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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樓宅籠罩在冷戰的气氛中。
  正确的說法是,七天前樓定風揪她离開“雪湖山庄”,兩人先在水笙房里掀開熱戰,為接下來的后冷戰時期揭開序幕。
  “你去雪湖山庄做什么?”他劈頭冷冷地質問她。
  水笙窩坐在床上,怀抱著軟呼呼狗熊不說話。她越來越了解他的脾性,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只會冷冰冰地罵人;如果他吼大叫,就表示—那句俗語是怎么說的?“會叫的老虎不咬人”?還是狗?反正就是這么回事。而目前她尚未看出他是真气還是假气,最好先靜觀其變一陣子。
  “為什么不說話?他的舌頭被剪掉了?”口气依然寒颼颼。
  “我……我听說那里風景不錯……想去看看……”她總不能直接承認自己是代人受過吧!她還是很有骨气的,叫她平白無事拿磚頭砸自己的腳,那可万万不干。
  “哦?是嗎?你只是去那里看風景?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目的?”
  他緊迫盯人的質詢弄得她一頭霧水。在她眼中,自己前去雪湖山庄的動机并不很重要。
  “嗯。”她乖乖點頭。
  他的眼中晃過難以解釋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令她看不出其中的涵義。
  唯有樓定風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解脫。
  她并沒有回憶當初的一切,水笙仍是他的水笙——
  不,慢著,她當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要她。他驀地發現,自從水笙出現在他生活里,他便想盡了各种辦法替她開脫。給她好日子過。而他們是敵人呢!
  他忽然惱怒起來。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護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勢有多危險?如果跟蹤你的人在我抵達之前追上來,你們兩個弱女子向誰求救去?”
  發威了!可見他气得還不算太厲害。盡管如此。尋番責罵的言詞仍然很傷人。
  “我怎么曉得……”小巧秀气的唇微微噘了起來,淚花開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如果是故意的,那還得了!”他拒絕再為她的淚水動搖。“哭哭哭,哭什么?”就只會哭!
  她倒抽一口涼气,沒想到他會越罵越起勁。
  “我又不是只會哭……人家……人家還會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顆大顆的水珠開始縱橫在粉色的玉頰上。“你生气也就算了,還罵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聰明嘛!那你還花那么多錢治療我做什么……你把我送回醫院里當一輩子的腦障礙病人算了,我又沒有求你帶我回來!嗚……”
  索性放聲大哭給他看。
  樓定風完全被打敗了。這女人吵起架來全然不顧江湖道義或顏面問題,百分之百的“龍頭一開淚水就來”。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以前他吵架輸給她,實在不是因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為她太會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她的淚水淹死,只好趁早嗚金收兵,赶緊找個台階讓兩人下台。
  老天,他居然開始替自己感到委屈來著。
  從沒見過淚腺比她更發達的人!
  “水笙,別哭了。”他粗聲命令她。
  “嗚……哇……”
  “我叫你別哭了。”口气強硬了几分。
  “嗚嗚……”
  “叫你別哭,你听見沒有!”砰!一拳錘在梳妝台上!
  她從床上彈起來,震惊的圓眼睛骨碌碌瞪著他瞧。臉頰上凝著白玉色的雨露,仿佛連淚意也給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樓定風非常滿意自己制造出來的效果。他打算發表一些談話,鞏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權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進棉被堆里,干脆哭得更痛快大聲。
  輪到他被嚇住。發生了什么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別哭了。”他赶忙捂住耳朵,几乎錯過管家叫門的聲音。
  “樓先生,原來您在這里。”張太太推開門來。“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說……發生了什么事?”管家瞠目結舌地端詳他們。一個怒發沖冠,一個哭成淚河的小花。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他急急擋在水笙前面,不明內情的人听見她慘絕人寰的哭聲,說不定會以為書房成了行刑的現場?
