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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痛!
  樓定風呻吟出聲,然后馬上后悔自己的輕舉妄動 ,他的呢喃听進耳里簡直和打雷同樣洪亮。
  對,雷。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挂鐘顯示著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他隱約記得今天早上听見轟隆隆的雷鳴,耳邊又響起亂七八糟的喧鬧聲,接著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電火方才止息,驟雨卻沒有減弱的跡象。
  他勉強撐起身子,走出了書房,才發現不太對勁,宅子里安靜得离譜,人呢?全上哪儿去了?
  “張太——”他拔高嗓門,叫喚到一半就畏縮地按住額角。“張太太,老程,小莉?”聲音小了許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這一天,這一次!老實說,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暈和清醒的過程對他而言如同死過一次,而“臨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后往往記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
  孟婆湯,多傳神!他微微苦笑。
  整棟屋子空空蕩蕩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廚房找杯水喝,差點被沖出來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大雨中跑進來,現在又急著出門,“樓先生,不……不好……”
  “我的确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給他們找到藉口偷懶了,這幫家伙真令他的眼睛松懈不得。“其他人呢?家里怎么只有你一個?”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終于順過那口气。
  “找她?”他剎那間提高警覺。“她跑出去了?跟誰?又和那個姜文瑜?”
  “哎呀,樓先生,你真的不記得嘍?”小莉著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們兩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水笙小姐突然沖出去,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張太太赶緊上樓告訴您,可是您說盡管讓她去,以后不想再管她了。我們只好待在家里等她回來。直到剛剛張太太發覺情況不太對勁,章小姐怎么還沒露面?而且气象報告又說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強的暴風云團要來,所以才叫大家赶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原來記憶中喧鬧的聲音不僅是雷響,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們吵了些什么?他完全不記得。
  暴風雨!他突然心中一涼。
  “赶快出去找她!”他跳起來,顧不得腦袋里裝滿一隊敲鑼打鼓的小士兵。“務必在另一波暴風雨來襲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緩下來,筋疲力盡的身子承受著風雨的刮打,她已近乎無知無覺的狀態。
  好冷、好累。她出來多久了?一個小時?一天?一星期?感覺上仿佛過了几十年了,周圍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緩緩往前走,不知道饑餓,不知道干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獨和濕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腳下踩中某個尖銳的物体也不覺得痛,茫然低下頭,才發覺左腳的拖鞋失蹤了,白玉色的腳踝沾滿泥泞,污漬中混著一縷鮮紅。
  血,隱約記得早上似乎也流過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記得了,誰豁她流血的?
  樓定風……
  她的大腦自動排隊這個名字。現在,現在還不是想他的時候。
  她必須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見了。他們找過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問過每個她可能遇見的人,但是沒用,誰也說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醫院問過所有認識她的醫生,大伙儿都搖頭回答她沒來。”稍后加入搜尋的江石洲率先報告他的結果。
  姜文瑜家里則是樓定風親自去找的,也沒消息。
  “花店、雜貨舖、超級商店全去問過了,章小姐沒去。”張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沒有人去找過‘雪湖山庄’?”他緩緩問道。
  “我下午開車繞過一圈,可是那里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程站出來答話。
  “水笙走到雪湖山庄好歹也要花上十個小時,誰曉得她走正路或繞小路,你下午時候去,怎么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
  “總之,大伙儿再出去找一遍,無論有沒有找到,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赶回來,屋外的雨勢已經加強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聲。“我去‘雪湖山庄’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預感自己會在那個區域找到她。
  气溫隨著傾泄的万點水流而下降,當樓定風抵達“雪湖山庄”時,流金島的溫度已經逼近秋末冬初的气候。他拉攏薄軟的夏季風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著脖頸沾濕他的里衣。
  “雪湖山庄”頹敗的情狀和他前几次目睹的一模一樣。寒雨籠罩著整片產業,煙水蒙蒙,沉重的林木气息稍稍沖去廢墟的凄涼,卻增添了几分森冷。
  他繞著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几只避雨的小動物之外并未發現其他人影。或許他料錯了,上次水笙對這里的一草一木表現得相當畏怯,可能根本不會主動尋來這里。閃電照亮了整座山庄,触目可及只有樹葉飄搖的影子。
  樓定風呼出挫敗的歎息,轉身走回停車的地方。
  砰隆!雷電擊中道路旁的高杉,樹干晃了兩下,突然兜著他的頭倒下來。
  “危險!”他急忙親离車身,扑向濕漉漉的泥漿水小徑旁。
