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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跟在他身后用輕功行了約莫兩柱香的時間,溫柔發現自己正望著竹林繁茂處,一座簡單古拙的六角石亭。樓砂這回有帶火折子,拿出來點上了蜡燭,溫柔頓時看清,這石亭中還有一張小小的白石八仙桌和四個刻花的圓石凳,頗為精致。
  將手中古琴放在桌上,溫柔環顧四周,贊歎地低語:“人都說西湖旁藏幽掩胜無數,果然不錯。五云山我也來好多次了,從來沒發覺居然有這么個石亭在。”
  樓砂輕笑:“我也是偶然發清b這好地方的……算我自私吧?舍不得昭告天下,怕人多了會糟蹋一般。”
  溫柔點了點頭,頗能体會他那想要獨占的心情。在桌前坐下了,她問樓砂:“選哪個曲子呢?”
  “……儷人行,會不會?”
  “會。”嗯,挺适合琴簫合奏的曲目。不過他和她都是偏向隨興、不受拘泥的風格,湊在一起,不知會不會反而變成凄慘的雜音?
  “你來起頭吧。”樓砂靠坐在欄杆上,將玉蕭橫在唇邊。等溫柔試了几個音、定下節拍,他候准了時机和溫柔同時起步,將簫聲溶入琴聲中。
  琴音清脆,蕭聲婉轉;好似有一位艷麗無雙的女子翩翩顧盼,越舞越近。足音抑揚頓挫、節拍強烈,舞姿卻溫和优雅,瀟洒無比,和在一起當真讓人心曠神怡。
  突然琴音一變,越轉越高,最后竟是高昂激烈,隱含鏘鏘鐵聲,似有發泄之意。蕭聲亦突然拔尖,好似一撮煙火突然竄起,接著在夜空爆開火星點點,五彩繽紛卻始終紛紛絮絮圍繞著琴音。蕭聲清亮卻無琴聲激昂,反而悠揚古雅,似与琴音一問一答,中正平和,隱含勸慰之意。
  又過片刻,琴音漸漸低落,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波小過一波,終于變得風平浪靜。蕭聲卻還是高亮,清澈空明,好像宁靜的海面上升起的一輪明月。海灘上,儷人輕歌漫舞,恬然自在地越行越遠,終于看不見人影。琴蕭之聲亦一前一后,變得低柔又几不可聞,最后終止。
  雙手离開琴弦,溫柔輕輕吐出一口气。
  有沒有人會被自己的樂聲感動的?也許听起來自戀得讓人受不了,但是……她是真的被剛才的“儷人行”所撼動了!
  這就是所謂的知音難尋吧?要找個人合奏一曲容易,可是難得、難得有這般契合!兩個一般隨興的人湊在一起,沒變噪雜,反而是互補互助,高潮迭起。
  這一曲儷人行,彈得好生盡興!
  心下暢快,溫柔趴在石桌上看樓砂,輕輕地笑:“多和你合奏兩次,我會開始自命不凡的,搞不好將來頂個琴仙的名字出來混江湖……說真的,我從來都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就是愛把音樂和武林扯上關系?”
  “用鐵笛揍人比用棍子高雅吧?”樓砂跳下欄杆來到桌前,优雅地挑了條眉:“有沒有興趣听听我的琴,……溫琴仙?”
  溫柔立刻移坐到另一個凳子上,將琴讓給樓砂:“當然想听!——你懂的倒很多。”
  樓砂坐下,輕輕嗤了一聲:“興趣所在,自然學得快也學得好些。可惜琴棋書畫這四樣里,能拿來稍加賣弄的也只有一個琴而已了。”
  能有一個可賣弄,也已經很不錯了吧?溫柔朝他拱了拱手:“過謙了,樓大俠!我是否該說,刀劍拳腳中我能賣弄的也只有一個腳,因為我開溜比較快?”
