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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喝!”宁馨狂亂地從軟輔坐直。冷汗如流泉,扑簌簌淌下她的額角。
  耀眼的晨光刺激著她的視神經,勉強眨了一眨,旅館房間的輪廓漸次浮現于眼帘。
  是夢?床角的粉紅色沙龍讓昨夜點滴溯流回她的心田。
  不,是真的!她險些被一個小鬼頭賣進娼館,沒想到強盜窩里也出善人,又原封不動的送她回來。
  那個黑夜中的男人究竟是誰?他的口音相當殊异,排除了中東人說英文的濃重腔調,摻雜著淡淡的英國腔,又有點法國人的咬字方式。簡而言之,就是特立獨行。若他們有机會狹路相逢,即使她無法辨視出他的長相,听憑他的說話發聲也能准确地指認出來。
  我會讓你心甘情愿地來找我。暗夜男人魔幻般的咒語回湯在她耳際。
  宁馨打了個哆嗦,在二十五度的室溫內,突然覺得畏寒。
  轟隆!一票男人跌撞進她的房間。
  施仁道從地板上爬起來,錯愕地盯視著她。“歐陽!你回來了?”
  迷离的焦點移向整群不速之客,一時間彷佛又墜人愛麗絲夢游仙境。她不應該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裹嗎?
  “先生,您介不介意從我身上移開?”持有備份鑰匙的經理禮貌地提醒考古隊成員。
  “你沒事吧?”施仁道惶亂地疾奔到她身畔,上下打量著她。“昨天我們等到三更半夜你都沒現身,半個小時前過來敲門叫你,房裹也沒有回應,我們還以為你出事了,赶快叫經理開門讓我們進來看看。”
  “抱歉害大家擔心了。”她甩了甩頭,試圖擺脫腦殼里的迷亂余暈。“我很好,謝謝你們。”
  一定是昨夜那帖迷藥殘留的效力作祟,她睡得太沉,才忽略了同行伙伴的叫門。
  其他同僚謝過旅館經理,全部圍向她的床畔。
  “你昨天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阿拉伯人很忌諱女性單獨在外頭行走的。”教授的另一名得力助教江冠宇細心觀察她。“你的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
  此時向大家報告她昨夜的奇遇,只怕徒增困扰而已。難保施教授擔心過度,不會以安全為由要求她回台灣。
  “我迷路了,多虧了警察先生送我回來。”她勉強地淺笑著,打迷糊眼。
  “小江說得對,你的气色很差。”施教授憂心仲仲。“今天我打算前往韓偉格代理人的辦公室,不算是很重要的行程,不如你留在旅館休息。”
  “教授,出發前大伙儿商量好了人人平等,您不必讓我享受休假待遇。”歐陽宁馨不讓須眉的性子隊員們都了解。“而且您想拜訪的人等于持有咱們未來的『通行證』,怎么能說是不重要?”
  每個人面面相覷,卻沒人愿意出面擔任諫諍的敢死隊。她一一迎視同僚的眼,以意志力逼回所有勸退的企圖。
  “這個嘛……”小江咳嗽一聲。
  “我要換衣服,各位打算留在現場,欣賞免費的脫衣秀嗎?”宁馨作勢要翻開薄毯子起身。
  “那是什么?”小江眼尖,被她皓腕上的閃光吸引住。
  大家的眼光登時集中在她的腕上,包括宁馨自己。
  那是一只造型簡單的飾,設計卻相當獷達,明顯應該是男性專用的腕。手指粗的金屬條環成圓周,鎖扣巧妙地融合了裝飾的功能,兩塊指甲大小的金屬片互相扣住,形成一個完整的平面,上頭雕刻著一個古阿伯文。沒有人讀得懂那個文字。
  考古隊雖然不乏精通阿拉伯語的好手,然而對古文可就沒研究了。
  無論飾的原主儿是誰,手腕絕對比女人強壯許多,所以才會在宁馨腕上繞了兩圈,長度恰恰好。原本她以為腕鏈由鐵或銀打造而成,可是細心地查驗之后,赫然發現飾物的質地竟是精純的白金。
  一般而言,為了挖掘工作方便,考古界人士罕少佩戴手環、腳等飾品。宁馨不禁納悶,是誰為她戴上這副變相的手銬?又為了什么?
  “呃,我昨天向街上的商販買回來的,好看吧?”她急中生智,隨口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各位仁兄,表演結束。麻煩移動你們的腳步,十分鐘后樓下大廳會合。”
  為了發掘划世紀的精銅化文明,她和考古隊的每一位成員已經投注太多血汗和時間,絕對不容許區區的突發事件阻撓這次的机運。
           ※        ※         ※
  游牧民族的頭頭居然還聘用代理人、成立辦公室;這就教人不得不感到莫名其妙了。畢竟,性喜游牧的人還需要辦公室做什么?