  “嗚……張太太,不要走,他好過分……罵我智障,還想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訴。
  “什么?”張太太震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板。
  “我沒有!”他嚇了一跳,這女人顛倒是非的本領太高了,他万万不是她的敵手。“我沒說要送走她,只說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閉上嘴巴。
  “他還罵我笨手笨腳的,什么都不會做,只曉得哭……”
  “真的?”張太太的怜惜心大盛,連忙赶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時以一副他罪該万死的斜眼瞄覷老板,害他不得不為自己申辯一下。
  “前面几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說了后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張太太的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气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個鬼林子的,他怎么可以罵我?嗚……”她繼續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提議到雪湖山庄的人是你。”現在又翻臉不認帳,太奸詐了!
  “我擔心你會責怪姜文瑜,以后不准她來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擔下來的呀!你應該了解我的個性,我又不是喜歡到處湊熱鬧的人。當初我承認下來的時候,你就該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著淚水控拆他。“虧我平常那么關注你,把你的言行舉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結果你不但沒有同樣對我好,還冤枉我、誤會我,可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簡直是字字含淚泣血。
  他為之气結。
  瞧她說得多么理所當然,仿佛他本來就該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以為他有那么多美國時間嗎?每天忙著賺錢養家活口都來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這座成天濕漉漉的小島害他少賺多少?
  正想多為自己分辯几句,忽爾憶起,奇怪,他干什么向她解釋什么?他是老大,她們是下人,嚴格算來她們還得靠他吃飯呢!
  他吃了水笙的悶虧也就算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張太太跑進來窮攪和什么?
  “你們少羅嗦,反正沒說實話就是你的不對。”他的結論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
  張太太的母性全面激發出來。
  “樓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廳等您,麻煩您下去一趟。”她揚高驕傲的鼻尖,扶起淚漣漣的水笙。“來,章小姐,咱們去找老王、老程,你會發現大宅子里真正關心你的人其實不少,多一個或少一個沒啥子差別!”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板最后一眼,隱約還听見他輕聲一哼。
  樓定風气得牙痒痒。簡直造反!從前這幫佣仆哪有人敢對他表露絲毫的怨懟?然而,自從章水笙來到家里,可以說是不遺余力地帶坏他們,弄到現在竟然輪到他必須看他們臉色,有沒有搞錯?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錢的老板會輸給干活的伙計。
  一個星期之內,他完全見識到伙計們的能耐。這場冷戰并非存在于他和水笙之間,而是他和樓宅所有的工作人員。
  “小莉今天有點凶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漬。剛才小女佣端來咖啡,放下杯盤的力道活像打算消滅某只隱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維持這樣的情緒。”他澀澀地說,心里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針對我。“把你那杯咖啡換給我。”
  “為什么?”
  “因為我的這杯加了糖,你的沒有。”
  “她應該知道你喝咖啡向來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忘記了。”
  “您——”
  他舉手阻止助手的言語。“對,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換過。可是接著她會端給我一杯沒加糖、卻洒檸檬皮的咖啡;如果我還想換,她就會端來沒加糖、沒洒檸檬皮、卻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著就是沒回糖、沒洒檸檬皮、沒加肉桂粉、卻加奶精的咖啡,總之她永遠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開除她。對,我的确可以拿她開刀,但是接下來司机、園丁、廚師、女佣、管家會在同一天提出辭呈,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晚上我會沒有飯吃、沒有干淨衣服穿、沒人替我過濾電話,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張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來的時候,我無法再提高身段赶她們走……”他頓了一頓,突然張大惊訝的眼睛,喃喃自語:“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隨著他打轉,象似有些入迷地地傾听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樓定風居然在抱怨!打從江石洲十六歲起跟在他身邊,兩人的關系名為主雇,其實已經形同親兄弟,他從來沒听過樓定風的抱怨。
  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他抬眼,瞅視樓定風煩躁踱步的身影。
  “這棟宅子原本一直風平浪靜,近一年來卻被人搞得烏煙瘴气,我成天盡是擔心大伙儿有沒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飯,定時上洗手間,晚上做好夢!我在這間屋子里到底成了什么身份?!超級保姆?”
