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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陽才剛升起沒多久,樹枝、花瓣和草地上都挂著一顆顆的露珠,在陽光照耀下亮晶晶的,真像有仙女曾路過,洒下了滿枝滿葉滿地的水晶碎片。
  溫柔拉了拉身上的披袍,深深吸了口气。雖然此刻風涼微寒,但是她還是多站立了一會儿,不想太匆忙地回房去。頭還是很重、暈暈的……呼吸點新鮮空气,對她有好處吧?
  忽地揚起一陣風,吹得溫柔裙角啪啪作響,也吹亂了她一頭未加刨花水固定的秀發。溫柔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下。她對自己搖了搖頭……還是回去吧,再站下去,恐怕這風寒就真的好不了了。
  才走出兩步,溫柔眼角瞥見一條紅色人影從側樓里走出來,她的歎息,差點就從口中逸出了。是冤家路窄嗎?那人,正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封凝香。
  封凝香穿著大紅繡金的短背心,里面是紫紅連衣紗裙,還戴了不少的金飾,腰帶末端也綁上了兩只金鈴,一走動就叮當作響,熱鬧非凡。封凝香的模樣活像個志得意滿的貴婦,帶著滿面驕傲的假笑向她走來。看來,是不打算讓她平安回飄香閣了。
  沒奈何,溫柔向她迎了上去,客套了一句:“封姐姐早,今天好漂亮。”
  封凝香刻薄地打量了一身湖藍,云散亂的溫柔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可是咱們花魁看起來活像個落迫的病鬼!真可惜啊,我不能給你同樣的贊美。”
  “沒關系,封姐姐學我一樣,說謊就好了。”溫柔淡淡地回答。
  為什么有些人就是喜歡自取其辱呢?封凝香想在口舌上占她便宜,只怕還有待修煉,偏偏她就是不信邪!
  “你!”果然,封凝香气得語塞。溫柔不想和她多糾纏,微微一笑就繞過她,回飄香閣去了。
  “你你……”背后封凝香憋了半天,突然大叫,“你這臭妮子神气什么?還不是犯賤!為了個男人失魂落魄,要死不死的!”
  溫柔身形一僵,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她很快就恢复過來,默默、穩定地走回房中去了,讓封凝香看起來像只亂哮的瘋狗。
  “小姐!”小媚已經上來端水泡茶了。看見溫柔進房,她迎上去接過外袍,擔心又有些責備地問:“小姐上哪里去了?當心受涼。”
  “沒事的。下去花園里透透气而已。”溫柔勉強一笑,喝了口熱茶,乖乖躺回床上去了。
  “就算要散步,也等太陽升高些嘛!”小媚數落,“小姐以前都不太生病,一病起來就這么厲害,更加要小心啊!”
  “知道了。”她含糊地回答,有些發愣。真的是因為他嗎?這些天她好像……是有點失職,漫不經心中,忘了好好照顧自己……
  突然看見桌上靜靜躺著的瑤琴、她愣了一下,心里隱隱抽痛。為什么?總是在不經意間,被勾起……很多的回憶……總是……
  “小媚,幫我把琴拿過來好嗎?”溫柔輕聲問。
  “啊……是,小姐。”小媚總覺得主子的神情有些奇怪,但是就是那种不尋常的神色,讓她不敢追問,乖乖地將琴捧到床上交在溫柔的手里。
  溫柔將琴擱在盤起的腿上,調了一下弦,就彈起來。
  小媚才听了几個音,就忍不住皺起眉頭。她雖然不懂樂理,但是跟在溫柔身邊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這……跟本就不成章法!一個個高低強弱不同的音,被胡亂湊成一气似的,斷斷續續。就算初學者的功力,也不會比這差到哪里去!小姐……在干什么?
  彈著彈著,溫柔的腦海里突然浮現蘭靈雙手染血,狂烈彈奏的模樣。“當”一聲,琴聲頓止。溫柔瞪著自己微微發顫的雙手,仿彿那上面也被拉開了十多道口子。她……她在干什么?
