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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紫螢百無聊賴地數著禮台上的玫瑰花環。
  五分鐘前她和鴻宇方抵達會場,他立刻被其他客人邀至會場角落,現場做起免費的建筑設計諮詢顧問。
  中國人哪!啥都不會,貪小便宜最內行。大家既然知道本地有位前來度假的建師,哪可能對他視而不見,棄而不用?
  于是,她孤單無聊時,陳育胜立刻湊過來供她消遣。
  “哇!小女孩長大了!”他吹聲口哨,色迷迷地打量著紫螢細心裝扮后明艷照人的風采。
  她翻個白眼,用同樣不怀好意的口吻回答。“哇!大男生縮水了?”
  “亂講?我哪里縮小?”
  “你的心智成熟度縮水,現在已經退化成十歲小孩的智商。”
  兩人當真不辜負“死對頭”的名號,一打照面立刻纏夾不清。
  “來來來!我替你倒汽水。”他殷勤得可疑!
  “沒放瀉藥?”
  “沒啦!人格保證!如果有毒我給你當球踢!”
  她嘟囔几句,輕啜一口冷飲。
  “秦紫螢,想不到你『店店吃三碗公』咧!”不到三分鐘他的狐狸尾巴立刻露出來。
  “應該的!本姑娘吃東西向來不發出聲音。”她和他打起太极拳來。
  “免假了,再假就不像了。你回來不到三個禮拜,那個賀鴻宇立刻被你撿去,台北回來的果然不一樣哦!”
  她嗆了一口汽水,猛烈咳嗽雨聲。“陳育胜,你閒著沒事干是吧?何時當起廣播電台來著?”
  “哎呀!山上的人都知道這件代志,你不承認也沒碌用!卡大方一點,學人家葛樹仁嘛!多大方啊!別人怎樣講他都不要緊。”
  仁哥?她的耳朵立刻豎起來,全身開始緊繃。仁哥可能和誰傳出閒話?
  她對陳育胜這類的油滑小子了解最深。你愈表示興趣,他愈喜歡賣你關子!于是臉上极力裝出事不關己的表情。
  果然,他不見有人搭腔,自顧自得意地說下去。“看看你消息多不靈通,自己好朋友的代志也不給人家多關心一點。你難道真正要等到樹仁和李安婷發帖子,才知道他們要結婚的消息?”
  她嬌喘一聲,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仁哥和安婷?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安婷畢業的時候是樹仁去台中載伊的,兩人回來以后就在一起啦!我小老板早被伊迷得魂都不見去!”
  如此說來,兩人早在她回山之前已經開始交往?
  不!她不相信!安婷不可能如此對她!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小安一向明白她有多么渴望成為葛太太,她不會如此對她的。
  一定是陳育胜瞎搿!流言耳語向來沒有絲毫可信度。他不也說錯了她和鴻宇的關系嗎?他們只是普通朋友,所以小安和仁哥絕對也僅只于朋友的關系!
  她丟給陳育胜一個冰冷之至的眼神。“喂!你比我們女人更喜歡嚼舌根,有沒有考慮過存錢動個變性手術?”
  她寒著一張臉走出場外。
  月圓風微,她獨自坐在一處幽暗沁涼的樹蔭下,打量著宴席間熙來攘往的賓客。
  今天晚上著實精彩万分,首先在鴻宇家被一通電話惊嚇,其次在晚宴上被陳育胜惊嚇!莫非她今晚惊星當道?
  “為何躲在這里?我到處找不到你。”鴻宇向她走來。
  紫螢白了他一眼,換個角度不肯看他。
  她瞪向他的眼神鴻宇并未接到,不過她山雨欲來的心情他卻可以明确地感受到。
  這位小姐還真反覆無常。來時路上她仍然柔情似水,他才离開不到二十分鐘,她馬上換了另一副臉色。
  “怎么了?”他挨著她坐下,右手自然而然攬上她的肩。
  她悶悶地掙開他,依然不肯開口。
  好吧!說也由得你,不說也由得你!
  鴻宇太了解她了!他越是逼問,她越像個閉口蚌殼。最好的因應之策是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態,她自己耐不住性子,自然會說了!
