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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其他的一切,在對比下已不是非擁有不可。
  況且,穆亦藍下意識地害怕肉欲的滿足,會換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
  他之所以對高掌西鍥隨不舍,并非為了眷戀黃獅寨的奇遇,而是為了心靈上一更無可言喻的付托。
  半生的飄泊,經年的奮斗,午夜夢回,感情無奇,那种孤寂是能抵受,卻實在并不好受的。
  直至到黃獅寨上的奇緣之后,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似,每朝醒來,都不會再眷戀床席,只會飛快地起來,投入生活,因為人群之中會有她。
  他盼望著有重逢聚首的一日。
  他祈禱著有執手相看的一刻。
  只要能活著,就有希望,就不會此情只待成追憶。
  一段美好的純情就宛如張家界內的大自然秀色,教人活著而覺得不枉此生。
  他何必要為片刻的官能快感而褻讀了這段神奇而圣洁的感情。
  于是,他倆抱擁著,在寂靜的夜里睡去,直至天色微明。
  穆亦藍問:
  “要不要再去看漁家的苦樂?”
  高掌西慌忙點頭。
  他們順著昨天走過的泥沙小徑,再尋到了那一大片接海連天似的漁塘。
  在露重霜濃的清晨,更似一幅畫在宣紙上的淡色山水畫。
  兩人緊牽著手,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堆上,坐了下來。
  漁夫漁婦開始結隊成群而出,勤懇熟練地把魚网撒開來,一下子拋到魚池里去。
  那靜待著一個必然出現的奇跡似的心情,越來越緊張緊湊。高掌西把頭貼著穆亦藍的胸膛,听著他的心跳,更像為那將來臨的丰收的一刻加插了生動的音響。
  齊齊喊出的一聲聲“嘿唷”,在那寂靜的環境下忽爾響起來,像一首有節奏的勞動歌曲,教人感動在心里。
  然后就看到漁夫漁婦們同心合力地收緊了魚网,把一大片的魚网從四方拉攏起來后,就見到有很多尾很多尾的魚儿在网上拼命跳動,有些幸運地再跌回魚塘之內,幸免于今朝的劫難。
  “好看么?”穆亦藍俯著頭,輕聲地問。
  “很難過。”高掌西說。
  “為什么呢?”
  “漁人快樂魚儿愁,不是嗎?”
  “你這副心腸怎么活下去。來,別看了,免得難過。”
  穆亦藍擁著高掌西的肩膊,兩人緩緩地走在狹窄的泥沙小徑上,往回走。
  天才泛著魚肚白。
  整個小鎮開始蘇醒了,投入今日的作息之中。
  又一天了。
  一天一天地過,總有一天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城鎮里去。
  每念至此,他倆就瞳眸相覷,默默無語。
  這天傍晚,高掌西覺得疲倦,不愿意再登山涉水地在外頭游逛,便一直蜷伏在小屋的窗前,遠眺著碼頭的游人行止。
  “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穆亦藍從背后抱住了高掌西,一雙手正好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高掌西感到一陣無比的溫馨。
  她在想,一家三日團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日后還會不會有呢?真是未知之數。
  今宵,應先珍重。
  “亦藍,你就這樣抱著我,別動。”
  “對,”穆亦藍把臉抵著高掌西的頭,那一陣陣的發香蕉然扑鼻,令他忽生遐思:“我們就這樣抱著,變成了兩尊石膏像。”
  “不,不是兩尊石膏像。”
  “那就是一尊石膏像了。”穆亦藍吻在高掌西的頭發上。
  他确實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愛了。
  高掌西真想在這一刻就轉身告訴穆亦藍,應該是三位一体才對。
  可是,她沒有。
  不知是眷戀著如今相依相擁的纏綿,不想再有絲毫的改變,抑或她猶有顧慮。
  總之,心上就有個小聲音告訴她:
  “別說話,什么都在兩個人的心貼結在一起時顯得不重要。”
  于是高掌西改變了話題,她說:
  “看,剛開出的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船了。”
  “對,每天這個時刻我最高興。”
  “為什么?”
