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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喂!你已經欠了三天的住宿費,到底几時給啊?不給錢就趁早滾!”逢人便哈腰陪笑的店小二,難得也有用鼻孔瞧人的時候,沒了笑容妝點的市檜臉,僅余下鄙俗味儿,教人多看一眼都嫌反胃。傅謙卻不得不正面瞧他。
  “請轉告掌柜的再寬限几天吧!再過三天便是大考日,只要一考完……”低聲下气的哀求,被店小二不耐地截斷。
  “只要一考完,到時你就有錢了?欠了三日,再加三日,總共便是六日啦!到時要一塊儿結清?”他鄙夷地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
  傅謙陪笑道:“若是在下金榜題名,定一并奉上所積欠的房錢和飯錢,并重重酬謝小二哥,請行個方便吧!”
  都怪他心急,早了一個月來到京師准備應考,沒料到京師的物价水准大不同于三年前,再怎么省吃儉用也免不了有山窮水盡的一天,弄得尚未考試便荷包見底,還得看人臉色。
  “那要是金榜不題名,就不給錢了?”難得也玩玩文字游戲的小二仰天輕哼,已昂著的市檜臉連鼻孔也不見了,換用下巴瞧人,“你這窮酸樣,要等你發達,別妄想了!”
  不是沒想過落榜的可能,但他可是崎怜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舉人哪!傅謙不禁想大呼。見他面露反駁之意,店小二瞪著他,“怎么?不服气?老子我在京師這些年,見的人可多了,就沒見過狀元的面!每隔三年,一到這個時候,盡是些發高官夢的窮酸,一古腦儿擠到京師來,也沒听說有几個上榜的。省省力气吧!沒錢,干脆就別考啦!白白浪費盤纏,苦了自己,也苦了我們這些做生意的,盡讓人白吃白住!”一輩子只能伺候人的店小二,難得當大爺,當然是擺足了大爺的嘴臉,算他傅謙倒霉。
  店家有收不到錢的顧慮也是應該,是他過分一廂情愿地看好自己了。想起三年前亦是在信心滿滿下落第,傅謙便不再多言。
  三年前初次應試,崎怜縣人已看好他傅謙前程似錦,偏偏當時的皇帝只拔擢年過三十的應試者,他敗在年紀太輕;三年后他卷土重來,皇帝也換了人,料想是机會到了,不過,難保這回不會又出些難以預料的狀況,再一次打碎他的狀元夢……
  “你滾不滾?”店小二咄咄逼人,下最后通牒。
  這當頭要他上哪儿找住的地方?
  “難道沒有變通的辦法?我……我可以在店里幫個忙做點什么的……”傅謙拉下臉來哀求。
  “怎么?咱們未來的狀元進士老爺,這會儿愿意伺候起人來了?”店小二譏諷地大笑,一度讓傅謙以為有了商量余地,豈知他轉眼又翻了臉,“不成!今天若不給錢,就馬上滾出去!如今京師所有能住人的地方,統統都已客滿,你沒錢住,有的是捧著錢想住進來的,滾!”
  “小二哥,別丟啊!”
  輕盈的包袱花不了几分力,諒內容亦簡單得不足一觀,店小二理直气壯地將之輕松丟出房門。倒是書篋上几本破爛冊子實時被傅謙搶救入怀,才免于遭拆解的命運。
  “滾出去,別讓我再瞧見你!”店小二傲慢地指著樓下門外方向。
  他最討厭這些讀書人!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媽的這些不事生產的家伙只懂假清高,連點活儿也不會干,靠別人養還敢跩,敢瞧不起他們不識字的!烏龜王八蛋!就像他大哥,都三十好几了,沒拿過半文錢回家,還享盡照料,連粗活都不做一丁點儿,家里吃的用的還不都全靠他?偏他娘就只懂栽培据說是個讀書料的大哥,自小栽培至今,讓他早早娶了媳婦還生了儿子,他這么儿卻連個老婆都沒影子!好了,大哥家是成了,立業呢?考了十多年,還不是沒考上!讀書人?呸!有什么了不起!