  听進江石洲耳里,倒覺得所謂的“大伙儿”應該換稱為“章水笙”。
  樓定風或許沒發現,但他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不再冷淡有禮,不再与世界的人保持距离,他開始記得周遭雇員的姓名,甚至學去對他的助手發牢騷,而在過去的十年中,類似的情況完全沒有發生過。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誰造成這种改變?”江石洲自言自語,是誰讓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頑鐵化為圓潤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還會有誰?”樓定風以為他的疑問是承續剛才的對話。“當然是她,章水笙!”
  這女人膽子越養越大,連聚眾向他抗議的好事也敢做出來。
  “是嗎?”江石洲有些發怔,顯然,章水笙不僅比他想像中單純,也……可愛多了。“對了,您今天找我來有什么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腳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漸漸瞄准助手的臉。“我找你嗎?我……啊!對,我的确在找你。”
  他拍了拍額頭,苦笑著走回書桌后坐下。現在試圖挽回自己無意間喪失的顏面,似乎稍嫌太遲了。
  “下個月起我必須跑遍北美几個重要城市,最后一站會飛到紐約去,你先回美國調配好詳細的行程企划,我們在那里會合。”他极力想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至于我出國的期間,宅子就交給……嗯,不妥,你還是留在島上吧!這里的大小事務就給你照料。”
  另一個改變!江石洲注意以,樓定風也從來不曾會在分配自己的工作時產生遲疑。他永遠被派駐到老板最關切卻無法親身到場的地方。而,這次是他第二度受命留在樓宅——或章水笙——的身邊。
  “知道了。”江石洲突然轉變話題。“有件重要的消息必須向您報告。我順道去過張署長的辦公室,借回雪湖山庄的結案報告。”
  “上面怎么寫的?”他耗費了大把銀子打通關節,那幫人最好別讓他或他手下的名字出現在相關的文件上。
  “‘游民滋扰事端,造成令人遺憾的慘案發生。’”江石洲隨口念出來。“但是我的重點不是調查結果,而是作亡人數統計。”
  “別告訴我官方清出來的尸体和我們預期的人數有出入。”樓定風剎那間提高警覺。
  他的得力助手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江石洲把調查報告遞給他。“發動夜襲之前,我們非常确定雪湖山庄里有十八個人,可是警方搜出十六具尸体,扣除章小姐生還,還有一個人下落不明。”
  樓定風驀地收緊拳頭,掌中的咖啡杯發出喀喀的聲響。他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克制自己再次在助理面前失態。
  “誰不見了?”語气中毫無溫度。
  “很難說。十六具尸体中,已經有十三具辨認出身份,施長淮不在里面;而其他三具臉孔被燒焦了,但是依照骸首的体格特征來推測,他們是施長淮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換言之,他可能活著。
  不,不應該,不可能。
  “我們事前經過詳細的策划,出擊之前的确核實過所有的人都留在庄里,為了防止他們逃出來。我下令封鎖了每一條對外的通道。現在你居然告訴我,有人逃出重重的天羅地网,而咱們竟然沒有發現?”
  江石洲被他冷冽怒火鎮懾住。
  “那條漏网之魚應該是在我們進襲之前悄悄离開的,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他清清喉嚨。“我另外注意到一件小事,或許和逃脫的人有關,事件發生的次日是章小姐的生辰,施長淮在鎮上珠寶店替她訂了一條金鏈子。而那條鏈子,兩個月前被人領走了。”
  “誰?”