  果然,不超過三十秒
  “都是你不好!”她忿忿地指控。
  “我又哪里不好了?”他歎口气,怀疑他堂堂賀鴻宇為何甘心窩在此處任這小姑娘對他作威作福。
  “你其他時候不上山,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上山!結果山上的人都謠傳我和你有曖昧關系,這也就算了!他們又把仁哥和小安扯在一起。”她回頭恨恨地瞪他。“如果我和仁哥最后吹了,你得負絕大部分責任。”
  她知道自己已經几近無理取鬧,大家的流言耳語并不是他所能控制,怪在他頭上頗有“欲加之罪”的味道。
  但,他的出現确實破坏了山上的“生態平衡”,大大干扰她達成目標的決心。自己心意不堅雖然也是禍源之一,他臨時跑上山來度假卻是引發她心意不堅的罪魁禍首。
  “你這個小笨蛋!”又是葛樹仁!饒他風度再好終也有個极限。“葛樹仁究竟有什么魅力令你非嫁他不可?”
  居然敢罵我小笨蛋!“他是我的夢中情人,我從小就夢想著嫁他為妻!”
  他強迫自己按捺脾气,臉色十分陰郁難看。“那是你小時候的想法,現在你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大人了。”
  “我的想法依然不變!”她固執地瞪著他。
  他握緊雙拳想像自己正捏住她的小脖子。“你從沒想過你對他的感覺或許不是愛情嗎?”
  “我的确沒想過,也不打算去想。”
  “拜托你!小鬼。”隱忍多時的耐性終于消失殆盡。“你為何不肯擦亮眼睛,仔細地看看四周?你對他的感情只是一种孩子气的迷戀,何苦將那种不成熟的感情帶進成人的世界里?”
  “不成熟又如何?你有什么資格批評我對仁哥的感情不是真愛?你自己對愛情的了解又有多少?”
  “我或許不懂愛是什么,起碼我懂愛不是什么。每個人幼年時和心愛的東西分開了,對它的回憶和想像往往將現實美化。你以為自己的愛是真誠不變的,其實那充其量只是一种不切實際的迷戀。你為何不肯正視自己的感情呢?”這個死硬脾气的小姑娘究竟想折磨他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气憤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懂些什么?他怎能妄想以一席話推翻她長達二十年的愛戀?
  她握緊雙手,火花四濺地反擊。“不需要你來教訓我!你只是嫉妒!你嫉妒葛樹仁身旁有個深愛他的女孩,而你卻沒有;你嫉妒我只肯為他付出真心,卻不肯愛上你,你只是嫉妒!”
  “對!我是嫉妒。”他大吼回去。“我嫉妒你有一顆糊涂腦袋!這是我一輩子也得不到的。”
  憤怒的電流在這對急遽喘息的男女間辟啪作響,她的眼神如刀如劍刺入他体內,一顆心隱隱滴血。
  他那顆固執媲美驢子的腦袋何時才能看清真相?
  她心里愛著樹仁,根本不可能接受別人的感情!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她那顆固執媲美驢子的小腦袋何時才能看清真相?
  樹仁心里愛著安婷,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感情!
  真正愛她的人是他——大頭呆賀鴻宇。
  他真是呆到最高點,撇開其他心甘情愿的确媚女子,痴痴守著這名青澀姑娘,一番情意卻被她棄之如敝屣。
  偏偏他仍不死心。實在是犯賤到了极點!
  “隨便你吧!”他冷冷地丟下一句。“我只是想告訴你,明天必須回台北一趟,不知道何時回來……”
  該死!他不想現在离開她,太多事情有待談開,而他和宋婉卿的口頭約定更是她必須知道的首號要務。
  然而,此情此景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他必頦冒險离開,仔細籌划如何因應在他离去期間可能發生的种种變數。
  清亮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中盈盈轉動。
  淚眼模糊中,看見他緩緩起身。
  高大的背影遲疑半晌,終于走回喧鬧的會場。
  盈眶的淚水輕輕滑落嫩頰。
  一聲無奈的歎息在空气間緩緩淡去。
  “唉——”她郁悶地吁口長气。
  鴻宇已經离開七天,這期間非常狠心地未曾主動与她聯絡!
  紫螢覺得自己實在矛盾异常,當他在身邊時不希望他太接近,當他离開時偏又不爭气地思念他。她真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仔細玩味他七天前所說的話,心情已由原先的激奮不平轉為若有所悟。
  眼見近日來欲振乏力、舉止失神的情況日益嚴重,她無法不正視這項事實——鴻宇在她的生活中已經占有非同小可的地位!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這般毫無音訊,是否已對她的“無情”深深著惱?
