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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隨著皇上的看重,朝野眾人的示好,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是如此真實,傅謙暈陶陶地站在云端,描繪著美麗遠景。
  從困厄的絕境爬到這儿,傅謙不放過任何一個繼續往上攀的机會,他不允許自己重回困厄絕境。只可惜,絕境的那端還有個等待他的人,若不能回頭牽引她,便得拋下她。
  見過美麗的公主,想想共患難的未婚妻,方知魚与熊掌是不可兼得了。傅謙矛盾地取舍著,在良心与前程的界線徘徊著,漸漸忘了當初那位曾資助他的覆面少婦……喔!還有她的婢女韶娥姑娘。
  覆面少婦曾答應過他,待他名揚天下時,將派人上門收取借他的銀兩,但至今沒有她的消息。傅謙曾暗暗留意朝臣間可有誰的妾室是姓方的,但打听起來實在太困難了!他既不敢明目張膽地提起方萱梅的閨名惹人疑竇,到人家府中拜訪,更見不著有哪家的妾室會出來見客陪客的,就連他多盯婢女几眼,試著尋出韶娥姑娘,也引來曖昧的揣想,主人甚至大方地提議要將之送給他,弄得傅謙尷尬地頻頻拒絕。
  重重的困難,打消了他尋出她們來的念頭。
  她們想出現便出現,沒消息便罷了。日子一久,傅謙慢慢遺忘當初的堅持,想娶韶娥的責任心也松動了,他甚至怀疑她根本看不上他,才壓根不放在心上。
  之后,隨著碰了假公主的釘子,駙馬夢泡湯,何敘君又被皇上看中,傅謙不曉得自己倒了哪門子的楣,誰不得罪,偏去得罪皇帝老子,仕途黯淡無光,有一半算他自找的;他開始縱情聲色,沉醉于美酒与女人香,想藉此忘怀失意。反正皇上已厭惡了他。給他的官職低人一等不說,朝宴也不再有他的份,趨炎附勢的同僚見狀紛紛遠离他,狀元郎的聲勢頓時跌到谷底。
  想靠攏棣王爺,也因棣王爺意圖染指何敘君,他殘存的一抹良知驅使他不顧一切地為了護她而當眾翻臉,自然賠上了結交王爺的机會,自此,他真個成了朝中孤儿。
  何敘君如今暫住將軍府等著入宮,他無顏去見她,既有了風將軍的保護,他也安心了。反正明天的日子不會再坏到哪儿去,他的知覺已麻痹,就這么凝著了。
  是此次規定人人出席,傅謙終于得以列位的朝會,為他已靜如死水的平淡日子,重新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今日——
  滿朝文武齊聚一堂,宣政殿上人多嘴雜,傅謙處于最遙遠的角落,身邊傳來竊竊私語。
  “奇怪,怎么今儿個站在皇上身旁的,不是皇后娘娘?”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首先發出疑問。
  “嗯!面生的很,近來有哪位嬪妃得了新寵?快去打听打听,送個禮意思意思。”腦筋動得快的已開始盤算新的巴結對象。
  “也許她是方昭儀吧!后宮除了皇后娘娘外,能列位朝會中的,就只她了。听說皇后娘娘近來同皇上有些不愉快,已不曉得有多少回沒出席朝會了,就連今儿個最重要的也……唉!皇上找方昭儀來頂替,皇后娘娘若知曉,不曉得會出什么事喔?”自認消息靈通的人士忙不迭傳送第一手消息。
  “皇上同娘娘嘔气嗎?還是娘娘失寵了?”膽大包天的人悄悄低聲揣測。
  也許是傅謙在朝中孤立的形象,旁人才不忌諱他的存在,當他無形人似的,膽敢于他身旁竊竊私語。傅謙懶得理會。
  人人奇怪那寵冠后宮的文皇后并無出現,原先已藏身于群臣之后的傅謙,反倒松了口气。不敢想象文皇后若出席,他會得到什么樣的冷眼對待,能不見娘娘的面,自是最好不過。
  緊繃的心弦放松,傅謙終于有心情去瞧瞧此時已偕同美人就于正位的皇上。
  衣裙隨著步伐挪動而翻飛,襯著陽廷煜的俊逸瀟洒。
  多日不得見君一面,皇上風采依舊啊!高貴非凡的身分打造他天生的王者風范,懾人于無形,是傅謙一介平民出身的小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皇上坐擁了他曾朝思暮想的“公主”,又垂涎起他的未婚妻何敘君,今日卻攜了個不相干的女人陪侍在旁,好不風光得意!
