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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孟影倩把照片舉高到面前一個手臂長的距离,對其中光影變幻所制造出來的絕美影像扮個鬼臉。
  “幫我推掉吧!”照片放回桌上,她的簽名龍飛鳳舞地揮洒在最后一張宣傳照背面。
  “小姐!”她的經紀人夏先生怪叫起來。“明明是你自己挑明了,下部戲只肯扮演這种角色,我好不容易相中一部品質和价碼都能符合你要求的劇本,你現在反倒叫我推掉,沒搞錯吧?”
  “沒辦法,小女子最近染上職業倦怠症啦!”她懶洋洋地癱進沙發里。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住她。“我沒听錯吧?你過去八個月只接過一部片子,兩個月前已經殺青了,現在居然‘有空’染上職業倦怠症?”
  她挑起一道弧度优雅的柳眉。“倦怠症不分工作年齡,說來就來,我也沒法子。”反正我又不缺這份片酬生活!她保留最后一個想法沒有說出口。
  夏先生卻立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說真格的,孟影倩這型的女人真教所有經紀人又愛又恨。她具有一股天生的明星架勢,不僅包含容貌的美艷,更兼有難以言喻的華貴气質,注定站在熒光幕前接受影迷的傾仰。任何經紀公司一旦网羅到她,說現實些,等于找到一株搖錢樹。他很慶幸自己當初眼光好,在眾多CF模特儿中,一眼相中她的潛力,經過兩年的雕琢培育,造就出亞洲地區最耀眼閃亮的電影紅星。
  然而,麻煩就出這里。孟影倩的貴族气息其來有自。她的家境非常富裕,父親是個白手起家的飲業巨人,母親是政界大老之后,自己又是個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獨身女,男朋友王磊的后台更是硬邦邦的,向來呼風便得風,喚雨便得雨。當初加入模特儿的行列只是出于玩票心態,踏進電影圈大紅大紫后她也不覺得特別稀罕,偶爾來個小小的罷工,只要不違約,他也奈何她不得。
  “我的大小姐,”他直歎气。“你這次會倦怠多久呢?給我一個确切的時間吧!”
  她阿沙力得很,毫不拖泥帶水,伸出四只纖纖玉指。
  “四個月?”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很久呀!你不怕影迷忘記你?”
  “忘了就算了。”她還稀罕嗎?提起背包就往門外走。
  “小孟,有沒有商量的余地?”他猶不死心,眼巴巴追到門口,只來得及見她回頭皺皺鼻子。
  七月的艷陽比老虎還難忘,柏油路面隱隱出現陣陣上升的霧,騎樓下的陰影雖然陰隔了烈日的曝晒,卻驅不散空气中沉滯不動的暑意。
  孟影倩走向停車場,悶悶不樂地嘟嚷著。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好事惹的禍。
  當初只為新鮮感作崇,允諾朋友成為他的電視廣告模特儿,誰知居然一炮而紅?走紅也就算了,誰知居然引來那位夏娃經紀人?引來他也就算了,誰知她居然拍起電影來?拍電影了也就算了,誰知居然把她捧得更紅?
  哈!這下可好,晚上出門買吐司面包都得戴墨鏡,活像個通輯犯似的,人生至此,有何樂趣可言?
  所以,說來說去教師自己好事惹的禍。
  基本上,她是個沒什么野心的女人。熒幕上風情万种、冷艷迷人的面具全是假像,真實的孟影倩開朗隨和又好相處,絲毫沒有半點明星架子。
  她這輩最大的期望是和母親一樣,找到一個心心相契的終生伴侶,不需要有炫人的外表、傲人的財富,只要能和她真心相對,執手到老。母親當年既然能放下一切身段,陪父親披荊斬棘而造就今日的事業,她孟影倩照樣能做得到。
  不過,在覓得如意郎君之前,她還是盡快調适自己幕前幕后的兩面生活吧!
  “剛才應該說五個月的。”她不無遺憾地搖頭,低頭尋找車鑰匙。
  “阿姨。”稚真的嗓音在她身后細細叫喚。一回頭,卻見到一尊洋娃娃站在身后。
  洋娃娃?
  “阿姨,幫我簽名好不好?”