  “不是施長淮,但是領走項鏈的人持有屬于施長淮的收据。”
  換言之,收据是施長淮交給那個友人代領的,那男人,极有可能活著,前些日子甚且在他的勢力范圍之下暗中活動,而他竟不察。
  “樓先生……”江石洲遲疑了一下。“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漏网的人證實是施長淮,當天他在离開之前……應該會先知會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梟鷹般的銳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說下去。“只要章小姐還記得舊時的情景,她能幫助我們确定离開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長淮。”
  “但是她不記得了。”
  “您确定嗎?”江石洲提醒他:“這等大事馬虎不得,如果處理得不夠干淨只會替我們帶來危机,這點您應該最清楚。”
  是,他應該比任何人清楚,畢竟,他就是當年的漏网之魚,二十年后回頭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個人!”樓定風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极的冰層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來。”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离去。
  他不動不語,任桌上點點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褲管,手掌的划傷悄悄泛出血絲。心頭,不斷盤旋著一個令人怒愕的思緒——
  施長淮,還活著!
  今天的气氛相當詭异,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覺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陰沉沉的。气象報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后一場雷雨將傾泄而下。雨后流金島便正式進入秋季。她討厭雨天。不知如何,雨總是讓她聯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則是大宅佣人們的態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經准備好,我叫小莉端給你。”張太太急匆匆從她身旁刮過去。
  “樓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樓先生今天整天都會待在書房里,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別去吵他,讓他獨處一陣子。”張太太展現不同于以往的憂慮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們別想再阻止我。”
  其實她吵架當天就想与他談和了,偏偏大伙儿一致決議應該讓老板吃吃苦頭,才會曉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視他們的效忠。大家仿佛在她身上裝了雷達似的,每次她試圖偷溜進他房里,他們就會及時出現,然后想盡辦法勸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她相信他的体溫,相信他赶不走她時挫敗的歎息,相信他環著她入睡的感覺,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時机比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為她感覺到空气中那股浮動的奇譎气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試圖尋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總能帶給她的平撫感覺一般。
  “他吃早餐了嗎?”如果還沒有,他們可以一起吃。
  “沒有,不過……他今天可能沒什么食欲……”張太太支支吾吾的。
  “為什么?”
  “沒事沒事。章小姐,總之你盡量別去找他。記住哦!你千万別去找他。”張太太忙不迭躲進廚房里。
  水笙帶著一肚子納悶走上樓梯。管家實在沒理由強調她不能去見他。過去几天她一直維持低姿態,說話、走路的聲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時他就是喜歡她安靜乖巧的模樣,所以循規蹈矩了几天之后,現在應該是和談的好時机。
  停在書房門口,先側耳听听看——沒聲音,他真的關在里面嗎?
  “章小姐。”小莉突然從她身后蹦出來,几乎嚇坏她,“章小姐,你待在這里做什么?赶快下去!千万別讓樓先生遇到你。”
  “為什么?”她有种錯覺,自己仿佛突然成為眾人眼中的小綿羊,而大野狼樓定風正准備拿她當開胃菜,她才剛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几個小時。
  “我也不曉得,張太太一大早就囑咐所有人,今天務必把你和先生隔開。”小莉搔搔腦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時間比較長,或許知道什么內幕也說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著木門納悶。今天究竟是什么特別的日子?昨天樓定風在走廊碰見她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夾帶著几分气惱和無可奈何,沒理由一夜之間忽然轉性呀!
  她試探性地上前敲敲門。“樓大哥?”
  “……”
  沒回音。
  “樓大哥。”
  “……走開!”語音模糊低啞,仿佛嘴里含了東西。
  她徑自推門進去,霎時被一股扑鼻的煙酒濃味儿嗆到,平時淡雅清淨的書房,此刻聞起來活脫脫像間酒吧。
  “咳咳——樓大哥,這么嗆的房間你怎么待得住?”原來他也會抽煙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從沒發現他竟會允許自己染上這等惡習,平常的他委實太自律了。
  她用力揮開纏繞在鼻端的窒悶气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開帘幔。
  轟隆一聲!白色電火劈開云層下的世界,閃光的尾端仿佛延伸到窗台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覺得尖銳的閃電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后一步。
  “水笙?”樓定風突然喚住她。
  “什么事,樓大哥?”