  “因為你再走不了,必須留在我的身旁。”
  “嗯,亦藍…”
  “是,掌西……”
  兩個人其實都口中有話,只是說不出口來。
  高掌西很想很想很想回答說:
  “嗯,亦藍,那我就留在你身邊一輩子不走了。”
  縱使這是她如今強烈而真摯的意愿,又如何?
  明朝太陽升起來,世界就會變。
  她一旦返回香江,所要面對的人事与難題,复雜難纏得不敢想像。
  她如何面對父母?如何應付翁姑?如何說服兄弟?如何相處朋友?如何交代社會?
  到最后要解決的問題才落在丈夫身上。
  一念及她的身分,就遍体生寒,要抱緊了穆亦藍的手,加添半點溫暖。
  她不敢做出任何承諾,不敢表達任何心愿,不敢展望任何前景,因為今晚安穩之后,明朝將是巨變,必然是翻天覆地,地撼天移的巨變。
  同樣,穆亦藍本想回應高掌西說:
  “對,掌西,請留在我身邊,永遠不要离去,大長地久,我倆永遠是一對。”
  如果他這樣說了,他就是個自私自利、不負責任的家伙。
  大丈夫愛戀一個女人,最最最基本的責任就是竭心盡力地供應她所需要的一切。
  高掌西除了需要一顆永不變志的情心之外,她還需要很多很多東西。
  且不論高掌西有何需求,最低限度不能否定的是她今朝擁有的极多。
  几乎有齊大太陽下所有珍貴事物的一個女人,是不是給予她一份永遠不變的愛情,就能抵償一切?
  穆亦藍嚴重告誡自己不可天真、不能膚淺、不許狂妄。不容幻想。
  人是要在自選的社會中,与群眾一起生活下去的。
  沒有荒山野岭、世外桃源,可供有情人遁跡天涯,离群避世之用。
  高掌西一腳踏出這間廣東順德的小屋,她名下的東西沒有一樁一件的百分之一是他穆亦藍才能力提供的。
  除了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之外,還有踏遍鐵鞋無處覓的發展才華才干才具的机會,叫穆亦藍如何向高掌西奉獻与補償。
  今時今日,連歐美人士都夢想著抓緊一個來東方之珠發展抱負的幸運机緣,誰有資格去褫奪高掌西在香江已建立的王國。
  向她求婚,把她帶到美國中南部的小城,抑或長居于國內這順德小鎮?那無疑是像從故宮博物館內盜取了出土的五千年歷史文物,擱在他的口袋里,供個人賞玩,這种行為美其名為愛不釋手,但公平嗎?合理嗎?
  高掌西若不屬于庄鈺華,不屬于庄家与高家,她也應該是屬于自己,屬于香港這個名重江湖的金融都會,屬于東方之球上那撮精靈于練的人群的。
  物以類聚。
  永無商榷。
  每念至此,穆亦藍就自卑、气餒、傷感、失望。
  他最大的幸運也無非是抓緊目前的一刻,一日是一日,一晚是一晚地擁有對方。
  總有各怀心事的時間。
  也總有心靈相通的一刻。
  “亦藍,你在想什么?”高掌西問。
  “想你。”
  “我就在你身邊。”
  “你在哪儿都一樣,每逢黃昏我就想你。”
  “除了黃昏呢?”
  “夜里、清晨都想你。”
  “嗯!還有每日的中段時間,就不想我了?”
  “暫時開小差。”
  “為什么?”
  “因為要工作,賺錢湖口,維持生命,才得以繼續想你。”
  高掌西噗嗤一聲笑起來,轉身面向著穆亦藍。
  她輕輕地拿手掃扰著他的濃眉,然后稍稍抬高了頭,吻住了對方那雙澄明的大眼睛,再而是那筆直得怕一如他性格的鼻梁,再而是嘴唇……
  一陣如潮的心血忽爾充塞在胸臆之間,然后渾身通体地擴散,高掌西夢囈般說:
  “亦藍,怀有你的孩子,我無悔!”