  “看什么看?還不快滾?”小二惡狠狠地罵道。
  既然說情徒惹羞辱,傅謙不再計求施舍。他靜靜地低頭拾起散亂的包袱縛好,背著書篋离開,步伐穩健而不見遲疑。
  他從哪儿來,便回哪儿去,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考完試,回到崎怜縣必須是衣錦還鄉,其余的都不重要。容身之處?總找得著的。
         ※        ※         ※
  前朝皇帝沉迷于宗教,佛道互有一段興盛時期,寺廟道觀林立,處處香火鼎盛,民間便有不少非關虔誠的有心人士假借遁入佛道來逃避稅賦与生產,更別說詐財騙色、作奸犯科等亦是屢有所聞。是以如今的陽氏皇朝,雖不禁止,但也不鼓勵宗教信仰,僅任其自由發展。缺乏了在上位者的推波助瀾,漸漸有不少偏僻處的佛道据點香火漸杳,直至衰敗沒落,眼前的破廟恐又是個例子。
  傅謙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這儿,生火烤起辛苦挖來的薯根。
  他栖身于此已有兩天了。縱使無桌椅也無床榻,又得飽受蚊虫騷扰,他也必須將就,明天便是大考日了,只要熬過了今天……
  一只不知打哪儿冒出來的狗儿挨近他身旁,搖著尾巴示好,想爭取他的注意。
  “走開走開!”傅謙吆喝著。他都自顧不暇了,實在沒有多余的同情心可施予它。
  狗儿不死心地涎著舌頭,繼續搖尾巴,眼巴巴地望著傅謙手上的食物。
  傅謙怒瞪著它,“走開!你听不懂人話,還要我講狗話給你听嗎?”
  狗儿哈著气,為了肚皮硬是不肯放棄。
  傅謙再無耐性,指著它劈頭罵道,“搖啊!再搖啊!你只知搖尾乞怜,想求什么若能靠搖搖尾巴便得手,我就在自個儿屁眼上接個假尾巴,隨我搖!見人就搖!搖到斷了都成!斷了几條便接几條!”他怒而不顧用辭粗鄙。
  對狗談理,像是對牛彈琴,狗儿壓根不懂什么是恥辱。傅謙突然也覺得多此一舉,不禁苦笑。
  “也難怪你。狗儿啊狗儿,你求的只是一頓飽,我求的又豈止如此?莫怪我如何搖尾巴都沒用了。你想吃東西是吧?來啊!”他柔聲哄著,將手上烤熟的薯根分了半截給他。
  狗儿三兩下吞將入腹,意猶未盡地又涎著舌頭搖尾。
  見它那副饞相,傅謙難忍一股嫌惡升起,同情心火速又縮回老家去。
  “你這賤骨頭的狗!”甫溫文的聲音猛地又成了怒吼,“給了你一半還不夠?貪得無厭的東西!那是我挖了半天才得的,想吃就自己找去!別再對著我搖尾乞怜,沒用的東西!我都自顧不暇了,還可怜你那么一回,誰來可怜我明日餓得沒力气應考,還恐捱不到放榜!你膽敢在我面前繼續搖尾巴,我便烹了你!滾!”
  他拒絕看到任何搖尾乞怜的丑態,包括一只狗的。偏偏它一再提醒他也曾如此丟人現眼!
  傅謙气急敗坏地伸腿就踢。
  狗儿發出几聲嗚咽,向后退了一步,傅謙見它還不肯出門,舉步便追。狗儿望著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再也沒有轉圜余地,立時垂頭沖了出去。
  傅謙來到門口,想确定這只討人厭的狗是否已逃得遠了,料不到破廟門口突然佇立了一行人,也不知來了多久,那狗儿正停于他們面前,又打算搖尾乞食。
  傅謙忍無可忍,撿起地上石子胡亂朝狗儿擲去,口中還不停罵著:“不要臉的畜生!只要誰能給你東西吃便搖尾巴是吧?有本事自己打獵物,別來求人!”
  他不停地丟著石子,終于赶得那只狗儿頭也不回地夾尾而逃。
  狗儿跑遠了,傅謙注意到那八男二女一行人中,一名蒙著面紗的少婦正對著身后的男子低語,不知說了什么,那男子點了頭去追狗儿。
  實在不想揣測方才他們立于門外多久,又听了多少,傅謙冷冷地瞥了那覆面少婦一眼,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入了破廟。
  身后隱約傳來一刻意壓低了的女子聲音。
  “夫人,這儿不好啦!那人看來不像善類,咱們另找歇息的地方吧!”