  原本明确清晰的目標在第三者的外力介入后,竟然產生如此劇烈的影響。
  莫非鴻宇真的說中了?她對仁哥的感情只是一种孩子气的迷戀,所以才會輕易在外力的影響下動搖不定?
  但,執著了二十年的情感又豈能由得人說忘便忘!
  “天啊!我已經變成一個花心大蘿卜了,怎么辦?”
  她撐起下巴,郁郁不樂地坐在陽台上。触目盡是好山好水,獨缺一副好心情做陪。
  “小螢!”秀勳走進陽台,溫柔地拍拍她。“為何唉聲歎气的?心情不好?”
  “嬸嬸!”唉!這次第,怎一個“煩”字了得!
  “小螢,我有話對你說!”
  “我也是。”
  秀勳溫柔体貼,向來是她吐露心事最好的對象。
  但,她該從何啟齒呢?從她對鴻宇非比尋常的思念?從她對仁哥多年來的執著?
  “好,你先說。”秀勳替她攏齊一頭秀發。
  “不,還是你先吧!”她忽然沒有精神說話了。
  “也好!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這件事与賀鴻宇有關——“
  不行!你不能打電話給她!她已經被你寵坏了!你若繼續寵著她,她會更無法無天!
  鴻宇盯著那具誘人的電話,全力抗拒心中拿起話筒撥號的沖動。
  “該死!”他索性將手中文件全部堆在無辜的話筒上,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离開她實在很不明智,他絕對肯定程秀勳必定趁他不在期間對她大咬耳朵,將他和宋婉卿的協議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他原本計划在下山前親口向她揭露這些內幕,偏偏兩人無巧不巧硬是挑在最后一夜兵戎相見。這下可好!他即使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平心而論,兩人七日前的爭執雖然令他气憤,卻有它存在的必要。那番話在他心中醞釀已久,如今藉著這個机會表達出來,或多或少有助于她理清心中的千頭万緒。
  難在于他必須立刻离開她而無法乘胜追擊,如今更爆出協議之事,他怀疑自己已經是四面楚歌了。
  是他做法自斃,恕不得人——既然他是個生性公平的人,他只好無奈地對自己承認這項事實。
  于是,他開始想像當她發現真相時可能產生的反應
  首先,她百分之百暴跳如雷,罵他一堆難听的字眼,再加上几句“用錢買老婆”、“自以為金錢万能”等。
  其次,她開始自怜自艾,認為自己是個無辜的受害者,想像著放軟態度求他高抬貴手的可能性。
  最后,當他返回山上時她會使盡各种手段、用盡各种藉口和他作對。
  一切回到原點。
  “該死!”他懊惱地扒過頭發。
  “你是說……他……我……媽媽……他?”她目瞪口呆,宛如被一道睛天霹靂當頭打中。天哪!鴻宇成為秦家果園的擁有人!他想藉此娶她!她茫然看著秀勳哀怨凄然的表情。
  這項事實逐漸地滲入腦中,她開始領悟過來:她,秦紫螢,被賣身了!
  “那只可惡的大老鼠!”熊熊怒火在心中沖天燃燒,一聲聲咒罵從緊咬的牙關間嘶吼出來。“那個用錢買老婆的家伙,自以為金錢万能,傲慢自大無知,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
  “紫螢……”
  “那只披了羊皮的狼,披了狼皮的狐狸,披了狐皮的臭鼬,披了鼬皮的耗子……”她跳起來連珠炮般直罵下去。
  “紫螢!”秀勳喝住她。“你冷靜點!”
  “我怎能冷靜得了?莫名其妙被媽媽賣了!”
  母親竟然是原凶之一、罪魁禍首。滿腔怒意立時化為自怜的淚水,在眼眶中轉動。
  “她也是不得已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給姓賀的,我們一定全力支持你的決定。”秀勳看見她凄然欲絕的表情,鼻頭逕自酸了。
  “可是,如此一來爸爸的果園就會落在外人手上。我們根本沒那么多錢贖回來啊!”几千万呢!她委屈地想。
  “老大,今天心情如何?”
  么弟賀寰宇偕同美麗的未婚嬌妻走進辦公室里,准新郎臉上永遠挂著一副五十万瓦特的燦爛笑容。
  他沒好气地瞪他一眼,隨手將鋼筆扔開。
  “我終于知道為何曹雪芹認為女人是水做的!”
  小倆口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發現一模一樣的惊詫和有趣!