  “天吶……”溫柔重重歎了一口气,無力地將背靠回墊背上。
  “小姐……”
  “我沒什么。”溫柔搖了搖頭。她……不折磨自己!相信樓砂啊!對自己說過相信他,卻為何還是會……對他的在乎,真的到了這种程度?她已經几乎不認識自己……
  “溫柔……出了什么事?”
  “啊!你、你、”小媚張口結舌地望著窗台邊,那個突然多出來的男人,“你是誰?!那里冒出來的?”
  溫柔沒有說話,只是楞楞地看著樓砂。他來了……真的來了!還是那副神情,還是那一樣溫和又關心的語調,他……眼前的視線就這樣模糊了。在這一刻,她很丟臉的,什么也說不出,只是像個白痴似的看著他流淚。
  樓砂快步走到她床前,從來淡漠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急切:“怎么了?”
  “我……”她無言地猜想,她的性情中一定隱藏著無賴這個特征在。因為她變本加厲地哭得更凶,就連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帶著很多耍賴撒嬌的成份在。
  樓砂皺眉看她音容憔悴的模樣,几乎是反射性地,將手帖上她的額頭,惊覺她在發燒。
  “溫柔……”才十天不到,她卻怎么會生病了?樓砂心疼地將她摟在怀里,“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喂你……”一直插不上話的小媚再看見主子居然靠在這男人怀里哭泣,震惊更重,有气無力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是誰?”
  他抬頭面對她,簡單地回答:“樓砂。我叫樓砂。”將目光放回溫柔身上,他輕聲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回去,好嗎?”
  “我……嗯。”溫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回答得有些迫不及待。她轉過頭,乞求地看著小媚,“幫我和李嬤嬤告個假?”
  “小姐……”小媚看到主子的眼神,突然之間若有所悟。小姐曾提起過的情人,就是他吧?小姐的病和反常,或許也是為了他。這男子不算十分俊美,卻有种特殊的气度,讓人過目難忘。
  ……是情人吧?如果是這樣,相信李嬤嬤一定也樂見其成。她一直期望著小姐能有個看得上眼的男人不是嗎?
  小媚体內的少女夢幻因子發作,毫不猶豫地點頭:“小姐放心,我會和李嬤嬤解釋的。”
  她從衣柜里挑出一件鴿絨披風,交到樓砂手里:“好好照顧我家小姐。”
  樓砂很認真地對眼前這看來不過十五的小女孩承諾:“我會的,放心。”
  小媚對他的評价又高了些,默默地退在一旁,看樓砂溫柔地用披風將她的小姐兜了個妥當,然后抱了起來,一轉身,姿勢瀟洒地掠出窗外,轉眼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身邊她就是容易睡著。明明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卻是在他的怀里太過舒适,讓她沉醉在靜靜依偎的感覺,不知不覺就閉起眼睛。等再次睜眼時,早就不在途中了。
  睜眼第一個看見的,就是樓砂跨坐在窗台上,懶洋洋地晒在陽光里,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的玉簫。听見聲響,他立刻轉頭望向她:“醒了?”
  “嗯。”她睡了挺久吧?一醒來,四肢百賅都酸軟無力,心情卻舒暢了很多。她笑得有些調侃:“你對窗有什么特殊感情嗎?每次見你都是形影不离。”
  “唔,”他輕笑,手一撐漂亮俐落地翻了下來,朝她走來,“小時候喜歡坐在窗台上吹風,到現在依舊是。”
  這里……是他的家嗎?溫柔坐起身,好奇地打量四周。
  很簡單,很干淨的一間臥房。沒有什么特別貴重和奢侈的擺設,但是也一點都不覺得簡陋。隨意、實在,……像他這個人。
  在溫柔東張西望之時,樓砂已經拖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怎么會生病了?”
  “不小心就染上風寒……不礙事的。”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自己丟臉地死賴著他哭的模樣,溫柔簡直想跳下床,挖坑躲了。她那時的樣子,一定像個病中鬧脾气耍性子的小孩……一世英名全完了。
  樓砂歎了口气:“溫柔,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到底有什么心事瞞著我?”
  “我——”她語塞。到了這時,看他對她百般呵護的樣子,她心里已經再清楚不過。不管那天樓砂基于什么理由,對封凝香說了那樣一段話,他和她之間絕對沒有什么曖昧瞞著她。
  樓砂說得好,認識也不是頭一天的事了。她應該向計划中的那樣冷靜,心平气和地詢問他那天發生的事,而不是一見他就像個刁蠻千金似的哭哭啼啼,最后還要他抱回家來安撫。她……真是不該!