  “不會的!他……”
  傅謙沒興趣靜待下文,肚里悶哼著不去理會,只顧坐回他原來的位置。
  “打扰這位公子。”一怯怯的軟柔聲音飄來,顯然不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傅謙抬起頭。
  那一行人已立于門邊,為首的覆面少婦待他抬頭相對,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傅謙又低下頭去,掏出書冊讀起來。
  “喂?我們夫人在跟你說話!”一女子喝道。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
  覆面少婦舉手制止她,又對傅謙道:“咱們錯過城門時間,城郊旅店又客滿,所以想同公子商量,借住這儿一晚。”
  那溫聲細語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輕柔曼妙,甚至還有股清香飄了過來。
  可惜也沒能打動傅謙急于藏匿難堪的心。
  “這儿不是我家,廟也不是我蓋的,想住就請自便吧!”傅謙的語气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就不相信這似是出身不低的女人,住得下這等粗劣地方。
  “多謝公子。”覆面少婦示意手下隨意歇息。
  七名男子各自找地方坐下。他們不但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身怀武藝的模樣,一方面与覆面少婦保持距离,一方面又將她密密地与傅謙隔開,保護得滴水不漏的陣仗,令傅謙忍不住多瞥了她几眼。
  她是哪家夫人?呼奴使婢的,神气的很哪!
  那丫鬟模樣的女子找來堆于角落的几片木板置于地上,又舖了層布氈,伺候覆面少婦坐下,然后拿出些干糧分給眾男子們。
  傅謙低著頭,盡量不去注意他們手中誘人饞涎的食物。
  “夫人。”去追狗儿的男人此刻返回,進了廟內。
  “如何了?”覆面少婦輕問。
  “喂飽了它,它便搖搖尾巴走了。”他有絲懊惱。
  “哈!”一旁傅謙陡地抬頭冷笑:“你同情它?想打發時間是吧?畜生便是畜生,忘恩負義,這只恐怕尤其難馴養。不能養了它,應該教它自己獵食,否則它就永遠得過這种日子,同情是最沒用的。”那半截薯根藏于身后,羞于見人,偏又饑餓難耐,他便藉譏諷來打發肚子的知覺。
  覆面少婦像是想起了什么,低聲示意一名手下,那男人恭敬地受命起身,走向傅謙。
  “這位公子,我家夫人謝閣下借出地方,讓咱們一伙人栖身一晚,這儿是些謝禮,還請收下。”他帶著端整的敬意,雙手致上一具干糧。
  “不必!”傅謙回得簡洁有力,雙手耐不住憤怒直發顫。
  她定是听到他罵狗時,無意間泄漏的窘境。她當他也是狗?想同情他?既然他說了同情無用,就不會自打嘴巴!他不收!
  傅謙忍著難堪,眼不离書冊,冊中的字卻一個也未入眼中。
  “這破廟雖然無主,傅公子既是先到,當然有權赶咱們出去。客棧或旅店尚且要索費,妾身便付予公子些薄酬,聊表謝意又何妨?請收下吧!或者,公子愿收銀兩?”覆面少婦的聲音清亮柔緩,說得理所當然。
  “是啊!”那名手下也幫腔,“大家都忙著填肚子,公子欲如此用功好學,教咱們几個粗人怎吃得下肚呢?快別讓咱們自慚形穢了。”
  那男人的言詞文雅風趣,語气婉轉,不見得是個粗人,教傅謙頗感窩心和感激。還有她,進退得宜的風范,又是何等折服人心!
  傅謙的气消了,甚至為自己的小題大作而羞愧。他大方地收下,朝兩人點頭,“銀兩倒是不必了。謝謝這位大哥,還有這位夫人。”
  人家為了顧念他的面子,都客气成這樣了,他再為了強撐顏面而推辭,不論發怒或者婉拒都是一樣難看,一樣不知好歹。
  覆面少婦點頭微笑。同其它的手下一樣,此時的傅謙已無芥蒂地狼吞虎咽起來,她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當他不曾存在過似的。
         ※        ※         ※
  大清早,淺眠的傅謙被第一道射入破廟內的陽光敲醒。
  他好奇地悄悄梭巡那覆面少婦的所在位置——空的!
  所有的手下連同婢女都在,而那覆面少婦是上哪儿去了?傅謙甩甩頭。這不干他事,他得進京去了,今日便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傅謙小心起身,不愿惊動他人,輕手輕腳地背起書篋行囊出了門。
  剛跨出門檻,傅謙瞧見一個淡淡影子,瞬間他誤以為見著了仙子,一個受到惊嚇的膽小仙子。
  朝陽輕輕洒在她纖細縹渺的身子上。即使覆了面紗,陽光將她容色身形照亮了三分,依稀可見她那甚少接触世俗、不染人間煙塵的膚色,是過分蒼白甚至顯得病態了。就像……像是朵漸枯的花,尚未盛開便要枯萎,她的年紀似乎极輕,還不到二十吧!不成的!她再這么下去……
  覆面少婦從乍見傅謙的惊慌,緩緩回复了鎮定,輕輕朝他點頭示意,算是打招呼。眨眨眼,他從渾夢中醒來。
  傅謙啊傅謙,這女人是死是活是病,干卿底事?
