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書房窗外,東風幽渺地吹拂著,暗夜中粲然畫下風的形跡,宛如欲吹落滿天雨點般的銀星。窗內,知名男高音多明哥嘹唱著珍愛不變的誓言,渾厚的歌聲向來受到陽德的青睞,今夜卻罕見地被他排除在思路之外。
  有一种莫名的感覺困扰著他,卻又抓不住真确的形影。
  無疑地,虞晶秋与他預設的形象截然相悖离。任何人見著她后,必定會質疑她疏忽了職守的可能性,因為她的本体保留了孩童般的天真純粹,屬于單細胞動物。而單細胞動物的特點便是,一旦目標相准某個定點,就會不屈不撓地鑽研下去,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將來不出師也難。
  而今,居然有人甘愿花費重資,只求將她逐出一個她相當适任的職務。更糟糕的是,凌某人評估過后,也認同了這件案子的委托,這就表示虞晶秋确實有可議之處。
  既然如此,不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嗎?
  “該死!”陽德喃喃詛咒。
  他實在揮不去那股欺負小孩的惡劣感受。
  台上檔案夾,海鳥社的社團宣傳單赫然攤放在桌上,与他面面相覷。
  社團宗旨: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整夜,他重复呢喃著這兩句最高指導原則。
  東風,呼嘯得益發不怀好意──
         ※        ※         ※
  “學無涯文教基金會”陷入短暫的忙亂。
  藉由知名教育學者的引荐,基金會的兩名顧問、代理負責人虞晶秋及一名主要干部,即將參加一場重要的餐會。
  今晚,資訊界赫赫有名的龍頭老大──“擎天科技机构”的董事長馬川行──在陽明山私人宅邸舉辦一場小型的友誼派對,受邀的四十五名賓客囊括了政要、明星名人、紳士淑媛等等。照理說,那种星光熠熠的上流社會交際場合是輪不到“學無涯”這等苦哈哈的小小基金會涉足的,晶秋也不見得特別喜歡沾染滿身的銅臭味,然而他們眼光遠大的諮詢顧問,千辛万苦弄來了受邀的資格,只因為基金會六個星期后推出的勸募活動,打算尋求馬川行的公司協辦,提供資訊產品做為贊助,并且藉由他在工商業界的知名度,多少撈它個七位數字以上的友情捐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今夜的大好良机,鐵定非“為”一下不可。
  一大早晶秋便囑咐下去,全員將“學無涯”過去十個月來的行政績效,整理成最輕便簡洁的檔案,今晚參加PARTY的時候應該能派得上用場。而她自己一頭鑽進投影片的檔案柜里,已經超過三個小時了。
  “虞小姐?”基金會的財務會計洪小萍站在資料室的門口輕喚。
  “嗯?”她蹲在地毯上過濾手中的透明片,心不在焉地應道。
  要命!已經四點二十分,她只剩半個鐘頭的時間整備好一切資料,然后就得赶著回公寓梳妝打扮。
  “虞小姐,有一份帳單要麻煩你過目。”洪小萍听起來憂心忡忡。
  “帳單?”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開會、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罷了,任何事都能壓到明天以后再談,但“帳單”,對于基金會已經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財務而言,這個詞匯充分引起了她的關注。
  “饒先生請人送來了一份收据,要求報公帳。”洪小萍無奈地喟歎。
  “又來了!”晶秋只想暈倒。或者讓姓饒的家伙暈倒也成。
  當初“學無涯”邀請饒哲明擔任指導顧問,是看中了他從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丰富經驗,而且他在學術界的名聲也打出響當當的招牌。晶秋在尚未接触他之前,便多多少少听說過這位“名學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釣譽”、“以名聲換取財利”的評語。直到真正相處過后,她才敢篤定地斷言,在饒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證一件事情──學問高的宿儒不見得擁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諱言,剛開始饒哲明确實為基金會盡心盡力過一陣子,替二十多名殘疾孩童規畫了私人的教育課程,讓他們紛紛取得國中或高中同等學歷。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來了。
  他開始上高級場所用餐、應酬,美其名為“替基金會籠絡、尋找幕后支持者”,實際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錢卻全數交由基金會消化掉。根据財務部上一季的統算,目前為止,饒哲明所用的款項起碼超出四十万元。晶秋當場气得几欲暈倒。
  偏偏她權責有限,奈何姓饒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負責人宋學文由法國回來,再來處分發落他的罪責。
  “饒顧問這回又開支多少?”她接過帳單瞄了瞄。“啊……啊……”
  “不要怀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兩……兩万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鮮餐廳……四客龍蝦大餐……”她連完整的龍蝦長什么鬼樣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媽!這些龍蝦會唱歌嗎?”
