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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夏

  台灣的考古學界里,稍微懂一些門道的圈內人都知道,T大的“考古系”和C大的“古文明研究學系”打從一成立初始,就將對方視為眼中釘。兩個系所明爭暗斗了十几年,大至每一項的古老新發現、學術發表成果,小至每年的新生人學分數,總之任何可以拿出來比較的名堂,雙方人馬都能提出來爭個你死我活。
  每次在公開的學術研討場合,兩方隨行的研究生都縮在角落咬指甲,生怕各自的系主任哪根神經失靈,當場扭成麻花狀,痛痛快快的干上一架。
  糟糕的是,C大的古研系系主任今年居然獲頌亞洲地區考古學界的最高榮譽--金杵獎。這下子簡直把T大的施仁道教授气得牙齦發泄,用“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來形容還算情節輕微了,連他夜裹說的夢話都是:“姓朱的,祝你感冒!”
  本來嘛!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只要其中一方愿意稍稍退讓,兩位考古學龍頭起碼還能維持基本的和諧程度,偏偏好死不死,兩方人馬最近居然相中同一种研究主題--精銅化文明。
  國際考古學組織最近發布一項足以顛覆人類文明史的資訊--遠在西元前兩千年“亞述文明”出現之前,中東區域已經出現了更早期的人類文明。由于那個時期的人類已經掌握精密的冶銅技巧,因此考古學界將之命名為“精銅化文明”。
  可惜的是,精銅化文明的地點仍然不明确,有點類似消失的印加或亞特蘭大城,后世的研究者只能掌握大概的地點,卻還沒有人員正的挖掘出精銅化文明的遺址。
  “那位『豬教授』--”施仁道特別調“豬”字。“發現了人類歷史上失落的一環,他的功勞的确足供后世談論几百年。”
  教室內,七名研究所學生兼考古隊成員低低哦了一聲。過去八個月以來,今儿個是他們第一次听見教授不帶絲毫芥蒂的提起朱為先,臉上還挂著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就不免讓人聯想到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典故了。
  施仁道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很滿意自己在席間引起的惊奇效果。
  “各位同學,除了消失的古印加文明和瑪雅文化,姓朱的進一步探求『精銅化文明』的存在證明,難道我們不應該給他熱烈的喝采嗎?”
  坐在歐陽宁馨隔壁的印尼僑生石俊賢塞過來一張紙條--
  臭鼬鼠給雞拜年!
  她忍不住咬著下唇,以免自己偷笑出來。同時傳回自己的見解--
  請問“黃鼠狼”上哪儿納涼了?
  “歐陽同學!”施仁道覷見自己的首席愛徒竟然只顧著和旁人眉來眼去,不滿的眼光當下瞄射過來。
  “教授。”宁馨清了清喉嚨,赶緊正襟危坐。“朱教授的貢獻或許惊人,不過您的地位當然胜過他多多。”
  施仁道被她的巴結逗得眉開眼笑。好徒弟!不枉他的苦心教導。
  金陽透過窗欞,渲染著歐陽宁馨的嬌容,幻射出彩色的炫麗。
  二十四歲,應該是花樣佳人最璀璨的年華。精致的化妝品、名牌衣物、粉紅色的愛情事件,构筑成粉嫩佳麗的完美世界。但是歐陽宁馨的人生卻不依循著正常的腳步走。
  并非因為她不美,沒有人追。其實她的五官細致优雅,尾角斜挑的丹鳳眼符合所謂“桃花眼”的特征,嬌雅的嘴唇有若瓔花。眉不畫而黛青,唇不點而含丹,容顏皮相互分之百的中國味,完全符合古典美女的標准。
  然而,她卻一頭栽人以男人為主軸的考古界,無法自拔。
  考古是她的樂趣、她的生命、她的事業、她的一切!
  四年的大學加上兩年的研究所生涯,她一頭栽人考古學的古老气息中,隨著施仁道教授的考古隊挖遍各文明古國的遺跡,也成為隊上最年輕俏麗的成員。
  旁人眼中沙塵滿天的不毛之地,往往是歐陽宁馨最向往的文明天堂。對她而言,把前人掩埋于時間塵跡中的遺物挖掘出來,重現于今人的眼前,這种成就感和榮耀簡直無法以言語來形容。
  “各位,你們可明了朱教授的遺憾是什么?”施教授繼續發表演說。
  在座成員搖頭的動作整齊划一,先由右到左、再由左到右,滑晃過四十五度之后停住,等待教授宣布他已經講過八百次的答案。
  “那就是,姓朱的和普天下每一位考古學者一樣,無法掌握『精銅化文明』确切的發祥地。”施仁道年過半百的臉孔霎時洋溢著少年人的紅潤光輝。“這也是我代表本校即將洗雪前恥的最佳時机。”
  最后這段話非但是新詞,而且听起來大有玄机。
  過去一年,全球考古學界掘遍了中東半島每一處可能的區域,只差沒敲敲海珊的大門,請問他家的后院可不可以借挖几分鐘,可惜,“精銅化文明”仍然只是傳說。
  且听施仁道的這席話,儼然有門路似的。
  “教授,您……您已經掌握『精銅化』的可能地點了?”宁馨失聲叫出來。
  “是的。”施仁道晃著微凸的小腹走向黑板旁的世界地圖,狂熱的眼波迸射出精光。
  “諸位同學,我有极可靠的證据顯示,『精銅化文明』的遺址鐵定在這個地方!”