  她回身打量。哇,好漂亮的小女生!她相信自己即使幼年時,都沒有眼前的女孩長得標致。一身細柔的肌膚似乎掐得出水來,嘴角處嫣然上揚的櫻唇,配上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大眼睛,會被人誤認為洋娃娃不是沒有原因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蹲下來和小女孩平視。
  “婉儿。”悅耳的聲音自瓣唇間輕吐出來,無論在視覺或听覺上都是一种享受。
  影倩直覺對她升起親近的好感,這女孩不知如何讓她有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的父母呢?”她四下張望,沒有見到任何大人陪伴在女孩身側。
  “我沒有爸爸、媽媽,只有一個張叔叔。”她嘴角下垂,裝出一副惹人怜愛的小棄儿模樣。
  “你的張叔叔呢?”原來小女孩是個孤儿。
  “在家里。”
  慢著!這是什么意思?
  “婉儿,你住在哪里?”她优雅的眉頭皺起一個小褶。
  “南京東路四段。”小女孩顯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而那位“張叔叔”居然放心讓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獨自從南京東路四段路來信義路三段?
  “張叔叔不會擔心你嗎?”
  小婉儿綻開一朵天真的微笑,對她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有這种不負責任的大人,難怪幼童的失蹤率和綁架案件節節升高。她霎時對張某人產生极度的反感。
  “婉儿,到阿姨家玩好不好?我們到時候再打電話給張叔叔,叫他不要擔心。”影倩漾出最無害的笑容,心中已經准備好一堆“阿姨是好人”、“不會誘拐你”之類的說詞。
  “好啊!”小女孩開開心心地繞過車頭,坐進前座。
  所有言論卡在喉嚨間,英雄無用武之地地折吞回腹中。她啼笑皆非,只好隨著小女孩坐進車內。
  看來這位婉儿小姐很容易相信別人呢!相形之下,那個“張叔叔”輕率的態度就更令人發指了。
  林淑慧宛如中了定身術,呆望著三公尺外光鮮亮麗的賓士五00敞篷跑車——不,更正确的說法是,呆望著跑車蓋上色彩繽紛的“印象派油畫”。
  她勉強安慰自己。或許這部跑車只是“看起來”很像賓士,其實是一輛嘉美。畢竟在中國大陸,連三輪車都可以在車頭上裝個賓士標志,誰規定台灣的嘉美不可以?
  “對不起,借過。”愉悅的男中音在空气中震動。
  她轉身的速度慢到足以列入世界紀錄。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配上一雙飛揚的黑眸映入眼中。然而,最令她心惊肉跳的目標卻是那串握在手中的車鑰匙。
  鑰匙環中一個銀灰色鐵圈构成,圓心部分呈放射狀畫出三條半徑,平均等分圓周為三道弧線。這是所有愛車人共同的語言——賓士。
  “這輛車……不是你的吧?”她猶抱一絲希望。
  “是,而且是我親自改裝的。”驕傲的笑容頓令她跌入絕望的深淵。“林小姐,你想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淑慧發現自己的嘴巴很不优雅地張大,連忙閉上。
  “你認識我?”不會這么衰吧?
  “原來你沒認出我。”他的微笑轉為尷尬。“我是王磊,你父親汽車材料行里的常客。我們見過几次面。”
  “你就是那個紈……”她硬生生咬住舌尖,將剩下的“褲子弟”三個字吞進肚子里。
  千万不要亂說話!無論如何理虧的人是她,如果再讓她這副向來坦白到會得罪人的脾气,把局面越搞越僵,后果將不堪設想。
  “對,我就是那個‘玩’車的人。”王磊目光一閃,似乎明白她險些脫口而出的評語。
  她暗暗呻吟。
  天哪!誰的車子不好砸,偏偏砸中熟人的車,這下子還逃得掉嗎?根据她對王磊微薄的了解,他的父親恰巧是那种逼財政部長下台后,還能大刺刺地向新聞界放話:“我可沒說不讓他做下去”的財經界重量級人物。
  當然,他的背景顯赫与否并不重要,反正和她林淑慧風馬牛不相及;但是,有著這种背景的人通常不太可能開輛冒牌賓士,這點可就很重要了。
  她盡量站在正前方擋住他的視線,這基本上不太容易,因為淑慧一百五十二公分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她只好一改以往對陌生人愛理不理的態度,拼命找話說,使他的視線暫時集中到她臉上。
  能拖一時便是一時,等到她想出該如何善后再說。
  “還好啦!一般中上家庭都買得起。”他聳聳寬肩,不怎么在意。
  這個回答明顯是在自欺欺人,不過王磊并不打算說出真正的行情。不知如何,這位林小姐對他的態度冷淡無比,似乎認定他是個游手好閒的花花公子,只懂得香車和美人。天知道他的“香車”也不過眼前這輛賃自己力量一點一滴改裝起來的敝篷跑車,美人也只有那位青梅竹馬的死党孟影倩。
  一旦讓她知道這輛車的价格,林淑慧絕對會將他打壓三級,然后在“跑車价值”和“足以拯救非洲十万饑民”中間畫上等號。雖然她對他無足輕重,但是隨便被別人看輕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太舒服。
  “你的一……板金很貴嗎?”