  雨勢像漏水的蓮蓬頭噴洒在他頭上、發上、身上,他的嘴里灌進一口污水,腿上傳來刻骨的劇痛。
  “該死!”一根三公分長的銳利斷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樓定風竭力想把尖刺拔出來,但微弱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針頭的位置。不行,暴風雨夜的森林里處處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頂多賠上一條老命。
  然而命雖保住了,帥气的車子卻不能幸免于難。堅固的車頂被壓成夾心餅干,即使完成無缺的引擎還發得動,他也很怀疑自己有辦法頂開駕駛座鑽進去把車子駛走。
  “難不成在這种大風大雨的天气走上十來小時回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笑,開始跛著腳走出樹林,運气好的話,途中或許會碰上好心讓他搭便車的人。
  隨著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針更加刺進他的血肉,他咬著牙往前挨過去,心里不忘自我解嘲著,發明“如芒在背”這句成語的人八成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林間閃過的動靜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樓定風很難解釋得出那份异樣的感覺代表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驅力促使他离開小徑,走向林蔭深處。
  “有人嗎?”
  “水笙?”他試探性的呼喚。
  沒有回應。傾盆的雨聲几乎蓋住其他雜音,或許她听不見他的叫聲。
  或許她根本不在這里!
  不,不能放棄每一個可能性?他決定走進樹林深處找找看。
  走了約莫十五分鐘,每株樹看進他眼里越來越大同小异,配合上能見度极低的洪雨,他几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際再茺裂開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后,他看見了。
  纖白細瘦的女子蜷縮在枯干根部,披垂的長發遮住臉頰,他看不清她的容顏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顫抖或呼吸。
  “水笙?”短暫的瞬間他悚然產生錯覺,他們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庄”,水笙縮在牆角,頸上扎有喂著番紅草劇毒的細針,全身麻痹。
  樓定風恍若中了定身術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試圖從冰冷的形軀中尋找些許的生命跡象。
  良久,她終于蠕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
  “水笙,”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气息。“你還好吧?你凍得跟冰塊一樣。”
  連忙脫下外衣,將她包成濕淋淋的蚕茧。浸透的風衣已經沒有多少擋水的功能,但起碼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和寬松長裙,濡濕之后其薄如紙,壓根儿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緊閉地窩躺在他怀中,嬌軀隨著輕淺的呼吸微微起伏著,似乎失去意識了。
  “水笙,睜開眼睛。”她——還活著吧?樓定風的心頭突然浮出哧人的疑問。“當然活著,雖胡思亂想。”隨即自己說服自己。
  他們不能繼續留在雷雨中,否則她遲早會凍死。他吃力地抱著她站起來,左腿的負擔一旦加重,傷口里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里。他悶哼一聲,竭力忽略軀体的疼痛。
  緊要關頭,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這种鬼地方,該上哪儿避雨才好?”想想到覺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著將“雪湖山庄”徹底地摧毀,現在卻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几座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宇。
  轟隆的雷鳴爆發出來,林間深處又響起樹林被劈倒的聲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沒有裝避雷針。”他喃喃自語,這附近還有哪處地方可以栖身?
  有了!他靈光一現,從前的流民窩距离雪湖山庄不遠,前陣子警方又圍剿過几次,應該不至于有危險份子藏匿在那里,他們或許可以找到安全干燥的身寸處。
  于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擺動沁血的傷腿繞向樹林的彼端。
  當兩人跌撞進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時,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
  “沒法子了,這里是我的腳所能到達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會儿屋頂被吹跑了,咱們只好當一對洗天浴的泥菩薩。”他不了解自己為何持續對她說話,可能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太惡劣,他要听見一個屬于人類的聲音吧!即使是自問自答也好。
  “嗯……”她輕嚶嚀一聲。
  “水笙?”他又惊又喜,差點以為自己听錯了,“醒一醒,你還好嗎?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几聲,繼續跌回無邊的昏沉。
  她的發膚冷得离譜。如果再不設法替兩人取暖,他們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陽。
  “明天有沒有太陽還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暫時顧不得跳蚤和臭虫的問題。由于這里以前住過流浪漢,鍋碗瓢盆的工具雖然粗陋,勉強還能派上用場。他甚至在牆角找到一只灰舊的打火机,就著爐里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團火。一番開灶上的鍋蓋,五、六只肥大的蟑螂慌慌張張蹦出來。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厭惡的感覺,搶過鍋鏟一一把蟑螂消滅掉,然后拿起掃帚請他們的尸骸出門為安。
  水笙迷迷蒙蒙地和開眼睛,昏沉沉的視線來回搜尋著陌生蕭然的四壁。好肮髒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誰帶她來這儿的?發生了什么事?樓定風呢?