  “溫柔?”
  “我……”她深深歎了口气。不愿讓他知道自己缺陷的一面,卻同樣無法瞞天過海。她思索著适當的用詞,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天你走時,我剛好要去看蘭靈。我……听見你在樓梯上,和封凝香說話……”
  “啊!”樓砂有片刻疑惑,隨即恍然大悟,急急地解釋,“說那番話只是為了讓她別大聲喧揚,一方面也——”
  他頓了下,選擇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封凝香要嫁給程志良了!”
  “什么?!”溫柔這下可吃惊不小,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夢。她沒听錯吧?已經是“貨經万人手”的前花魁,下嫁那個滿口四書五經,宁愿逼死未婚妻也不愿自家門第被妓女侮辱的混帳書呆?!
  樓砂肯定地點了點頭:“給那個滿口仁義道德,卻心狠手辣的偽君子一個教訓。這件事說起來小王爺關宇飛出力最多,他利用權勢,逼程志良娶個妓女過門,否則便毀了他的仕途。”
  唔,有小王爺出力,這件事的确辦得成。當然,也得有個稱職的女主角……溫柔立刻會意:“所以你挑上封凝香,因為她壓得住臭書呆?”
  她已經猜出這事的來龍去脈。樓砂松了口气,點頭證實:“那天要离開時剛好撞見封凝香和丫環說話,感覺上她像是個蠻橫驕縱的人,所以故意讓她看到我。和她說了几句話,更覺得她足以胜任,就故意出言誤導,到她房間密談去了。”
  “嗯,真是報應不爽!”如果是封凝香,程志良將來的日子,不會好過!封凝香潑辣但是不笨,程志良雖然离人中之龍差了十万八千里,成不了大器,但是他的叔父卻是堂堂的兵部尚書。關系三轉兩轉,程志良這編修總能當上翰林學士。學士夫人的位置,又是正室,封凝香當然會死命咬住不放。加上她天性霸道善妒,背后又有靠山,更不會容許丈夫娶偏房。
  程志良只因為落難未婚妻“清倌”的身份,便狠心要逼死出身高貴,賢淑又有大家風范的蘭靈,結果卻被迫娶了個潑辣蠻橫,沒多少教養的悍辣娼婦。他的心里除了怨恨康成小王爺,想必也會很后悔吧?
  溫柔心里為蘭靈感到好過了些,不過,也覺得有點奇怪:“這么大的事,封凝香竟然會一聲不響……是你要她不許走漏消息的嗎?”
  樓砂點頭:“事情沒辦成前我不想節外生枝,所以威脅封凝香,不許到處耀武揚威。”他輕輕歎了口气,“我不知道那天的對話你有听到,不然——”
  溫柔搖了搖頭,按注他的手:“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胡思亂想……”她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這算什么?理智上明明知道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但是卻又克制不住地會擔心,會有質疑,會……心不在焉……”
  所以她病了?樓砂心疼地將她摟在怀里,沙啞地問:“為什么不來找我,溫柔?為什么不來問我?”
  “我不想讓你反感。”溫柔埋首在他胸口,靜靜地回答。她歎了口气:“我不想做個善妒又疑神疑鬼的女人,那樣……只會惹人厭煩,不是嗎?”
  “你……你這個傻瓜!”樓砂將她抱緊了些,撫摸著她的頭發,搖了搖頭。他明白了……
  傻溫柔啊!她的開通和豁達,有一半是環境所逼。在紅香院長大,她一定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露水姻緣、聚散匆匆,太多的無常……多到讓她以為合則聚,不合則散,万事都淡漠,才是相處的唯一模式。
  輕輕將她推開些,他扶著她的肩,直視她的眼睛:“溫柔,像這种事我不介意你來找我問清楚。相反的,你如果不來找我,我才會感到不安。”他抬手輕輕帖著她的臉頰,認真地說:“我知道,那天我說的話很容易讓人誤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當然有權過問。如果位置互換,你又會不會介意我來找你問清楚?”