  天下的人、事、物,盡由他的意,無怪乎他得閒适自然若此。傅謙不由得升起复雜的心情,怨、怒、羡、妒,交戰在心中。
  不意瞥了坐于皇上身后一直低著頭的女子。
  又是哪方美人?
  算了!不關他的事。后宮佳麗多少,他不在意,也無權在意。除了被他招惹上的皇后娘娘,以及他被招惹上的未婚妻,天下女人再也沒有一個能動得了他一根寒毛了。
  想到這儿,一個覆面的影子突然浮掠過腦海,是個几乎忘了的人儿……
  像是呼應他的思緒似的,那一直低著頭的女子此刻應著皇上的旨意輕輕抬了頭,朝眾人勉強笑了笑,又怯怯地飛速低下頭去,顯然也對今日身為朝會女主人有些慌張局促。
  就那么一瞬,也夠傅謙瞧得一清二楚了。
  那覆面少婦!
  傅謙的腦門轟然作響,千頭万緒交雜著紛亂的心中,俱是往昔的片段——
  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見得見著他的,我家老爺喜歡結交士人,無所謂高攀低就什么的……
  他果真高中,見著她家“老爺”了!滿朝文武都是她家“老爺”的手下,果真無所謂高攀低就,說結交還太客气哪!
  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僭越……
  夫人是皇后娘娘吧?但她能撈到個昭儀,也算了不起了,枉他還擔心她受了委屈哩!他真多事!豈知她原來是天下身分最高的妾室!
  黃……黃……
  神智不清的呢喃嚷語,叫的是皇上吧?他是哪根蔥,能取代皇上?
  往后待你領了俸祿,到時再還我不遲……
  至今不敢來討,原是藏于深宮,難怪他翻了京城也尋不出她來!……
  潮水般的回憶几乎沖垮傅謙。他的心中激蕩著狂吼欲望——
  方昭儀!皇上的寵妾!又是皇上的女人!
  他受夠了!
  君臣同歡的朝會,唯有傅謙一人渾渾噩噩地毫無所覺,理所當然皇上与滿朝文武間的談笑,眷顧不到他身上。他怔怔望著那伴于君側的身影,她自始至終低著頭,只在皇上偶爾几回的低聲詢問,以輕笑響應。
  她還記得他嗎?她知道他也在這儿嗎?為何不抬頭看看他?傅謙滿腦子裝滿這念頭,几時
  朝會散了都不知。他有如行尸走肉地出了宮,一路飄蕩著,抬頭才知來到了老地方——飄香苑。
  來得正好!找個女人排遣他的郁气吧!管他是哪個女人都行!他受夠了!
         ※        ※         ※
  下了朝會的陽廷煜,領著寵嬪漫步回寢宮,好不快意。
  是啊!坐擁江山、坐擁后宮無數美人的帝王,要他不意气風發還真難!
  “萱梅,許久不見你,中州一行還順利吧?別太難過了,節哀順變啊!”陽廷煜溫聲安撫。
  出席朝會已再一次群聚了后宮嬪妃的羡忌,不料散會后還得以与皇上漫步共游……
  回宮許久不得見君面,即使是遲來的安慰,也夠教方萱梅感到窩心了。若是往昔,方萱梅定是難耐雀躍,只可惜物是人非,她已不是當初的她,不敢再怀有更深切的期望,如今已是足夠!
  “臣妾一切安好。只除中途生了場小病,如今已無大礙了。”
  “生病?抬頭讓朕瞧瞧。”陽廷煜端詳著她的花容,“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有空多出來走走,別整天悶在碧淵宮里。”他笑著又補上一句,“沒事就好,好生保重著。”
  “是。”方萱梅應答著,受眷寵的愉悅心帶著愧疚,還隱隱裝滿開不了口的疑問。
  后宮嬪妃中,她的地位僅次于皇后娘娘,但畢竟只是個昭儀罷了,何以今日輪得到她出席朝會?皇后娘娘呢?