  樓砂朗笑一聲,伸手彈奏起來。他的琴音一如他的簫聲,低柔、渾厚,听起來說不出的受用。
  溫柔不再出聲,趴在桌上靜靜地听他的琴。眼前跳躍的燭火閃得她眼花,索性合了眼,用心去听,讓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悠悠回蕩的樂聲。
  一直都覺得,樓砂的音樂比她的更為自由,隨興所致、不受拘束……好像能說話。心里想說什么,全在樂聲中了。就像現在,好詳和的琴音!點點滴滴如細水長流,在剛才那一番發泄后,听這琴,讓漸漸沉淀的心更見清明。
  他……是真的懂她吧?上次西子樓頂吹簫,這次又是五云山上撫琴,也難得兩次都能适時寬慰她煩躁的心緒。他的這份心意,很有點讓人感動。
  唔,夜風徐徐……好舒服。溫柔打了個哈欠,眼睛一閉上了就不想睜開。說真的,到現在還是不能适應,生命里突然冒出這么個人來,攪亂一池靜水……
  嗯,這么說也不很對,大多數時候其實是她皮痒了的成份居多,比如夜闖康成王府、比如弄出那子虛烏有的南屏宮主和衡天心經。但是不能否認,在認識他之后的這段日子過得相當——多事,不論是經歷或心境都是。
  不過,經歷或者可以歸罪于不小心淌了渾水,這心境……真的也可以嫁禍嗎?也許,也許無關他人,只是她自己罷了。以前一些不曾想過,或是潛意識里刻意逃避的問題,全都漸漸在思索了。呵,她這個花魁,是不是到了“花將落”的階段了?才會認真地去正視一些以前用洒脫來掩飾逃避的問題?例如出路、例如她那總被世俗剝奪的尊嚴……
  算了,不去想了。這种問題對她有些微醺的腦袋來說太深奧,她是花將落、花沒落還是花已落,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說。今晚風清月明,天气還暖,正是賞樂夜……也是,也是……好眠夜……
  樓砂瞧見溫柔閉著雙眼,半天沒動靜了,慢慢將樂聲終止,試探地叫:“溫柔?”
  沒反應。听她鼻息較為沉重了些,多半是撇下他找周公下棋去也。看她一動不動,嘴角凝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睡得還挺香,這下倒是不忍叫醒她了。樓砂歎了口气,搖搖頭無聲地自言自語:“雖然我這琴音是帶了點催眠的成份在,可是你這樣倒頭大睡,分明是吃定了我做苦力……”
  想了想,他脫下外袍放在一旁,用那束帶將瑤琴捆綁在背上,然后彎腰小心地抱起溫柔,騰出一只手扯起外袍覆在她的身上。溫柔動了動,似醒非醒地半睜開眼:“我……睡著了?”她眯著眼像只慵懶的貓,看著天空微笑,“……好多星星哦!”
  “我看你跟本還在睡。”樓砂認命地抱著她走出石亭,“我送你回去。”
  “嗯……”溫柔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在他怀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臉帖在他胸口擋風。
  樓砂苦笑:“把我當作那位姓柳名下惠的仁兄了嗎,溫柔?”天知道她這半睡半醒的樣子有多嫵媚,她也未免對人太過放心。
  溫柔在重新墜入夢鄉前,口齒不清地嘀咕了一句話,如果樓砂的內功修為差了些,搞不好就听不到了。
  她說的是:“你敢當柳上惠,我一拳打得你滿地找牙。”
  呵,這個囂張的女人!樓砂沒輒地搖頭,寵溺地抱著她,施展輕左5c飛快地下山去了。背負著琴又抱了個人,他可得小心點,別讓人發現了形跡。如果有人看到他抱著紅香院的花魁回飄香閣,別的不說,溫柔也許會認真考慮打到他滿地找牙的可能性。
  還好,無惊也無險地回到溫柔的香閨中,偷渡成功。樓砂好人做到底,將溫柔抱上床,替她脫了鞋又拉上被子。
  將背上的琴卸下放在桌上,他終于能夠穿回自己的外袍。唔……這會儿上面已經有她那淡淡的白蘭香味了。樓砂微微一笑,綁妥了腰間束帶。
  ……說真的,他這輩子,好像還沒這樣寵過、縱容過什么人吧?