  “不,我不會。”溫柔突然之間有些明白了,“樓砂……”
  他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深深地看著她,就像他一貫看她的那种樣子,好生專注,仿彿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別壓抑自己,溫柔。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天,就別讓這种事懸在我們之間,可好?”
  “嗯。”她點頭,心情突然輕松起來。一方面是因為終于將這件心事說清楚了,再來,樓砂剛才的那番話,等于婉轉地道明了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他們是情人……
  溫柔想著,有些出神地微笑了。除了娘和李嬤嬤,她從來沒允許過誰像他那樣,接近她最真實的一面。而對他的感情,又和對娘、對李嬤嬤的大不相同,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會有這种……暈暈的感覺……
  情人……多么嶄新的經歷!她能感覺自己像個好奇的小孩,正在開始她的探險。她要學要去体驗和接受的,還是那么多!
  ……隨緣吧!只要用心,也許有那么一天,她終究會學會和他共渡一生。

  ☆ ☆ ☆

  “這棟房子可真不錯,難怪你不肯住王府了。”
  樓砂的宅子其實還挺大,而且頗為清雅舒适。花園里有一張石桌和几個凳子,溫柔身上披了披風,又毫無顧忌地依偎在樓砂身邊取暖,悠閒地听他彈琴。這時剛吃完飯,天已經全黑,也轉涼了。
  他手下彈著輕松緩慢的調子,微微一笑:“是啊,兩年前看到時忍不住買下了,花掉了几乎全部的積蓄。如果不是這房子的地點偏僻,只怕那時的我還買不起呢。”
  “地點偏僻不是正好給你拿來練腳程嗎?”她環顧四周,贊歎道,“真是塊好地方,几乎有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樓砂搖了搖頭,似乎有點自我解嘲的味道:“剛好讓我這一介莽夫修身養性,不是嗎?”
  “如果你是莽夫那我算什么?潑婦?”溫柔挑了挑眉,突然笑了起來,“唔,這樣一來杭州城至少有七成人是啖毛飲血之輩了,包括那些公子哥們,那多可怕。”
  樓砂也笑了,坦承道:“要我說的話,常在康成王府走動的那群公子們,倒有几個比西門街上殺魚的更需要修身養性。不過在他們看來,我這武夫出生的才是粗人,難登大雅之堂吧?”
  “嗯,一群自以為是的的家伙。”
  提到紈褲子弟,不免又想起程志良和顧世學這兩個敗類。本來溫柔對白白便宜那兩個混帳一直耿耿于怀,直到今天得知程志良將迎娶封凝香,心里才好過了點。剛才吃晚飯時,樓砂又告訴她自己蒙面搶劫顧世學一事,讓她笑了半天。這一招實在頗為高明!顧世學雖抓不到證据是誰主使,但是必然會猜是小王爺挾恨報复。這樣一來,他更會認定蘭靈在小王爺心里的地位,今后也決然不敢再去找李嬤嬤的麻煩。
  程、顧二人一個被迫娶潑辣娼婦,一個破財還挨了頓揍。雖然這么做有點仗勢壓人,但是也算這兩個家伙罪有應得,報應不爽了。
  溫柔听著樓砂悠揚的琴聲,突然之間想起若非貴族子弟,普通的練家子很少文武雙修。一時有點好奇,轉頭問道:“什么時候開始學琴的?”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問起這個,愣了一下,但隨即手指又行云流水似地拂過根根琴弦,答道:“嗯,一轉眼,已經差不多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時才十七歲,喜歡……應該說是迷戀上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很精通樂律,為了她,我苦學琴簫。”
  “是嗎?”溫柔的心口有些緊,輕聲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她自然是嫁人了,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之子。”樓砂淡然地回答,似笑非笑,“那時瘋狂的迷戀感覺早就沒有了,倒是多了這么一個愛好,保持到現在。”
  他回視溫柔:“會介意嗎?”