  陽廷煜突然道:“萱梅,朕問你……呃……如果朕惹你生气了,想同你賠罪……”一國之君是不會同人低頭賠罪的!陽廷煜忙改口,“呃……朕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開心……朕希望你開心點,除了賞賜珍寶之外,還有什么法子能讓你開心些?”
  見他支支吾吾地道出几近不可思議的言詞,方萱梅還以為自己听錯了!皇上几時想過要討她歡心的?會不會……會不會是她得皇上寵愛的日子終于到了?
  方萱梅捺住狂喜,低頭顫抖著聲音:“能伺候皇上,便是臣妾最大的歡喜了……說完她便后悔了!要是皇上真應允……恐懼隨即強烈地襲來。
  “偏偏皇后最不……算了!朕不該問你。”陽廷煜有絲煩躁,語气隱含沮喪。
  皇后?方萱梅惊愕住,心猛地一沉。
  她早該怀疑天降的幸運是降錯了的。原來皇上是想討娘娘歡心,所以向她請益來著。
  娘娘啊!何其幸運能得到皇上全心的眷寵?竟令皇上為了賠罪而低下身段……
  而她,也許還算其次有幸的吧!畢竟,皇上還是想到了她,而非向其它嬪妃請益,她算是幸運了……
  若不去注意他們后頭黏著的一長串侍衛、太監及宮女,可算是難得的獨處机會了,偏偏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來,就這么帶著寂靜走了大段路。
  但明日,方昭儀陪著皇上上朝會、漫步共游的傳言,又要說她寵极一時了吧?
  “時候不早,你回碧淵宮歇著吧!”像是躲避,又像急于擺脫方萱梅,陽廷煜無視于她的怔忡,徑自打道回金龍殿去了。
  方萱梅屈身恭送圣駕。
  目睹皇上心事重重,方萱梅心里亦不輕松。
  不是自忖不敢奢求皇上的寵幸嗎?當她誤以為榮寵加身時,怎的還是一個勁瘋狂歡喜?難道她仰慕皇上的心,已到如此不可自拔的地步了?方萱梅全身戰栗著。
  更教她羞慚不已的是皇上的反應。
  不小心說了心中愿望,根本忘了要是愿望得償,她失貞的秘密便要揭穿;幸虧不待她厚顏提議,便不著痕跡地被打了回票,她慶幸東窗事未發之余,自尊心卻隱隱作疼,即使她已不如以往那般敢奢望得到皇上的寵愛。
  她還學不乖嗎?皇上只愛娘娘哪!
  一次次推拒戰不斷重演,他們之間,從來是——君意闌珊,妾心難堪。
         ※        ※         ※
  為了不使地方官受到人情的左右,礙著家鄉故舊的面子而徇私舞弊,皇朝的作法,便是將他們外調至別的州縣。完全陌生的風土民情,使新上任的官員一切得從頭适應,沒有了人情包袱,照理說行事會公正些。這是封建制度下杜絕人情的一种方法,至于有多少成效就難說了。
  所以,金榜題名后,照例衣錦還鄉是十年寒窗后的獎賞,及第者回鄉接了家小,跟著便得返回朝中或至皇帝指派的鄰近州縣上任,開始官老爺的日子。
  親眼見覆面少婦离去,傅謙遍尋不著,孫慕鴻為他們的私情斷了而高興,得授官職后便安心回連州去,攜了老婆赴歧州任知府一職,算是圓了當初的夢想。不但風光地使老婆當了命婦,連州人不敢再嚼舌根,起碼落第的任風不敢再找他麻煩,從此他也能遠离連州,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孫慕鴻心滿意足。
  但傅謙最初滯留于京中鑽營人事,無暇衣錦還鄉;仕途失意后,也沒那心債,反正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但是慕鴻這一走,他又連談心的朋友也沒了,才真叫郁郁寡歡。
  “你便是傅大人?今年的狀元?”