  穆亦藍再管不住自己的理智,他需要充完全全地擁有這個女人。
  他甚而沒有細心裝載,從而消化對方剛才所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剎那間,他只有一個觀念。
  將來是將來。
  現在是現在。
  將來他可能被訂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可是,現在他靈魂儿要飛上青天,肉体要自极度官能享受中感悟到他生而為男人的權威与驕傲。
  現在,他要帶領著心上的摯愛,攀山跨岭,飛越長云,采天上的明月,摘天上的繁星。
  當他們倆手捧著皓月明星的一刻,穆亦藍听到了高掌西細細的嬌喘,看到了她甜膩的憨笑。
  穆亦藍渾然陶醉,茫然失落,整個的崩潰下來。
  夜深了,緊緊地相擁而睡的人此其實都未曾入夢。
  既回味過往,又擔憂未來。
  都不愿吵醒對方,為自己分擔這份在夜靜速然而起的煩憂。
  心想,或者天亮時就有轉机了。
  任何人努力活著,都只為有明天。
  即使明天不一定帶來喜訊。
  即使明天有可能帶來噩耗。
  但接踵而來的無窮無盡似的明天,就是希望。
  天亮后不久,就有叩門聲。
  把才剛剛睡去不久的穆亦藍与高掌西吵醒了。
  高掌西不期然地有點惶恐,她抓著穆亦藍的手問:
  “會是誰?”
  穆亦藍把高掌西的手帶到唇邊細吻,安慰她說:
  “讓我去看看。”
  然后披衣而起,跑出去開門。
  來人是中華成藥制造厂的一個小工,見了穆亦藍,非常恭敬地打招呼,然后說:
  “穆醫生,您早。”
  “早。
  “訂扰您了。可是,今早楊經理收到香港總部搖來的電話,托你代傳一個重要的口訊。”
  “什么口訊?”
  “請你告訴庄太太,大伙儿等著她回香港去開緊急會議。”
  穆亦藍呆住了。
  這個口訊包含了太多的玄机。
  他只能點頭,對小工說:
  “謝謝你,我會把口訊傳到。”
  穆亦藍走回房間去后,高掌西飛扑到他身上來,兩個人緊緊地相擁著,怕有人要把他們這就生分了似。
  良久。
  彼此都無話。
  只是這樣地緊緊抱擁著。
  能夠多一分鐘的相敘是一分,多一秒的歡愉是一秒。
  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穆亦藍才在高掌西的耳畔說了這話:
  “是回去的時候了。來人要我傳達的口訊,你都已經听到了。”
  高掌西在他怀中點頭,隨即慌忙搖頭。
  她再抬起頭來望著穆亦藍時,已經是滿眼含淚。
  穆亦藍輕輕地吻在高掌西的臉頰上,吻干了她的淚。
  然后他說: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我會來找你。”
  送高掌西上船之后,穆亦藍回轉身,一拳搗在碼頭的那根石柱上,讓一陣強烈的痛楚,幫助自己清醒過來。
  并不需要高度的智慧,就能知道事情并不簡單。
  無人知道高掌西這几天的去向。
  除非是她秘書泄露了她的行蹤。
  秘書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有在無叮回避備受壓力下,才會把高掌西訂了九洲港的船票一事告訴別人。
  從九洲港可以到達的城鎮鄉縣也實在太多万,不一定是順德,不一定是中華成藥制造厂,更不一定是穆亦藍。
  當然,苦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在現階段,所有的思前想后都是不必要的了。
  高掌西的腦海自踏上船,直至返抵高氏企業之前,都是一片空白的。
  當秘書看到她時,神色不至于慌張,可真帶有三分的焦慮。
  她說:
  “高小姐,是高定北先生問我,你是不是去了順德。我回應他說,我只為你訂了九洲港的船票。”
  “他怎么說?”
  “他點了點頭,告訴我庄鈺華先生的秘書會通知你盡快赶回來開會,并說你一到涉,請你先去找他。”
  高掌西推開高定北的辦公室門時,他正在講電話。
  高掌西只听到高定北在摔下電話前的几句話:
  “我們高家的家事,你現在且先別管!”