  “夫人早。”傅謙客气地朝她一揖。
  “公子早啊!”覆面少婦點頭,“今日赴考,公子可有万全准備了?”
  傅謙愣了愣。她知他准備進京赶考?是了!昨晚他罵狗時,早把底子全泄光啦!
  “勉強吧!”他說得也极勉強,將丟人現眼的懊悔情緒勉強壓制住。
  覆面少婦問了傅謙的名字。
  沉悶的、虛應故事的客套,卻又教人不想打斷這無趣的談話,天南地北,只想著多談一刻是一刻,為的是什么呢?傅謙覺得奇怪。
  “祝公子金榜題名。這是妾身預贈的賀禮,請笑納。”覆面少婦微笑著掏出一錠沉甸甸的元寶,惊得傳謙睜大了眼。
  “你……”他寒下了臉,“夫人,在下不受施舍!”
  “早說了這是預贈的賀禮,賀禮可是討吉利的。是妾身想沾公子喜气,公子怎說成是妾身的施舍呢?”覆面少婦緩緩撫去他的怒气。“除非,公子自認沒有金榜題名的能耐,才不敢收下妾身的賀禮?”她眨眨眼,輕輕試著激將。
  “當然不!”傅謙不再客气。這點,他的決心与信心不遑多讓。
  有自信!如果她也能同他一樣有自信讓多好?“那么,不過是提前收下賀禮,公子又有何拒絕的理由?”覆面少婦微笑,略略感染了他的積极,她說得也積极了些。傅謙難免為她誠摯親切的笑容軟化。
  “好吧!夫人美意,區區在下若繼續推辭,便是矯飾造作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他摸著良心承認,他的确需要錢。
  纖指密密藏于水袖之中,避開了肌膚相触,少婦將銀兩輕放至他手上。
  她看來不但是大戶人家出身,甚至受過极嚴格禮教熏陶,傅謙愈來愈不敢小覷了她。
  他將銀兩納入怀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夫人的賀禮既收,來日在下若是有幸登了金榜,自然要宴請夫人過府一敘。不曉得夫人府上何處?”他探問。
  覆面少婦的气韻舉止,還有她允文允武的出眾手下,豈是一般富戶出身?傅謙認定了她是官家夫人。
  聞言,覆面少婦微微感到窘迫,遲疑神色似有難言之隱。
  “莫非是夫人嫌棄在下,不愿結交在下這個朋友?”傅謙語帶遺憾。
  “不是的!”覆面少婦急道。
  “喔!或者夫人擔心在下心怀不軌?”見覆面少婦笑而搖頭,傅謙又道:“在下也想結交夫人的夫婿,只怕也是高攀不上了。”他無奈地歎口气。
  “不會!”覆面少婦肯定地道。見傅謙极有興致等著下文,她局促地斟酌許久,“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見得著他的,我家老爺喜歡結交士人,無所謂高攀低就。請公子不要誤會。”她小心解釋。
  傅謙心中一亮。若是高中便見得上?那是主考官了?還是閱卷官之一?或者是哪位极具影響力的達官貴人?与這些人的妻子結識,定對他的應試有利而無害!傅謙的腦海閃過此一念頭。
  不!隨即他又傲然想著,他毋需走后門,憑他的本事定可高中,才說了有自信的,除非連新皇帝也歧視他的年紀,那大不了再過個三年六年,又考他一回……
  “既然如此,夫人不方便多說就罷了,但可方便告知姓氏?”問一問并不為過吧!反正等下回若有机會碰面,他要上榜也已上榜,早就毋需靠關系了。
  “方。”
  “原來是方夫人。日后有緣得見方老爺的面,還望有這個榮幸結交方老爺与夫人。”
  覆面少婦搖搖頭,“不,公子誤會了。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
  “呃?”傅謙沒料到已婚的女子竟會對人報上娘家姓,遲疑得不知如何開口。
  覆面少婦似乎也為自己的失態而惱。廢話!已婚婦人哪個不是尊稱夫姓的?誰管她娘家姓什么?