  “為什么?”寰宇問得興味盎然。
  “因為女人的确是水做的。禍水是也!”
  小倆口再度對視一眼,雙眼瞪得圓大看回鴻宇。
  “大哥!”狄諳霓眼瞳晶亮,笑吟吟的臉蛋嬌艷迷人。“咱們多久沒好好聊聊了?”
  他一眼看穿兩人心中正打著哪些主意,舉起一只手阻止他們。“不用逼供,我很樂意招出來。”
  天知道他迫切需要每一分可供參考的善意批評,雖然明知与這對“豺狼虎豹”打交道的結果,得到的“批評”通常多于“善意”。
  “老大,不是我說你!”听完一切原委后,寰宇很不以為然地搖著食指。“交女朋友的方法有兩千二百多种,你偏偏挑上那种最笨的。”
  你看看!
  “賀寰宇先生,”一只軟軟的小手擰住未婚夫的耳朵。“想必憑你的功力和經驗已足以開班授課嘍?”
  寰宇暗暗叫苦,連忙陪笑。“我怎敢呢?說來我還是你的手下敗將呢!姑奶奶饒命!”
  這封小情人嘻笑怒罵的神態只惹得他更心煩。“算了算了,你們走吧!少來煩我!”
  諳霓吐吐舌頭。“情字這條路,走來恁坎坷!可怜的大哥啊!怜汝多災難,努力活自己。”
  小夫妻一搭一唱有模有樣。鴻宇冷冰冰地瞪向他們,气溫直逼絕對零度。
  寰宇明白大哥脾气,捻虎須得适可而止,同未婚妻使個眼色后,兩人一起鳴金收兵。
  “天色不早了!”
  “我們該走了!”
  “還有公事得處理!”
  “大哥也早點休息!”
  兩道人影立刻溜出門外,獨留鴻宇坐在椅子上啼笑皆非。
  真可惜!人類沒有選擇自己兄弟的權利!
  半晌,一顆腦袋出現在門口。“老大!”
  “做什么?”凶惡的低吼沖出牙關。
  “別這么凶嘛!我只是進來給你一點良心的建議。”
  他緊繃下來的臉色稍微緩和。
  “听我說,沒有人喜歡自己被當成商品般交易,因此你的當務之急在于如何彌補那份協議造成的傷害性,其他的小樓子不妨暫且放在一旁。”鴻宇微微點頭,他立刻得意洋洋地接下去。“根据本人身經百戰的經驗,女人哪!都是得哄的!送點小東西給她吧!你仔細想想我那未來嫂子有啥特殊嗜好,看准她的脾气對症下藥准沒錯!切記,一旦确立目標,不用送貴,但要送對,拜!”腦袋又消失在門外。
  鴻宇揉揉下巴思量小弟的良言美意。
  沒錯!解決婚約后遺症是首要之務,而他需要一項最好的敲門磚來打破紫螢即將對他展開的全面封鎖。若能踏出成功的第一步,其他事情以后好說!
  他閉目養神,在記憶庫里搜尋她的點點滴滴。
  驀然,一陣靈光閃進腦里。
  他急忙從文件堆中翻出電話。
  “怀宇嗎?幸好赶上你!”他松一口气,連忙囑咐賀家老二。“我下班后得立刻赶回梨山,你出門前先繞過來公司一趟,替我把『阿成』載來!”
  “我覺得我好無辜哦!”紫螢可怜兮兮地說道。“我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受害者。”
  秀勳只能唉聲歎气。
  “或許……”紫螢開始幻想。“我們可以求他高抬貴手放過我,畢竟他對我一直很好……”
  還說呢!他們七天前才大吵一架,現在他下落不明,何時回梨山都還是未知數。
  本來嘛!他如果當真消失,這也未嘗不是個好消息。只是,秦家果園的命運吉凶未卜,而她……
  唉!她覺得自己好病態!明知他是個卑鄙小人,心里卻仍然強烈地思念著他。
  更令人納悶的是,當她知道他和母親的暗議時,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首度閃進心中的感情竟和忿怒無關,而是一种——芳心撼動的滋味。其次才是令怒火主宰一切!
  捫心自問,她對自己究竟气些什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气這項婚約?或气他將她蒙在鼓里?