  他的食指重重地落在地圖上的某一點。
  中東半島,沙烏地阿拉伯境內,阿拉伯大沙漠!
  
沙烏地阿拉伯

  電風扇欲振乏力地吊在天花板上轉動,試圖揮赶空气中厚重襲人的熱气。沙漠巡邏軍辦公室里,擺著几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午休時間剛過,几位行政兵眯著睡眠不足的浣熊眼,壓根儿沒把上門找碴的台灣人放在心上。
  砰!施仁道拍打士官長的辦公桌,暴跳如雷。
  “你們在搞什么鬼?為何不准我的考古隊進駐沙漠區?我已經申請到各項合法的研究執照,包括貴國政府核准的挖掘許可證,你沒有權力限制我和隊員們的行動。”
  士官長阿里打個懶洋洋的呵欠,甚至懶得用正面的角度瞄他們,遑論杵在老教授身后的妙齡女郎。
  這個台灣女人一進辦公室就搶著向行政兵問話,“誘惑”他堂堂士官長的部下、阿拉忠實的門徒,真是不知羞恥!她若屬于阿拉伯男性的女眷,早就一巴掌被打平在地上,接受不守婦道的震撼教育。
  “我是為你們好。”阿里拿了根牙簽剔牙。“阿拉伯沙漠向來由各支游牧民族統管,尤其考古隊預定前往的西部地區更是我國政府軍触及不到的死角,無論你們申請到的證件多么齊全,一旦進了沙漠地帶都跟廢紙沒兩樣。”
  施教授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宁馨實在擔心他會乾脆上演一場“關公中風記”,立刻倒地不起。
  她的算盤打得好。有錢能使鬼椎磨,說不得,只好撥電話回台灣,叫她大哥電匯三、五十万過來,先應應急再說。
  “請問,有誰能夠做我們的向導和保鏢,護送整隊研究人員進人西部地帶?”
  阿里的听力顯然不對女人產生作用,繼續抖動他的兩只泥蹄子。
  宁馨委實受夠了該死的大男人主義國家!自從她踏上中束半島,沿路所受的烏煙瘴气可比台北交通全年的廢气制造量。
  她向教授使個無奈的眼色,施仁道立刻用他“男人的聲音”重复她“女人的問題”。
  “這個嘛……”阿里的听力雖然暫時性地恢复正當,可是說話能力仍然受到阻窒。
  一張五十元美鈔順利治好他的語言障礙。
  “嘿嘿。”他痛快地乾笑兩聲。“沙漠區被四支主要的游牧民族割据,不過真正具有統籌權力的,以『韓族』(Hawn〕為首,全世界沒人敢不賞韓偉格面子。如果你們可以爭取到韓偉格的援護,考古隊就算想挖出核彈基地也沒人敢吭聲。”
  師徒兩人一听,這下子可樂了。
  懸宕了多日的通行問題終于見到曙光。誰都知道沙漠部族的另一個代稱就是“流動強盜窩”,既然“韓族”名為游牧民族,想必和各部落擁有相同的共通點--逐“財寶”而居。
  出門在外,只要錢能解決的問題那算小事。幸好這次的考古之旅獲得几家大財團的經費支援,花小錢打通關節還不至于讓大伙儿捉襟見肘。
  “請問……”宁馨再度開口。
  而阿里的耳朵也再度為她關閉。
  一股子強烈的气悶几乎讓她牙齒、手腳軟。沒辦法,只好望向自己在阿拉伯國境內的”法定發言人”。
  “歐陽,你還是回旅館去吧!我來負責与他們交涉。”施仁道低聲囑咐她,難得露出一絲松懈的笑容。“我想,這些阿拉伯士兵比較樂意在純男性的場合談公事。”
  “好吧,有事再聯絡我。”宁馨咕咕噥噥的,實在受夠了中東半島上的臭男人!這個”臭”字既含有侮罵的意味,也代表中東男人特有的体臭對她的凌虐。
  推開沙漠巡邏軍辦公室的大門,气溫高達攝氏四十度。
  下午四點,阿拉伯的熾陽依然不屈不撓。
           ※        ※         ※
  阿拉真神!她認輸。
  宁馨挫折地佇立在麥地那街頭。眼前有四條道路可供抉擇,而每一條路都長得一模一樣。只要有一位善心人士愿意告訴她哪條康庄大道通往圣麥地亞會館,甚至要她舉旗投降都可以。
  “請問--”她主動迎上一位看似相貌溫和的中東男人。
  這位看似溫和的歐吉桑并不比其他過路客友善多少。
  她已經十分熟悉他接下來必定連續的動作。首先,被她攔下來的男人瞄瞄她的前后左右,再檢查自己的四面八方,确定眼前膽大妄為的東方女人缺少男人伴隨;而后,再上上下下打量她牛仔褲和襯衫的裝扮;最終,露出一副不敢苟同的鄙棄眼色,彷佛她“暴露”的衣物污染了城市觀膽。結局則是,他甩甩頭,不屑一顧地离去,徒留給她一串冷冷的嗤哼。
  “謝啦!”宁馨澀澀地道。
  阿拉伯政府是不是每年把全國的男性公民集合起來排演一次?