  “价值兩万三千五百元的龍蝦,你吩咐他們跳火圈也沒問題。”洪小萍翻個白眼。
  “不付!”她當机立斷。“你回個電話給饒先生,麻煩他把那四只龍蝦提過來,除非他們具有尋常蝦兵蟹將所不行的异能,值得起兩万三千五百元的身价,否則想本基金會拒付這筆賣身款項。”
  “他會很不高興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強調。
  “那又如何?”她還怕那老痞子不成!
  “虞小姐,別要求我當炮灰好嗎?”洪小萍瞅著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親自撥給他!”晶秋被惹毛了。管它什么以下犯上、不服從工作倫理!母老虎不發威,真給他當成病貓了!最好气坏那頭老狐狸。
  她一躍而起,才執起牆上的分机,內線通話器便嘟嘟地鳴嚷起來。
  “虞小姐,二線電話。”總机小姐清脆的語音如唱歌似的。
  這么巧?兩個女人交換納悶的視線,該不會饒先生心有靈犀,自動挂電話上門先聲奪人吧?
  晶秋按下二線閃爍的燈號,試探性地輕叫:“喂?”
  “晶晶……”
  砰!話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膚,雞皮疙瘩被那聲甜膩、蜜得几乎黏牙的呼喚全擠出來了。
  “是誰?”洪小萍瞪著眼珠子,還以為她听見鬼叫了。
  “誰也不是。”她立即將噩夢般的叫聲揮出腦袋瓜子。
  二線的紅燈再度密密閃爍。雖然分机線上一丁點響音也沒有,晶秋卻彷佛听到火災警鈴的惊鳴聲,見了鬼般瞠住電話。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她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執起話筒,說服會計小姐天下無亂事。
  “喂?”
  “晶晶,你為什么挂我電話……”
  咕咚!話筒第二度甩貼回机座。
  “打錯了!”她做作的語气欣悅輕松得几乎不像虞晶秋。“走,咱們先准備好今晚要用的數据資料,饒先生的問題請你多擔待一下,找個空檔挂電話過去和他談談。”
  彷佛為了跟她作對似的,總机明亮的喚聲再度從內線通訊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紅了吧!晶秋瞄了眼手表,終于覺悟到時間已經流失掉了。
  “你赶快替我把各部門的資料統合起來,會完客之后我得飛車赶回去打理行頭。”匆匆交代完會計小姐,她小跑步离開資料室,直奔入門處的接待區。
  可能是太過緊促的緣故,她的前腳甫踩進接待處的地盤,后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腳筋。
  “啊!啊、啊──”無助的雙臂攀著空气飛舞,卻构不著任何支撐住跌勢的扶持。
  別!別讓她又糗了,老天──
  “當心!”眼前白花花地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
  下一秒鐘,木星撞擊地球,她安然栖靠著結實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視覺做為輔證,光憑這副胸膛的熟悉体溫,她已經叫得出訪客的身分。
  “陽德……”為什么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貴基金會把歡迎儀式設計得如此誘人,八百年前就養成每天上門的習慣了。”帶笑的男中音湊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緊緊將潮紅的臉頰埋進掌中,沒有勇气抬頭。形象哪!老天爺,為我保留一點殘余的自尊和形象吧!
  “為什么每次都是你?”她強迫自己仰頸面對現實的考驗,口气百分之百嚴肅。
  “上帝的旨意,尋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陽德回以同樣的正經八百。
  她好可愛!心中柔軟的角落輕輕訴說著。老姑婆鏡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長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樣,不過他已經目睹過老處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個紅潤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儿虞晶秋。
  才一個多星期不見而已,他赫然發覺自己開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還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當她糗在他跟前時,瓜子形的白皙臉蛋便會染上艷艷的桃花紅。
  陽德也會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園那幫娘子軍鐵定將她視為人民公敵。
  不過,她是怎么把自己打扮成這副鬼樣子的?
  “你怎么曉得我在‘學無涯’工作?”晶秋顯然還未察覺兩人相偎相擁的曖昧姿態。
  “你上回告訴過我。”說話間,陽德順手摘掉她的粗黑鏡框,輕輕抽出固定姑婆髻的發夾和細簪子。
  蓬卷的烏絲剎那間披垂下來,宛若波光流轉的玄黑色清瀑。
  “是嗎?”看來泄密者本人已忘得一干二淨。“那么,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陽德終于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噢!對了。”
  遲疑的貓儿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來紅玫瑰花尸散躺著,凄凄涼涼地哀訴她們被毀容的命運。長莖根部扎束的絲緞蝴蝶結,如今有若花儿的壽衣,气氛庄重肅穆。
  “你……你送花給我?”她吶吶的。芳心突如其來地疾跳,几乎害她喘不過气來。
  啊!怎么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捫心自問。
  “這個嘛……”美人儿乍現的紅霞引發他的罪惡感。“你要這么形容,我也不反對,不過──訂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過恰好在這間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員。”
  他奶奶的,紅粉知己填滿了四、五本登錄簿,為何他從沒想到送女人鮮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煥散的光彩稍微斂了下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從助教到問卷調查員到披薩外送生到花店外務,三百六十五行儼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与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覺兩人的姿態极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兩大步。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壓坏你了!”這算不算另一种糗到的場面?