  噢!頭好痛,當初若是知道回梨山將會遇上這些烏龍事,說什么都要留在台北不回來。
  她強迫自己別再念著他,多想想她的仁哥。
  樹仁宅心仁厚,絕不會利用這种卑鄙的手段來追求女朋友,可見她的愛戀并非盲目的。她對賀鴻宇絕對僅只于一時迷惑,唯有樹仁才是一個女人可以依賴終生的良伴。
  她很辛苦地拾回心中早已淡去的怒气。
  一旦她將他歸人黑五類后,她會強迫自己斷絕對他的一切好感,設法說服自己葛樹仁才是她一生良伴。
  鴻宇露出一絲苦笑,拍拍圣伯納犬的巨大頭顱。
  “『阿成』,女人真難惹,是吧?有她們在日子難過,沒她們日子也難過!”
  “阿成”懶洋洋瞥他一眼,松弛的嘴唇在毛茸茸的臉上扯出一個愚蠢的笑容。
  盡管小姑娘嘴里不承認,由她那晚吵完架后依然紅著眼睛跟在他身后打轉的情況來看,她心里依依不舍的离情顯然大于憤怒之意。
  這死硬腦袋!她明明愛著他,為何不肯承認?
  他原以為自己已夠冷硬固執了,老天偏偏制造了一位冥頑不靈的小天使下凡克他!
  他終于明白了何謂“万物生克”、“一物制一物”!
  秦紫螢小姐是他命中的魔星,注定讓他踢到鐵板。
  “『阿成』,全靠你了!”他握著方向盤穩穩開上山路。“你最好使盡渾身解數討她歡心,我才有机會接近她,讓她听听我的說法。”
  “阿成”伸出一條大舌頭喘气。他不太信任地看它一眼,搖頭歎息。
  “我居然會落到向一只笨狗求助的地步。”絲毫未覺自己已染上紫螢對狗狗自言自語的習慣。
  “阿成”仍然丟給他一個蠢兮兮的笑容。
  她絕不原諒他,絕不!賀鴻宇這個討厭鬼,昨天令她困扰了一整天,眼見又是個風和日麗的晴朗夏日被她白白蹉跎掉!不料他連夜晚都不肯放過,不斷在她夢中穿梭,害她現在變成一只大熊貓。
  昨天母親去台中辦事,深夜時才姍姍歸來。不過,她應該已獲悉自己事跡敗露的消息。
  此時母女倆各自盤据著餐桌一角默默進食,兩張同樣帶著黑眼圈的臉孔回避著彼此的視線。
  母親的做法令她异常心寒。宋婉卿向來不是個和藹可親的慈母,自小對女儿要求得非常嚴格,紫螢早已放棄取悅她的念頭,因為她明白自己永遠無法達到她的標准!
  然而,兩人終究是彼此最親近的血親啊!宋婉卿何其忍心如此對待自己的女儿!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小螢,”婉卿遲疑地開口。“我有我的苦衷。你要相信我,這是媽媽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她并未抬頭。
  “我并非只考慮到這塊土地,你的終身幸福也是我所關心的,那位賀先生……”婉卿徒勞無功地住口,女儿的神情令她明白,這個心結并非指日間能夠化解!
  輕歎一聲,餐桌上恢复沉默,母女倆繼續在窒人的气氛中食之無味地吃著早點。
  “小螢!”婉卿揚高聲音呼喚女儿。“有……呃……訪客來找你!”
  “誰啊?”她躺在床上懶洋洋地喊回去,動也不想動。
  “是賀先生……”
  她猛然坐直身体,心跳加速。“不見不見,死也不見!叫他回去!”
  “我還沒說完哪!”婉卿出現在她房門口,一臉迷惑地揚一揚手中的紙條。“是賀先生的『狗』要找你。”
  “賀……”她傻傻地怔住。賀先生的狗?
  一顆大頭顱老實不客气地擠過婉卿的腳邊探進房里,唇齒間咬著一張白紙。由它身体晃動的情形來推斷,想必它正劇烈地搖著尾巴。
  “嗚……”大狗輕哼,努努嘴上的紙條。
  它的眼睛眨巴兩下,嘴角漸漸揚起。
  哇!好可愛、好漂亮、好聰明的狗,長得就像
  “貝多芬!”
  她歡呼一聲,沖下床來跪到大狗面前。
  大狗低頭用口中的紙條輕触她的纖手。
  她接過紙條扔在一旁,雙手環住它的脖子。好棒!自從看過那部電影“我家也有貝多芬”后,她一直夢想著能夠養只圣伯納犬。住台北時礙于秦文夫婦家空間有限,公寓里不适合飼養大型犬;回山上后媽媽又不喜歡寵物,滿腔熱誠只好作罷。
  沒想到鴻宇居然有只“貝多芬”,好可愛喔!