  考古隊一行人抵達所謂的“辦公室”時,再度受到不大不小的一頓惊嚇。老天!這不叫
  “辦公室”,應該叫做“辦公大樓”才對!
  麥地那的主要干道上,巍峨聳立著一座七層樓的建筑物,龐然的主体被眾多低矮的傳統建筑包圍,看起來鶴立雞群。他們的目的地位于第七層,不過大伙儿暫時被人口處的一塊石造指標震懾住。
  TheHawn'sCommercialCenter--韓氏商業中心。
  要命!整棟樓都屬于那個叫什么“韓偉格”的!年頭都變了,原來干沙漠的游牧民族這么有搞頭。
  “怪怪!”施仁道喃喃低語。“情況有點出乎意料……歐陽,你哥哥的勢力范圍不會正好深及這楝大樓里吧?”
  宁馨只能勉強笑兩聲,不敢搭腔。
  教授之所以有此一問,自然是有原因的。方才在隊員們离開旅館大廳之前,她隨意抬手理了理額發,下滑的長抽襯衫正好暴露她的手腕。眾人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只見一旁的經理宛如被十管加農炮轟到,一眨服間就“飛”到她面前,連講話的語音都駭异得發顫了。
  “小姐,您……您怎么沒提過您和『那位先生』交情匪淺呢?敞店如果事先知道了,決計不敢像前几天那樣怠慢。”以敬畏來形容旅館經理的姿態還嫌輕描淡寫了,他壓根儿就是誠惶誠恐。
  自從她抵達中東以來,就屬今天早上最被當成人看。現場沒有一個人搞懂發生了什么事,唯有宁馨稍微理出一點頭緒。
  不知怎地,她總覺得經理一定是看見了腕上的白金手,才會生出异樣的激動反應。
  來不及多加思索,她以中文含糊地向隊員解釋,“我哥哥的電腦公司曾經和這間連鎖旅館有商業往來。或許經理先生接到上級指示,對我們客气一點吧!”然后匆匆忙忙离開戲劇化的現場。
  同伴都知道她哥哥于科技圈的威名,在台灣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歐陽牧比唯一的妹妹足足年長了一輪,再加上他們的父母早逝,宁馨等于由哥哥一手帶大的,感情自然親密胜于一切。以歐陽牧保護過度的天性來看,他确實有可能先把考古隊的行程打點得妥妥貼貼。
  大伙儿不疑有他,暫時被她蒙唬過去了。
  唯有宁馨自己沿路咀嚼著其中的神秘玩味。
  一行人進入韓氏商業大樓,直接搭乘電梯升上七樓,由施教授与宁馨邁人豪華辦公室里,与韓偉格的代理人進行首次接触。其他成員留在外面的休憩區稍事停候。
  “先生,您好,我們是來自台灣的考古隊,昨天和您預約好會面的時間。”
  施教授利用几分鐘的簡短時間,言明今日的來意。
  奉持著“代理人”的名義,中年男人的態度雖然堪稱客气,但包裹字閒分明沒把他們故在眼里。從頭到尾宁馨僅瞧見對方二分之一的臉孔,其他的部位全隱藏在文件夾后頭,一副“我很忙,你們說完就快离開”的樣子。
  “別說韓先生行蹤飄忽,即使他此刻就在現場,也不輕易接見尋常訪客。”代理人淡淡地道。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与韓先生取得聯系呢?”施仁道依然不屈不撓。
  “我會把你們求見的訊息傳達給他的,請耐心等候通知。”听起完全沒有誠意,符合普天下官僚人士共通的說詞。
  她听得暗暗擰眉心。到底遠來是客,他們沒必要留下來繼續听這個代理人大放厥詞。
  “教授,算了,我們另外尋找管道。”她低低扯動施仁道的衣角。“什么人養什么狗,代理人的態度這么惡劣,主子的人格也不可能高洁到哪里去,我就不信非得求姓韓的賞臉不可。”總算她還顧及對方的顏面,以對方听不懂的中文評論。
  而后,奇跡又發生了。
  代理人霍然起身,強猛的程度几乎推翻臀下的皮椅。
  “你--你--”他錯愣的視線凝在她手腕上,又移回她嬌容,上上下下起碼瞧了四、五次。
  又有人被雷打到!施教授發現對方的异狀,心里暗暗歡呼“哈利路亞”。
  “這位小姐,請你等一下。”果然,對方的態度立時客气了兩倍,忙不迭拿起話筒嘰哩咕嚕地交談起來,言行百分之百的謙恭順從。不一會儿,他請示完畢,必恭必敬地向兩位訪客示意:“麻煩兩位与我進來,韓先生這几天正好停留在麥地那,他愿意立刻接見兩位貴客。”
  轉眼閒身分突然暴漲,不速之客立刻變成貴客了。
  “客气、客气!”施仁道無暇推敲己方的好運,連忙拉著愛徒跟上代理人的腳步。
  辦公區另外有一扇門,通往未知的內室,代理人敲了兩下,极端景仰恭慎地推開門。
  依据中東習俗,宁馨必須走在男人的后方。
  因此,當事情發生時,施仁道看不見她的反應。
  “所羅多,你出去吧!把門關上。”几句沉暗淡然的咬音泄露房中人的身分。
  宁馨的臉色驀然發白,雙眼直直地勾勒著韓偉格乍然清朗的輪廓。
  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几乎讓人打從心底感到顫悸。樣式尋常的中東長袍裹住他一身威猛,卻困圍不住迸故的陽剛意志。這個男人不需要任何服飾妝點,体膚下的王者气息已然昭然若揭。
  暗夜中的男人!她腦中晃過一陣暈眩。
  怎么可能!他……他就是韓偉格?