  “……是有點吃醋。”溫柔想了一下,坦承,隨后有几分俏皮地皺了皺鼻子:“但是我不會沒品到為這种事鬧別扭。”
  一生只動一次情固然唯美,世上又有几個人做得到?要說起來,這种陳年爛帳她也有過兩筆,如何清算?溫柔微微閉了下眼睛,想起了剛出道沒多久時,夜夜細心打扮,只為能得“他”一句夸贊;然后看著“他”夜夜笙歌、左擁又抱,心漸漸痛得麻木、冷了、也硬了。
  那時,她學會了對男人冷眼以對,再也不輕易動情……直到遇上樓砂。
  實在是他不知為何太投契,讓她不知不覺撤了心防。從近乎是對立的心態,變成朋友,變成知交,又成了情人。算來相識不過一個多月,可是一天天、一步步,慢慢變得在乎他,也依賴他。
  看著他的側臉,她不由得感到有些迷惑,但是更多的,卻是自己也不明了的情愫。想要靠著他,一直這樣,也許長長久久下去,就這么……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問道:“為什么是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有人心有戚戚蔫,听懂了。樓砂停下琴聲,轉頭認真地看她:“我也很想問同樣的話。”他抬手帖著溫柔的臉頰,近乎耳語地低喃:“為什么是你呢,溫柔?”
  四目相交,那瞬間的震撼超出了兩人的預料。在溫柔了解到發生什么事之前,樓砂的臉已經离她如此之近……然后,讓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地,她閉上眼睛主動湊了上去,吻住他的唇。
  他嘗起來……味道很不錯……溫柔模糊地想著,雙手不知不覺地攀上他的肩膀,環著他的頭頸,手指也插入他的發中。一聲低吟從她喉頭逸出,樓砂的反應是將她更拉向自己,加深了這一吻……
  他們几乎就要迷失在彼此之中了——只是几乎。最后樓砂還是克制住自己,在事情失去控制前結束了這個吻。好一會儿兩人都是微微喘息,緊帖著彼此舍不得分開。
  溫柔想起了他們未完的對話,帖在他胸前柔媚地一笑:“是我,你不開心嗎?”
  “深感榮幸。”樓砂抱著她,動情地回答。

  ☆ ☆ ☆

  紅香院的花魁整整失蹤了四天,結果在第五天的早晨,也就是封凝香風光出閣后的第二天,帶了個男人回來大模大樣地找老鴇要求贖身。
  李嬤嬤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了,但是在听到她的寶貝花魁說的一番話后,也有半天回不過神來。
  溫柔很坦白地告訴她,男方已經提出要娶她了,但是她要對方“包養”個兩年,才決定是不是下嫁。
  這……這是什么奇怪的條件?李嬤嬤活了半百,什么事都听說過,就是沒听過這种不倫不類的條件。也不知那看上去開通的男子是不是太過開通了,居然也一口答應下來……算了!溫家女人都是怪胎,當年溫可人要求停業一年生個女儿來玩玩時,她就領教過了。是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實在是至理名言!
  最后,李嬤嬤沒有收溫柔任何的贖金,因為怎么說也是看著長大的,早就把她當成半個女儿看待。天底下哪有娘收女儿贖身錢的道理?李嬤嬤恢复了那瀟洒的本性,發表臨別贈言:
  哪天玩膩了,歡迎隨時回來,紅香院的花魁寶座永遠為她溫柔留著。
  當然,會這么大咧咧地說也是因為听了溫柔的“被包養”豪言,直覺樓砂是個百無禁忌,几乎沒脾气的人。溫柔也無意糾正她的錯誤,只是甜甜笑著虛應了兩聲,然后將她那面上無表情,其實已經快要砍人的未來夫君拖离李嬤嬤的視線。
  至于說紅香院的三個台柱美女,一個离開,一個出嫁,最后剩下的一個又被帖上“康成少王爺專屬”的標簽,紅香院的生意會不會一落千丈呢?其實倒也未必。
  那日翰林編修程志良痴心為紅顏,不惜耗金五千三百兩為名妓封凝香贖身,義無反顧地娶過門奉為正室,如今成了杭州城大街小巷人人津津樂道的美談。紅香院的名聲,可正旺著呢!更何況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花魁不難物色,尤其是在杭州這專產美女的地方。接替溫柔的奇女子,遲早會有。就不知道,那時會引出怎樣的一段故事了……尾聲人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是到今天才体會,這句話果然是至理名言。
  我那要被包養兩年的豪言,終究沒能實現。和他同住三個月,好几次天雷勾動地火,差點就要寬衣解帶,裎裸相對,他卻總是在最后關頭壓抑住自己,沒有碰我。我知道他是真的愛我,也尊重我。當初和他訂下兩年之約是因為心里還有一絲不确定,但是和他相處越多,心里的疑惑也漸漸消失了。
  他是很認真的,比什么都認真。所以,我實在不必死腦筋地再堅持什么,那樣只是和自己過不去而已。于是,在他再次向我要求縮短考驗期時,我一口答應,讓他去向老娘提親。
  可惜我不是什么神筆,否則樓砂那片刻間少有的錯愕和呆楞,實在應該畫下來珍藏。
  老娘其實早在三個月前就從李嬤嬤口中听說了,有樓砂那么一號人物在。然后我曾經單獨來看過她一次,也是那次,很明白地告訴她,我离開紅香院去被人“包養”。當時老娘好像噎到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常態,問我:“你覺得自己腦袋清醒著嗎?”
