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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穆亦藍的确准備往國內小住,然后就回美國去。
  他的真正理由當然不會向庄鈺華解釋。
  庄鈺華最關注的也不是穆亦藍人在哪儿,他最大的雄心在乎把這一手經營的中華成藥制造厂,注入庄氏的大集團內,為庄氏帶來一筆可觀的進帳,以能在庄經世的王國內占重要的一席位,使他在庄園的地位更加鞏固。
  他心目中的一整套計划,已經得到庄鈺萍夫婦的默契,會聯手跟他合作,以達到他們姊弟倆穩操繼承庄氏大權的最終目的。
  庄鈺萍曾經提點過庄鈺華,說:
  “我們的父親有一個特性最容易應付,只要有本事提升他的資產值,他就高興,他就言听計從。”
  這的确是庄經世的典型性格。
  事實上,庄經世原配所生的三個孩子,在人生价值觀。做人脾性和處世法則之上,庄鈺萍与庄鈺華姊弟是最跟其父相似的,怕只有已去世的庄或茹的品性是遺傳自其母,那位深居簡出,表面上絕不管事的庄經世夫人。
  庄鈺華在游說了穆亦藍加盟之后,終于買到了起碼一條穆亦藍研究得來的主治鼻咽癌的成藥藥方。這藥方早已由穆亦藍交給了一間在廣東順德鎮的制藥厂提煉,第一与第二次的提煉成效相當理想,有關報告原本是呈交給美國的卡迪藥厂,由他們總代理的,但卡迪藥厂的總裁柏力威爾遜一直對中國成藥有偏見,對穆亦藍的成就雖不至于抱存疑態度,但多少有份難以自控的妒忌情緒。黃皮膚棕眸子的中國人越來越在經濟上使美國人由失色而至屈服,這個過程對一些根本有种族歧見者是難受而蓄意抗拒的。
  穆亦藍建議收購了順德的成藥制造厂,大量生產這只醫治鼻咽癌的成藥方案,与兩次提煉的成果報告,因此一直擱在柏力威爾遜的辦公檔案內,遲遲未拿出來詳細研究討論,更逞論提交董事局通過。
  其中的微妙關系,穆亦藍不是不意會的。
  故此,他遠道自美國回來,除了為尋找一些中國出產的動植物提煉成藥外,也是為确定這最后一次的成藥提煉結果之后,就赶快向卡迪藥厂提出最后通牒,或甚至另外找支持對象,把這份醫學成績貢獻于世。
  這個打算無疑也是促成他加盟庄鈺華的主要原因之
  對于庄鈺華來說,真是名副其實的冷手執個熱煎堆,非常的一帆風順,在极短時間內就有了成效。
  他于是對穆亦藍說:
  “你覺得有必要在順德居住以等待最后的驗證成績,當然是好的。至于說,當我們可以公開成藥成功面世之后,你要回美國去,則是后話了,總要看屆時公司的發展。”
  “我對做生意不熱衷,也是門外漢。我的專長在于藥物研究工作,故此我回美國去,抑或留在國內,基本上沒有影響我可能對中華成藥制造厂的貢獻。”
  “照道理是這樣的。只是,香港這個城市精彩絕倫,你不留下來,未免可惜。”
  “這儿的滋力太多,反而對我的工作有不良影響,我控制不了自己。”穆亦藍說得相當有誠意。
  “很好,那就悉隨尊便吧!什么時候到順德去?”