  嬌嫩的聲音滿含刺探意味,跟著一個丰腴美艷的姑娘飄著馨香翩然而至,止于他跟前。
  這就是公主?傅謙從怔仲間醒來。
  今日的秋園宴,明熙公主邀了殿試十名齊聚于城東芙貫館的秋園,傳聞是變相挑選駙馬的宴會,難得傅謙受邀,他雖興致不大但還是參加了。
  自吃了假公主的悶虧后,傅謙對公主的胃口已大減,但胸中總積了口“死不瞑目”的悶气,不再妄想駙馬頭銜不代表這口气便消了,他倒要看看所謂的真公主是何模樣,值不值得自己因垂涎駙馬頭銜而莫名賠上仕途,再估量一下這把辛酸淚究竟該流多少。
  這就是公主?傅謙打量她。
  那雙靈動媚眼亦正挑剔地將他從頭瞟到腳。
  “不怎么樣嘛!”明熙公主宣布。除了她的皇兄和心上人,天下所有的男人統統不怎么樣,尤其是從筵席開始就不曾開口奉承過她的眼前人。
  狀元郎的架子還不小哪!
  “公主好眼力,是不怎么樣。”傅謙微笑。
  明熙公主的傲气消了些,但另眼相看的意思也消了些。
  “哦?說你不怎么樣,你倒認得干脆。”原來也是個軟骨頭,可惜!
  馮秀仰插口道:“皇上初始點中傅兄為狀元,到頭來卻倚重沈兄為翰林院棟梁,公主卻能在一瞥之間看出玄机來,眼力果真不簡單!相信傅兄言下之意是如此吧?”
  馮秀仰曲解他的語意奉承了公主,還能用來打了他一把,了不起!真正的逢迎拍馬該是如此啊!傅謙感歎自己臉皮功力不夠,怪不得仕途失意。
  “馮兄說的是。”傅謙苦笑。
  不但沈卓听了好笑,馮秀仰亦是得意洋洋,眾人更以為傅謙如今既走投無路,士人骨气已蕩然無存,更加輕視他了。
  唯有明熙公主微微皺起了眉。
  這人真怪!皇兄不會點個白痴當狀元吧?
  “沒想到傅大人的仕途還真曲折啊!”她眨眨明媚的雙眼。
  “這回公主可說擰了。傅大人往后的仕途定是‘一帆風順’、‘平靜無波’到底,不再曲折,傅兄,你說是嗎?”馮秀仰暗諷他永無翻身之日。
  席間的所有人紛紛掩袖竊笑。殿試上,他們部會是傅謙的手下敗將,而今見了傅謙的蹩腳模樣,除了大快人心外,他們也紛紛怀疑起傅謙的真本事了。
  殿試上傅謙的表現,恐怕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傅謙愕道:“咦?馮兄方才不是說,皇上的眼力不及公主精明,而下官原本想建議公主,改日也許可向皇上討個一官半職,就說探花郎稱贊公主頗有取代皇上的架式……”說到這儿,馮秀仰已臉色大變,傅謙仍若無其事地掐指推論:“……不多久,馮兄竟又說公主此回說擰了,難不成馮兄比起公主更能洞燭先机?如此推算起來,公主胜過皇上,馮兄胜過公主……原來馮兄智珠在握,猶在皇上之上?!”他睜亮眼,“下官失敬失敬!”