  “這必須看看板哪個部分。”真難得她對他的愛車如此興趣。
  “引擎蓋呢?”她小心翼翼地縮短范圍。
  “嗯……可能得花上一筆錢。引擎蓋的面積相當大,板金之后必須烤漆。而新舊漆會有明暗上的區別,所以遇上車身大范圍的烤漆,我通常會全車重烤——”她越听越惊心,不安的表情終于引起他的警覺。“你沒事問起我的引擎蓋做什么?”
  “呃……”她死瞪著他襯衫上的第一顆鈕扣,拼命轉動腦筋想著該如何回答。
  王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上個月公司捉到一個盜用公款的職員,臉上心虛的表情和她現在一模一樣。不行!還是自己親自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他繞過這塊“擋路磚”,視線落在雪白的賓士跑車上,“搞什么……啊——我的車!我的車!”
  淑慧捂住耳朵抵擋他的暴怒,四下偷偷張望一眼,看看有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讓她躲起來。
  “我的寶貝車,怎么會變成這樣?”他气急敗坏地沖回來揪住她。“是我弄的?”
  饒是她個性再漫不經心,闖了禍也知道要害怕,螓首壓得好低,細如蚊蠅的聲音回答道:“好……好象是。”
  “我和你有仇嗎?你這樣破坏我的車。”他整張臉都气紅了。
  淑慧囁嚅。“我……不是故意的,剛才在七樓粉刷陽台,油漆桶放在欄杆上,手肘不小心……撞到桶子,結果它就……飛出去,掉在你的引擎蓋上。”
  王磊欲哭無淚。打量引擎蓋上气勢縱橫的油彩,擋風玻璃上有三分之二的面積全讓油漆給毀了。
  “那片黃黃的東西是什么?”他厲聲質問。
  “乳膠漆。”她偷偷抬頭瞄他一眼,心里納悶:這人也未免遲鈍得太過分了,連乳膠漆都認不出來。
  “那片清水漬呢?”他顯然很喜歡這种理直气壯的地位。
  “松節油。”她終于忍不住回問:“你從沒刷過油漆嗎?否則怎么會連松節油都不知道?”
  “你還敢頂嘴?”他瞪她。
  這女人也不未免太遲鈍了,她居然不替自己毀了一輛名車而擔心,反而教訓起他油漆的事情來著。
  “噢!天哪!還撞凹了一個大洞!”
  “……其中一桶掉下來的油漆還沒拆封。”
  “沒拆封?”渾厚的男中音已經變成狂吼的男高音。她愁眉苦臉地听著他發飆的叫聲,可以想見自己辛辛苦苦攢來的銀行存款就這樣長翅膀飛掉。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賠給你就是了。”她真是搞不懂。王磊有必要為了一部沒有生命的机器,發這么大脾气嗎?“我的朋友有間修車厂,他應該能修好你的車子。”看來非找伯圣搬救兵不可了!
  他根本懶得理她,繞著心愛的跑車走一圈。
  “啊——那是什么?”
  忍耐!忍耐!她提醒越來越覺得無趣的自己,眼光隨著王磊憤怒的食指望過去,敝篷車內的真皮座墊上,揮洒著一幅精彩絕倫的“潑墨山水”。
  “原來在這里。”她喃喃地自語著。“我還以為那罐藍色的油漆沒有掉下來呢!”
