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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里那?”
  “在。”
  “帶人挑了色克加。”
  “是。”
  “記住,不准留一名活口!”
           ※        ※         ※
  頭七了。
  宁馨怔忡地想著,听說,人亡故之后,魂魄會于第七天夜里拜訪生前的重要地點,最后一次見見親密的家人友伴。
  施教授今夜會前來探望她嗎?
  怕是不會了。此刻,他的骨灰已經飄揚過海,由其余的同伴送返鄉里。沙烏地阿拉伯与台灣相隔兩地,何其遙遠,教授的靈魄如何能找得著她?
  隊員們的歸程与來時相同,怀抱的卻是兩樣的心情。彼時的歡欣期待,竟然換來大家長殉亡的下場。早知如此,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愿白走這一遭。
  大家都走了,回去台灣,為何她獨獨被扣留下來?
  她好想回家,回到親戚兄長身邊,回到她熟悉的生活環境。
  “為什么拒絕吃束西?”韓偉格一臉陰沉地聳立右她的軟臥旁。
  她逕自飄望向中庭的繁花綠林,哼也不哼一聲。
  “我應該先警告你,絕食抗議對我向來不管用。”他不悅的口吻已經接近低吼了。
  她并非蓄意以絕食做為消极抵抗的手段,只是單純地缺乏饑餓感而已。
  韓偉格挫敗他爬梳烏發。
  過去七天,他表現出來的耐心程度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傷心落淚時需要倚靠,他便主動將她擁進怀裹,長達數個小時,把手邊一切事務擱置下來;她喜歡默默發呆不理人,他便也由得她去。即使她想到著惱處、開口罵人的時候,他也一言不發地任由她出气。
  他根本回想不出自己縱容過哪個女人到像她這樣的地步。甭說女人,即使須眉漢子也無膽在他跟前這么放肆。
  “你到底想要什么?說出來!”一旦他的問號以強橫的命令句說出口,就代表他真的陷入懊惱當中,而一時又找不到适當的方式解開眼前的困境。
  “讓我回家。”她第一千零一次重复冷森森的要求。
  “除了放人,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除了自由,我什么也不要。”宁馨厭憎地跳下床,轉頭想离開有他存在的空間。
  韓偉格終于決定自己忍耐夠了她的陰陽怪气。他已經表明自己的最底限在哪里,倘若歐陽宁馨無法接受,那就太可惜了!
  他光憑一只臂膀就勾回溜逃的倩影,在她能反應之前,懲罰性地鎖住她的唇,彷佛要補償多日來的渴望。
  從意外發生的那一日開始,宁馨便縮回孤冷疏离的空殼裹。雖然她無法禁止他的撫碰和索求,卻蓄意克制自己產生任何反應。他已該死的開始思念她了--思念那個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急躁愛斗气的歐陽宁馨。
  溫熱的唇輕巧逗引著她的反應。一開始他沒有成功。但是韓偉格并不心急,經驗教會他,欲速則不達,尤其是面對她的時候。
  他稍微施個力,讓怀中人儿的雙腳离開地球表面,完完全全依賴他的撐持。宁馨畏怯地輕抽了口气,下意識環緊他的頸項。体膚的密切接触与她驟開的門戶,賜与韓偉格進一步的空間。
  唇舌黏触著唇舌,齒牙交纏著齒牙。他的深吻醇厚得几乎使人心醉,意到深處,還得抑止這個簡單的吻演化得太投入。因為他親吻宁馨,目的并不在于引導出她的欲望,而是她的軟化,即使她只是暫時的卸下心防亦無所謂。
  “啊!”青梅端著兩盤羊肉炒飯,無巧不巧地選在養眼的時刻闖進來。“對……對不起……”一張小臉羞得全都紅了。
  宁馨猛然回神,气怒又羞赧地推開他。
  怎么轉眼之間就被他攻城掠地了,真沒出息!她暗惱。
  “抱歉。”使坏得逞的邪光占据了他眸心。宁馨俏臉嫣紅,雙眼射出火花的美麗形態,最讓他心動。
  “走開,別留在我跟前纏人!”她掙開他的怀抱,搶坐到距离他最遠的長椅。
  “青梅,替小姐上飯。”韓偉格很滿意她終于表露了哀傷与冰冷以外的情緒。
  小女侍發現主子終于解決女主人不肯進食的問題,開心极了,把兩盤中式美食端了進來,放在他們倆面前。
  “把食物撤下去!我不想吃飯。”宁馨撇開慍怒的嬌容。
  小女侍愣了一下,尋求男主人撐腰。
  “好,換一盤義大利面上來。”他順勢命令下去。
  “青梅,不准再上菜,我不餓。”
  “還不快去?”他皺起子夜黑般的濃眉。
  “不准走!”宁馨一樣很固執。
  “青梅!”他低喝。
  小青梅卡在兩只斗牛之間,里外難做人。現在她听從女主人的命令也不是,順服男主人的指示也不對。
  “哎呀!你們兩個真是討厭!你一來我一往的,教我听誰的意思做事才好?”向來好脾气的嫩丫頭終于動肝火了。“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連小孩子吵架也比你們倆講道理。我說小姐,你再如何傷心也該有個限度,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健康開玩笑。人是鐵、飯是鋼,如果你繼續不吃不喝下去,施教授地下有知也會難過的呀!還有您,韓先生,老廚師下廚煮飯是相賞辛苦的,你一口气換一樣菜,豈不是在折騰人嗎?我不管了,就這兩盤炒飯,你們倆一人一份,誰也不許再多話,赶快坐下來給我吃得乾乾淨淨!”