  “樓大哥!”她惊慌起來,忙不迭坐直身体。“樓大哥,你在哪里?”
  “這里。”一覺醒來就鬼叫鬼叫的!兩相比較之下,他發覺自己還是喜歡安安靜靜昏迷的章水笙。
  樓定風關好門,踱回爐灶邊順著橙黃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開罵了。“大雷雨天的,四處亂跑,還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你以為島上沒蛇沒坏人——”
  細膩膩的嬌軀突然撞進他怀里。
  “蜘蛛!蜘蛛!”她哧得淚花亂轉,拼命想擺脫肩膀上的節足昆虫,卻死也不敢用手揮掉它。“快點,快點,啊!爬上來了!”
  “——也沒蜘蛛啊!”他赶緊最后机會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虫。
  水笙淚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紅鼻子紅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冷風從木板牆縫透進來,兩人同時打個寒顫。
  “把濕衣服脫掉,去床上躺好,那里有干毛毯可以暫時披著!”他粗聲命令,逕自回頭翻箱倒柜,找找是否有遺漏的罐頭食品可以充饑。
  奇怪!水笙昏過去時,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來,現在她醒過來了,他又對她凶巴巴的。嚴格說來,他欠她一個道歉,畢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來。但今天的日子太過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沒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儿低頭認錯。
  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儿……自己想起來都覺得關系拉得很遠,他又搖頭苦笑。多么的希望能更明确一點,起碼方便他迅速決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
  忙了半晌,突覺身后靜悄悄的,莫非她又昏過去了!他轉頭查看,脾气登時卯起來。
  “你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赶快回床上躺著?”笨女人,縮在他身后拼命發抖,也不會替自己找件溫暖的破布蓋著。
  “你……你不要那么凶嘛……”她剛剛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門的。她又沒做錯什么,他卻從頭罵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蝎子……”淚水扑簌簌地滑下來,她越哭越傷心。“我想回家吃東西和睡覺……偏偏你一直罵我,張太太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來還是很可怕呀……我又沒有做錯什么……”
  “好了好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他們好像經常重复類似的對話。“我不罵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們被困在風雨中已經夠他煩的,她還想再摻一腳。
  “可是床上有虫子。”她含淚提醒他。
  “虫子全給你哭跑了!”他沒啥好气,管她的!隨她去挨餓受凍,不理她。
  他彎身在柜子里找到一罐隔天就過期的雞肉罐頭,和几包干巴巴面條。只好勉強湊和著用,反正他從沒立志過當廚師。
  窗外的電光已經止息了,但是雨濤仍在辟哩啪啦地打破闊橡膠樹上,沿著葉緣滴落他們的屋頂,再偷偷泌入木板縫隙,偶爾引進一絲寒細的冷風。
  “樓大哥——哈啾——你在干什么?”俏生生的聲音仍然發自原位。
  “找東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開罐蓋。
  “你——哈啾——你找到了嗎?”她的嗓音發抖。
  “嗯。”他拿起鍋子到屋外藉由雨勢沖干淨,裝滿整鍋雨水放在爐子上。
  “你——哈啾——你現在又干什么——哈啾!”
  “燒水。”他終于耗盡脾气。“你煩不煩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著嗎?去去去!”赶鴨子似的赶著她上床。
  現在也顧不得禮儀教養的問題,三兩下剝光她的衣服,拿起帶有霉味的舊床單撣揚几下,确定沒有虫子之后環裹住她的纖軀。途中她曾經嘗試捍衛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勞無功。
  “別亂動。”樓定風僅僅以一個簡單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飽暖的人才會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饑又寒又受傷。
  水開了,他將雞肉和面條攪混在一起,煮成一鍋雞湯面。
  “好了,過來吃面。”他回頭喚她,瞧見她的倩影心頭又是一震。
  她實在靈秀美麗得离譜,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里,潮濕的長發飄垂而下,隱約可見肌理晶瑩的香肩露出薄毯邊緣,她看起來就像擺在玩具店架子上等著小朋友飛買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難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么東西?”她不知道樓大哥還會做飯哩!