  高掌西挪開了椅子,坐到她弟弟的踉前。
  高定北凝視著她,并沒有開腔講話。
  “太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气氛了。”高掌西這樣說,打開了僵局。
  “你回過家里去沒有?”
  “沒有。”
  高定北說:
  “我意思是指你娘家,不是指庄家。你見過三姨了嗎?”
  高掌西愕然。
  這才是真正令她震惊的。
  短短的几天之內,連伍芷洋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高掌西只能強裝鎮定,集中精神,當作一件嚴重的商業事件來處理。
  她不是沒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經驗的。
  這些年來,在商場上不住地有舖天蓋地式的災難,企圖要把哪一個稍為軟弱的財團或家族吞噬,形形式式的風險她見得太多了。都是要冷靜地應付,才有重出生天的机會。
  于是高掌西說:
  “母親要見我嗎?
  “她或許沒有提出要求,但,你最好去見見她,總會有話要跟你談。”
  “你呢,是你有話要跟我言之在先嗎?”
  “三家姐,”高定北吁了一口气,像要鎮定一下自己的神經,才說:“有香港人在順德見到你。”
  對,就是如此這般,一傳十,十傳百的,傳到了庄氏与高氏家族中人的耳朵里,然后十二道金牌似的把她召回來。
  高掌西靜听下去,下文必然更惊心動魄。
  “三家姐,整個發現無疑是令我震惊的,但還能接受下來。可是,問題并不簡單。”高定北繼續,“實在牽涉的層面很廣,很复雜。”
  “你不認為這是我個人的事件,只由我去為自己的行止負責?”
  “我已說了,并不如你想像中單純。”
  高掌西看到了高定北前所未有的焦躁,她有點奇怪。
  這弟弟的神情并不像只為她的遭遇而感到惶恐,她看得出高定北似乎有种利益相關,切膚之痛似。
  她只好靜候對方把情況解釋下去。
  “定北,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毋須忌諱,我從來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很好,三家姐,有你這句話就可以了。”
  “你說。”
  “你知道在這個星期之內,本城發中了什么事?
  這真難倒高掌西了。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她在過著只羡鴛鴦不羡訕的生活時,哪還有心思稍稍回顧香江。
  “庄鈺華的大計如期進行,這你是知道的,對吧?
  “你是指把收購得來的中華成藥制造厂以及穆亦藍發明的鼻咽癌成藥單方,撥入庄氏集團之內,作為再行集資的理由?”
  高定北點頭。
  “這事不是已經定期宣布了嗎?鈺華曾經告訴我,說你跟杜氏集團的葉駿豪都對包銷有极大興趣,你們不是攜手合作嗎?’,
  高定北一听,立即鐵青著臉,道:
  “你并不知道葉駿豪与夏真之間的事?”
  高拿四下意識地回應:
  “他們之間的什么事?”
  此話才出口,她就意識到其中的關系与玄妙,只好立即補充:
  “對不起,定北,我并不知道他們的事。相信市場上也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否則我會略有所聞。”
  “夏童是在杜氏出身的,葉駿豪的父親去世后,他在來氏的股權由儿子繼承,葉駿豪成為董事局內的支柱,那時通過夏童的介紹,跟夏真認識了。市場曾一直盛傳這段不正常關系的主角是夏童,其實不是的,夏真把真相告訴我。”
  “你介意嗎?”
  “我不介意過去,但我介意現在。”
  “現在?夏真不是一腳踏兩頭船的人。”
  “她不是,她是我的人。當她坦白告訴我過去的那個人是葉駿豪時,我不能忍受跟他再攜手在商業上合作,三家姐,你明,白嗎?”
  這是一重微妙的心理,照說不難明白。
  然而,是台明白怕不是問題的關鍵。
  因而高掌西沒有正面地作答,她說:
  “這跟整件事有關嗎?”