  “明天。”
  穆亦藍在明天起程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高掌西的耳朵去。
  她一整晚的睡不牢。
  他是為她而离開的。
  如此的堅守諾言,在于向她施惠之后。
  無非為向她證實,他不再以過去的一夕情緣為威脅,教她從此放心。
  高掌西想,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有不放心清緣之再續,剛相反,是在迎候著再續情緣的過渡期間,擔憂自己的手足無措。
  當他們重逢的一刻,潛意識就知道不可能在整件事上放上休止符。
  穆亦藍在任何一方面都比庄鈺華強。
  尤其是他愛她。
  這個分別對高掌西而言是太大了。
  從來不知道愛情是這么一回事。
  只不過是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好就滿足就快意了,這就是愛情。
  躺在床上思念著穆亦藍一切的高掌西,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到穆亦藍那一臉緊張誠懇得近乎哀痛的神情,對她說:
  “求你,只相信我這一次,讓我去醫治你的母親。”
  醫治高掌西的母親,除了是證明他的專業操守外,無非是為證明他對她的真情摯愛。
  這跟庄鈺華只差秘書送上一大盆花,是不是有天淵之別了?
  高掌西忽然覺得自己若再不去以愛還愛,就是天底下至大的一個傻瓜。
  她伸手搖了電話。
  接通了。
  她以為會在听到他的聲音時,就緊赶放下電話筒,她不會有勇气跟他說話。
  可是,她對自己估計錯誤了。
  當穆亦藍在電話筒內喊了“喂喂”兩聲,仍無反應時,便問:
  “是你嗎?”
  高掌西竟然回應了:
  “是的。你明天就走了么了’
  “對,明天一早。”
  “几點的車?”
  “我坐船,是早上八點的船。”
  “嗯,中午便到達了。”
  “是的。你的電話是為了跟我道別?”
  高掌西沒有回答。
  她怎么說呢?在這個時候,几乎已到天亮時分,打電話跟他道別,是怎么的一回事,彼此心照不宣了吧!
  她這個電話其實是不應該打的。
  可是,顧秀娟說得對,她會做的事不等于應該做的事。
  顧秀娟是過來人。
  她太能預測會發生的事了。
  高掌西干脆直承了,她說:
  “可以留下來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說:
  “我多么高興听到你的這句話。”
  “是要求。”
  “總有一天會留一下來的吧!”
  “不是今朝?”
  “不是的。”他說。
  “嗯。”高掌西咬了一下下唇,覺著一點痛楚,一切都不是在做夢。
  “我會想念你,掌西。”
  他會想念她。
  正如她也會想念他一樣。
  在穆亦籃到中國會之后,其實城內一切如常作息,并無絲毫的分別。
  只有高掌西覺著有些不同于前。
  她可以忽然在會議中間,精神恍惚,想到老遠。
  她也會在夜里忽然轉醒,披衣而起,就在露台的安樂情上坐著,舉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發呆。
  她甚至會在任何人眼前,出現答非所問的情況。
  縱使她的思維之內沒有一個澄明的、清晰的穆亦藍形象,她電不能欺騙自己,不是為了思念他而生出种种的前所未有的怪現象來。
  她在近這兩個星期連胃口都沒有了,吃下肚子里的東西,打一個轉,就要循原路退出來似,感覺難受得她宁愿放棄進食。
  人就更消瘦了。
  沒有人覺察到她身体的不适以及神情的惟推悴,即使是同床异夢的庄鈺華,也不曾留意到高掌西的心神不屬。
  這一晚,庄鈺華如常的夜歸。
  高掌西還沒有入睡,一直坐在梳妝台前的按摩椅上看書。
  庄鈺華看了妻子一眼,說:
  “還未睡?”
  “早著呢?”
  “你的精力真夠旺盛。”
  “不,這陣子老覺疲累,大不如前了,怕是老了。”
  庄鈺華笑。
  “我們很快就宣布中華成藥制造厂會被庄氏吸納,作為庄氏再行集資的本錢。”
  “集資多少?”
  “暫定十億。”
  “那是要吸納海外基金,城內的投資能力未必能應付得
  “美國和日本基金現在都苦無出路,連菲律賓政權大定之后,股市都能指到一點歐美的油水,何況是我們。”
  “有必要集資這么龐大的數目嗎?誰個當包銷商?”
  “杜氏的葉駿家,還有可能是你的親弟弟,定北說他有意思參与。錢是不會有人嫌多的,用別人的錢做自己生意,何樂而不為。”
  高掌西不置可否,她對庄鈺華這种態度實在不能認同。
  “穆亦藍的鼻咽癌成藥最后試驗結果如何?”