  傅謙起身朝馮秀仰長長一揖到底。
  所有人屏气凝神,嘲諷的神色瞬時不見,個個換上一臉戒慎恐懼;明熙公主笑吟吟的看熱鬧,倒是沒有不悅之色。
  馮秀仰這下慌了。“傅大人,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可別曲解下官的語意!”他滿頭汗地轉朝明熙公主下功夫,“相信公主真知灼見,定能明辨是非。”
  “嗯!”明熙公主點點頭,“我不會告訴皇兄你比他行,也不會計較你比我行,放心吧!”她一臉寬宏大量。
  馮秀仰像啞巴吃黃連,搞不清公主究竟懂不懂得事態嚴重性。姑且不論皇帝的智愚,沒有一個臣子膽敢自認智計才略胜過皇帝,甚至還大聲嚷嚷。要讓皇上知道了,那他便等著坐冷板凳吧!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德高望重的榜眼沈卓開口了,“皇上是非分明,量力重才,耍口舌花槍是無用的。馮兄不必多慮,盡力為皇上效力便是。”他老成持重地為馮秀仰找了個台階下。
  殿試上輸在口才的沈卓,最恨別人口舌相爭。尤其曾輸在個黃口小儿手上,他更是看傅謙不順眼。
  話題順利移离傅謙,如同往常,眾人不愿再搭理他。
  再度受到眾人的孤立,傅謙也樂得清閒。
  他已能很自在地,于馬屁齊飛的烏煙瘴气間,偷得清新閒趣。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別來惹毛他,要他不開口也行,但他可不是沒脾气的。
  話題繞著明熙公主打轉,不外乎是些年歲、喜好,甚至有大膽狂徒,問上了公主婚嫁事。明熙公主嬌媚地嗲過去,顯然不介意他們的唐突,看來她挺享受眾星拱月的樂趣。
  這場駙馬選宴的真實性更高了。
  除了傅謙仍是孤家寡人身,其余九人皆已娶親。依這光景揣測,為了公主,大概在場所有人都隨時准備當陳世美。
  傅謙本來也是愿意的,不過哪!如今他可沒資格啦!他的未婚妻已讓皇上看中,讓風將軍保護著,候在將軍府伺机入宮,何敘君可算皇上的准愛妃了,但風從虎几日前匆匆來追尋出走的何敘君下落,言詞態勢間顯然又与何敘君感情不淺…不論何敘君歸于誰,現下人在哪儿,總之是与他無緣了。
  加上那位覆面少婦……
  喔!那位韶娥姑娘也不知人在何方,避不見面的。是故娶了公主他可不算陳世美,但要他娶……還是算了!
  “嘎?你們都已有妻室啦?”明熙公主語气略帶失望,听得眾人恨不相逢未娶時。
  “唉!”年逾四十的沈卓歎了口气,“拙荊体弱,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等下官苦盡甘來,她卻沒福享受,鎮日纏綿病榻,已拖了有一年多了,眼看是……唉!時日不多了。”他搖頭又歎气,哀戚之情溢于言表。
  “唉!”与傅謙同齡的年少探花郎,老婆可正值少壯,但……“下官乃是獨子,成婚三年,卻沒能得一儿半女,爹娘眼看要急白了頭發哪!”馮秀仰歎道。
  “才三年?我三十年啦!”年逾五十的第九名老進士呼天搶地。
  接下來,不論老少,九人皆搶著悲喚他們的妻子不是無子、善妒、淫夫、多舌、竊盜、不事舅姑、身染惡疾——七出用完了換三從四德——就是不馴、無德、浪費、不善女工、不懂持家、搬弄是非、气質丑惡……能想到的都說了,宛若天下最糟糕的女人統統教他們倒霉地娶了去,而他們又是如何重情重意地忍受,才沒丟下休書請她們統統滾回娘家吃老米飯!
  “比不上公主泱泱大度的閨秀風范。”馮秀仰畫龍點睛地說出眾人的贊歎。
  他們已布盡退路,暗示到了极點。只要公主肯點頭下嫁,他們隨時可虛出正室位歡迎,而不損及他們的名聲。反正,千錯万錯統統都是糟糠妻的錯,誰教她們不是公主!
  傅謙忍笑,几乎要憋不住了。連年紀大上公主三倍有余、老得夠格當公主祖父的老進士都妄想當駙馬了,他就原諒自己當初的鬼迷心竅好了。從來不知搶著當駙馬的嘴臉是如何的難看,他好象照鏡子似的。
  “你們好可怜。”明熙公主同情地一一安慰,搔得眾人心痒痒。“那你呢?傅大人?你的妻子……”她瞥著沉默的傅謙,等著听他的妻子有多糟糕。
  “下官尚未娶親。”傅謙好整以暇道。
  “哦?”明熙公主的水睜閃閃發光。
  不得了!怎忘了他是唯一的單身漢?仕途黯淡的狀元郎這下不亮也光啦!在場眾人嚴陣以待。
  “所以,傅大人才一天到晚流連花叢,風流快活是吧?”馮秀仰搶譏道。
  唉!又來惹他!