  總机兼招待小姐躲在柜抬后頭偷笑。
  “好吧!送花任務雖然失敗,留言照樣得傳到你手里。”他聳了聳肩,從白色牛仔褲口袋掏出小卡片。“這束長莖紅致瑰來自……我看看……宋爾雅先生的手筆,卡片上寫道:‘晶晶,我想念你,愛。’”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擁有一位把名字取作‘爾雅’的庸俗愛慕者?”
  雖然她的社交生活半點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橢圓形眸中的銳利眼光卻讓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沒什么重要性。”晶秋盡責地回話。
  “哦?”陽德把香水卡片舉到一臂之遙,斜眼睨視它。“你對宋爾雅先生羅曼蒂克的舉動有什么感想?”
  “羅曼……蒂克?這個人做哪一行的?歌星還是演員?我從沒看過他的電影。”她故意裝傻,“既然心里少了點認識,當然對他無動于衷!”
  為了取信于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撫背毛微微豎起的大貓。
  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陽德對于宋爾雅送花的舉動相當不以為然。她說不出來自己如何看出來的,畢竟她与他并未熟稔到心有靈犀的程度。可是……怎么說呢?她真的可以從他挑眉、逗弄、審視的表情變化之中,點透他隱隱敵視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于這份敵對和不以為然,他才會親自將昂貴的花束送到基金會,以便探求她的反應。
  “很好。”陽德相當滿意她的回答。“既然宋先生完全不重要,咱們就忘了他吧!”
  他順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縮成湯圓狀的皺球,臨空飛越三公尺的拋物線,正中牆角的字紙簍。
  空心射籃,得分!
  基于習慣因素,他一接下虞晶秋的CASE,就將目標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狀況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檔案中當然包含了“宋爾雅”三字。起初他并不在意,也沒打算將這號人物放在眼里直到他對虞晶秋開始產生興趣。
  四十分鐘前,他安排在宋家的臨時幫佣來電打小報告,透露了宋某人訂鮮花贈美女的香艷行動,終于,這家伙引起他貨真价實的關注。
  不識抬舉的宋姓男子試圖泡“他的”標的物!
  這下還得了!他听憑直覺,立刻展開捍衛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電話通知花苑,取消宋爾雅的訂購行動,再准備了花來前來基金會探探敵情。
  幸好,晶秋并不示威或覺得希罕的反應,讓他非常滿意。
  “好啦,我晚上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說地拉近晶秋,在她前額落下淺淺的告別吻。“后天你有課,咱們學校見。”
  臨走之前,順便贈送總机小姐一記瀟洒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內亂跑亂撞的小鹿。
  貓類优雅的韻律感充斥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帥喔……”身后,痴醉的總机小姐呢喃著滿心的神魂顛倒。“虞小姐,你在哪里認識他的?”
  “他……”晶秋吶吶目送狡貓般的靈動背影离去。
  這個陽德親自送來一束刺鼻的花,只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后,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
  奇哉怪也!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貓科動物善變的思路。
         ※        ※         ※
  陽明山的私人別墅“曇香園”,今晚燈火輝煌。整片產業的左翼以玻璃屋搭蓋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點點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調控制的徐暖恒溫。中庭里置著一列長桌,誘香地擺滿了中西兩式的自助餐點,長桌尾端垂直放著一張餐具方几,中央的水晶盆盛滿淡粉紅的雞尾酒,調味用的柑橘和檸檬刀雕成薄片,覆滿兩大碟白瓷盤,淡米与濃黃相間,新綠与淺橘相伴,營造出极成功的視覺享受。
  派對進入第二個小時后,重量級的賓客也大都到齊了,晶秋捏緊半夾在纖臂与身軀之間的小提包。包包內,就是基金會准備留給主人馬川行過目的資料。
  可是,馬老板一臉不太好惹的模樣。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充其量只比她高出几公分,但壯碩的体魄卻頗為可觀,橫著看過去,腰肢扎練得相當粗廣,鐵干似的臂膀十分結實,非常雄壯威武。人中部分留著兩撤山羊胡,更加強調他剛硬難纏的性格特徵。
  她杵在入口不遠處的角落,咽了口口水,頂高鼻梁上的姑婆式鏡架,不太确定應該如何接近馬川行。
  打從一進門,引荐她与會的顧問先生便言明了主人的習慣──
  “虞小姐,馬先生做事很講究場合与規矩,只要他中途踏上二樓,就表示私下与几位貴客談生意去了,你務必要等到那時候再跟著上樓,把基金會尋求贊助的資料交給他,免得触犯人家的大不韙。”
  然而馬川行夫婦言笑開怀地周旋在賓客之間,絲毫沒有上樓的意思,儼然就想讓她白跑一趟……
  來了、來了!她精神一振,遙觀著馬川行輕輕地向妻子打了個手勢,領著兩名政商界的要員,緩緩移向通往二樓的櫻木樓梯。
  她武裝起勇赴獅籠的決心,确定馬川行消失在二樓的梯端盡頭,不會中途折回宴會場之后,捱著怦怦跳、嚇嚇叫的橫膽,步上另一層樓的世界。
  有錢人的隔音設施硬是不同凡響,她一進入二樓的領域,一樓觥籌交錯的繁華條然冷卻下來。
  一道筆直的長廊從腳下往前延伸,終結于幽暗盡處,牆上的几盞小宮燈,間歇點綴著陰影。
  晶秋茫然迎視五、六扇合攏的門扉,不曉得應該敲開哪一間。
  左首第二間的門縫里透出微光,或許主人正在里頭開會吧!