  “汪汪!”大狗看看被棄置一旁的紙條,再轉頭瞪她,眼神中充滿譴責。
  “好嘛!好嘛!”她咕噥著拾起地上的紙條,一端已被狗儿發達的汗腺浸得濕淋淋。“惡!”
  紙條從中對摺,向外的一面寫著四個字:
  “我是『阿成』!”尾端蓋個狗腳印。
  “你好,阿成!我叫紫螢。”她親親它額頭。
  翻開白紙,正中寫著另外四個字:
  “請跟我來!”
  她翻個白眼,不屑地將紙條扔進垃圾桶里。
  “阿成,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他這一招太低了!沒有用的,我絕對不去,死都不去!”
  紫螢悶悶不樂地坐在鴻宇的客廳里,“阿成”体貼地將一只前腳搭在她膝上。
  “走開!不用你假惺惺討好!”她一把推開“阿成”的狗爪;它輕哼一聲,索性將整顆頭放在她腿上。
  諂媚的狗!
  看看手表,現在才早上十一點,早餐在郁悶的心情下僅喝了几口白稀飯,昨天也因為情緒低落而食欲不振;此刻坐在他的客廳里,渾身蓄勢待發等著和他唇槍舌劍,胃口卻莫名其妙地跟著全身的精力一起回籠。
  饑渴交加哪!
  “『阿成』,進房里去!”鴻宇自廚房走出來,遣走大狗后在紫螢身旁坐下,遞一杯冰牛奶給她。
  “我不是來這里喝茶、聊天、嗑瓜子、看電視的!”气鼓鼓地接過牛奶大喝一口,不忘沿著杯緣瞪他几眼。
  “吃了炸藥啦?發這么大的脾气!”他逕自打開茶几上的餅乾盒,拿出几片蘇打餅乾。
  “不用再裝了!領不到金馬獎的。”她接過餅乾,就著牛奶吃喝起來。
  “想不想吃點夾心餅乾?”他体貼地問道。
  諂媚的人!
  吃飽了,喝足了,她拍掉身上的餅乾屑,整裝備戰!
  “賀先生,你……”
  “你怎么肯乖乖上門?我還以為只派『阿成』過去請人可能分量不夠呢!”他打斷她的發言。
  提起這點,一股怨怒之火立刻從心底升起。
  “你養了一只霸王狗!”她大聲指責。“我本來的确不肯來的,偏偏有只『分量很夠』的大狗在我家興風作浪!它不停在我腳邊鑽來鑽去,害我根本站不直腰,后來又拚命往我身上跳,它的体重只怕比我還多哎!”“阿成”听見有人在討論它,立刻探出一顆頭。“如果不赶快將它帶來還給你,我家怕不被它給拆了?告訴你,你最好帶它去看看心理醫生,那只圣伯納犬以為自己是一只博美狗!”
  他好笑地看著她噴火的雙眸。誰說會笑的女人才好看?盛怒中的紫螢是她最美的時候。
  他長手一伸輕經落在她的香肩上。“你不喜歡它嗎?它會很傷心的!”
  她絲毫未覺自己半躺在他怀里,兀自怒气不息地數落著那只巨犬。
  “——終歸一句,還是『黑輪』可愛!”她下結論。
  “是嗎?”他親親她額角。
  她猛然醒悟,推開他坐直身体。“別想占我便宜,我可不是來找你聊天的!”
  奇怪,兩人怎會聊起狗來?
  “好吧!你想和我談些什么?”他伸直一雙長腿,神色悠然自若。
  “當然是你和我媽媽鬼鬼祟祟所訂下的不平等條約!”
  “噢!”他點點頭。
  “對!正是那件『噢』!”她從沙發上跳起來,開始在客廳內來回踱步。“你怎么能做出這种事?背著我私下和媽媽『暗通款曲』,兩個人完全沒有顧及我這名當事人的意愿,擅自以我為籌碼,替我決定我的終身大事。我還以為你是個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她停下腳步瞪住他。
  “紫螢,”他靜靜開口。“我的确值得信任,但我從未將你視為一位單純的朋友。”
  他嚴肅的眼神令她芳心扑通直跳,深吸一口气,再度開口時語气虛軟許多。“可是,我只把你當成朋友啊!”