  我給了她肯定的回答。當時老娘是這么說的:“那么,哪天你決定成親了,把那小子帶來給我瞧瞧。”
  所以,今天我把人帶來了,老娘也沒有太過意外。她只是評估地打量著樓砂:“你就是我女儿想嫁的那小子?”
  “是。”樓砂恭敬,但沒有過份諛媚地行了個禮,“伯母?”
  “唔,你可以叫我娘。”老娘揮了揮手,初步認可了他這個女婿。
  說真的,全場我只是從頭到尾袖手旁觀,沒有一點點要幫忙熱絡的意思。一來從小到大,老娘對我的決定沒有干涉過多少。二來,只要樓砂別刻意擺出他平時那張“天塌下來也不關我事”的死人臉,他這人還頗具親和力。到了吃午餐的時候,看得出娘對他的評价已經頗高。
  席間,娘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往我碗里倒了一勺芹菜炒魷魚卷。樓砂看見了,不動生色地一邊和我娘聊著,一邊將我最厭惡的魷魚全挑到了自己碗里。后來想想,娘應該就是在那時完全放了心。
  吃完飯,看得出老娘有話想和我說。樓砂不等她開口,先說想去看看院子,体帖地离開了。我被老娘拉進她的閨房。
  “那樓小子還不錯,娘挺喜歡。”娘這么說著,示意我在她身邊坐下,“娘……有些話要告訴你。”
  “嗯。”好難得看見娘這么認真的表情,我不敢開玩笑,乖乖地點頭准備洗耳恭听。
  “你外婆的事,我也和你說過些。她……是個很博愛的人,全天下的人她都愛,只要能幫助到別人些什么,就比什么都開心。”
  我只好點頭,不明白老娘為什么會突然提起我那無緣一見的外婆,但是老娘又不像是在閒聊,反而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也不敢插話。
  “我從小和你外婆一直都不是很親近。她當然也是疼愛我的,但是我總覺得,她對那些不相干的人,遠比對我來得在意。尤其是在你外公去世后,那种感覺更加明顯……”老娘長長地歎了口气,“后來她死了,我被賣到妓院。那時我很傷心,但是也會怨她……怨我為什么是她的女儿?!她自顧自死了,留我在這世上活受罪!”
  “娘……”我開始有些害怕了。娘想說什么?沒見過她這么激動的樣子…
  娘搖了搖頭,直盯著我的臉:“小兔,你能了解娘的心情嗎?娘十四歲被賣來妓院,到怀了你時,已經過了將近十年!那時娘的心,是死的!我不相信什么愛情……不,應該說,我這人跟本就沒有什么感情。但是我也知道,不可能一個人走完一輩子,所以——”
  “所以我想要個孩子!這樣……到我老了,總有個人可以依靠。”
  “嗯……”我咬了咬嘴唇。听這番話,心里面當然老大的不痛快。娘想說什么?只是告訴我……我是她的籌碼?