  她鼓起勇气走過去,握拳正待扣門──
  一詞冷硬的鐵掌驀地從斜側方兜過來,制住她的粉荑。
  “呀!”晶秋這一惊非同小可,直覺地蹌退一步,皮包下方的硬尖處恰好往后扎落──
  “哎呀……”偷襲者痛叫出來,抱著兩腿間的“要害”頹軟在地上。
  “饒先生,你怎么了?是誰傷到你了?”她訝异地回身,彎腰去攙扶莫名其妙受害的傷者。
  “你你你──”饒哲明痛苦兼痛恨地死瞪住她。
  “來,我扶你。”晶秋很善良。
  可惜,七、八十公斤的男人体重終究不是她小小弱女子扛擔得起的。饒哲明搭住她脖子,腰杆才直了半尺,她气喘吁吁的,几乎被這把重擔壓癱了。
  “當心!嘿──”饒哲明突然察覺臂膀下的憑藉滑了開去,水桶形的軀干嘩啦啦又垮倒了一次。“噢!我的屁股!”
  “啊……啊……”她万分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我一時手滑──來來來,我再扶你起身。”
  “別碰我!”受害者低吼。
  克服了极度的摔傷挫痛之后,他霍地起身,揪著晶秋進入走廊對面的房間。
  “喂!你做什么──嘿!”晶秋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穩住摔勢,房門已被饒哲明反手掩上,趁便扭亮門旁的小台燈。
  匆亂之間,她無暇環顧自己進入什么樣的房間,隱約感覺到似乎是一間客房,有床有躺椅,其他就模模糊糊了。
  她愣愣地揉搓被他抓瘀的皓腕,昏暗的鵝黃光芒使他滿臉的惡意更加陰沉。
  “你這個婊子!”饒哲明劈頭扔下一句不入流的穢語。
  “什么?”晶秋差點岔了气。
  “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沒人要已經夠可悲了,你還不懂得收斂一點!”他扭曲的五官何嘗有教育者的風范。
  晶秋的下巴垂下來。雖然她個人對饒哲明積存的不滿已經淹沒喉頭,隨時會涌發出來,不過到目前為止,她尚未真正的表露于形色,所以姓饒的實在沒理由爆發突如其來的怨怒。
  而且,饒哲明愿意講理還好,若他偏擱下學者的身段,一味地效法潑婦罵街,那么憑她遜色常人兩三分的罵功,万万敵不過他的尖嘴利舌。
  “饒先生,我們都是文明的讀書人,恰好又具有同事的關系,您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用詞。”她清了清喉嚨,武裝起女教官的嚴肅形象。
  “關系?我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就憑你枯守了几十年的老處女身分也想教訓我?你也不想想,一個女人連像樣的男朋友都巴不上邊,又懂得哪門子‘經營管理’、‘行政工作’的概念!”他狠惡的言詞完全失卻平時端出來的气質。“告訴你,你給我安分一點,別想和我過不去!‘學無涯’能夠撐到目前的階段,全靠我利用私下的人脈籠絡出資者,說服他們捐贈基金。只要你惹得我心情不好,我包准讓你明天就打包回家吃自己!”
  “什……什么?”她震怒得渾身發抖。“你……可惡!你說什么鬼話?!”
  肚子里千百句痛罵這名賊的詞語,沖到口邊卻只剩下几個不痛不痒的造詞。
  沒法子!她真的不擅長謾罵!
  “難道不是嗎?”饒哲明咧出有恃無恐的狠笑。“要是老子心里不痛快,向基金會辭去顧問的職位,再把我引介過來的資金來源全部切斷,我就不信‘學無涯’撐得過兩個月!”