  喔——他的DE賽車座椅,全套核桃木飾板,特地從意大利原裝進口,上個星期才換裝上去,花了他二十五万。居然被一桶价值不到兩百元的漆給毀了。
  他連呻吟的力气都消失了。
  “我又不是賠給你,你何必擺臉色給我看?”她終于想起來自己也可以生气,連忙揪住他的小辮子。“而且你也有錯,怎么可以在人行道上隨便停車?”
  “因為我只是臨時停車,否則怎敢不把篷子拉上?我才离開不到三分鐘,視線移開車子不到三十秒,怎么知道你居然會用一堆油漆淹死我的車子?”
  她實在忍不住被他描繪的形容詞給逗笑了。瞄見他目露凶光的狼狽相后,連忙告誡自己專心一點。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已經答應賠你了嘛!”她想起父親的告誡:這年頭人人怕惡漢,于是努力板起臉孔。“再說,人行道上也不能臨時停車啊!”
  他气坏了,死盯著她勉強想裝凶卻偏偏有些心虛的表情。
  賠?她賠得起嗎?家里開汽車材料行,雖然生意不錯,但終究只是間小店面,她拿什么來賠?再說,那家店屬于她父親的。她長這么大了,好意思再向家里伸手嗎?
  算了,這些都不是他的問題。發生這种事算他倒楣,自己認了吧!
  “好,就讓你賠,我會把車子拖回原厂修理。”至于最后由誰付錢,他自己心里有數。
  淑慧的臉垮了下來,此刻終于真正感受到危机意識。吾命休矣!如果拖到伯圣厂里,大伙都是一家人,价錢好談。但是拖原厂?這种富家子弟就不懂得体恤別人嗎?
  “原厂就原厂1”豁出去了,輸人不輸陣。
  瞧她那副橫眉豎眼的模樣,王磊的怒气稍微微降低一點點。原來貌不惊人的林淑慧,生起气來還挺可愛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強烈的情緒,以往總看她心不在焉地招呼他,一轉頭卻馬上將這人忘得一干二淨,有時連他何時進店或出店都沒注意到。
  “把你家里的電話號碼留給我。”
  淑慧對他頤指气使的口吻反感之至,良心的苛責卻不容許她留個假電話,反正大家日后碰面的机會多得是,躲不掉的。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電話號碼,王磊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掩飾嘴角微揚的弧度。
  孟影倩大小姐的住所翌日早晨陷入一場混亂。
  “把打蛋器拿出來……等一下!啊——”她尖叫,沖上前扯下插頭。
  婉儿手中提著打蛋器,目瞪口呆地盯住廚房內四處飛濺的蛋液,影倩帶著相同的表情站在身旁,瞪向那台無辜的打蛋器。
  “怎么會這樣?”
  “好問題,”影倩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用力點頭。“我去找說明書,你稍等一下。”一分鐘后,她大聲朗誦說明書的內容。“上面說:‘切記將電源關閉后方可拿出打蛋器,以免造成內容物四處飛濺之現象’。”
  兩人面面相覷。
  好吧!實驗失敗,她們都不是洗手做羹湯的料。
  “我們干脆別煮了,阿姨帶你去晶華吃早餐。”這是唯一能讓她們在最短的時間內填飽肚子的方法。
  婉儿立刻雀躍万分,七手八腳抹掉臉頰上的蛋汁。
  “好啊!吃完早餐我們回去找張叔叔。”
  “‘你’回去找張叔叔。”影倩糾正她。“阿姨和王磊有約,待會儿得去見他。”
  “可是——”她還想反駁。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兩人的談話。影倩有兩支電話,其中一支被她戲稱為“公用電話”,開放給泛泛之交、公司的人或影迷們,現在作響的無線電話則只有寥寥几位好友或家人知道。
  “快去換衣服!”她拿起話筒時兀自交代婉儿:“穿昨天買的那件鵝黃洋裝,很可愛——喂,我是影倩。”
  彼端沉默半晌。“……我不認為黃色洋裝适合我,你有沒有其他建議?”
  是王磊。她失笑,連忙道歉,結果這家伙是打電話來取消約會的。
  “為什么?”她有些懊惱,原本計划兩人提早見面,可以順便把婉儿介紹給他!
  “上午我有個生意會談,下午則想回修車厂看看。”只听到王磊唉聲歎气地抱怨。“我的車被某位女士給毀啦!”