  床上的溫柔一無所知地睡得正香,樓砂一言不發靜靜地望著她的睡顏半晌,深邃的眼里,悄悄閃亮起一抹堅定的認知。
  他早該發覺的,自己對她從一開始就不同,破了太多的例……
  是她了!當從青澀少年長大成熟后,他漸漸擺脫了偏激和輕狂,有很多事懂得不去強求,懂得看淡。雖然還是很我行我素,但是,這几年里他執著過的東西,确實屈指可數。不過這次……
  這次他卻想再執著一次,想……想要生命中有她在。她太特別,錯過了,這世上哪里去尋第二個溫柔?
  默默凝視溫柔恬靜的睡顏,良久,終于一揮手,衣袖卷起的風掃滅了房間里的燭火。窗打開又悄悄合上,樓砂帶著有些不一樣的心情离開。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
  笛在月明樓。

  ☆ ☆ ☆

  宿醉就是這种感覺嗎?一早起來就頭脹得厲害,只要站起身就血液直沖腦門。溫柔悶悶地靠坐在湘妃褟上,泡了杯烏龍茶慢慢地喝著。還好坐下后就不覺得太難過了,昨夜樓砂的那杯濃茶至少還有些醒酒的功效,沒頭痛欲裂,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說真的,昨晚是他抱她回來嗎?那時簡直睡得像豬,隱隱約約記得被抱出小石亭……其他的,真的不記得什么了。一早醒來時自己舒服地和衣躺在床上,身上也蓋了錦被。她……沒發酒瘋丟人現眼吧?
  “小姐!”小媚一陣風似地卷入房里,張嘴就大呼小叫。
  “拜托輕一點。”溫柔揉著太陽穴呻吟,“我沒耳聾,你不用趁現在練習河東獅吼。”
  “哦,忘了。”小媚吐吐舌頭走到溫柔身邊,“小姐要不要吃點山楂?听說那也醒酒。”
  “不用了。”溫柔擺了擺手,指著身邊的凳子,“坐下吧,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嗯……”小媚的眼珠轉了轉,那樣子有點興奮又有點好奇,但又怕主子責罰似的,活像只盯著金魚缸垂涎的貓。
  溫柔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那條缸里的金魚,不由得歎了口气:“到底想說什么?”
  “昨晚進來想看看小姐會不會不舒服,小姐不在。”
  唔,被發現了。“然后?”溫柔靜等下文。
  小媚抿了抿嘴:“小姐最近老是半夜溜出去,卻沒一次帶贓物回來。”
  “什么贓物?是劫富濟貧!”溫柔插嘴抗議。
  “小姐那濟貧也只捐出一成而已、能算嗎?”小媚很不屑地看著主子。
  溫柔大方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很貧。”
  惊覺話題被越扯越遠,小媚不依地雙手抱胸:“小姐別想把話題帶遠!你倒是說說看,為什么老是半夜不見了人影,上次還徹夜不歸!都上哪儿去了?”
  唉,天下有多少主子被丫頭拷問的?只怕不多,她偏偏倒霉地是其中之一。溫柔想了下,決定對她透露實情。尤其最近樓砂紅香院來上了癮,怕也瞞不了多久。她微微一笑:“好啦,告訴你也無妨,我去會友。”
  “會友?什么朋友?”
  也難怪小媚會疑惑。身為妓女,除了自己樓里的那些姐妹也許找得到一兩個投緣的,難不成還能和哪個嫖客的老婆成為朋友?除非……“是男人?”
  “嗯。”溫柔大方地點頭承認了。
  “小、小姐!”小媚瞪大了眼睛,差點從凳子上跌下。
  這丫頭難道以為她腦子坏掉了?溫柔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那些會來喝花酒的混蛋!他是我在康成小王爺賞月那天認識的朋友,很……有智慧的一個人。”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該怎么形容樓砂了!他的溫文、包容、和那一點因為透徹的我行我素……和他一比,自己算是不怎么成熟的了。
  小媚頓時雙眼閃閃發亮,活像偷腥得逞的饞貓:“哦!那是小姐的情人了?”