  “据他說把握達到百分之九十九,現在把報告以及專利注冊手續遞交國際醫務中心,就葉以公開制造發售了。”
  高掌西吁長長的一口气,整個人舒暢了。
  “你擔心穆亦藍抑或擔心我?”庄鈺華忽然這樣問。
  “我擔心你的集資對象。”
  高掌西這個回答不是虛偽的,也只有成藥有前景,生意有盈利,把握到了世界市場,那十億的集資才不會泡湯。
  “掌西,你竟有菩薩心腸,真是難得。可惜得很!”
  高掌西奇怪地望著庄鈺華,問:
  “為什么可惜?”
  “如此慈善為怀的人,上天應該多保佑你才對。”
  “我生活得很好。”
  “你可以生活得更好。”庄鈺華坐近她說,“如果你可以為庄家添一儿半女的話。”
  驀地像用針刺著了高掌西的心窩似,她整個人覺得痹痛。
  “你有話要跟我說?”高掌西听得出庄鈺華的語气。
  “庄啟富快有第二個弟弟或妹妹了,特此奉告。”
  庄鈺華說這句話時像報告天气,如此的理所當然,不容商榷,點到即止。
  高掌西答:
  “只此而已?”
  “啟富的母親提出了要求。”
  “要我們离婚?”
  “不,她沒有這么傻。我离了婚,也不會娶她。她知道自己夠不上資格當庄家的長媳婦。”
  “她要求什么?”
  “她希望孩子們可以帶回庄家來跟祖父母見面。”
  這就是身分的認可与地位的确立。
  最低限度,這個外室可以透過庄經世承認孫儿,而承認她。
  這步棋子在城內豪門也不算是新鮮少見了。
  “你會這樣做嗎?”高掌西問。
  “在兩個情況下,我會。”
  高掌西沒有追問,她等他提供答案。
  “其一要得到你的同意。其二是看庄氏利用中華成藥制造厂注入而集資的成績是否理想。”
  高掌西很明了這兩种情況的意義。
  總的一句話,庄鈺華表態,他不會打無把握的仗,就算要獎賞鄒湄湄為自己開枝散葉,也得要有個尺度分寸。
  他要以庄氏為大本營。集資理想就能引進一筆資金,庄經世不會在确定他對家族有大貢獻時,對他的其他所作所為有過分不滿。
  庄鈺華始終也要以高掌西為妻,有太多的社會關系和家族利益牽涉在這段婚姻里頭,兼且他也不見得舍得放棄如此有條件的高拿西。
  高掌西集富裕、能干、气派和漂亮于一身,是城內嬌矜高貴之最。
  要庄鈺華拋棄一科珍藏的古玩都尚且不成,何況是這么一個人。
  高掌西听后沒有回應,她似乎覺得整件事很可笑,可笑得令她接近麻木了。
  世紀末的豪門婚姻竟然鬧到這個地步。
  活脫脫像兩夫妻商量生意似,把外室与私生子女都納入彼此開誠討論的范圍內。
  “掌西,其實你個必給我答案,只要你能為我生育一儿半女,就什么都好辦,我將振振有辭地向啟富的母親交代,還是不能把他們帶回家去,父母要見的。要承認的只是嫡室所出的孫儿。你說,好不好?”
  庄鈺華把手擱在妻子的肩膊上,企圖把她扳過來,讓他可以吻在她的臉頰上。
  高掌西明白對方的用意,她赶快順勢站起來,說:
  “明天,我到醫生處再做徹底檢查,如果我的婦科症狀有了起色,再做計算吧!”