  “誰敢動你的寶貝車?”她又惊訝又好笑。
  早想染指王磊的車子好久了,他偏不肯割愛,這廂報應不爽,天道得償!
  “你不認識她,有机會再讓你們見面。她是個挺——難以形容的人。”這是他所能想到最貼切的形容詞。
  “我等著。”影倩笑嘻嘻地回答。
  此時若有記者听見他們的交談,鐵定會跌破眼鏡,然后馬上赶回報社發稿,標題為:企業少東移情別戀,美艷女星淪為下堂。
  只有兩位當事人明白,他們的友誼從不曾摻入愛情的色彩。說真的,如果你打三歲起脫光光和一個六歲的小毛頭洗澡洗到五歲,長大后想將他當成一個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情人來談情說愛,實在有點困難。畢竟他身上“可觀”的東西全被你看遍了。
  匆匆話別,她挂上話筒直偷笑。以前從未听過王磊用這种口吻提起任何异性,看來他的春天就要來臨了。
  “阿姨?”婉儿扯一扯她的衣袖。
  “咦?你還沒換好衣服?”
  “我剛才偷听你講話。”如花的笑靨看不出絲毫愧疚感。“你和王磊叔叔今天下午不見面了,對吧?”
  王磊叔叔?她叫得倒是蠻親熱的,兩人還沒見過面呢!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盤,趁早省省吧!”從昨天起,小婉儿就千方百計想推銷“張叔叔”給她。“別异想天開了,快去換衣服——”話題又被打斷,這回輪到她的“公用電話”響了起來。
  准是夏先生來要人!他總是算准她“神智不清”的時刻鼓吹她接片子,偏偏大小姐今天起了個早,他可失算了!
  她拿起話筒劈頭就喊:“沒用的,說不接就不接。”
  對方靜悄悄的。她扮個鬼臉,看來吼錯人了。
  “喂?我是孟影倩。”
  “……”
  “再不說話我要挂斷嘍。”
  “……我愛你。”嘟——
  挂斷了?
  “神經病?”婉儿飛奔到她面前轉個圈圈。
  騷扰電話馬上被拋諸腦后,她眼睛一亮,開心地和小女孩一起轉起來。“好漂亮!婉儿長大以后一定迷死人。”
  “謝謝。”婉儿雙瞳漾出欣悅的波光。“爸爸常說我的媽咪一樣漂亮哦!”說完快快樂樂地跑進起居室。
  影倩滿心納悶看著小女孩花蝴蝶般飛到長鏡前打量自己。如果婉儿是個孤儿,為何提到她父母時完全不覺得傷心難過?
  這女孩有時候還真是神秘莫測。
  伯圣走進浴室洗把臉,沖洗掉手上的油污。
  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婉儿居然連通電話也沒有,教他如何能靜下心來工作呢?
  他整個早上全在發呆中度過,臉色難看得令几名手下以為他又犯牙痛——認識張伯圣的都知道,遇上他牙痛時,閒雜人士最好退避三舍。
  “如果被我遇上,鐵定打她一頓屁股。
  說歸說,倘若小家伙自己不出現,想在台北街頭偶遇到她的机率等于負數——比零還不可能。誰能料想到,當初讓他的日子頭痛异常、恨不得婉儿沒有纏上身的想法,居然在小家伙离開之后回過頭來反噬他?現在他反倒希望小黏人精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讓他繼續頭痛。
  “叔叔。”上天似乎听見了他的心愿,一道鵝黃的人影倏然奔進店里,軟軟甜甜的童音快樂地呼喚。
  他連忙沖出浴室,險些撞到一名學徒,婉儿姑娘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婉儿,你終于回來了。”他又惊又喜,眨眨眼确定自己沒有看錯。“你變得好漂亮!”
  一頭青絲用黃色緞帶扎成兩個可愛的包包頭,粉嫩的臉蛋泛出苹果紅的光彩,婉儿一改平時的頑皮模樣,變成一個好生可愛的小家碧玉。
  “為何不打電話回來?我好擔心你又迷路,被坏人給騙走。”原定打她一頓屁股的念頭頃刻間拋到九霄云外,抱起她從頭到腳看個仔細。
  旁觀的技工偷偷松了一口气,遣學徒到隔壁的代理店傳話,低气壓已過,老板的心情拔云見日。
  “我記不得你的電話號碼。”她從他怀中下地,扯著他的手往外走。“叔叔來,介紹你認識一個很重要的人。”
  伯圣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此時此刻,不可能有任何人比婉儿重要。“你媽咪嗎?你終于找到她了?”