  情人?樓砂……算是情人嗎?溫柔訝然發現自己的心,竟因為這個問題跳得有些急了。其實真要認真算起來,他和她之間,有很多交往已經遠遠超過了朋友的范圍。雖然身在妓院有時難免要風騷一番,但是天地良心,她不是個放蕩的女人啊!她不會讓一個普通的朋友如此接近她最真實的一面,不會對他近乎無賴地耍嬌,更不會容忍他的摟抱……
  對他,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發生,從沒防備過他,但也從沒有什么——激烈。這……是情人嗎?要說不是,彼此之間總有些說不清的曖昧。要說是,那也未免太平靜順利了些吧?
  面對小媚那一臉的興味,溫柔歎了口气,先膂b下來再說:“嗯,算是吧?”
  “小姐,你捉弄人啊?”丫環可不滿意,“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你繞口令啊?”溫柔白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能好心為我解惑的話,我會很感激。”
  “小姐你!”小媚看上去被气得說不出話了,可是轉念一想卻又馬上釋怀,還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她的這個小姐,怎么說呢?大事挺精明,小事卻很糊涂……唔,也不是糊涂,只是很隨隨便便,很有點那种只要死不了人,什么都沒所謂的態度。她大小姐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愛,可能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唉……這樣一想,真有點可怜那“算是”她情人的男子。不過,能讓她的古怪小姐看上眼,想必不簡單吧?
  小媚忍不住歎了口气:“真是羡慕啊!”
  唔,晨霧終于散完了。第一束陽光射進屋里,今天陽光璀燦,是個好天。溫柔倚在湘妃褟上晒太陽,不免有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問:“羡慕什么?”
  “小姐自由自在的。”小媚咬了咬嘴唇,“其實……是想告訴小姐,我明年五月初要嫁人了。”
  啊?溫柔訝然地坐起身:“嫁誰?我怎么都不知道?”
  “是我遠房表兄,長我五歲,從小就訂下的親事。前几天回鄉下參加我堂哥的婚禮,我娘說我也不小了,趁机提了出來,所以……”小媚聳了松肩,“就這么說定了。”
  哦,原來如此。難怪沒見過小媚有什么“發春”的舉動。溫柔說不出心里除了舍不得,那一絲波動的情緒是什么。“你……就這樣嫁了?”
  小媚笑了:“我的好小姐,不然還能怎么樣?我們鄉下人家,家規最嚴最死板了。我哪有那個膽子抗命不遵啊?”
  “那么,你的表哥人品如何?
  小媚認真地偏頭想了想,最后搖頭放棄:“不記得了……只記得小時候挺處得來,常在一起玩。倒是大了就生疏了,現在只有難得在逢年過節會見上一面,他……長得不丑,人品也應該可以吧!”
  哦……溫柔一時間默然,不知如何接口。她當然知道大多數人家的儿女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多少總是疑惑。這樣毫無了解的男女,硬是湊成一堆堆、一對對,好嗎?
  說真的,不能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必須和一個陌生男人拜堂成親,會是什么樣子。她不會笨到相信有了愛情就會有一生一世的美滿姻緣,但是,怨偶的形成,說穿了不就是沒恩也沒愛嗎?來妓院的男人大半縱情聲色,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是若真的認真算起來,也有一些是被迫娶了厭惡的女子,滿胸的怨气沒處泄,故意流連煙花場所,算是唯一能表達叛逆的方式。只是苦了那些很可能同樣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
  溫柔有些擔心地看著小媚:“你不怕万一彼此不投趣……”
  這回小媚倒是猜中她想說的話,搖了搖頭:“小姐多慮了。表哥他是個庄稼漢。我們清貧人家的門當戶對,說來說去都是個窮字,哪有那個錢上花樓酒樓興風作浪?每天光家計就忙得心力憔悴,投趣也好,不投趣也罷,就這么回事。”
  “是嗎?”對溫柔來說這是個新概念,她好奇地思索著,“就是男耕女織的……依賴關系,對不對?”
  說真的,小丫頭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眼珠轉了轉,不甚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想是吧!我也在想,我對表哥,表哥對我,也許都是親情多過,嗯……愛情。小時候常玩在一起,沒有情也有份義在,而且……”小媚猶豫了下,“我想,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越是老了就越是需要有人可依靠。那時剩下的,也就是這互相扶持的恩了吧?”