  由此可見,中東婦女主要的亡歿原因恐怕是--因迷路而餓死街頭。
  真是要命!現在她該如何才好?男人拒絕答理她,女人沒有男人的允許也不敢主動和她說話,到底誰能為她這只迷途羔羊指引方向?
  “美麗的小姐,你迷路了嗎?”身后突然響起的中東腔英文,強烈的解脫感几乎讓宁馨手腳無力。
  “對!請問你可不可以幫……”她忙不迭回頭,滿腔的感謝詞登時梗在喉嚨裹。
  一個穿著傳統回教服飾的小男孩,身高不滿一米二,頂多十歲模樣。這种“小人”能提供多少助益,顯然有待商榷。
  她盯著笑咧著嘴巴的小男生,突然靈光一閃。“還是……你也迷路了?”
  那也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或許他們倆可以結伴而行,如此一來,她的身畔就有“男人”啦!
  “NO!”小男孩漾開滿嘴不整齊的細牙,可愛又快樂。“這一帶的道路我很熟悉,只要付我五塊錢美金,我可以替你引路。”
  “真的?”她眼中亮爍的火花可比奧運圣火。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付錢!”小男孩攤大手掌,絲毫不跟她客气。
  “我必須回到圣麥地亞會館,你真的認識路?”盡管付了帶路費,她依然心存怀疑。
  “當然,跟我來!”小男孩一溜煙沖出去。
  宁馨赶緊追在他身后。好不容易遇見“燈塔”,可別讓他照錯了方向。
  隨著小男孩在大街小巷鑽竄了十來分鐘,兩人拐了個彎,迷宮般的街道豁然開朗,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光明坦途。
  她開始對附近的道路產生似曾相識的印象。對了,方才陪同教授前往公家單位的時候。他們好像曾經走過這一段馬路。
  “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她順手摸了摸小鬼的頭頂。
  “大膽!”原本一直笑吟吟的小男生突然停下來,臉色大變地喝罵她,“男人的頭頂豈容得你們女人家說碰就碰?”
  宁馨當場气結。連一個十歲的小毛頭都培養出大男人主義的傾向,沙國的全民教育顯然推行得相當成功。
  “你給我客气一點!我第一次揍小孩子屁股的待候,你還沒出生呢!”這口慍气憋太久了,她非抒發抒發不可。
  小男孩恨恨地瞪她一眼。
  老實承認,還當真瞪得她有點心底發毛。
  “還不快點跟上來!”他粗聲粗气地吆喝,腳下的速度加快了。
  宁馨不敢放慢步伐,在他后頭追得气喘吁吁,頓時很后悔為何要得罪自己的救命恩人。
  “喂,等一下!”路經一條彎道時,她稍稍停下來,有些迷惑地打量右側的街景。“我認得那塊餐廳招牌!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好像從它底下走過去。小鬼,你是不是帶錯路了?”
  “你很煩耶!”小男孩失去耐性地回頭。“那种商業招牌城里起碼有兩百個。如果信不過我,咱們在這裹分道揚鑣,你自己想辦法走回去好了,頂多我再去找其他外快。”
  瞧不出這臭小子派頭端得還滿大的!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次。”她啐了一口,再度踏上跟著“燈塔”跑的艱辛路途。
  兩人左拐右彎地走了二十多分鐘,終于停在一棟陌生的建筑物前面。
  “到了,就是這里。”小男孩順利完成任務。
  宁馨細細打量這棟三層樓的建筑。雖然它的外觀堪稱堅固乾淨,然而她敢拿自己的榮譽打賭,假若這儿是“圣麥地亞會館”,她愿意拜小男生為終生的導師。
  “小鬼,你真的以為我連自己的落腳處都認不出來?”她蹙起燠惱的柳眉。
  “你懂不懂規矩?這裹是后門。”小男孩彷佛很遺憾自己高估了她的聰明程度。“一般觀光旅館禁止我們這种賺外快的小孩出沒,我能把你往前門正廳帶嗎?”