  “沒錯,雖然‘學無涯’目前的贊助者大都靠你穿針引線而來,不過這些年來,你几千、几万地花用基金會公款,內部財務几乎成為你的私人荷包。你引進來的財源雖多,浪費掉的金錢也不少,憑什么把自己夸稱得如此偉大?”她啥都不行,講起道理來卻最有一套。
  偏偏饒哲明拒絕奉行文明人的行事原則。
  “老子管你那么多!”他猛地揪住晶秋的手臂,齜牙咧嘴地狺狺叫。“反正我警告你,只要再被我听見你故意壓下我呈報的公帳,我保證讓你后悔一輩子。”
  “你!我就不信你敢對我怎么樣──豬八戒!”她吼出自己的字典里最嚴厲、最下流、超級髒活的罵名,拚著被攻擊的危險也要与他爭出個輸贏高低。
  “好,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饒哲明揮高拳頭,作勢欲打她。他敢不敢真打下來是一回事,嚇嚇她以達到威脅效果才是最主要的重點。
  “啊……”晶秋連忙閉上眼睛。
  超級駝鳥的!
  “如果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保證讓你后悔一輩子。”清揚冷測的男中音從房間的一隅發出來。
  糾纏不清的兩個當事人同時楞住。
  房內另外有人!饒哲明直覺聯想到,他以武力恐嚇婦女的景象被第三者當場目擊,以后該怎么維持形象?
  而晶秋腦中回旋的思緒就簡單多了,統共可以歸納為兩個字──
  陽德!
  他簡直是無孔不入!
  她愣愣地回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她好像走到哪儿去,都會遇見他。
  牆角的落地窗前,一張單人沙發面向著窗外,靜靜擁抱月光。高高的椅背遮擋了沉陷進椅內的客人。誰教饒哲明進房之前不先檢查一下,如今做坏事被逮個正著,算他活該。
  “嗨!”陽德笑吟吟地打了聲招呼,踱著四足動物固有的慵懶來到她身旁,渾然將屋內的第二個男人視若無物。
  “你怎么會在這里?”晶秋大惑不解,任由他將自己的皓臂從敵人的虎口拯救下來。
  看樣子,他似乎出他們早一步待在這間客房中。
  此外,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陽德衣著正式的絕帥。他過長的黑發仍然用發帶束扎在腦后,健軀上規規矩矩的西裝、長褲──還打領帶耶!卻又透露出截然不同的風采。便裝時的陽德若像一抹爽朗自由的輕風,盛裝過后的他使成為品味獨具的白領雅痞,外表上驟然成熟了十載。
  陽德聳了聳肩,并不正面回答她的質詢。
  “你又跑來這里打工當服務生呀?”晶秋立刻聯想到穿梭賓客之間的男服務生。原來他偷懶來著!
  貓般的橢圓形瞳孔閃過一抹狡黠。
  “對呀!”他拂掉衣領上假想的灰塵。“我這身打扮夠炫吧?”
  “嗯。”她悄悄暈開了嬌顏。他不管怎么穿都好看,上天委實太獨厚他了!
  服務生而已,不怕!饒哲明暗暗松了一口气。
  “嗯哼!”他輕咳一聲。“虞小姐,咱們就這么說定了,希望你好自為之。”
  中年痴胖男子与年輕小伙子對壘,無論如何,在气勢、体力上都是吃虧的,饒某人倒不至于傻到向他叫陣,反正威嚇的目的達到就成。大家后會有期!
  “這樣就想走了?”陽德輕松的手臂搭在晶秋肩頭,一副“她是我姊妹”的態度。
  饒哲明踱開來的步伐頓了一頓。
  “不然你想如何?”口气有些試探性的意味。
  “不想如何。”陽德忽然抽掉她髻上的發簪,全然不顧事主的抗議,趁她失神的時候,順道再摸走她鼻梁上的粗黑鏡架。
  “喂,別這樣!”晶秋忙不迭地捍衛自己。“你下午摸走我一副眼鏡,還沒物歸原主,現在又想打我備用眼鏡的主意。”
  “你不戴眼鏡比較好看!”貓科動物一旦固執起來,尋常人類通常很難拗得過它們。
  再說,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場面屬于限制級暴力,儿童及姑婆們不宜觀賞。
  “陽德,馬上還給我!”