  “失禮了。”傅謙感受到她的不安,停下了探問,客气地道歉。
  “哪里,是妾身誤導。”覆面少婦有些靦腆地歉笑,“稱我方夫人吧!在家中,下人都是這么喚的。”她還是避提夫家姓。
  “嗯?”傅謙瞬間感到一絲不對勁。下人明明喚她夫人啊!
  覆面少婦看出了他的疑問,頓了頓道:“出門在外,自然一切禮數從簡。但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偕越。”
  “你?!”傅謙瞪大了眼。這意思是?她只是個……
  “是公子您的意思沒錯,沒什么好避諱。”覆面少婦的笑云淡風清。她只是個……妾室?
  傅謙簡直不敢相信!是他沒見過世面嗎?那個男人何德何能,能擁有如此优越的女子為妾?那位居正妻位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想著想著,愈能證明覆面少婦的丈夫絕非泛泛之輩,他不禁停止了猜測以防冷汗直流。
  轉念又想,還是京中的達官貴人皆如此?也許是他井蛙之見,大惊小怪罷了。
  “方夫人何以……”傅謙煞住口。
  天!他想問什么?問她為什么當了人家的小老婆?這話也能問嗎?
  覆面少婦圓睜著美目靜待下文,傅謙卻怎么也問不出口,他也沒資格過問別人家務事。
  “何以……昨晚會錯過城門?”他硬將問句生生岔了開去。
  覆面少婦彷佛不曾感覺有什么不對勁,淡淡地解釋了昨日的遭遇。他們的馬車在進城前坏了車輪軸,車夫們修了半天沒修好,城門已先關了,只好棄車暫尋歇腳處,城郊的旅店又因京內客棧客滿,赴試的考生們甚至擠到城郊來了,他們只好尋來此地歇息一晚。
  猜測她丈夫身分的興致,完全轉移至她何以配給人做妾室那方面去了。跟著,傅謙心中一絲疼惜的念頭油然生起。
  多委屈她呵!即使受寵,她依舊屈居妾位,再依那男人的地位推斷,他擁有的恐還不只一名妾室吧?她的年紀是如此輕,而她的丈夫又是多少年歲了?待她可好?有無冷落了她?
  停止!傅謙在心中喝住自己。到底是別人的女人,再怎么漾也輪不到他來怜惜吧?
  “無論如何,謝方夫人的賀禮。在下也該進城了,后會有期。”傅謙勉強自己自然些。他為自己的多舌探問感到狼狽,更為誤触尷尬而困窘,匆匆忙忙的道別顯得突兀又失禮,覆面少婦倒是不以為意。
  “后會有期,保重。”她點點頭。
  像是逃避什么,傅謙倉皇离去。他不想在大考之前繼續為一些旁枝末節煩惱,惹來心緒無謂的波濤;他需要的是全神貫注,尤其在此關鍵時刻。
  覆面少婦目送他走,對著他的背影微笑。
  他同情她了?她這么值得人同情?
  究竟是誰在同情誰?本是她先同情他的啊!為了資助他,她還花心思安了個好名目,勉強他接受,到頭來反被他同情了?
  很可笑,不過她并不難過哩!他的同情反令她有些窩心。
  想到這儿,覆面少婦又笑了。相較之下,這應是她不如傅謙之處了,他夠傲,傲得比她自信太多,也倔強太多。
  自信的人儿啊!不至于經她丈夫的手,誤成了遺珠吧?她的丈夫可會看重他?同她一樣看重他?
  難說。她与丈夫從來難有心意相通的時候……
  覆面少婦斂起笑,黯然。
         ※        ※         ※
  甫出試場的傅謙,自信滿滿又帶點忐忑。總算可以先松口气了。辛苦熬了多天,傅謙打算犒賞自己一頓處。“瞧兄台面露得色,想來是頗有几分把握了?”与他同一試場,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突然搭上來問道。
  “差強人意。”傅謙淡然客气道。他自認從頭到尾,下筆毫無遲滯,通篇順暢如行云流水,又切中時勢,就看主考官大人和新登基的年輕皇帝,肯不肯提拔他了。
  “唉!”那男人歎口气,“我看我是沒希望了,腦子記性差,引經据典也怕有錯,一篇文章沒出現一句‘子曰’,這下完了、完了!”他搖頭。
  他們讀書人都很清楚,八股文才是科舉寵儿,最易得閱卷者的青睞。
  傅謙笑著安慰:“兄台若別有創見,何需引用前人之見?”傳世的文章又百几篇是因嵌上了一堆“子曰”而流芳万古?仍是以創見為要啊!