  “出去。”冰冷而沒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還沒——”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凌空飛過來,穿透落地窗玻璃,匡啷!震天价響的碎裂聲回蕩著四周,其中几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頰。
  “啊!”她呼痛,纖手摸向發旁。流血了!
  樓定風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動一下,終究仍坐下來按兵不動。
  他看起來糟糕透頂。兩只眼睛脹得發紅,蛛网般的血絲遍布在白色的眼球上。凌亂的黑發用手指扒過無數次,下垂的劉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煙味酒气正是從他身上發源出來。
  “你……你怎么了?”她完全被他詭异的外形震嚇住。
  他吼她,他拿東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滾!听見沒有?”他大步跨向窗台前,刷地又拉回敞開的布幕。
  “你……你要這樣子嘛……我又沒做錯什么……”她只是擔心他不吃早餐會餓坏胃,這才好心進來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瑩色的淚珠開始在她目眶中匯聚。
  “你沒做錯什么!”她顛顛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挂著薄薄的冷笑。“你做錯的事情可多著呢!你搞亂我的生活秩序,破坏我行事的原則,在我的地盤上鬧得烏煙瘴气——”
  “我沒有,你誤會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和你鬧別扭……”她以為他生气的原因和這几天來的冷戰有關。
  “因為你,因為你們,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錯。”他恍若未曾听見她的抗允,一逕地喃喃自語。“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
  閃電砰隆打向庭園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銀色的火星晃得頭暈目眩。她不懂,誰是“你們”,何謂該死和不該死?偷瞧他沉郁的臉龐,一陣寒意竄過脊梁骨,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樓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來找你。”急著想逃開這個陰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門口,卻差占一頭撞進他怀里,他的動作好快,也沒見他如何跑動,轉眼間就擋在她面前。
  “逃什么?心虛嗎?”樓定風晃晃頭想搖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雙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有些大舌頭。“無論你逃到何處,我總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樣!你們必須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价!”
  “我……我沒有做錯什么。”水笙完全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著滑下門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該死的……他應該好端端少著,從上到晚念著我為何不帶女朋友回來讓他們看看;還有小妹,如果她沒走,今年該是大四的學生了,她會成天纏著我塞零用錢給她,因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里不該這樣冷清清的光景,他們應該全活著才對。”
  她的眼眶噙著淚水。他在說他的家人,以前從沒机會听他提起過——
  “樓大哥,”她蹲下來輕触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后心情就會改善一點。”
  “讓開!”他陡然揮開她的撫碰。她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直上。“誰要你來貓哭耗子?酒醒之后又如何?我的家人會活過來嗎?不會!永遠不會!你仍然過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們呢?他們必須躺在泥土里,胸口永遠積著一股怨气!”
  “不……不要這樣……跟我沒有關系的……”她嚇呆了。
  “當然有!”他突然跳起來,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仿佛被兩根鐵鉗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緊崩得几乎斷裂。樓定風罔顧她的呻吟呼痛。使勁搖撼她。“就是你們!都是你們利欲薰心的結果!為了錢,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對,或許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們一家人也逃不了干系,還有姓施的!姓唐的!你們一個個也別想溜走!”
  雷聲隆隆!气層間,陰電陽電相交的次數越來越密集,每道霹靂照亮他的半邊臉頰,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顯現出無限的憤懟猙獰。
  水笙倏然產生錯覺,眼前的男人不是樓定風!而是別一個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惡,宛如“雪湖山庄”的幽靈。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她惊叫,惶亂地掙脫他的撐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要付出代价!你!你要付出代价!
  風濤刮開合掩的落地窗,勢力万鈞的豪雨沖進防護网。濕了,全世界都濕了,即使是躲在屋檐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來的力量推開他的箝制,她沒命地沖出書房,沖下樓梯,恍惚中也沖出大門。
  “水笙!”滂沱大雨遮斷身后的呼喊。她极力賂前奔出去風雷電雨在四周環繞,不斷追打著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你們!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她必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樹干當著她的頭壓下來。她閃開,跌倒,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傾刻間徹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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