  “立正!”他突然輕喝。
  晶秋自小過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生活,耳邊突然聆見威嚴的喝叫,下意識地兩腿并攏,抬頭挺腰縮小腹。
  砰!砰!兩聲悶響撼動了密室的气流,饒哲明雞貓子嚷喊的痛叫聲隨之響起。
  “唔──”痛入心肺的呻吟聲哼進她耳里。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她努力眯緊上下眼瞼,依然只能瞧見模糊朦朧的輪廓,隱隱約約彷佛覷見饒哲明倒在地毯上,蜷成蝦米狀。
  “沒事,這位先生不小心跌倒了。”熟悉而安全的体溫再度靠回她身畔。
  “真的嗎?”她惊惶地問,不想害陽德惹禍丟差使。
  “假的。”他依然悠哉游哉,挽起佳人的纖纖素手,离開現場。
  “陽德,暴力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她抬出老大姊的風范。“你應該學會克制自己的沖動,尋求更溫和文明的解決之道,以免日后誤入歧途,或養成以肢体動作代替講道理的惡習……”
  溫柔如春水的吻,趁她不察,綿綿印上她的額角。
  “你今晚好美。”唇抵著肌膚,喃喃贊賞。
  叨叨絮絮的說教嘎然而止。
  “啊……呃……”真的嗎?她抬腕輕触熱烘烘的秀頰,再碰碰鬢發,紅麗的霞霓調勻了滿面的玉白基調,漸漸加深,直到整個人艷化成一朵嬌媚的春蕊。“嗯……我……這個……謝謝。”
  那抹又赧又澀、又想持回端庄形象的姿態,看在陽德眼中竟有無比的吸引力。
  虞晶秋的美,便在她的不自覺。
  陽德偏頭欣賞了好一會儿,逕自痴了。
  半晌,他終于按捺不住,驀地讓她背抵著走廊的粉牆。
  “干什么?”她呆怔地注視著他。
  朦朧的目光望出去,雖然周圍的情狀并不真切,依然可分辨出他漸漸湊近的臉龐線條。
  天!他──他──他該不會打算吻她吧?她的年紀都可以做他媽……不!太夸張了,應該是“姊姊”……也不對,嚴格說來,陽德行事比她穩健多了,性格又深沉,即使反過來做她哥哥也符合資格……不!她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守候了二十六載的初吻即將“失貞”,而她盡繞著哥哥姊姊的傻問題打轉,反而一點也不介意……
  “我想吻你,一下下就好了……”他提出溫柔的商量。
  卻是在她尚未回答之前,唇已主動覆上渴望已久的芳美。
  他克制自己不要太深入地攫住她。纏綿的唇,往返流連著她的櫻桃唇瓣,輕輕點、細細吻,密密柔柔的,以免過度突兀或親密的舉動嚇著了她。
  她這樣拘謹慣了的女人,宛若空谷里從未親近過人气的花苞,必須承受极度溫柔的對待,才不會弄傷她脆弱粉俏的軟芯,零落早凋。
  一旦她甘愿敞露自己的花瓣,其中包裹的真心,從此便專屬于照料她的園丁,再也不會更改。
  陽德密密吻過了生澀矜持的玉顏,盡管体內奔騰的千軍万馬發出強烈抗議,他依然勉強自己拉開一絲絲距离。
  今天到此為止,來日方長。
  “我們下樓吧。”他恢复了爽朗含笑的態度。
  晶秋緩緩睜開瞳眸,其中蕩漾著瀲灩的波光。
  “啊……我……你……嗯……”又到了虛詞時間。“這個……檔案……基金會……馬川行……”
  迷离失魂的神智暫時無法組織成完整的句子,支著前額,拚命想抓回正常的語言能力。
  “我明白了。”多虧了陽德居然听得懂她的東拉西扯。“東西交給我。”
  他自動從手提包里拿出完備的檔案夾,隨口交代她稍候,逕自走向廊端最后一扇房門。也沒見他敲門或怎地,房門忽爾為他拉敞一道開口。
  陽德隨手將檔案夾交給門內的人,嘀嘀咕咕地交代几句,就帶著大功告成的笑紋邁回她跟前。
  “等一下,我必須向馬先生解釋……”
  “行了,過几天他的秘書會主動和你聯絡。”他攙起女伴的柔荑,打算回返樓下的衣香鬢影。
  “你怎么曉得?”她辛苦地半吊在他臂膀上。
  “馬先生親口答應的。”
  “他干嘛答應一位臨時服務生的要求?”她极為不解。
  “好問題……”陽德頓了頓。“因為馬先生很喜歡我今晚特別為他調的雞尾酒。”
  好一杯強而有力的雞尾酒呀!
  晶秋凝視他無辜的眸心,一如以往,其中除了爽朗和自信,啥也看不出來。
  也罷!她決定放棄。
  貓科是所有動物中最成功的隱藏者,視維持神秘感為終生的天職,旁人再苦苦追蹤下去也沒用。
  反正她素來相信他的能耐,既然他如此承諾,一切便已足夠!接下來,就等著瞧吧!