  誠然,這是高掌西拒絕丈夫的一番借口。
  她還沒有能力使自己重新接受庄鈺華。
  可是,高掌西也實在覺得有需要跑去見婦科醫生一趟。
  自從多月前,婦科檢查的結果讓她知道自己的輸卵管有先天性的閉塞,很難怀孕之后,她的月事就開始不准期。
  這令她感覺到食欲不振,脾气浮躁,甚而連一身的皮膚都干燥起來,怪不舒服的。
  于是總得要去檢查一次。
  檢查的結果,令高掌西嚇得痴呆。
  她听了醫生的報告之后,靜默了兩秒鐘的樣子,就惊叫起來:
  “不,怎么可能?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的聲調難以控制,予入一种不辨悲喜的感覺。
  因而她的婦科醫生誤以為她需要自己再度證實檢命結果,便認真地說:
  “結果不會錯,你的确已怀孕兩個多月了。先天性的輸卵管閉塞不等于完全沒有受孕可能,只要你情緒輕松一點,就會有助于放緩肌肉和神經緊張,影響所及,怀孕的机會就會相應地提高了。”
  高事西沉默良久,不曉得表達自己的感受。
  “庄太太,你高興嗎?”
  醫生的這句話,一直回旋耳畔,直至她在回家的途上,都沒有做出回應。
  高掌西不知道這是否值得高興。
  忽然之間發覺自己的子宮內孕育著一個小生命,無疑是一份不可否定、不能隱瞞的驕傲。
  她終于能克服了一种身体上的缺憾,履行她身為女性的天職,這是很值得快慰的。
  比較她每一次在商場制胜了窮凶极惡的商業對手,維護了本身的利益,更要舒暢千百倍。
  可是,孩子并不是庄家骨肉。
  肯定不是。
  無辜地孕育的生命是一夕孽緣的果實。
  孽緣?
  高掌西嚇了一大跳。如果真是孽緣,那么孩子的來臨,是上天對她的懲罰,而不是對她的恩賜。
  她不能對孩子有如稀世奇珍的寶貴他珍惜他收藏他,她應該立即把這個懲罰的破坏性控制到最低程度。
  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胎儿打掉。
  只這么一個念頭都叫高掌西忍不住掩臉痛哭起來。
  她除了那次面臨母親的生命受到威脅時,流過眼淚之外,不知多少年她未曾哭過。
  怕只有心頭的至愛,親生的骨肉有仳离的可能時,才最能引起高掌西落淚的沖動。
  既然舍不得母親,也應該舍不得儿女。
  同是血濃于水。
  高掌西呆了好几晚。
  她完完全全地失落了,不知所措。
  這天天色才泛著魚肚白,她就決定給顧秀娟搖一個電話。
  “秀娟嗎?我是掌西,沒有把你吵醒吧?”
  “沒有,根本還未睡。”
  “我也是。”
  “你要上班呢,總要打點精神才是。”
  “無法松弛下來,越來越神經緊張。”
  顧秀娟沒有做聲。
  “秀娟,你還在嗎?”
  “在的。”
  “嗯,我以為你已挂斷了線,我在談這些無聊的話。”
  “不,我在想一個辦法,讓你松弛的辦法。”
  “秀娟,其實你早已經替我想好了,只是我還沒有一躍而前,干脆掉進深淵去摔它個粉身碎骨以求一快的勇气。”
  “是的,是要一股無懼的勇气。”
  “再試試睡吧,秀娟,幸好你不用上班。”
  “掌西,你保重。”
  高掌西放下電話之同時,已決定放下自己的那樁心事。
  心頭的确開始有份輕快的感覺,這重感覺如此地誘惑,讓她一步一步地漠視前景,只向前邁進。
  她搖了電話到公司去,給秘書說:
  “我到國內去一次,你代我訂船票。”
  秘書答應著,然后說:
  “高定北先生一直找你,說是急于要拿你的意見,他決定要做庄氏集資十億計划的包銷商。”
  高掌西忽然覺得煩躁,答說:
  “告訴高定北先生,金融財務不是我直接管轄的范圍,我的意見不能作主。況且,他不是說已經決定下來了嗎?既是已定的方針了,何必要旁的人舉旗吶喊以助聲勢不可。”
  高掌西再認真地囑咐秘書:
  “跟上次找到湖南去度假一樣,請別有事沒事地把我翻出來,我自然會跟你聯絡。”
  從尖沙咀的中港碼頭上船,直通九洲港的船程,只消兩小時多一點就到達廣東海岸。
  高拿西站在船頭,迎著海風,整個人都像沐浴在一份濃郁得使人發膩的甜蜜愛寵之中。
  她將一帆風順地重新投入一段純情的戀愛之中。
  哪怕是這番轟轟烈烈的感情震撼之后要面對于絲万縷的人事,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責難,要承擔子頭万緒的困扰,都是值得的。
  高掌西決心要去感受跟穆亦藍在一起會是怎么的一回事。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足夠能力負擔因孩子面世所引致的苦難。要自己置身于惱火的凄風苦雨之間,面對無情的滔天巨浪,迎迓地潰山崩的變動,原是為了保存穆亦藍的骨肉,這樣值得嗎?