  “嗨,又見面了。”嘴角的微笑絲毫沒有軟化他的威猛。
  施仁道警覺地回頭望向她。“你們認識?”
  宁馨宛如跌人零下五度的低溫,脊椎拂過冰沁沁的寒意。我會讓你心甘情愿地來找我。
  “一面之緣。”她喃喃地坐向距离韓偉格最遠的單人沙發,白金腕隱隱露出衣袖外緣。
  遠端的深眸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
  兩人都很明白,是他在她身上標注出專屬的記號。
  她試圖忽略那雙洞悉一切的黑瞳,并且隱藏住自己突然覺得赤裸裸的惡劣情緒。
  “那太好了。”施仁道喜孜孜的,如獲至寶。“是這樣的,韓先生,我今天來訪的目的是為了替學術界的重大發現請愿--”接下來他滔滔不絕的解說,從考古隊的目的、成員,介紹到未來的展望。未了,報告到一段落,“--因此考古隊進駐沙漠的事,還得請韓先生的部族多多支援保護。”
  韓偉格終于收回視線,淡淡微笑著,“事實上,歐陽小姐已經和我討論過考古隊的路線,而我也提出相等的交換條件了。”
  他要她!盡管這個要求從未明确地表達成文字,兩位當事人卻心照不宣。
  “哦?”施仁道愕然。愛徒認識大首領已經讓他万分惊訝,沒想到他們倆甚至討論過考古隊的動向了。
  “教授,可不可以讓我私下和韓先生談一談?”她盡量維持音量平穩。
  “當然……當然!”老教授存著一肚子疑問和茫然,站起身离去。
  密室里剩下兩位核心人物。
  王見王!
  韓偉格的膚色介于白种人与中東人之間,划歸在金黃的橄欖色調。五官构成一張凹凸分明的面譜,比中東人過度立体的臉孔更吸引人,又比白种人的程度更深刻。
  歐亞混血儿!她万万料不到一個混血男人,竟然可以在排他性強烈的中東半島占有神而崇高的權位。
  “韓先生,您到底想做什么?”她無法克制口气中明顯的敵意。
  韓偉格勾起一抹笑,偏頭點了一點身旁的空位。
  宁馨產生瞬閒的遲疑,終于還是執行了他的旨意。沖動只會坏了大事,人在屋檐下,必須暫時服從,她的性子雖然烈了一點,但還不至于有勇無謀。
  “我喜歡你穿著牛仔褲和T恤的模樣,比昨夜那身俗气的沙龍清麗太多了。”他輕聲道,食指描繪著她的臉型。
  雞皮疙瘩浮上宁馨玉臂。
  “你可不可以少喜歡我一點?”