  “噢。”他的說法滿有道理的。宁馨不得不頷首贊同。
  他們身處的街道還算乾淨,然而人煙并不稠密,斑駁的柏油路也坑坑洞洞的,感覺起來确實很像一般建筑物的防火巷之類的。
  她謹慎端詳著標的物,以及眼前一扇油膩膩的黃鐵門。
  “你打開門進去,里頭是廚房,只要交代廚師一聲,他們會派手下送你回房間。”小男孩講得老气橫秋。
  “了解。”她試探性地推開一道縫隙,濃烈的肉糜香气扑鼻而來,可見里面确實是料理間,心頭不由得多信了几分。“那就謝謝你了……咦?”
  她才一轉身,小男孩居然便跑得老遠了。動作戌也真快!上面那一個『戍』應該是一個心再加上戈,念ㄙㄜ但是注音打不出來!
  “嘿!你叫什么名字?”她遙遙朝著遠去的小影子大叫。
  “阿--齊--”答案立刻回覆。小男孩轉個彎,失去綜跡。
  阿齊。听起來類似打噴嚏的聲音。
  “算了。”她搖搖頭,打算在最快的時間內回房梳洗,盡快睡個好覺。
  鐵門推開,一股厚實得几乎嗆鼻的食物气息熏向她。宁馨忍不住打了個貨真价實的噴嚏。
  驀然間,一把大鍋鏟從正前方揮過來。
  “喂!女人不能進來這里!”一位胖嘟嘟的師傅指著她的鼻子大罵。
  宁馨嚇了老大一跳,赶緊后退抵著鐵門避過。等她离開中東半島,她會找個距离最近的女權組織,申訴這些日子以來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
  “我在街上迷失方位,有個小孩帶領我從后門進來。”她強迫自己發揮耐心,与這群异類周旋。
  “小孩?后門?”所有工作人員停下手邊的炊事。
  仔細算了一算,廚房內約莫有兩位穿著廚師裝的男性,以及四、五位幫忙的手下。
  “對,小孩。”她勉強擠出淺笑。“他自稱『阿齊』。”
  “哦--”大家顯然非常熟悉這個名字。“你是阿齊介紹來的。”
  “不是『介紹』,是『帶路』!”宁馨下意識糾正。“我本來就住在這問旅館。”
  男人們怪异的咧笑令她產生异樣的不自在。
  “OK!OK!”他們笑呵呵地安撫她。
  胖廚師回身向角落的下打個手勢,宁馨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已經被一個手長腳長、相貌似黑猩猩的雄性哺乳動物拎起來。
  “嘿!懂禮貌一點,我是客人!”她拚命拍打黑猩猩的手臂。
  兩造當事人的体型實在相差太多了。黑猩猩根本視她的花拳繡腿如同蚊子叮,隨手一撈將她頂在肩膀上,搬運面粉袋還比扛她來得更具挑戰性。
  “你想干什么……喂……”粉拳像鼓槌一般,咚咚地敲打在肉牆上。直到今日,宁馨才真正体會到“蜻蜓撼石柱”的中滋味。
  她不曉得發生了什么誤會,可以想見的是,那票男人漾露出來的笑容透著淫猥的意味,情況絕對比她預料的更加凶險。
  壯碩而且散發体臭的身軀阻礙她一切視野。异發突起的狀況非但讓她感到心惊,外加三分的泄气!好歹她攻擊得千万分辛苦,這頭黑猩猩居然連步伐也沒顛躓一下,太不給面子了!
  頭頂下的地板改變了面貌,不复庖廚內的油膩和腥泄气。俗的鮮紅色地毯覆蓋了她的整片視界。
  黑猩猩踩踏上一條筆直的長廊,兩側廊上交錯著核桃木雕門。每一扇門內究竟上演著什么戲碼,她不得而知,但從縫隙間流蕩出來的呻吟,想也知道劇情絕對排得上限制級中的限制級。
  廊內的燈光亮得足以看清室內的裝漢,卻又暗得幽幽晃晃,完全搔到人心混沌的痒處。半亮半暗的明度彷如回到中古世紀的沙龍或酒吧,空气閒飄浮著淡淡的熏香,煙草和雪茄的气味交錯在其間。不知從哪個角落播放著三○年代的幽怨情歌。一切的一切在在令她越思量越心惊。
  宁馨不敢想像自己究竟淪落進何處,即使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被騙了。”她喃喃自語,受騙的憤怒暫時取代了畏懼。“堂堂台灣T大考古系的高材生,居然被一個十歲不到的小毛頭騙了!”