  “怎么沒有。三家姐,我向庄鈺華提出了請求,希望他讓我獨自包銷庄氏再行集資的十億元,他答應了。我要贏葉駿豪,在他面前我只可以耀武揚威,我不要被他訕笑,就這么簡單。可是,為了你踉穆亦藍,我現今危机四伏。”
  高掌西惊問:
  “為什么?我不明白。”
  “如果庄任華要對付你,對付穆亦藍,十億元的集資款項就會由我獨力承擔。我們已經在這個星期之內簽了約,并向外宣布了,并無半點的轉寰余地。”
  高掌西仍拼命搖頭:
  “不明白,真的,定北,我并不明白。”
  “庄鈺華有本事把穆亦藍的成藥單方吹捧催谷起來,他一樣有本事將之毀滅。唯其如此,他才可以發泄他的心頭之恨,他沒有理由栽培及頌揚一個跟他妻子上床的男人。”
  “你住口!”高掌西喝止了他,實實在在覺得高定北那句話太難听,太肮髒,太拈污了她和穆亦藍之間的那段關系与感情。
  “二家姐,你怎么不想像一下結果。那十億元在我跟他簽約之后,已經穩袋在庄氏的口袋里,任何有關穆亦藍名聲与事業上的摧殘,只會令股民包括基金失去信心,于是庄鈺華是一石二鳥,既有利益,又報复了穆亦藍和你,只有我成了夾在中間的犧牲者。”
  高掌西的腦筋霍霍在地不住作響。
  她整個背巴經濕透,襯衫緊貼在皮肉之上,為她帶來一陣透骨的寒意。
  “二家姐,我在高家是負責金融方面的經紀生意的,我的失敗并不會為你帶來任何利益,只有白白地便宜了高鎮東和高耀南。”
  牽絲拉藤,原來一重恩怨的背后還有千万重。
  城中的大家族,全是骨牌危机,分分秒秒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又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高掌西捫心自問,真是錯了嗎?
  是錯得難以彌補,不可原諒了嗎?
  她欲語無言,只帶著干重惆悵,万般幽怨,億种愁苦,拖著搖搖欲墮的身軀离開了高定北的辦公室。
  不能執怪這幼弟的惊惶失措。
  他到底是初出茅廬。
  當一發現有外來的強大壓力以及可能敗陣時,就會無可避免地震惊。
  由于极度的震惊,又會有很多過分敏感的触覺,把事情弄得更涵更大更似不可收拾。
  高定北所說的、所擔憂的、所顧慮的都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事態是否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嚴重地步,到目前為止,依舊是未知之數。
  高掌西連庄鈺華也未曾碰上一面。
  要真是兩軍對峙,劍拔軍張,也只是他們夫妻兩人的事。
  高掌西認為未必會真的如高定北所預料的如此無情無義兼無法無天。
  況且,高定北并不知道很多關于庄鈺華的私隱。
  如果說高掌西背叛丈夫做了出牆的紅杏,然則,庄鈺華有了外室,兼且生于,還有無數的連高掌西都不知情,甚至連他本人都數不清楚的一夕風流,那又算是什么呢?
  若然不忠于伴侶是過錯,他們只是同樣有罪。
  誰也沒有比誰高出一籌。
  高掌西并不准備向庄鈺華剖析她的心路歷程,她甚至不希冀對方的諒解。
  彼此因著環境而迫不得已地仍捆縛在一個家族之內,不能与所愛高飛遠逸,雙宿雙硒的話,這已是她最大的懲罰,至高的妥協。
  高掌西是在稍稍鎮定之后,才搖電話到庄氏集團找庄鈺華的。
  她搖的是庄鈺華的直線電話,可是接听的是秘書。
  “庄太太嗎?庄先生已于今早飛美國公干了。”
  “他是今早啟程的嗎?為什么會有日訊留下來,要我赶回港來開緊急會議呢?”
  “庄先生臨行前是這樣吩咐的,我也不太清楚情況,要不要找庄大小姐問一問?”
  庄鈺萍也是在庄氏集團內任執行董事的,故而秘書有此一問。
  高掌西心想,不必要忙不迭地送上門去听旁的人一總是非,她回到香港來,也沒有責任向所有人等報到。
  于是她囑咐秘書說:
  “就請你跟大姐說一聲,我已經回來了,有事就請找我。”
  想了半晌,又對秘書說:
  “我今天不會逗留在辦公室內太久,會回家會見見母親,除非有要緊事非今天解決不可的,否則,就明天再商議吧!”