  “雖然是安慰話,還是謝謝你了。”那男人苦笑,“但咱們今日是為了考試,可不是為流芳百世。”
  的确。傅謙無言以對。
  年輕而不羈的心,困守在傳統的牢籠里掙扎著,不愿墨守成規,只盼此次換了主事者,能提拔他們這些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啊哈!這不是我們‘連州之恥’孫慕鴻嗎?”一個語帶輕蔑的聲音,霸道地插入兩人之間。
  被喚為“連州之恥”的孫慕鴻皺著眉,“任風,你不是要我离你遠點嗎?既然想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巴巴地跟來湊趣?”
  “誰想湊你的趣?”任風睨視了孫慕鴻,又瞥了傅謙,“我只是好意想告訴這位兄台,別跟“連州之恥”勾搭上,臭了自己名聲,到時金榜題名無望,還弄得身敗名裂,血本無歸啊!”他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搖搖頭道:“看樣子又是個陪考的窮酸。窮酸湊窮酸,真是物以類聚。”
  “哼!云從龍,風從虎,咱气類相感,豈能和你蛇鼠一窩?”孫慕鴻指著任風罵道。
  “你們才是一丘之貉!本公子与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任風不甘示弱地反擊。
  傅謙夾在中間不知該說些什么,有些哭笑不得。孫慕鴻自謙記性差,引經据典也怕有錯,但用來罵人倒是挺溜的,還有這任風也是……
  “別理他!那家伙跟我有仇,逢人就說我是非,咱們先走。”孫慕鴻拉著傅謙,丟下擋路的任風于身后。
  互道了姓名后,傅謙好奇問道:“那瘋人和你有什么仇?”
  “瘋人?”孫慕鴻愣了會儿才會意,哈哈大笑道:“也沒什么啦!我娶走瘋人想娶的女人當老婆,他便發火了,就開始造謠稱我為“連州之恥”。”
  “就這樣?孫兄何恥之有?”傅謙愕問。
  孫慕鴻有些得意,“拙荊是連州第一美人……”
  傅謙恍然道:“如此是那任風与你爭風吃醋,兄台不必理會了。”孫慕鴻笑了。
  “說老實話,我老婆是再嫁之身,所以才落人話柄。我自小与她青梅竹馬,本來是郎情妹意的,只是她家人瞧我窮小子沒出息,就讓她嫁了個富戶。倒霉她過門三年,她那短命丈夫就去了,她一向賢良淑德,死了丈夫已是無妄之災,還被赶回娘家去,甚至傳為克夫的狐狸精,算是霉到家了。幸好沒生下一儿半女,這樣斷了倒也干淨。經過這一回,我岳丈也看開了,終于同意她嫁給我。只是啊!連州閒人吃飽撐著,專干毀人名聲的丑事,傳得連州各縣沸沸揚揚!女人是嫉妒她的美貌,說說也就算了,男人呢!表面罵是罵,私下是想罵臭了她,沒人敢娶,就可撿現成便宜了,那任風就是打這主意,還妄想收她作妾呢!哼!我老婆怎能受這种委屈!”孫慕鴻愈說愈生气。
  “原來如此。那是孫兄意志堅定,不畏人言了,可敬可敬!”傅謙拱手。
  “豈敢!實在是等了多年的老婆,得來不易啊!風風雨雨都過了,什么也都看開了,人言便管他去吧!要是幸運讓我登了金榜,弄一個官職,就看那些連州人還敢不敢對我老婆不敬!”原來孫慕鴻應試,還抱有這一目的。
  “孫兄待嫂夫人,真是深情呢!”傅謙微笑。
  “你呢?瞧你模樣也有二十多了,娶親沒?”孫慕鴻端詳他。在試場見了傅謙人品出眾,似乎也同是寒門出身,他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上前搭訕的。
  “是有個意中人。”傅謙含糊道。其實他已与青梅竹馬的姑娘何敘君私訂終身,算得上是未婚夫妻了,但他不若孫慕鴻直腸子,可對初次碰面的人掏心挖肺,是故他的態度保留了些。
  “還沒成親?可是家境的關系?”
  孫慕鴻的直言,沒令傅謙感到多少難堪,他們可謂同病相怜啊!
  等不及猶豫中的傅謙,孫慕鴻拉著他道:“咱們去大吃一頓,我請客如何?順便說說你同你那位意中人姑娘的故事。”
  “不如孫兄和嫂夫人的精采纏綿。”
  傅謙笑著推辭,還是熬不過孫慕鴻的盛情,兩人同往孫慕鴻的落腳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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