  水笙接過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剛喝下熱騰騰的湯汁,眼珠霎時瞪得又圓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來,咱們就走著瞧!”有得吃就不錯了,她還敢挑,湯里也不過少了适量的調味料,而罐頭食品又恰好有點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熱湯吞下去,立刻遞出破碗投降。
  “我吃飽了。”明顯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連罐頭食物都沒得吃呢!你以為人人像人一樣好命?我還吃過比這鍋面更難吃的東西。”
  她又被罵得嘴巴扁起來。“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么——‘風味特殊’的食物?”
  “窮呀!”他坐在床沿埋頭吃面。老天爺!真的滿難吃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儿,成天在街上晃蕩,自然是找到什么吃什么,哪容得我挑嘴?”
  難得他主動提起幼年的經歷,水笙圓睜著媚黠的明眸,掃視他的臉龐。
  “你的爸爸媽媽是什么時候過世的?”親人俱歿的傷害性必定很嚴重。她思及今早樓定風莫名其妙發怒的場面,心頭仍然冒著冷汗。“他……他們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關系?你當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這些舊事脫不了干系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會儿。
  “嚴格說來,事情与你并沒有直接的關系。”該讓她知道多少?他蹙著眉心遲疑,終于決定說出大致上的實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殺害他們的凶手做事,協助那伙人逃過法律上的追訴責任。”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正合樓定風的意。他已經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气談論太多几十年前的舊事。
  記挂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覺得好疲……
  然后她開始悶聲不吭地流眼淚。
  “你又哭什么?”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樓定風頭痛”之間可以填上等號。
  “以前的事我又不記得……跟我也沒關系……你怎么可以對我凶?現在我只認識你,甚至連我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來你對我的照顧關心全部是假的……”開閘的水龍頭再度嘩啦啦地淌泄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赶緊祭出自己最常挂在嘴邊的七字真言。“我也沒虧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水笙可怜兮兮審視身上的破布和碗里的面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的情況特殊,就當做是野外求生訓練的課程好了,很多人宁愿花大把銀子和你現在處境交換——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動作僵了一僵。
  “樓大哥,你怎么了?”她緊張起來。“啊!你的腿在流血。”
  “沒事!”看樣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風雨減弱了才找醫生診治。“幫我燒一鍋開水,把火爐邊的瑞士刀放進去煮一煮。”
  她連忙照著他的吩咐做,再搶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亂動,把褲子脫下來檢查看看。”
  “喂,別——”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嚴,卻敵不過她四處亂摸的小手。
  “快脫下來。”水笙解開他的紐扣,硬把長褲從他的臀部褪下去,還差點松手讓裹住香軀的毯子滑到地上。“嗯,傷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絲不挂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樹刺。章水笙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他的身体突然熱起來。
  “別看了,把瑞士刀拿來給我。”
  刀子消毒完畢,樓定風先拭淨傷口附近的污泥,接著來到困難的部分。他必須割開傷洞,把沒入肉里的針挑出來。
  要命!他沒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藍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么?”那條腿已經受夠折騰了,樓大哥居然還想拿刀割它。雖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會心痛呀!
  “怕血就別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划開小小的十字,臉色已然雪白得嚇人。疼痛与否其實在其次,倒是這种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覺很恐怖。
  “該死!”他的手指太粗了,無法探進傷口里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過來幫我。”
  “我……我……”她的臉色比他白上好几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干什么?燒……燒水?”
  “干么燒水?你以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罵人。“過來替我把木刺挑出來!”