  黑猩猩呵呵呵地蠢笑起來,猶自不客气地拍拍她的翹臀。
  “不錯!很好,一級棒!”
  “嘿!你放客气一點!”她險險气暈了。
  他的步伐終止在長廊的底端,一扇金、紅漆相間的木門微掩著。黑猩猩隨手敲了几下,逕自走進去。
  『老大,新貨到了!』
  砰地一響,宁馨被粗魯地扔在地毯上,閃閃發亮的星星奪走她短瞬的視覺和听力。
  『這娘儿們是誰?』沙啞的男聲從右側角落飄過來。
  大房閒裹也是幽暗朦朧,四周的布置只能一言以蔽之--俗麗得四肢無力。傳統的中東帷帳遮掩了牆璧的真面目,正中央一張四柱大床被輕紗籠罩著,偶爾順著中央空調流動的气息而泛起波瀾,看起來万分的詭异奇情。触目所及的顏色,除了紅,仍是紅。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各种不同色系的紅。
  這間特种營業的頭頭包准是紅色的頭號擁護者。
  据說,酷愛紅色的人,本質上具有隱藏的暴力特質。
  除了床輔,室內另一張大家具就屬角落的四腳桌。中東風情搭配著法式的家俱,气氛說有多不搭調就有多不搭調。
  『阿齊釣她來的。』兩人以嘰哩咕嚕的阿拉伯語交談,讓她鴨子听雷,有入耳沒入腦。黑猩猩咧開大嘴邀功,『听說今天晚上要招待重量級的客人,咱們正好進個東方妞讓客人嘗鮮。』
  宁馨不耐煩了。
  “兩位紳士,用別人听不懂的語言進行交談是一种极端失禮的行為。”即使他們想謀財害命,也得讓她當個明白鬼。
  『這女人沒几兩肉!』書桌后的男人隱在黑暗中桃剔著。『而且嘴巴也利得像刀子,我可不想讓她乎白得罪了姓韓的,坏了我的大事。』
  『可是,老大,她的容貌長得標致。』黑猩猩急急地探出足尖,頂高她的下顎。『您看,東方女人很少長得像她這么清秀嬌媚的。您瞧瞧她那身白鈿鈿的肌膚,還有那對胸脯也丰潤得恰到好處……』
  “你干什么!”她嫌惡地怒斥,揮開那只油臭味橫溢的爛皮鞋。
  “這种上等貨,男人一抱進怀里骨頭都酥了,哪里舍得不沾几口!”黑猩猩拚命推銷她出去,希望換得几百塊賞殘。“反正老嬤嬤那儿有藥可以讓她乖得像貓咪,在床上夠勁得像……嘿嘿嘿……”
  兩個男人一起發出淫穢的笑聲。
  “好,帶她到貴賓室准備准備。”書桌后的男人揮了揮手。
  宁馨再度被扛回黑猩猩肩上。全身血液迅速逆流向腦部,從眼前望出去的世界猶如經過哈哈鏡的折射,開始膨脹變型,耳朵也響起嗡嗡的异響。
  “故我下來!”她的腦袋快爆炸了,空胃被他的鐵肩頂得几乎穿孔。“放開……”
  他們重新回到長廊。黑猩猩打開某一扇門,接著,她像袋垃圾般被扔進軟綿綿的緞。厚重的木門又喀答關上。
  “我的頭……”她呻吟一聲,轟隆隆的耳鳴挑戰腦神經的极限,腦部的充血隨時可能從耳道迸發出來。
  她還未來得及端詳新牢籠的一切,房門又被另一伙惡客推開。一個老得看不出年齡的婆婆帶頭,身后跟隨另外一位肌肉橫生的雄性保鏢。
  “你們想做什么。”宁馨拚命往床里頭縮。她不會傻到以為他們是來救她出去,或者聆听她被綁架的經過。
  老太婆向保鑣示意,他馬上走向前,運用全身的力量將她緊緊壓陷在床墊上。
  “不要!你們听見沒有?救命呀!”
  男人壓根儿不理會她的叫喚,偏頭吩咐道:“老板吩咐,只要用尋常的迷藥就好。”
  『我剛調配出一款春藥,你們不拿她試試看嗎?』老太婆蠕動沒有牙齒的嘴巴。
  男人大搖其頭。“老板說韓偉格的傳說雖然多,可是誰也不曉得他在那方面管不管用。如果替這女人下了春藥,他臨時支持不住,可能會惱羞成怒,到時候反而坏了老板的生意。”
  『知道了。』老太婆從隨身的錦盒里倒出几樣粉未,和著清水調勻了,綬緩移近床墊。
  “不要!求求你!”枯瘦的鷹爪突然捏緊宁馨的鼻端,她不得不張開嘴巴喘气。“不”
  一碗水朝著她的嘴內硬灌下去,強烈而惡心的甜味几乎沖昏她的意識。她試圖掙扎,力量卻無法与彪形大漢匹敵。藥水梗在喉嚨裹硬是不肯吞下肚。老太婆使勁扳住她的下顎,看似秋樹枯枝的手臂竟然使出惊人的巨力,她不由自主地放松喉頭肌肉,咕嚕咕嚕几聲,整腕甜水霎時奔竄進空胃。
  慘了!