  這丫頭,平時看起來嘻嘻哈哈的小孩樣,原來也想得挺多。
  溫柔發現自己也在思索她的話。是吧……到了古稀之年,什么風光都早就不再,情淡愛馳,大概也就只剩下“扶持”這么回事了,尤其對小媚這种淳朴的鄉下人家來說。
  那么……她自己呢?突然發現自己原先那瀟洒一人行的宣言,原來是那么地不成熟。娘到老了起碼還有她在,可是她自己呢?她老態龍鐘的那一天終究會到來,到那時候,她還能信誓旦旦說一個人過得很好嗎?
  溫柔歎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突然之間,有點羡慕起小媚來;突然之間,有……有想起樓砂那穩重瀟洒的身影。和他共扶持,應該也不錯吧?
  唉,她也終于走到發情期了嗎?溫柔又歎气,發現自己突然之間,有點想嘗嘗“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种什么境界。

  ☆ ☆ ☆

  又是一個安靜的晚上。這得感謝李嬤嬤,當溫柔推說心煩不想見客時,很大方地准了她七天假,讓她休息休息、散散心。所以,當所有人都在前頭忙碌的時候,她很好命地獨自留在了清雅的飄香閣頂樓香閨中。
  不過……如果李嬤嬤知道她竟利用這段時間“偷渡”男人上來玩,恐怕會拆了她的骨頭吧?
  “哈,你中計了!”啪地一聲脆響,溫柔按下棋子,明亮的笑聲恣意地流瀉滿屋:“將軍!”
  樓砂微有訝异地挑眉,仔細看了看棋盤,終于認輸地歎了口气:“溫柔,好詐啊你。”
  她不客气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喝了口茶,她笑道,“說真的,你剛才那步真是好棋啊!差點就讓你逼成和局了。”
  樓砂淡淡一笑:“可惜白搭。也就這么一步勉強算好棋,最后還不是一樣中了你的計?”
  溫柔伸出一手在他眼前比了比:“七天的功夫你就想打敗我?哼哼!別太囂張了,姓樓的。”
  樓砂端起茶盅优雅地輕啜了口,帶著些許笑意和挑戰的深瞳掃了溫柔一眼,不置可否。那樣子分明是在暗示,總有讓她舉白旗的一天。
  溫柔朝他扮了個鬼臉,但是心里也知道,照這樣下去,再過個十來二十天,她若不留神些,倒有可能反而敗在他手里了。他很聰明,七個晚上的對奕,已經足夠讓他摸出擺陣廝殺的一些基本要領。現在樓砂有時一步棋要想好久,但是下子卻也頗為精妙,像剛才有一步棋他足足想了兩柱香的功夫,卻差點逼得她和局。他的進步飛快,已非七日前那個她不費心思就能殺得七零八落的差勁對手了。
  當然,這也要歸功于溫柔從沒下太多的功夫在研究棋局上,棋藝充其量只能算是中上。若是對手換了個象棋高手,那樓砂要讓對方傷腦筋恐怕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要練。
  看著他溫雅的輪廓,溫柔不免覺得,如果說,能當一對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先決條件是兩個人要投契到心意相通的地步,那么她和樓砂大概也有資格去,呃……死去活來了。
  真的是巧得很,在她剛起念頭想要見習一下風花雪月這東西時,就有人自動送上門來了。不知是不是和她一樣的心思,最近這段日子樓砂成了紅香院的常客——常來花魁房中混的梁上客。
  其實說到混,也只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興致起時到西湖邊散個步而已。最玩得瘋的一次也就是几天前借口出去散心,偷偷和樓砂兩個跑去臨安逛了趟。沿途還探得消息,勞賦修的金蟒幫沿路就有人不斷“拜訪”,成了銜著寶貝的過街老鼠。看來,要回陝北老窩,還有名副其實的漫漫長路要走。
  溫柔想著好笑,嘴角不由微微彎起,俏皮地問樓砂:“你覺得勞賦修那批人,回得了陝北嗎?”
  樓砂聳了聳肩:“就憑勞賦修的功夫,平安回家有六成的把握,要是再加上他那點毒,該有七、八成。”
  “唔,那也很不錯了。真不知道這場鬧劇要鬧到几時,又怎么個收場?”