  高掌西是為尋找這急逼的心靈答案而步上征途。
  船抵岸后,她雇了一輛街車,把地址給了司机,請他載到目的地。
  連計程車司机都很注意時事,對她說:
  “你要去的這家中華成藥制造厂,已經被香港一個姓庄的大家族收購了。听說立即就要大量投入生產成藥,訂中國和外國的市場,雙管齊下。你听說了嗎?”
  高掌西原本沒有跟陌生人搭訕閒聊的習慣,但也忽然有興致回應兩句:
  “是的,听說過了。”
  “順德鎮目前有极多外資工厂,規模相當,生產的成績极之可觀。我們中國是极有前途呀!每天接載列各工厂視察的外商就多得很,跟前兩三年比較,真不可同日而語。”
  的确,沿途那一座座比新界工厂區還要光洁整齊的工厂大廈,就看得高掌西既惊且喜。
  車子很快抵達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相當昂偉的,且相當現代化,流線型設計的建筑物,在正門兩扇巨型的大閘之匕,以黑金字書寫著“中華成藥制造厂”的中英文字樣。
  高掌西下了車,跟護衛員打了招呼,就跟著他走到工厂的接待室。
  對方很禮貌地說:
  “你請稍候,我去通傳。”
  高掌西點頭,坐了下來之后,心情開始緊張了。
  等下穆亦藍出來,她應該怎樣向他解釋來意?
  真傻!
  這根本是個不必解釋的問題。
  一切盡在人言之中。
  此時無聲胜有聲。
  或者等下穆亦藍走出來,一見了她,就會把她一擁入怀,緊緊地抱住吻住,什么語言都派不上用場了。
  這么一邊想,臉一邊的赤熱,心又一邊的卜卜躍動,所有体能反應都朝著沸點進發似。
  直至他剛才那位護衛員陪同著另一位男士走出來,才令高掌西灼熱的身心消力降溫。
  因為那位男士說:
  “高小姐嗎?我是中華的行政部經理楊展才,穆醫生今早沒有回厂來,他在早上給了我一個電話,說他有遠行,拿不准什么時候回來。”
  高掌西一時無話,她剎那間似捧住了一件灼熱得燙手的玩物,舍不得扔掉,可是緊握著無用,只會燒傷自己的手。
  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經理先生看高掌西失望地釘在那儿,就很熱誠地說:
  “高小姐,要我為你安排些什么嗎?如果要巡視工厂或了解業務……”
  高掌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講下去。
  明顯地,這位行政經理必會因工厂被收購而多少認識庄氏与高氏家族的關系,也听聞過高掌西的大名,對于這位商界強者,只有必恭必敬地靜待在側,听候她的主意。
  高掌西只說:
  “可否替我搖個電話回香港去,搭高氏集團我的秘書?”
  楊展才立即如言照辦,電話搭通之后,就讓高掌西接听。
  “我在這儿的事辦妥當了,你替我查一查最快回港的船期,通知司机來接我,我這就回來。”
  秘書答應著,說:
  “要我在這邊給你訂回程船票嗎?”