  傅謙懶懶道:“馮兄不是曾于飄香苑同下官碰過頭嗎?這風流快活,倒不限于無妻室的下官吧?”
  馮秀仰忍著狼狽反擊,“早說了下官只會花魁鄉鄉姑娘一人,而鄉鄉姑娘又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下官圖的不過是份談心樂趣,可不想沾染其它庸脂俗粉,下官可是挑剔得很哪!”言下之意,可不像他傅謙挑也不挑。
  “談心的樂趣啊……”傅謙沉吟,“馮兄原來与妻子不睦,怪不得沒有子息了。”暗指他不夠努力。
  事關男人顏面,這可得說清楚!“不是不睦,而是拙荊三年不孕,下官實在不敢指望了。”馮秀仰黯然。
  明熙公主忍不住插嘴:“那馮大人可覓妾室啊!或者,馮大人上飄香苑是准備納花魁為妾?”
  听起來這位公主還挺識大体的,眾人振奮于心。
  這可得撇清!馮秀仰忙道:“不!說了下官不想沾染庸脂俗粉,即使是花魁,青樓女子為妾也辱了門楣。下官只想覓良家女子為妾啊!”
  “那又何必跑青樓去呢?”明熙公主奇道。
  馮秀仰陷入矛盾,面容一陣青、一陣白。
  傅謙伸手拉他一把。
  “也許是因為沒見識過真正的天姿國色,才將花魁當成了絕色……”
  “對對對!傅大人言之有理。”馮秀仰抓著了浮木,忙著點頭,“下官只要覓著了佳人,花魁也成庸脂俗粉了。”他雙眼直視明熙公主,愛慕之意毫不隱藏。
  傅謙再丟個誘餌。
  “哦?鄉鄉姑娘如此貌美,在她的面前不曉得有誰能不成庸脂俗粉的……”傅謙撫著下巴想。其實他根本忘了黎鄉鄉長什么德行。
  “還用說嗎?”馮秀仰吞下餌,“當然是公主的傾城之姿,可教天下女子皆成庸脂俗粉。”他趁勢表達真心。
  傅謙收了陷阱。
  “馮兄,就因為公主不是庸脂俗粉,只要娶得公主為妾,也能顧及發妻地位了?”他一臉了悟地拍掌,“好主意!馮兄不愧重情重義之人。”
  “什么?要本宮當妾?”明熙公主尖叫。
  “不不不!”馮秀仰急道:“下官要是有幸得娶公主,自然不敢委屈公主為妾!”情急之下也不顧含蓄暗示,他就直說了。
  傅謙搖頭歎息:“糟糠之妻不下于堂,馮兄要休了發妻?三年的感情真薄弱啊!”最后補他一腳,陷他入兩難絕境。
  “你……我……”馮秀仰里外不是人,急得臉皮漲紅。
  不論他如何自圓其說,明熙公主皆是睇著一雙美目,冷著臉質疑他的德行与情義。眾人見探花郎已中箭落馬,沒希望了,紛紛忙著推銷自己如何的重情重義,明熙公主也忙著點收,然后沉醉于眾人的逢迎諸媚中。
  馬屁持續熏天,但已沒人敢來招惹傅謙。
  真是官場現形記啊!他悠閒地于一旁喝茶看熱鬧。
  奇怪的是,既然他們重情重義,表明絕不拋棄糟糠妻,又豈敢如此恬不知恥地表示對公主的仰慕?難道他們既想娶公主,又想委屈發妻讓位?這又是哪門子重情重義?或者,他們還能有更妥善的辦法兼得魚与熊掌?
  更奇怪的是,這位公主居然一點也不怀疑他們要如何化解這兩難習題,依舊如魚得水地周旋于眾人之間,享受眾人的仰慕。
  真是個不解世事的天之驕子,招蜂引蝶的紅粉胭脂,傳聞中的皇朝第一公主。
  如果貨真价實的公主便是這副德行,傅謙慶幸自己不必成為駙馬。
  這把辛酸淚,淚流滿衣裳了,他為往日愚行而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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