  “反正不會有人練成什么絕世武功,不然豈不是你我都可以成泰山北斗了?”樓砂喝了口茶笑道,“武林中不管什么時候,都需要有點這种寶藏啊、秘笈啊的東西鬧鬧,否則沒有這些小亂子攪和,會出大亂子的。”
  嗯,仔細想想是還真是有點道理,溫柔爾雅地端起茶盅,有點心虛地歎口气:“只是可怜了金蟒幫的那批人,為了本一文不值的假書,落得個人人追打的局面。”
  一路上听聞金蟒幫的凄慘處境,不免有點顧慮。這玩笑,有沒有開得太過火了些?
  樓砂像是瞧見了她心中所想,對她微微搖了搖頭:“一點不可怜!我已經打听清楚,金蟒幫在陝北老窩是標准的地頭蛇,魚肉鄉里,專收保護費,還常常強搶民女上山找樂子……完全的烏煙瘴气!這下人人跑來踢館,夠他們忙一陣子的!我覺得倒是鄉里的福气。”
  啊,原來是這樣!不光是為了報下毒的仇,也是做了件好事。溫柔呵呵笑:“佩服,真是陷害得太妙!”
  樓砂一挑眉:“你也是幫凶啊!那本千古奇書可多虧有你執筆。”
  “謬贊,謬贊!被勞賦修听到這番對話,只怕會活活給气死……我們兩可真是絕配!”
  脫口而出的話似是在空气中凝固了,絕配……兩人心里都是一動,触動了那若有若無的曖昧。四目相交間,都有了种模糊的領悟,隱隱約約看到了對方的心意。
  原來、原來真的不是一廂情愿……
  樓砂喉頭一緊,正想說些什么,突然听見樓下一陣噪雜里面,還夾雜著女子的哭聲。
  “蘭靈!”溫柔認出那聲音,低呼一聲跳了起來。她和樓砂交換一個眼色,樓砂一閃身隱藏到角落陰影中,溫柔打開門朝外面飛奔而去。
  還沒到樓下,一群人已經拉拉扯扯地上來了,有李嬤嬤,有蘭靈,還有一個主角居然是前些天糾纏蘭靈沒得逞的顧二公子顧世學,身邊還跟著六七個人高馬大的保鏢,十多個人鬧哄哄擠成一堆。看見他,溫柔在心里暗叫一聲不妙,快步迎了上去。
  “顧公子啊,這……這樣不好吧?”李嬤嬤陪著笑,額上冷汗卻不停冒出,勉強打哈哈道:“我紅香院總算也有些規矩,蘭靈儿還是清倌,您、您這分明是強人所難啊!”
  顧世學這時看起來已有几分醉意,一手扯著惊惶失措、眼淚汪汪的蘭靈,一手不耐煩地揮赶著李嬤嬤:“啊去、去你的!老子高興上哪個就上哪個,你那些狗屁規矩管得到我頭上?當心你紅香院開不下去!”
  不妙啊!溫柔快步走到李嬤嬤身邊,腦子里飛快著該怎么開口圓場。顧世學帶了那么多保鏢前來,找碴的意味太明顯。看來他是相中了蘭靈,而且還很堅決……
  不妙啊!顧世學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橫行的話,紅香院奈何不了他!
  “溫柔,想救那女人的話點一下頭,我去給你搬救兵。”
  啊,千里傳音,是樓砂!他在自己房中也窺到了來龍去脈吧?溫柔連忙微微點了點頭,還好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顧世學和蘭靈身上,沒注意到她此時竟是怪异的滿臉感激之色。
  另一頭,李嬤嬤渾身微微打顫。從來沒有人在紅香院如此撒野!若是早了几年,她風韻尤在、靠山尤在,又怎容得區區一個知府之子撒野?李嬤嬤不知是气還是急,刷白了一張臉,試著力挽狂瀾:“顧二公子,您……您別為難老身啊!蘭靈儿還是清倌,您怎么這——”
  顧世學猖狂的笑聲打斷了她:“嬤嬤你少打太极拳!清倌清倌……屁啊!到最后不是一樣要開苞!放心,蘭靈儿的身价我理會得。這開苞的錢,不坑你!”