  挑刺,听起來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惡心的感覺。
  “好……好。”顫抖的手指輕輕落在傷口上,冰冰涼涼的,樓定風霎時覺得熱腫的血肉鎮定許多。
  她的小指陷進十字的中心點,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緊,當下放緩力道,微微旋進結實的肌肉里,小心地探触、按壓……
  “有了!”她的指尖碰到一個細小的尖點。
  “拔出來!”他的臉色轉為青白色。“小心一點,別讓木刺斷在傷口里。”
  “好。”她稍微恢复了信心,以指尖輕輕挑動刺的頂部,發現它不動如山,只好投与樓定風一記受莫能助的眼神,接過瑞士刀來,探進肌肉里挑弄細枝。攪弄几下便感覺得出它有松動的征兆,連忙丟開刀子,這一回順利地抽出髒黑色的木刺。
  終于!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气。傷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碼刺進肉里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處轉為隱隱的抽痛。他頹然躺回床上,低聲吩咐她:“還有沒有熱水?傷口必須洗干淨才不會感染。”
  “可是熱水洗不到里面的部分。”
  “沒關系,聊胜于無。”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點血,他開始感覺到困頓。
  水笙躊躇半晌。誰知道風雨几時停,如果樓大哥的腿不小心發炎時他們還走不出這座林子,怎么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驀然下定決心。
  “水笙……”他的腿傷突然點上兩片軟滑的柔唇,緩緩吮出底部受污的髒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鮮紅体不再摻有參參差差的雜質,這才停下來。
  樓定風怔怔端詳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舉動無疑屬于親密之人才會做出的行止。她——真的當他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亂調。
  糟了,糟得一塌糊涂!他的決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驗,直到今天,他親人喪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絲半縷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開始?如果他對自己夠誠實,也應該會發現,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對她便消蝕了好几分報复的心態。他對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則如今不會有章水笙存在。
  “樓大哥。”她清理她他的傷處,服侍他安枕,逕自蜷縮在他的臂彎中取暖。“我睡不著耶!你和我說話好不好?”
  “說什么?”樓定風應答得心不在焉,他應該恨她的,應該恨的……
  “談你以前的事呀!嗯……談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沒有特別欣賞的女孩子?告訴我她長得什么樣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窩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緒飄飄忽忽飛回數年前的午后,一個女孩從綠林里跑出來,澄亮的眼眸盯著他的臉,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你長得很像蕭峰。真的很像哦!”
  那個年輕無憂的亮麗女生……
  “曾經有個女孩,”他緩緩啟齒。“我去她男朋友家里找零工時与她相識。”
  “什么?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對,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稱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總之為了某种緣故我必須隱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產業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談得來,我們的感覺越來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經脫口而出,但愿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是嗎?”听起來不太像話。“不好不好,這女人太水性揚花了,樓大哥,你后來和她分開是正确的決定。否則日后遇見其他男人,難保不會把你踢開來,對別人投怀送抱。”水笙努力詆毀她。
  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渾沉厚實的嗓音在胸腔內翻滾,震得她的身体也跟著微微起伏。
  “笑什么?”他常常這樣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發笑、莫名其妙的生气,好像他知道某种她不曉得的秘密。
  “沒事。”樓定風還是低笑個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翹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講完了,快睡覺。”
  “什么?你才剛起個頭而已,故事就說完了?”她可沒那么好打發。“不管,繼續說下去!后來呢?后來你如何甩開她的?”
  嫩蔥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搖晃,他的心跳隨著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和男性荷爾蒙而加速。噗通、噗通、噗通——這個可惡的女人,老把他當死人!她當真以為他從來不“激動”的嗎?
  噗通、噗通、噗通——
  “咦!樓大哥,你的心髒跳得好快。”她詫异地翻到他身上,貼在他胸上傾听。“怎么回事?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我問到你的痛處了,你想說慌?”
  每回她做假想謊騙他的時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和他現在一模一樣。
  “不是,快點下去!”他不适地蠕動著身子。
  她的气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銀白杏花,軟綿綿的俏臀抵著他的小腹部。他的每根神經敏銳地知覺到,毯子底下的柔体玉軀完全不著半縷衣物。他和她之間,僅僅隔著一條薄薄的底褲和敝舊的毛毯,只要輕輕一使勁,他可以簡簡單單掃除兩副身軀之間的隔閡……
  他吞回一聲沖到牙關間的呻吟。
  “快躺下來准備睡覺,你不想听故事了?”努力裝出气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么?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只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視線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說服自己: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
  “后來那個女孩無意間發現我的身份,才知道原來我就是她男朋友挂在嘴上的仇敵的后代。”還是說話比較安全。
  “她怎么會發現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里打電話給石洲,她突然跑來找我,所以听到我們的部分對話內容——”
  “樓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确,我當時太過大意才放松了戒心,以至于……奇怪,你倒底是來听故事的,還是來當影評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繼續繼續,接著她有什么反應?”