         ※        ※         ※
  距离電動門尚有十公尺的距离,福斯房車便已熄掉引擎,藉由推進器最后的動力,無聲無息地滑進車庫里。銀灰色鑰匙抽离啟動的孔鞘,整部車子霎時臣服于啾啾山虫鳴的暗夜。
  矯健的身影從駕駛座鑽出來,橢圓形瞳仁炯炯透著獅豹般的審慎之色,四下環顧一周,顯然相當滿意自己來無聲、去無息的行蹤。
  他舉步邁向連接車庫与主屋的小徑。
  “回來啦?”牆上郁金香造型的廊燈被主人啪地扭亮。
  “老天……”夜貓子嘀嘀咕咕地埋怨。
  原本打算直接摸黑上樓的,這下子被屋主大人逮到,他當然只有乖乖進客廳受審的份。
  “這位大哥,失眠是老年人常見的生理現象,您怎么年紀輕輕的就未老先衰了?”陽德趁便替自己找著一處离樓梯口較近的位置,蜷窩進去,渾然把客廳里的男女主人視若無物。
  馬川行的山羊胡子慍惱得差點沒燒焦。
  “什么‘大哥’?!儿子,你這么稱呼你老爹對嗎?”資訊界大老擺出他足以使閻羅殿失火的悍將臉。
  這一千零一號扑克表情在處置怠惰員工或偷吃步對手的時候,向來管用,不過馬川行心知肚明得很,若想料理他那滑溜似泥鰍的儿子,可能有點儿困難。
  從小,陽德不只面對紅粉佳人有一套,應付自家老子也一樣游刃有余。
  每回他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態,陽德便又是挺肩膀又是拍胸脯,儼然有“天塌下來我會賜給你這個榮幸幫我扛著”的俠气!而一旦他嗔怪生悶气,狡猾儿子又懂得适時效法老萊子彩衣娛親的精神,出盡百寶逗老爸笑成痴呆狀;一旦他動了肝火,陽德典型的回應則是隨著噴黑煙的情節輕重,表現出程度不一的無辜表情,然后急電他后娘赶過來援充救火隊。
  論起儿子的种种劣跡,馬川行自認還能消化完畢,最救他受不了的,是儿子的“皮”!
  陽德之“皮”,連制作皮影戲用的水牛皮也韌他不過。舉凡任何事,他皆能以一“皮”應万變。
  “爹爹,孩儿真的累了,明天學校還有課呢!”他又開始皮了。
  “少來這一套。”馬川行挑中儿子對面的雙人沙發,攙老婆就定位,大有准備長期抗戰的態勢。“今晚你送回家的女人是誰?”
  “你好歹拿出一點問話的技巧,否則儿子又要撤退回私租的公寓,三個月不回家了。”馬夫人白了老公一眼,言語中真正譴責的對象卻是寶貝繼子。
  “對嘛!”陽德假裝沒听懂,立時与后母娘娘站在同一陣線。
  “不過,既然你爹發話了,你就照實回答吧!”眼看激將法收不到功效,馬夫人只好明著出招。
  “說!”馬川行的狠笑像煞月圓時分的狼人。
  陽德素來秉持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座右銘。“沒什么,她在我服務的學校擔任講師。爸,我今晚交給你的基金會資料別忘了翻一翻,人家只想邀請你參加他們舉辦的勸募活動,順便捐點小錢而已。”
  為了博取美人心,他不得不虧欠老爸一筆。
  “請問你口中的‘小錢’究竟有多微薄?”
  “不多!千万不要太多,我可不希望咱們家給人財大气粗的暴發戶印象。”他搶在前頭警告。“捐個百儿八十万就夠了。”
  百儿八十万還叫小錢?馬川行為之气結。
  “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為什么我應該砸錢給一個听都沒听過的雜牌基金會?”一家之主不愧為成功的經營者。
  “因為那個雜牌基金會的代理負責人恰好讓你儿子迷戀得不得了,你若希望將來馬家順利生出一名長孫,回過頭來繼承堂堂的本家大姓,最好乖乖把錢捐了,其他的,我也不和你為難。”他寬宏大量地揮揮手。
  “什么?”
  “講真的?”