  說罷了就挂斷了線,不自覺地吁了一口气。
  有哪一個時刻不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生活永遠是過五關斬六將,不斷地奮斗下去。
  她囑司机把自己載回高家大宅去。
  一般的情況,這大宅總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常的,也許現今未到晚飯時分,各房的家人還未齊集之故,顯得有點冷冷清清的。
  連開門迎迓她的管家,都帶著一副不展的愁容似,只淡淡然跟她打了聲招呼,說:
  “三小姐,你好。”
  瞬即轉身走了。
  這跟以往她每次歸家,都得到殷勤的侍奉是有點不同的。
  是為自己過度的敏感,抑或其是為了東窗事發,夜雨難瞞,因而把人非議呢?
  高掌西搖頭,不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何必自尋煩惱。
  她快步往屋內走去,只見菲佣在吸塵。
  高掌西門:
  “太太呢?”
  “在睡房里躺著。”
  母親鮮有午睡的習慣,除非身体不适。高掌西于是帶著緊張的神情,推門走進伍芷洋的睡房去。
  “媽媽。”
  躺在床上的伍芷洋移動著身体,緩緩地坐了起來。
  高掌西一邊替她宁抗墊住了背,一邊關心地問:
  “媽媽,你別是身体不适了吧7’
  伍芷洋苦笑,道:
  “我現在身体不适,也不用太擔心下,是不是?會有大國手給我當然的額外的照顧了。”
  這兩句話內的骨刺,是不難听得出來的。
  可是出自母親的口中,令高掌西尤其覺得委屈。
  她忍不住那一腔的熱淚,只有別過頭去,拼命眨動著眼睛,不讓它在母親跟前流瀉一臉。
  “怎么,你今后有何打算了?”伍芷洋問。
  高掌西答:
  “我沒有想過。”
  “那就是說,你只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抓著些時髦的玩意儿尋求刺激罷了,是這樣嗎?”
  “媽!”高掌西惊叫。
  “我推測錯誤?”
  “你別這樣說,好不好?”
  “好,我不說,由你來說,我就是要听你怎么說。”
  高掌西再也忍不住以手揩淚,她不知該怎樣向母親交代。
  一直以來,她有一個錯覺,以為最容易面對的人就是母親。
  母親根本就不需要她的諸多解釋,不必理會前因后果,就會向自己伸出同情之手。
  可是,現在的情況与感覺都不一樣。
  高掌西甚至認為要過母親的這一關,反而是最困難的。
  為什么呢?
  是為了母親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抑或為了她害怕自己受害受傷很深,急于探求一切詳情呢?
  高掌西無論如何都要面對及交代了。
  她說:
  “媽,如果我告訴你,我是真心愛上了穆亦藍的話,你會相信嗎?”
  伍芷洋一怔,道:
  “他憑什么值得你愛?”
  這么一句話,把高掌西問注了。
  她并不知道愛情的來臨需要一番道理去支持,而不是心頭的一种清晰的感覺。
  “你是無辭以對了?”伍芷洋緊逼一步。
  “媽,你要我怎么說,事情不是可以抽絲剝雖地分析得一清二楚的。愛情不是一盤數。”
  “愛情?”伍芷洋冷笑,“你也跟找來這一套了。”
  “媽,你是曾經滄海的人,你應知曉。”
  “對,我早就把我的經驗告訴你,愛情是必會在有條件的情況下產生的。我愛你父親如是,他愛我亦如是。到哪一天,他發覺別人也有值得愛戀的地方,就讓他分一杯羹了。愛情是人体內的一种情緒,無窮無盡似的可以揮發出來。”
  “媽,愛情也可以是獨一無二從一而終的。”
  “那是因為沒有遇到了更值得去愛的對象。”
  “請別這么殘酷!”