  “后來我拼命向她保證,我對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絕沒有惡意。”當然是謊言。“而且告訴她我再過兩天就要离開了,這次回來純粹是為了拜訪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讓我安安靜靜地离去,而她答應了。”
  “你相信她?”水笙怀疑的眼神打量他。樓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敵人的女友嗎?
  “當然不信其實我當夜就打算摸黑溜走,所以等她轉身出去,我立刻撥了電話聯絡石洲過來接應,沒想到她比我快一步,當天下午她男友便帶了一群人前來捉拿我,為了逃過一劫,我只好從‘雪……’那片產業后面的斷崖跳下海去,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里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時節,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們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為我真死了。事實上我的水性很好,順著海流飄到另一處沙灘,待到天黑才和石洲會合离開那處所在。”
  雖然他的言語顯得相當輕松簡單,但水笙可以感覺出情況的危急,當時樓定風的身后有追兵緊緊追赶,面前又橫互著摔得死人的懸崖,最后他唯有舍命縱身往下跳,情況當然是百分之百的惊心動魄。
  “太坏了!”她忽然出聲。“那個女人真是太坏了,她差點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應了不出賣你的,結果居然食言,真是坏透了!”
  他听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罵自己?想當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顧慮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風報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為出賣他的小女人說起話來著。
  “可是她喜歡你胜過她男朋友呀!怎么可以翻臉無情呢?”樓大哥居然還護著那女人,可是他沒學乖,心里可能還牽記著她呢!笨男人!
  “你怎么曉得她喜歡我胜于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為如果換成我,我一定選擇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愛。”她的語气充滿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嬌軟的身軀挪抬至他身上,輕緩在他下顎咬嚙一下。“樓大哥?”
  “嗯?”
  “我永遠不會跟那個惡女人一樣背棄你。無論以前你和我父親發生過什么恩怨,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完全不記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灩成秋水。“好不好?樓大哥,答應我讓我跟著你。如果我父親以前對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補償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的未婚夫呢?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有一個未婚夫吧!”他翻身將她壓在底下,軀縫間密密切切地貼合,完全找不到距离。心与心,亦然。
  “記……記得。”她的瞳中忽爾抹上倉亂和惶惑。“他……他還活著嗎?若真如此,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來,你希望我跟著他走嗎?”
  “你想跟著他离開嗎?”他反問。
  “不不不。”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樓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后悔?”
  “絕不后悔!”她點頭。
  水笙愛他!樓定風恍然察查出來,盡管她未曾說出口,盡管她可能不了解情為何物,然而她的一舉一情表達出來的情味,切切實實告知他她心中的愛意。
  她愛上他了,多么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該如何看待她的情牽?
  水笙愛他,水笙愛他……他的腦中不斷重播這個念頭。漸次地,樓定風發覺,其實她愛上他的想法——不討人厭。
  “好,我讓你留下來。”他俯首吮含他的紅唇,甜甜的气息在兩人周身流轉。“不過有個交換條件。我們的關系必做某种程度的改變,你不能繼續留在山庄里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臉登時垮下來。“可是你已經有園丁、司机、廚師、管家,還要我做什么?”
  他可別期望她掃地煮飯,否則難說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當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掃地的本事很差,掃不太干淨。”慚愧得低下頭。
  “要不然幫老程學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說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致菜肴。
  “否則你去幫——”
  “有沒有任何只要動口不動手的職位。”她的算盤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慮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當女主人。”
  “你能胜任嗎?”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尋她,“你曉不曉得女主人份內的工作是什么?”
  “呃……”難倒她了。“你——你泄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熱的唇瓣猛地欺覆下來。
  她重重喘了一口气。什……什么?女主人是這么當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著為迷惑。樓大哥叫她當“這种”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無暇細想太多。隨著順暢的呼吸逐漸窒息,身外長物一一地剝除。
  纖埤香凝,無助地攀際著他的軀干。
  窗外,風雨蕭蕭飄搖;而窗內,熾情激烈亦纏綿。
  波蕩,冷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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