  她神秘兮兮地搖頭。“就是她——孟阿姨。”
  他在門口霍然停住。是她!那個電影明星孟影倩!還以為婉儿真有個母親呢!原來只是找借口看她的偶像去了。
  常听人說電影明星的美貌最不可靠,卸了妝后慘不忍睹,沒想到這位孟小姐只上口紅的模樣竟然美得可以!不過就算她漂亮好了,那又如何?戲子終歸是戲子,無論外表多么純洁善良,花邊新聞照樣鬧。在他眼中,當演員的女人沒一個是良家婦女。
  “孟阿姨,他就是張伯圣叔叔。”
  影倩仔細打量眼前塊頭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比她大個五、六歲左右,濃眉峻目,談不上是很有個性,比一些當家小生有型多了。
  見到這男人,你只會想起三個字——死硬派。
  十個字也成——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此刻他盯著她瞧的眼神并非她習于見到的惊艷或諂媚,而是——天哪!她沒看錯吧——不表贊同和不屑。
  從小到大她孟大小姐向來只有被人捧在掌心呵護贊美的份,誰敢而且舍得用這种眼光看她?
  她勉強維持禮貌向他點頭打招呼。
  她有必要擺出這副紆尊降貴的表情嗎?伯圣的反感立刻加深一層。
  沒錯,像他這种烏漆抹黑的修車厂,本來就不是她那种天之驕女應該光臨的地方,她這种千金小姐就該去那种豪華餐廳、夜總會,來他這种厂里實在污蔑了她那种人的身份。
  他當然可以請她到隔壁明亮光鮮的汽車代理店坐坐,不過,他何必?
  “孟小姐,謝謝你送婉儿回來。我本來以為她有個母親,不好意思留住她。既然她沒有,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再次謝謝你帶她回來。”說完腳跟一轉,牽著婉儿就想走回店里。
  且慢!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影倩气得俏臉生暈。他這是什么態度?嘴里說些道謝之詞,表現出來的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她從沒見過這么不懂禮貌的人。
  “慢著!”
  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她的台詞意被小婉儿搶先喊出來,影倩對她煞有默契地猛點頭。不愧是婉儿,深得我心!
  “叔叔,”她漾出一朵百試百靈的央求笑容。“孟阿姨一大早起床煮早餐給我吃——”他怀疑地瞄影倩一眼,提醒自己別忘了替婉儿買包胃散。“又帶我到麗晶吃點心——”看來她的确很細心地照顧婉儿,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去班尼頓買衣服——”确實把小姑娘打扮得很可愛,他的臉色更溫和了。“還去電影院看‘恐龍小叮當’……”
  “什么?”伯圣大吃一惊,所有好臉色一掃而空。“你帶她去看那种神怪片?那种劇情有礙婉儿身心發展,人知不知道?”
  “那是普通极的電影,婉儿沒理由不能看。”她不甘示弱地反擊。
  “听我說嘛!”引起爭執的主角用力搖著兩人的手。“你們兩個不要一見面就吵架,讓我把話說完。”
  兩人住口,依然瞪住對方。
  “叔叔,”婉儿赶緊把握机會。“孟阿姨今天陪了我大半天,好辛苦哦!現在已經十二點半,我們找她一起吃午飯吧!”
  “沒必要!”
  “不用了!”
  兩人現在倒是挺有默契的。
  影倩掉開頭不看他。“我本來以為你是婉儿的親人,所以才送她回來。既然你們非親非故,婉儿還是跟我住吧!”她牽起婉儿的手。“我們走。”
  “別想!”他干淨利落地回絕,牽起女孩另一只手。“是我先發現她的,她自然應該和我住。婉儿。婉儿跟我住!”
  “不,她跟我住。”
  兩個人簡直像爭著同一根骨頭的狗,視線在空中霹靂交會。
  “婉儿,你跟誰?”异口同聲詢問夾在中間的小人儿。
  婉儿用力甩開兩人的手,气呼呼地雙手插腰。“我肚子餓了,吃完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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