  『可以了嗎?』大漢問。
  『我的迷藥藥性既快又強,几秒鐘內即使一頭獅子也迷得倒,這年輕丫頭擋不住的。』老太婆乾瘦的容顏充滿了成就感。
  頭好暈!宁馨軟軟地癱在床上,甚至使不出一點力气舉起手,支扶著有如走馬燈般旋轉的頭顱。所有的景物在她眼前扭曲、扭曲、扭曲……
  『成了!』老太婆乾扁的唇浮起得意的冷笑。『走吧!』
  兩人對床上呻吟的女人不再多看一眼,直接离開房間。
           ※        ※         ※
  根本不該來的!
  韓偉格的表情隱藏在氤氳的煙霧后頭。
  紅金兩色又錯的帷幔,遮掩了牆角懸吊的薰燈,這就是白煙薄霧的來源。酒宴真正的客人和主子總數只有四位,而四人各自偎躺在傳統的阿拉伯軟帳里。
  約翰仍然和五年前一樣,永遠認定越鮮的顏色就越美麗有格調。俗不可耐;韓偉格嫌惡地想。這家伙的人和他的品味一樣糟糕,只适合在紙醉金迷的世界,經營一、兩家窟、賭場。地下道里的老鼠再怎么奮斗,頂多只能移民到街道上頭,卻永遠逃脫不了猥瑣和縮藏的宿命。
  就像豹翰這种人!
  今晚若非一時無聊,他根本不可能拜訪約翰的銷金窟。
  “時間差不多了。”淡然的語气由嚴苛的唇間吐出,听起來毫不經意,低沉的嗓音卻傳達出無庸置疑的威權。
  這种聲調專屬于對自身极端有信心的男人,深深知道每一個由他口中吐出的字眼都會完美地被人執行。
  不會有人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無情而森冷的字句缺乏笑意。也不會有人認為可以和他討价還价,因為談判只可能導致一個結果:己方全盤皆輸,后果超乎一切想像。
  “韓先生,您累了?”約翰簡直像被烏茲槍掃射一樣,火速從軟臥裹彈直了胖軀。
  悠揚的樂音嘎然停止,舞者無助茫然地停下姿,其他兩名同伴持杯的手僵在半空中。
  “里那!”韓偉格無視于主人的問題,朝合掩的門喚了一聲。
  音量并未抬高,門外的貼身隨從卻立刻接收到訊息。
  “韓先生。”無聲無息的黑影閃進來。“您准備离開了?”
  “先生”是韓偉格命令大家對他的統一稱呼,听不出尊卑區分,因而使得很多不明內情的西方政要栽了跟頭,日后再也不敢藐視如此簡洁的稱謂。
  “可是,韓先生,我已經為您打點妥了今晚的睡房。”約翰万万料想不到東方美人連秀出來的机會也沒有。
  “你自己慢慢享用吧!”他緩緩直起身,偉岸的体格完整地暴現在眾人眼中。
  一股窒息的壓迫感讓所有在場者下意識的轉開視線。他很高,約莫六二寸,相較籃球選手的個頭卻又矮了一點。他的塊頭也很結實壯碩,比起相扑或摔角選手的夸大体型又稍稍遜弱。然而從他身上源源散發一股森猛的銳气,利度超過有形的刀槍劍戟,根本無法容人直視。
  韓偉格,名義上為游牧民族的首腦,實際上卻是中東半島的地下君王。他擁有屬于自己的權力核心,勢力范圍廣及中東半島的政治、經濟、軍事各領域,甚而影響國際間的互動。
  伊拉克由海珊統治,巴基斯坦為阿拉法特的天下,伊朗、科威特、阿富汗每個國家各自擁有它們的統治者,這些大頭頭彼此之間或許友好,或許斷交,但黑幕后統歸由一個專有名詞主導:韓偉格。
  他就是他!不是企業,非關組織,更有別于他特意昭揚的“游牧民族”幌子。韓偉格代表著一個龐大的私人王國--首腦和他所屬臣民的關系。
  威權、專制是韓氏帝國唯一的處事原則。在這片地下權力磁場,他擁有絕對的掌控力,任何人妄想与之對峙,只會喪失在中東,乃至世界舞台立足的能力。
  約翰腦中浮起一個全然無關的疑問:過去曾經承受韓偉格恩澤的女人,究竟要花多少心力才能說服自己別在他身下顫抖?
