強、神出鬼沒,一樣難逃他的法眼。
  “清坡門北郊的張家舊宅?”該處斷牆殘垣,龍蛇雜處,是好女孩就不該涉足,仙儿非僅私自离園,徹夜不歸,還……楚孟揚厲眸上揚,冷霜罩臉。
  希望她沒做出傷風敗俗、有辱憩園聲譽的事。
  他不再追問,等著仙儿自圓其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總之我……我家里來了人,約我在那儿碰面。”她心下惴惴,自袖底取出一枚小鐲子遞給楚孟揚,“我娘過世了,這是她留給我的遺物。”
  “噢?!”他將信將疑,卻并不伸手接下小鐲,反倒直勾勾地盯著她瞧。“你家住何處?”
  就曉得他會有此一問,隨便謅個地名給他。“伊川山淨慈寺西側朝右直走,約莫半個時辰便可到達。”奇怪,怎么念起來挺順口的?難不成她在那儿住過?
  楚孟揚似笑非笑,一眼看穿她在說謊。
  清坡門位于憩園以東,而伊川卻在憩園西陲,她的家人除非吃飽撐著,否則干嘛繞個大圈子約她在張家舊宅子見面?
  亂打誑語的女子最是可疑,他遲早會查出她在隱瞞什么。
  仙儿討厭看他跋扈飛揚的神色,即便他适才救她逃离倚紅的魔掌,然而她就是沒辦法打從心底感激他,總覺得他之所以那么做,純粹是為了彰顯他不可一世的權勢。尤其他深邃彷如無邊汪洋的黑眸,老是有意無意、莫測高深地往她身上瞟,更是攪得她心神不宁。
  掀開布帘,仙儿佯裝瀏覽街景,藉以平复空前紊亂的思緒。
  登時,她瞥見了一個人。“停車!”她忘聲惊喊。
  “怎么回事?”楚孟揚倉卒倚向車窗前,朝外張望。
  “是水旺伯,他──”仙儿沒留意他与自己近在咫尺,猛回首,竟与他的悍頰撞個正著……“對不起。”
  “他又是你的什么人?”楚孟揚不動聲色地挪開彼此的距离,以便清楚審視這位渾身飄溢馥郁花香、困窘得面紅耳赤的女子。
  “恩人。”仙儿撥開木栓,忙不迭地沖下去。“水旺伯!”
  “呀!”水旺伯凄眩著老眼望向來者,“哪位呀?”
  自上個月前,在東門市集慘遭兩名惡棍打傷后,他就一病不起,今儿個勉強拐到攤子前幫忙看顧買賣,也只能歪在躺椅上,气虛聊胜于無地吆喝。
  “是我,您還認得嗎?那個被綁走、害您平白受罪的女孩。”堂堂一名仙子,竟受凡人如此重恩大德,真是汗顏!
  “是你呀!你……”水旺伯看她穿著一襲湘裙碾絹綾紗,五色桃線配上大紅光素緞子,發髻結成香云,翠梅鈿儿齊插,排草梳儿后還斜戴了一朵紅花,心想大事不好,“那王八羔子把你壓啦?!”
  “不打緊,我現在是自由身了。”仙儿邊望楚孟揚,盼他伸出援手,至少幫忙將水旺伯送往藥舖醫治。
  “你走是不走?”楚孟揚口气极差。救她逃出火窟已是仁至義盡,識相的就不該做非分之想。
  他不要有同情心,慈悲心腸只會讓自己更痛苦、更軟弱,他的心老早在五年前的風雨夜便死得干干淨淨。
  飽經世態炎涼淬煉過的楚孟揚只想做冷酷無情之人,誰都休想用可怜兮兮的模樣折磨他的良知,博取他的襄助。
  “不走,我要留下來照料水旺伯,直到他康复為止。”
  知恩圖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她豈能連“人”都不如。
  “憩園的奴仆一律不准無故滯留在外。”他半垂著眼,以俯瞰之姿睥睨人群。
  “這……這是哪條明法條件規定的?”都怪小蝶情急口快,將她貶為奴婢,令她百口莫辯。
  “我。”他的命令就是王法,違逆他絕對比犯了王法還要凄慘數十倍。
  “你回去吧,我不礙事。”水旺伯慈藹地拍拍仙儿,要她放寬心。
  “不成,我先送你到藥舖看病。”楚孟揚的權勢只能唬喝凡人,她才不怕。
  “傻孩子,沒有用的。”水旺伯掙扎地歪回椅背上,大口大口喘著气。
  “為什么?”他看起來不像病入膏肓、無藥可治的樣子。惊鴻瞥見水旺伯的粗衣布衫,她立刻明白了,“是錢的問題對不對?”
  水旺伯無語,用黯然的沉默回答她。
  仙儿摘下頭上、手上所有的飾物,一古腦塞進水旺伯手中,“這些夠不夠?”
  水旺伯一陣苦笑。
  “沒關系,我去想法子,你忍著點,務必等我回來。”
  一旋身,美目映入楚孟揚長身玉立卻無比冷岸的背影,她朱唇微啟,頓了頓又重新抿緊。
  他不會幫她的,充其量她不過是憩園的一名“黑籍”奴婢,他有什么理由要幫她?自嘲地冷凝一笑,仙儿細步香塵,往反方向踅回倚紅院。
  來此世間,目的在贖罪,受的苦越多、煎熬越深,則越能早些重返南天門。
  當妓女……有何不可!
  “站住!”冷沁沁的嗓音來自九冥幽府般,迫人血液疾凍。
  “你無權阻止我,我不是憩園的丫鬟,我只是偷偷潛進去戲耍,不小心讓你撞見的小小女子。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小蝶或其他任何人。”
  憩園上上下下,保證沒有人認得她,更甫提登錄于冊。
  “是又如何?我楚孟揚要的人,就算是九重天的神仙也勢在必得。”
  清冽冰冷的光束自他狂狷野烈的眸子射出,令仙儿興起一陣寒涼。
  “你也想學那兩名惡棍,當街強搶民女?”仙儿膽怯地擺開架式,等著他一動手,她便馬上高聲呼喊。
  “搶?”楚孟揚邪惡揚唇。
  如此卑劣的舉動不屬于他楚大爺,他會讓她乖乖回籠,她已注定了是他的獵物,無濟于事的掙扎只不過強作困獸之斗而已。
  他走了,僅輕輕揮動衣袖,未留只字片語。
  黑夜突然變得猙獰,仙儿心中的疑懼無止境地蔓延,几吞噬了她。
  她真的要去當妓女了嗎?她一級一級走下石板階,走完最后一階,回首遠眺──馬車落入煙塵,消失于寒夜之中。
  她無奈回轉煙花地,准備展開前程未卜的風月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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