  高掌西看了楊展才一眼,道:
  “不用了,我試囑這儿的人代我去買,買不到再跟你通電話。”
  “好的。高小姐,這几天的業務會議和一應酬醉,我都給你推掉了,要我更新安排過來嗎?”
  “不用了,待我回來再算吧!”
  “還有一件事,高小姐……”
  “什么事?”
  “剛在今早有人來找你,他現在仍站在我身邊,希望跟你說上几句話,因為知道這是你接回來的電話,你答應嗎?”
  “誰?”高掌西問。
  “是穆醫生。”
  良久,對方再說:
  “高小姐,你肯接听穆醫生的電話嗎?”
  在秘書還沒有得著高掌西的回應之前,穆亦藍已忍不住把電話搶了過來。
  他那穩重而洪亮的聲音像電流一般傳送過來,直灌注入高掌西的身心之內。
  “你不是叫我留下來不要走嗎?故此,我回來了。”穆亦藍這樣說。
  高掌西忽然的熱淚盈眶,她傻傻地放下了電話筒。
  下一班船自香港抵九洲港,只不過是三小時以后的事
  在碼頭上等待的高掌西与兼程赶回來的穆亦藍,各自以為已經過掉了這一輩子。
  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然后才等著了對方。
  當船泊岸之后,第一個跳到岸上來的人就是穆亦藍。
  高掌西迎上去。
  他們沒有接吻,甚而沒有擁抱。
  穆亦藍只握住了高掌西的子,緊緊地握著,然后把她的一只小手小心謹慎地放進他的口袋里。
  直至來到了穆亦藍在順德鎮上的住處,他才像掏出一件至珍貴的寶物似,把高掌西的手順勢帶出來,放到唇邊細吻。
  穆亦藍本想對高掌西說:
  “你知不知道在黃獅寨巔最令我銷魂的就是你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但忽然把要說的這句話吞回肚子里。
  什么都不必說,過往的不必提起。
  甚至從前有沒有過黃獅寨之夜都不再重要。
  他們擁有的是今天。
  于是穆亦藍說:
  “你肚子餓嗎?”
  高掌西點頭,本想趁机告訴他:
  “我現今更能吃了,因為要開始有嬰哺儿的緣故。”
  可是,高掌西還是控制著自己,不要把這個小秘密在現階段就泄露出來。
  她也驀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維,覺得眼前應是他們二人的世界,不必被第三者的滲入而引起任何化學作用,即使那是他們的骨血,又即使所引起的是良性的副作用。
  穆亦藍于是說:
  “由得你選擇,我們這就到菜市場去買備飯菜,回到這儿來,我給你弄一頓好吃的。或者我帶你到街上去,找間能燒可口小炒的食肆,讓你嘗嘗順德的食品風味。”
  高掌西吐一吐舌頭,道:
  “都一般吸引,怎么個選擇了?”
  “那好。我就讓你魚与熊掌,均可兼得。”
  說罷了,穆亦藍挽起了高掌西的手就走。
  順德鎮近年因看北上設厂的外資商賈特多,酒樓茶肆也林立了。
  順德是廣東省內最曉得食欲享受的城鎮,那些小炒的功夫尤其講究,菜盛到碟上來時,還不住有一陣熱騰騰的。香膩了的鑊气,直熏到人的口鼻里,惹得食欲大振。
  穆亦藍似識途的老馬,也沒叫車,拖住了高掌西,在鎮上的小模巷內轉了几圈,就到了一間叫“小杭公”的食肆,往里面一坐下來后,就有位穿了背心線底衫的小伙計,走前來熱烈打招呼:
  “穆醫生,來吃個午飯?”
  “對。牛哥儿,煩你燒這店上最拿手的几道好菜來,沒得失禮遠道自香港來的客人。”
  “成呀!絕對不會失禮,吃過了,保你尋回頭來再不住光顧。”
  那牛哥儿向高掌西瞥了一眼,忍不住趁她游目四顧時,就壓低聲浪對穆亦藍說:
  “穆醫生,這女子是你女友還是老婆,尚未追求到手的話,万勿錯過,沒見過有如此標致的女郎呢!”