  娘好像看得出我的心思,連忙接了下去:“可是我錯了!我……你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這份骨肉情,不是我說斷就可以斷的……”
  “沒過几年,我后悔了!”娘直視我的眼睛,熱淚盈眶地坦承,“生下你時只想到自己,沒有替你好好打算過!我那時后悔自己竟然會做下那么不負責任的決定,后悔沒有替你著想過!一個妓女的私生女……我竟然自私地就給你冠上了如此難堪的身份!”
  “我……娘,我懂了……”突然之間,我明白了娘想要對我說的是什么;突然,我……我的喉嚨像被堵上石塊,眼睛,也模糊了。
  “你真的明白嗎?小兔……你能原諒娘嗎?娘很自私地給了你一個難堪的身份,頂著這身份,你想找個匹配的男人是何其困難!所以娘才會放手一搏,讓你去紅香院當個清倌,又鼓勵你自由發展自己的個性……”娘歎了口气,似有無限感慨,“總不能叫你學我,也胡鬧地嚷著生個孩子養老吧?青樓女子雖然地位卑下,可是……机遇也比那些被綁死的良家女人多些!娘……也遇見過頂天立地的奇男子……”
  娘突然精神一振,微微笑了:“娘一直希望你能遇到一個接受你的身份,喜愛你脾气的男人……娘不是什么信徒,可是就為這一宗,娘也不知求過菩薩多少次!現在,這個男人看來你找到了。娘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所以娘才敢和你談起這些事。小兔……原諒娘,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我不怪娘!不怪娘……”我忍不住抱住了她,哭著說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直存在的那一小塊陰影,因為她的這番話而消失無蹤。曾經受過的委屈不重要,重要的是,娘是愛我的,遠比我想像中的還多!這就夠了,真的足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娘對于自己哭成這樣似乎很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嚨,轉移話題:“那姓樓的小子看起來挺有頭腦的樣子,很不錯……小兔,你一直都很有分寸,知道自己的斤兩,這很好。不過,到底有些事你的經驗還嫌不足。姓樓的給娘感覺蠻聰明,也看得開、看得遠,有他看著你,娘很高興……你的眼光不錯。”
  “嗯……”很少听到娘給任何人這么高的評价,我心里很受用,几乎是有些飄飄然了。真是奇怪,她贊的是樓砂又不是我,我居然也高興成這樣……唉,情這一字啊!
  老娘清了清喉嚨,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气:“一轉眼女儿居然要嫁人了……唉!不服老也不行啊!”
  一眼就能看出,老娘是九成九的言不由衷,大概還在為剛才哭得凄慘而不好意思,竭力想要轉移話題重建威信。我也就配合地給了她几句贊美:“娘才不老呢!蘇杭第一大美女,再怎么看都像是我的姐姐而不是娘。”其實這也不算太夸大,娘的身材保養得相當好,從背影看來,几乎和我平分秋色。
  “是啊!”老娘得意洋洋的。
  我眨了眨眼,挺坏心地加了句:“尤其是不會水的大美人,更加楚楚動人,我見尤怜!是吧?”老娘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學會游泳,無法效仿唐朝豪放女,到西湖嘗嘗裸泳戲水的樂趣。
  “……好啊!小兔崽子你消遣我!”老娘立刻把尷尬忘得干干淨淨,一跳三尺高。
  算我好運,老娘很開通地沒有去迷信什么舊風習俗,准我仍然和樓砂同住,只要成親接她到場就好。不過我們走時,她一路送了出來,在門口站了好久。那時我才看出,她是真的很戀戀不舍的……
  看著娘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曾經看到過的兩句詞:“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其實這世上太多的恨不相逢,又豈只是未嫁時?老娘那傳奇似的十多年的花魁生涯,一定也遇到過几個可以托付的男子吧?只是她的心早就冷了,也不去相信什么了……
  我悄悄握緊樓砂的手。
  “怎么了?”他轉頭看我。
  我搖了搖頭,突然之間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還是回望他,輕輕地告訴他:“只是……很慶幸遇到了你。”
  他的嘴唇動了動,最后伸手將我摟在怀里:“彼此彼此,溫柔。”
  靠著他并肩走在微風里,感受他的体溫,我是真的很滿足,也從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感謝自己的運气。在我的心還沒冷,還沒硬,還期待愛情的時候,遇上了同樣還沒有放棄這個夢的他。
  我們,相逢得正是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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