  “真的嗎?”他走向她,雙手松松地摟著她腰肢。“你一向讓朋友像我這樣親你抱你嗎?你會讓葛樹仁如此親密地對待你嗎?”
  “我……”她無言以對。
  “你真的真的真的認為我對待你的方式一如對待尋常朋友嗎?”
  她不自在地掙開他環在腰際的臂膀,卻被他抱得更緊。
  “這樣吧!我和你也談個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我可沒有錢哦!”她先警告他。
  “我不要你的錢!”
  她瞪大眼睛。“要我的人更不成!”
  “你先別著急。”他親吻她的鼻尖,拉著她重新坐回沙發。“我想問你几個問題,你必須老實回答。如果你的答案令我滿意,我愿意無條件奉還那塊土地;否則,我們的婚約維持原議,待結婚后你母親依然可以取回地契。”
  哪有這么好的事?她狐疑地端詳他。“你對『滿意』的定義是什么?”
  “這由我來決定。如何?這項交易對你夠优惠的,你談是不談?”
  仔細考慮他的提議。几個問題換回自由和土地,听起來雖然完美得不近真實,卻是一項千載難逢的机會,反正情況也不可能再惡化下去,現在已經到達谷底了!
  “你沒有另藏玄机吧?”
  他對她狐疑的神情啼笑皆非。“難道你想打勾勾?”
  她的表情顯示他當真說中了!他長歎一聲伸出右手和她打勾。
  “現在你滿意了嗎?”這是他生平頭一遭商業信譽被人如此嚴重地質疑。
  “馬馬虎虎啦!誰叫我有求于人呢?目前也只能將就這樣!”她簡直得了便宜還賣乖。“隨你審問吧!”
  看見她嚴陣以待的可愛模樣,他差點忍不住將她拉進怀里親個夠。“好吧!第一個問題,我离開期間你是否很想念我?”
  她差點跌破眼鏡——如果她鼻梁上真的架上一副!
  原以為他會百般刁難,詢問一些市場房价、土地增值的專業問題,藉机訓誡她賺錢有多么不容易,他絕不能放棄她家果園等,然后拍拍她腦袋叫她回家等消息!
  誰知他一開口竟是這种毫不相干的事情!這個人就不能偶爾被她猜中一次嗎?
  “呃……”望向他銳利而洞悉的眼神,她扁扁嘴承認得不情不愿。“想過——一點點。”
  他滿意地笑了。“嗯!我也很想你。第二個問題,你平時喜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又是一個怪問題。“喜歡啊!”
  這的确是真心話。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時那份無拘無束的快樂,更喜歡有事沒事說些難听話撩撥他,而他總是毫不在意地任她欺壓,鮮少生气——除了上回的“樹仁之爭”!
  “那天你在我家接到另一個女人的電話,心里很不開心,對嗎?”
  她點頭無法否認,當時气嘟嘟的表情太明顯了。
  “最后一個問題,當你獲知我和你母親的私下協定時,你有何感覺?”
  “气憤啊!”她大叫出來,眼睛再度射出火光。“當然是气得半死,恨不得將你抽筋剝皮、千刀万剮……”
  他打斷她的咒罵。“你不恨我嗎?希望我就此消失永遠別再出現?”
  “恨?”她一愣。
  她的表情給了他最好的答覆。
  “小姐,”他大歎一聲,將呆呆發愣的她拉入怀中。“你已經在談戀愛了,居然還沒發現?”
  “談戀愛?”她失聲叫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和誰?”
  “和我!”他低吼一聲。
  這小妮子平常聰明伶俐,怎么對感情之事如此遲鈍?
  “怎么可能?”她跳起來退后三大步。“我才不相信呢!”
  “為什么不信?”他气惱极了!
  “因為……因為人家愛的是仁哥!”
  還在仁哥!“你愛的是我,不是你的仁哥!你只是崇拜他!到現在還搞不清楚情況?”
  “不可能!”她頭搖得像個博浪鼓。“絕對不可能!你已經開始胡言亂語,腦袋不清醒了!”她跌跌撞撞走向門口。“你受了太多刺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紫螢!”她差點被門檻絆倒,他嚇了一跳赶緊跳起來向她沖過去。
  “……我不和你說了,我要走了!”
  “紫螢!”他在她身后大聲叫喚。
  她一溜煙跑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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