  “韓先生,關于我提到的那筆生意……”
  “上一回撥給你一百顆飛彈的時候,我記得曾經听你提到過,是要轉賣給法國的。”冷冷的弧度勾上韓偉格的嘴角。“結果貨物卻出現在南非,你--怎么解釋?”
  “那……那是……”約翰緊張的程度足以腦溢血。“一切都是誤會!我的手下弄錯了意思,以為飛彈交給价碼出得高的國家就成了。我拿生命擔保,這回絕對不會再出錯。”
  “誤會?有道理。”他深思道。“或許,我最大的誤會是以為一個妓院老板适合搞軍火買賣,你說呢?”
  約翰的嘴巴張了又合,完全作聲不得。
  “還是管好你的老本行吧!”他經過約翰身畔,順手拍了拍主人肩膀,笑意如冷冽刺骨的刀。“起碼這一行穩穩當當,用不著拿生命出來擔保。”
  冷汗從約翰的汗腺如泉水般涌出來。沒出聲,半因為面紅耳赤,更多數的原因則出于他不敢。
  真正有權勢的男人,一言足以定江山,因此韓偉格不輕易談笑耍玩。從不!再玩下去,他真的會連老命也保不住。
  “是,韓先生,謝謝您……原諒我。”約翰的臉孔已轉為土灰色。“店里新來一位東方姑娘,保證還是處女,沒讓其他男人沾過。我遣人送到門口讓您隨車一起帶回去,請您不吝笑納。”
  韓偉格懶得停下來多談。妓院中的女人他不感興趣,然而帶回去也好,總有地方或者功臣可以賞賜的。
  他隨便擺了擺手,离開酒宴房間。空气中的肅殺隨著他的身影移向娼館正門口。
  室內回复正常的大气壓力,身后的宴會客人偷偷喘著气。
  專用賓士車停靠在俗庸麗的大門口,司机恭恭謹謹地立在駕駛座外頭待命。
  “韓先生,請。”貼身保鏢里那拉開后座車門。
  韓偉格欠了欠身,正打算坐進去。
  娼館內匆匆忙忙赶出三道人影,一左一右的碩大男人攙押著虛柔的女紅妝。
  “韓先生,我家主人說這個禮物是送給您的。”
  他絡于表露出一丁點超乎淡然以外的情緒--不耐煩。
  “日后我會派人過來載……”微慍的語气在他瞥見“禮物”的嬌型之后,無聲地化為輕煙。
  被龜奴挾住的“貨色”緩緩轉動無力的頸項,速度猶如放慢了十倍的錄影帶。全然呆滯的反應透露出她被下過迷藥的事實。
  清秀。這個形容詞首先躍人韓偉格的腦海。然而誘引住他目光的原因,卻不僅僅出于東方女孩的眉清目秀而已。當她的臉孔轉向微仰的角度,星眸半睜半閉之時,精巧的五官像絕了古中國的仕女圖。
  他一直以為藝術作品中,東方人黑白平板的技巧并非最特出的,沒想到一旦畫中人儿真正化為實形實体的模樣,看起來出乎意外的优雅可愛。只不過,她那身俗的粉紅色沙龍減低了靈秀的气質。八成是約翰親自挑選的!這家伙對女人的品味或許有長進,其他方面仍舊不能冀望太多。
  東方女人對他而言是全新的体驗,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來上一道清淡小品──鮮也好。至于新鮮感褪去之后該如何處置她,則是以后的問題。
  “里那,送小姐上車。”斥退的話中途轉了口。
  里那顯然沒料到主子會看上阿里的示好禮物,卻聰明的不加議論。
  安頓好迷眩的乘客后,賓士引擎啟動,悄然無聲地消失在夜色中。
  遠方的命運,依然未知。
           ※        ※         ※
  歐陽宁馨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被痛醒的。
  起初,她以為那股痛覺來自大腦亂烘烘的迷障。
  “喔……”輕虛的柔夷下意識支住額角,勉強凝聚起來的微力讓她成功地睜開眼瞼。
  望出去的世界漸漸凝聚、定形,蠕動曲張的線條硬化為實質影像,而后,混沌的神智稍微恢复偵測能力--她正坐在一輛行駛中的車子里。而且那种隱隱的痛感与量眩的頭部無關。
  事實上,嗅醒她的力量并不是具体的存在,反而有若一根無形的細針,一點一點地釘砭著她的側臉。
  有人坐在她的身惻,正精銳地打量著她。強大的意念甚至將她從迷霧中喚醒。
  她緩緩偏首,其實腦海仍然像一攤軟趴趴的漿糊。
  “你……是誰?”眼眸勉力地貶巴著,同車者的影像依然隱藏在黑暗當中。
  對方并不回答。車廂內騷動著冷暗森然的因子,一种專屬于掠奪者的保護色。
  啊!一切記憶迸回她腦中。宁馨無暇細想,反手撈過一只坐墊護在胸口,背心緊緊抵著車門,彷佛這种姿勢帶給她莫大的依靠似的。
  “你……你是什么人?想帶我去哪裹?”