  說罷,眨一眨眼睛,就走開了。
  高掌西回過頭來問穆亦藍:
  “你常到這小館來?”
  “也不常來,光顧過三兩次的樣子。小杭縣就在順德再往前走兩小時車程,那儿的人最會吃,等下的酥炸鰱魚球以及清蒸魚腸子,你會吃得不愿停下筷子來,就是小杭的特色了。”
  擺上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以魚和菜居多,正對了高掌西喜歡清淡菜式的胃口,于是吃得無比暢快。
  穆亦藍看著高掌西的食相,笑說:
  “你像在吃兩個人用的飯菜。”
  高掌西笑,把要按下去的話打住了,事毛巾拭一拭嘴,道:
  “等下你還會給我弄吃的嗎?”
  穆亦藍大笑起來。
  “怎么了?你剛才答應過的。”
  “那就請放心,我答應過的,從不食言。”
  “很好。告訴我,你會給我弄些什么?”
  “看來還來得及到漁家處買一些新鮮的泥鰍給你煮一窩泥鰍粥。”
  “好哇!那我們快走。”
  從“小杭公”酒家出來,走過了几條雜巷,就踏上了一條迂回的泥沙路,直至盡頭,才是漁塘。
  高掌西几乎看得歡呼起來。那片漁塘寬敞得接到天邊去,因為時已黃昏,映了整池淡金的顏色,宁靜而風雅,漁夫漁婦在落日余暉之中晒著魚网,一派婦唱夫隨的祥和气派,教人看在眼里,舒服到心上來。
  尤其是有三五個小孩,在漁塘的小徑上邊跑邊玩邊吵邊鬧著,替寂靜的畫面平添了活潑躍動的一筆,更是生趣。
  高掌西不期然地伸手撫摸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再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那個軒昂而高大的男人,渾身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正直英气,她感動得几乎就要對他說:
  “讓我們把孩子養下來吧,不必歸去了。”
  心才這么想,耳畔就听到穆亦藍說:
  “來,我們回去吧,晚了。”
  躲在穆亦藍這間小房舍內,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從中華成藥制造厂的計划,到中國在市場經濟推動下的前景,再而至當今香港的政局情勢,都成了講不完的話題。
  “你總會回到中國人的社會里工作,那才是你的志愿,對不對?”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藍的愛國感情,故而有此一問。
  “到哪儿去我都是中國人,怀抱的是中國心,都會把國族的利益作為首先考慮的問題。”
  “你怎么避而不答,你會回到香港來嗎?”
  “我今早不是赶回去了?”
  高掌西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穆亦藍用手輕輕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著她一張明麗的臉龐,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繼夜地想念你,因而回去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實都舍不得离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高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彎之內,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難題,是不是?”
  穆亦藍這樣問了,兩人都忽然靜默下來。
  “亦藍,如果我要求你在這几天之后,彼此回到自己的環境內如常地生活下去,你會不會肯?”
  穆亦藍答:
  “如果我請求,你在我們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后,每隔一段相思難耐的日子,就逃出來几天,你又會不會有?”
  登時叫高掌西語塞。
  她不是個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個習慣几夕歡愉就可置之腦后的男人。
  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黃獅寨巔的偶遇情緣。
  他們是几經掙扎,再度刻意重逢的一雙愛侶。
  以后的日子將怎么處理?
  費煞思量。
  傷透腦筋。
  穆亦藍環抱著高掌西,兩個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無從再娓娓而談。
  在考慮到這嚴肅而重要的關鍵問題之后,彼此都苦惱得懶得再動一動。
  連心底里預計會發生的离別后的幸福歡愉,都置之腦后。
  尤其是穆亦藍,在感覺上,當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進自己風衣的口袋里時,已是极大的滿足。
  第一次見她,就有种要把這雙玉手据為己有的欲念,如今,實踐了,再無遺憾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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