  夫妻倆同時傻了眼惊叫,叫聲中包含的情緒卻略有出入。
  “你終于撞見看上眼的對象啦?”馬夫人腦中瞬時編造出自己穿著高雅旗袍,亭站在婚禮講台上,發表主婚人感言的美好景象。
  “別開玩笑了,那婆娘衰老得足以當你媽!”馬川行只差沒吐血,雖然他對基金會負責人的印象不深刻,但是對方梳理著姑婆髻、身罩深灰色道姑袍的外表仍然殘存在他的記憶中。
  “老爸,講話客气點!”陽德的口吻驀然添加生冷剛硬的气息。“人家喜歡复古而保守的打扮,正好符合目前的潮流趨勢,實際芳齡可只進入二十有六,配你儿子我剛剛好。”
  “她那副模樣不叫‘复古’,應該形容為‘過時’!”馬川行的老臉漲成暗紅。“你高中時代泡上的見習修女都比她高明兩百五十倍。”
  “是嗎?”兩排長而翹的睫毛掩住他如劍的銳芒。
  馬夫人暗叫不妙。雖然這個儿子是從馬川行的染色体分生出來的,歸究根源,卻是由她一手調教長大,她比丈夫更了解儿子。
  “親愛的……”
  “我早八百年就勸告過你,另外找份正當的工作為上,少給我賴在大學里混日子。憑你的資歷,即使出馬開課升任講師也沒問題,結果呢?你偏偏喜歡耗上那個勞啥子助教的小名頭,還有事沒事地看上一些阿里不答的老道姑。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把干助教的時間用來成立一間律師事務所,現在怕不已經揚名海內外了。”馬川行辟哩啪啦地先吼個過癮再說。
  “是嗎?你這么以為嗎?”陽德緩緩地從休閒椅上挺直身子。
  喔哦!馬夫人彷佛听到十級台風的警報聲掀翻了屋瓦。
  陽德不站起來還好,只要他兩腿一触及地球表面,即代表正式進入備戰狀態。這小子擅長以保護色干扰對手視听,比夜貓子更精銳靈敏,無論文攻、武伐,都算一等一高手,往往敵人稍一失神,再回過頭來便發現自己一敗涂地了。
  “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有什么要緊事下回再聊吧!”她當下介入戰局。“儿子,你明天一大早還得赶回學校呢!快快睡覺去。”
  和事佬不由分說地扯著他手臂,使勁往二樓拖去,拚命拍撫他后背的玉手彷佛想撫平大貓豎直的寒毛。
  “我的話你究竟听進去沒有?”馬川行依然杵在原地叫囂。
  “你給我少說兩句!”她回首發雌威。
  陽德不愿讓繼母為難,順從地离開沙場,步上二樓的休戰區。
  “媽,你如何忍受他的嗓門這么多年的?”他咕噥地和繼母咬耳朵,不愿讓她難做。
  “這算什么?你還沒听過他打鼾呢!”馬大人歎息,忍不住發了几句勞騷。
  既然換了一個對手,陽德迅速更換統戰策略,端出他最可怜、最需要溫暖的幼貓臉,尋求母性支援。
  “對了,現在怎么辦?老頭子發火了耶!我准女友的活動還得仰賴他賞個臉。”
  “少來!剛才你撩撥他的時候,為何就沒考慮到女朋友的問題?”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呀!只差不是從我肚子里鑽出來的,有几斤几兩重我還會不曉得嗎?”
  陽德的生母不外乎別人,正是她的親姊姊。
  當年姊姊罔顧不适合怀孕的孱弱体質,發狠為丈大生下一個心肝寶貝。由于她們陽姓娘家缺少男丁來傳香煙,馬川行顧念愛妻拚著生命危險的辛苦,于是接受陽家提出的第一個子嗣從母姓的要求。誰知姊姊產后苦撐了四個多月,終究撒手人寰。
  初時,馬夫人以小姨子的身分,自愿為姊夫照顧孩子,因此他深深痛惜愛侶、追悼亡妻的真情,盡數看在她的眼里,日久也感動了滿腔的少女情怀。
  朝夕相處之下,即使石人儿也會被徐風磨圓了棱角,何況人心原就出于有情生。于是,在小陽德滿兩歲生日當天,他們倆決定成就歲月促成的情愫,正式結為連理。
  盡管她的名分扶正了,馬川行卻被元配喪命的過程嚇怕了,尤其當他知曉陽家女性天生体質就不适合育生后代,更是抵死不肯讓第二任妻子怀孕。
  好處是,馬夫人毋需經歷怀胎生產之苦,便能擁有一名聰明机靈到心坎里的寶貝儿子。
  坏處是,陽德會長大。
  這小子打幼年開始心眼就多,年歲一長自然益發難纏。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頂著娘親的姓氏既逍遙又自在,從此便不急著認祖歸宗、遵從父命。因此尋常人家的父親火大起來嚷嚷“我要和你切斷父子關系”的恐嚇,對他從沒能生出多大效用,頂多皮他老爸一句:“無所謂,咱們倆‘看起來’本來就沒有父子關系。”
  徒然讓他老爸暴怒得心髒病發作而已。
  馬川行若像急躁狂熱的牛頭犬,陽德就似一只懶洋洋的頑皮貓,總喜歡伸出爪子,撩撥得牛頭犬汪汪狂吠,然后悠哉游哉地走開,蹲在草叢里旁觀贊歎自己的杰作,一副与他無關的超然姿態。
  “既然如此……”陽德嘿嘿笑。
  “知道了。”她白了儿子一眼,順勢將他塞進房門里。“早點睡,沒事常回家吃飯。自從你搬出去,你老爸下班回家找不到人練嗓門,簡直無聊到口舌結蝴蛛网。”
  “那有什么問題!”掩上房門之前,叩謝慈恩的吻落在繼母頰上。“我愛你,媽咪。”
  馬夫人樂得合不攏嘴。
  ------------------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