  “不……不要!”蘭靈聞言几乎暈死,惊駭地掙扎。
  他混蛋!溫柔几乎掩不住眼里的怒火,勉強端起笑臉,上前拉住顧色狼:“公子怎么今天火气特別大?如此唐突美人,可不像公子您的作為吶!”
  “哦?”顧世學停下片刻,有趣地看著溫柔:“敢情我們紅香院的花魁吃醋了?”
  他突然一把將蘭靈推入身邊保鏢的怀中,趨前帖近溫柔耳邊低語:“放心,雖然清麗芙蓉較容易得手,但我顧某人的心里,只有你這朵難摘的月季仙子!”
  “你……”溫柔气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也就那么瞬間的空白,顧世學縱聲長笑,從保鏢手里拉過蘭靈,直直走進最近的一間房,也正是蘭靈的閨房。
  “顧公——”李嬤嬤才跨出几步,顧世學手下那几個訓練有素的保鏢立刻把她攔了下來。顧世學回過頭陰陰地一笑:
  “李嬤嬤,你紅香院里的朵朵全是好花。如果淪落成軍妓也真是可惜了,你說是不是?”
  李嬤嬤的腳立刻像是生了根,不敢動了。軍妓!在那种母豬賽貂蟬的地方、在饑渴如惡狼的男人中求生存!那是多么悲慘的命運,遠比身陷江南的風塵之地更可悲。但是她知道,顧世學真的有這個本事。只要他在老子跟前嚼嚼舌根,紅香院的二十几個女人就勢必被迫發配邊疆,成為軍妓!
  看李嬤嬤刷白的臉,顧世學滿意地笑,一把將蘭靈推進房里,轉身對保鏢們說:“把嬤嬤護送下去……然后你們也去找兩個姑娘玩玩吧!”
  “是!”六個大漢齊聲答應。
  顧世學縱聲長笑,轉身入房,志得意滿地砰一聲關上門。
  “啊!你、你要干什么?”里面立刻傳來蘭靈惊駭欲絕的嘶叫聲,伴著顧色狼的淫笑。
  “你、你放開我!來人吶!嬤嬤!嬤嬤!……溫柔!溫——來人啊!”
  “嬤嬤!”溫柔看著李嬤嬤,不忍再听蘭靈的哭號。她……她們總該做些什么!樓砂呢?樓砂怎么還不回來!
  不容她再開口,六名保鏢竟動作一致地微微躬身:“溫姑娘請,嬤嬤請。”態度雖然看似客气,但是毫無疑問的,如果兩人稍有反抗就會被押下去了。
  李嬤嬤回望溫柔,眼里的苦澀是如此赤裸又傷人。門里門外,當真咫尺天涯!門內蘭靈慘烈的哭號求救一聲比一聲沙啞,撕心裂肺。李嬤嬤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聲音發出。軍妓!這個威脅逼得她毫無招架之力。
  “嬤嬤請,溫姑娘請!”保鏢的語气加重,已大有相逼之意。
  溫柔握緊了雙拳。她不能不管!樓砂的救兵不管是指什么,也該快到了,她相信他的能力。蘭靈已危在旦夕,不能不救!“嬤嬤,信我一次!”溫柔叫道,突然閃身晃過兩個保鏢,朝蘭靈房門口沖去。
  “你——”剩下人吃了一惊,万万料不到這花魁的動作好靈活,但是只是一怔,連忙朝溫柔捉來。
  完了!這些大漢,她沒把握能及時摞——
  突然,那几個抓向她的人似是中了邪,以怪异的動作定住不動。兩條人影迅捷無比地沖上樓來,其中一人繞過溫柔,直接地一腳踹開蘭靈的房門。
  里面立刻傳來顧世學的怒吼:“哪個王八——啊!”聲音突然小了一半,好像噎住似的,“關、關世兄?”
  站在門口的正是康成王的獨子,少王爺關宇飛。
  “放開她!”關宇飛的臉因撞見眼前曖昧的場面而尷尬地漲得通紅,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蘭靈……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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