  “現實就是如此。”伍芷洋甚至掀開了錦被,站了起來,走到梳妝台前,重新坐下,那令她顯得比前精神与威嚴得多了。
  “掌西,你為什么忽然地鬧起這种所謂戀愛來?無非是情緒的沖動罷了,因為你感動于穆亦藍力排眾議的勇气,以及他高明的醫術,甚而是沒有乘机賺一筆大錢的野心,是這樣嗎?有一些男人,看重女色,多于貪錢,你有沒有想過?”
  “媽,請別說得那么難听。”
  “難听?掌西,你怎么比我想像中天真万倍?”
  “穆亦藍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感受得到。媽,你并不知情,是有些男人把兩性的結合看成是一种体能需要与娛樂的,可是,那個不是穆亦藍。”
  高掌西忽然有點生起气來,很為穆亦藍抱不平,也為自己叫屈。
  “不是穆亦藍,而是高崇清,甚而是庄鈺華,是這樣嗎?”伍芷洋說。
  高掌西愕然。
  伍芷洋冷笑:
  “就因為庄鈺華在外頭花天酒地,甚而已有外室子嗣,于是,你就依樣畫葫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抑或你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例外的清純的男人,會愛你一生一世了?”
  高掌西惊問:
  “媽,你知道鈺華的事?”
  “有誰不知道呢!連坊間不相干的人都以這些作為茶余飯后的資料,還算秘密嗎?”
  高掌西很直覺地答:
  “那就离婚好了,反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不成!”
  伍芷洋站起來咆哮的這一聲,震耳欲聾,今高掌西心膽俱裂。
  她呆望著已然額上青筋暴跳、臉色青白的母親,嚇到不曉得回應一句話。
  “你听清楚了沒有,你跟庄鈺華离婚的一天,我們母女倆就恩盡義絕。”
  高掌西的耳朵嗚嗚作響,她几乎以為自己的听覺出了毛病。
  稍一定神,她才吶吶地說:
  “媽媽,有這么嚴重嗎?”
  “有。
  伍芷洋的回應簡單、有力而決絕。
  “掌西,你別說我不言明在先,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容許你不做庄家的媳婦。”
  “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手上最大最大的注碼,這一場仗,要徹底贏,就必須要本錢雄厚。”
  “媽,我并不明白,真的,我不明白。”高掌西呼喚的聲音近似哀號。
  “有什么叫做不明白的。你婚前我已經給你詳細地訴說過了。在我們姓高的家族,第三代由哪一個掌權是我們成敗的關鍵。老大与老二是塊什么材料,你知我知人人都知。老四是表面聰明,里頭幼稚,外在剛正,內在怯懦。他這种人,活脫脫像美國一邊張大嘴巴喊叫人權,另一邊又明晃晃地拉了人家巴拿馬總統去坐牢一樣,比英國口口聲聲叫香港人爭取民主,卻于一百五十年來在本國下議院沒有給香港半個議席,還要草莽和可笑。
  “掌西,這些年來,為高氏家族的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者是誰?先前是我,接棒者是你。就憑勞長興那已然不再吃香的窈勢,与劉雪琴那兩個寶貝儿子,就把江山雙手奉送給他們了?
  “我肯,你都不應該肯!”
  “媽……”高掌西喊。
  伍芷洋立即截住她的話:
  “我切切實實地告訴你,我是不會肯的。這么些年了,我受的欺騙也夠了,世界上哪有真情真愛這回事。在利益的大前提下,誰不是廝殺個透。只要我留半分人情,就會慘遭宰割,這种事自我踏進高家門以來,就沒有停止過。你要不要我逐件事舉例講給你听?單單是這屋子內塞住的一大難入,個個宁愿住得狹隘得有若公共屋村,吃大鍋飯有如中國大陸,也沒有一個人吭半聲,要搬出去,為什么?就是為了切身的利益,怕將來少分了祖屋的這一份,其他的就不用說了吧!要說的話,怕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或也說不完
  伍芷洋忽然气餒地躍坐在床上,重重地歎口气,再道:
  “或者最錯的是穆亦藍,他不應該把我救活過來,由著我被庸醫所害,死不了也會失聲,那就簡單得多了,最低限度我不會揚起反抗的聲音來,給你倆做成障礙,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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