  “你叫什么名字?”沉啞的男低音惡化了她的惊懼。
  幸好,對方還能以英文溝通。
  “不干你的事!我警告你,本國的律法极端嚴格,綁架可是唯一死罪,更甭提販賣人口!我命令你立刻送我回圣麥地亞會館!”
  “你命令我?”一抹白光切開全然的黑暗,對方笑了。
  “沒錯!”她迅速檢查自己的身体,是否有受傷或隱痛的征兆。驀然,女性私密的部分擴散著极細微的疼痛。
  宁馨嚇得魂飛天外。莫非--非她已經被--
  “故心吧!你的貞操安然無恙,起碼約翰是這么保證的。”男人醞釀著濃濃的興味,似乎被她逗樂了。“如果你感到輕微的不适,可能是老嬤嬤驗明正身時動作太粗魯的后遺症。”
  他居然可以透過黑暗,看穿她的一舉一動。宁馨直覺的感到訝异。隨即,對方的語句化為有意義的字服,在她腦中生效。
  她竟然曾經像雌性牲畜一樣,被陌生人進行百分之百私密的檢驗!
  “他們--他們怎么可以--”怒气有如爆發的火山,震得她全身發抖。她不能忍受!絕對不能!“我命令你立刻把我載到警局,否則將來有得你好受!”
  “你認為我會輕易被一個女奴的挑釁所威脅?”對方好整以暇地開口,隱隱約約還嗅聞得到他啜飲威士忌的酒香。
  她當然了解自己的立場有多么岌岌可危,然而,除了擺出狠硬的姿態表達抗拒,真的不曉得還有什么方法可行。
  哀求嗎。別傻了,一來不符合她剛強的性格,二來她也知道示弱無濟于事,徒然讓坏胚子龍心大悅罷了。
  “你想要什么條件才肯送我回圣麥地亞會館?”動之以利試試看。
  “你呢?”低沉的男音明顯逗著她好玩。“你想要什么條件才肯跟著我?”
  “死!”斷然冷絕的口气完全不容商榷。
  暗夜中的男人低低笑了起來。
  “里那。”他輕聲朝前座示意。
  直到此時宁馨才發覺前方有另外兩個男人存在。他說得對,如果他們不肯放人,她一點胜算也沒有。
  入夜的麥地那彷芳一座死城,烏漆抹黑的街道渾然沒有人煙,害她想認個路都很困難。
  慘了,這下子不曉得會被載到哪處窟做生意!她忽然很后悔當初為何不听哥哥的勸,留在台灣混吃混喝。
  接下來的路程,無論她如何冷嘲熱諷,如何挑戰綁匪的權威,身旁的男人卻一派老神在在,甩也不甩她一句,唯獨那一雙炯炯的利眸持續盯視著她,老鷹抓小雞似的。她言詞攻擊得越激烈,瞳中笑謔的意味就越明顯。
  沒見過坏人嗎?宁馨心里暗咒。不過在未弄清楚對方實力之前,動手動腳絕非明智之舉。她的性格雖然頑固強悍,卻不是毫無理性的沖動。
  “你叫什么名字?”對方忽然又問。
  “……歐陽宁馨。”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她豁出去了。
  “歐陽宁馨?”對方以生硬的發音重复一次。“我記住了。”
  何謂他記住了?他記住受害者的名字做什么?
  車子無聲無息地緩下引擎,直到全然停頓下來。
  她咽了口唾液,好強的天性卻怎么也不允許自己出口求饒。眼角余光偷偷瞥往窗外,瞧瞧未來的葬身之地的風水像不像龍穴福地。
  然而,所見的景象讓她愣住了。圣麥地亞會館熟悉的大門正向她招手!
  “你……”她錯愕地瞪回男人臉上。
  “親愛的女士,你的目的地到了。”
  喀嗦一聲,中央控制的車鎖彈跳起來。
  “你要放我走?”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這家伙在玩弄哪門子玄虛?
  黝暗中,他的白牙一閃。“除非你改變主意,甘愿留下來陪我。”
  宁馨放棄和突來的幸運爭辯,反手打開車門,火速地跳下房車。速速离開方為上策,也顧不得退場方式是否夠尊嚴了,先跌撞進安全的旅館再說。要死也是下車以后的事!
  身后,一縷幽長的低喃俏俏追上來,鬼魅般地勾誘著她的听覺。如夢如幻,更若一串堅定的咒語--
  “你不需要以死相脅,我會讓你心甘情愿地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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