  “考古隊可不可以少挖我的沙漠一點?”他淡淡反擊。
  “阿拉伯沙漠不屬于你的私人財產。”
  “它當然是。”
  宁馨快被他的高高在上气死了。
  “昨天夜里烏漆抹黑的,你看不清楚我,我也望不清楚你,敢問閣下到底相中我哪一點?”她發動攻詰。“我相信自己絕對不是你見過最富吸引力的异性,光是身材就及不上本地女人的肉感。你更甭抬望我當一只乖順的小貓咪,每天气你吃飯、替你剝葡萄皮。”
  游移的大手俏俏移向她后腦,在宁馨意識到之前,猛然被驟發的巨力壓扑向他的胸怀。
  咄咄逼人的烏眸就在一公分之外。
  她輕抽一口寒气。
  親密的熱气拂向她雙唇。“知道嗎?我喜歡你怕我的樣子。”
  “我才……才不怕你。”她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液。
  “你當然怕我……”他微微探向前,微熱的嘴唇抵住她的櫻口,透著淡淡煙草味的气息勾引著她。
  那是一种墮落,一种沉淪,一种意志對意志的魅惑。
  “那……那又如何?”她納訥的說,勉強把持住立場。“我肯定也不是唯一一個怕你的女人。”
  “可是,你害怕的方式和其他女人不同。”他的語音几近呢喃。“她們就像惊嚇過度、只懂得四處亂飛的蝴蝶,拚命拍動脆弱的翅膀,單憑一根指頭的力量就足以定生死。而你,卻是一朵百合花。”
  “花比蝴蝶……更脆弱。”宁馨甚至不敢太用力吐納。這种交換彼此呼吸的情境太親,遠超過她曾經体驗過的經歷。
  “不,”笑意蹦上他的瞳心,加深了那股冷傲狂妄的魅力。“平時的你就像一朵含苞的百合,習于將粉嫩嫩的花心隱藏在花瓣內,教人只能感受那股細致清雅的含蘊,卻捉摸不定你怒放之后的姿采。凡人若想輕舉妄動地攀折你,終至會被花瓣底下所隱藏的鋼枝鐵干嚇著,而后他們才恍然大梧:哦!原來這朵百合由強硬不屈的硬莖保護。”
  “我的保護色也……和你無關。”宁馨恨死了自己虛軟無力的語气,偏偏就是沒法子順順當當地講出完整的句子。
  “可是,我很好奇。”他低喃回轉的話語有若催眠一般。“真的,我一直猜想著,折斷鐵鑄的花莖究竟需要多少力气?”
  她的心中一寒,悚然認知到一個事實:韓偉格是個恐怖的男人!在他的字典裹沒有“怜香惜玉”四個字。即使他打出溫存体貼的幌子,必然也出于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
  長期處于陽盛陰衰的生活圈,她從不知道自己也有對男性產生畏懼的一天,而韓偉格的觀察很正确--她怕他。
  宁馨打了個哆嗦,猛地察覺自己全然的無助。
  “你在發抖。”他突然探出舌尖,触了下她的櫻唇。“游戲還沒開始呢!”
  他為什么不乾脆吻她算了?宁馨絕望地想。
  如果他真的做了,她還可以視之為直接的侮辱,名正言順地反抗他。可是,現在這种情境,他的唇隨著說話的一開一合,輕輕触著她的。苦有似無的情悸激起体內的不安,以及一股莫名的乾熱。
  她憎厭所有的不确定性,從來不愿意居于絕對的弱勢,和韓偉格貼近的感覺偏偏充滿了變數。
  “我不會陪你玩游戲的。”她顫巍巍的堅持實在欠缺可信度。
  “你當然會。”韓偉格驀然松開她,臉色恢复原本的嚴苛和公事化。“十天之后,我的手下會帶領考古隊進入沙漠,打點監護和聯絡的細節。而你,自然有人會載送你到我的私人宅邸,希望你准待出現。”
  在她還未回复之前,他已經按下肘旁的通訊鈕。
  施仁道忙不迭推門進來,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施教授,我和令門生已經討論完畢,不如由她來發布最終的結論。”韓偉格輕松地瞄向她。
  只有女主角瞧出他冷硬無轉圜余地的眼神。
  “歐陽?”施教授被兩人的暗潮洶涌弄迷糊了。
  這個該死的男人!她暗恨。姓韓的彷佛很大方地將決定權交回她手中,其實明知她一點選擇也沒有。
  精銅化文明的遺址很可能就在咫尺之外!這是考古界人士畢生期待的榮躍,也是她苦盼了無數個晨昏、終于即將成真的夢想。猶記得出發往阿拉伯的前夕,大伙儿興奮得睡不著覺,秉燭夜談時曾說到,只要能挖出一丁點的成績,死亦不足惜。
  而全隊同仁鑽研多日的心血,竟取決于她一個簡單的動作:點頭或搖頭。
  宁馨又惱又恨,偏偏不能在隊員面前失控。
  “韓先生,任何一個有教養的男人都不會提出像你這樣的交換條件。”
  韓偉格微微一笑,意態閒适而自得。
  “誰告訴你我是個有教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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