  兩個大人同時讓小女生的爆發吼得一愣一愣的。
  宁馨望著她兩手在腰上,怒气沖沖的俏模樣,又好气又好笑。
  “好呀!青梅,你翅膀長硬了,不肯听我詰了?”她拉長了晚娘臉。
  “青梅怎么敢?”反正能冒犯的人全冒犯了,小女生乾脆侃侃而談。“小姐平時待我就像親姊妹,又疼愛又關心,而韓先生則是我的衣食父母,恩澤也一樣深重如山,所以我應該公平一點,誰也不幫襯。”
  采取中立原則的牆頭草通常死得最慘,青梅年紀雖小,卻深諳夾縫中求生存的技巧,偏頭瞧瞧男女兩造的情況差不多了,拍拍屁股,決定光榮退場。
  “韓先生,小姐,青梅先下去了,待會儿再來收拾餐具碗盤。”小女生深深一鞠躬,然后一溜煙鑽出充斥著火藥味的戰區。
  被青梅這么一攬和,气氛居然莫名其妙地活絡起來。糾纏在她与韓偉格之間的緊繃情結,明顯地舒緩了。
  她總是如此輕易他放棄自己的堅持。宁馨幽幽地嗔怨著。好像在他面前,她無論憤懣、哀傷或者抗拒,都沒能持續太久。她究竟怎么了?
  或者該問,韓偉格究竟把她怎么了?
  “不准!”霸道的蒲扇大手突然伸探過來,牢牢將她鎖進胸前。
  宁馨陡然被他跋扈的劇烈動作震駭到,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不准什么?”她討厭他狂傲強烈的命令方式。
  “不准再退縮回去!”直匆匆的熱气噴吼向她的嬌顏。
  慍怒盈滿了他的深眸,險險讓人忽視那一閃而過的惊疑。
  韓偉格很不安,而且這份動搖是為了她的抗拒而衍生的……宁馨心中怦然悸動,赶緊排開一切危險的猜疑。
  不,她不能再想下去。一個男人若要因著一個女人而變得惶亂,其中必須包含极深沉、极穩厚的情感,而韓偉格,叱剎風云的韓偉格,俯仰之間世界大勢可以為他而改變的韓偉格……怎么可能呢?
  她甚至怀疑他的心中有沒有“愛”和“情”的存在。
  就讓其他絕色佳麗為韓氏愛寵的寶座爭個你死我活好了,她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我并未放棄离開的想法。”宁馨回躲著使心跳騷亂的思緒。
  “我也沒有放棄扣留你的意思。”
  明智銳利的精瞳,洞悉一切。
           ※        ※         ※
  “小姐,你就別拗气了,听听青梅的勸吧!其實韓先生對你真是好得沒話說,千方百計想逗你開心,您別再成天繃著臉,跟他生悶气了。”青梅從雛菊叢里剪下几株澄美的小黃花,移插到她寢居的宮廷式花器,嘴裹還哈哈咯咯地提供愛情諫言。
  “你越來越多話了。”宁馨給她一記白眼。
  上個月小女生卯起脾气沖著主子們大吼之后,發覺男女人主人并沒有她想像中的嚴厲可怕,從此体內的語言儲存量便像開了匣似的,一天到晚羅哩叭唆的。
  “對不住,小姐,青梅不敬了。”青梅察覺女主人即將失去耐性,吐了吐舌尖,不敢再多嘴。
  宁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考古隊回國也屆一個多月了,獨獨她留在阿拉伯,有家歸不得。施教授殉職的消息一定會登上台灣的媒体,到時候一渲染開來,哥哥發現她遲遲沒有回家,必定會擔心。本來她猶可藉由電話向家人報平安,然而殺千刀的韓偉格不知道發了什么癲,竟然將她的通訊裝置收撤回去,教她想听听家人的聲音也不可得,她該死的恨透了繼續當米虫。
  她要設法离開這里!即使逃跑也在所不惜。當然,韓偉格恐怕早已掌握了她位于台灣的地址,她深深了解他的能耐。可是,只要能潛回自己的國家,被他搜到又如何?他還能硬將她綁回沙烏地阿拉伯嗎?
  “小姐,你可曉得城里最外間的大會堂快要改建完成了?”青梅耐不了几分鐘,吱吱喳喳的麻雀性子又發揚光大。“工人連夜赶著施工,什么舞台、燈光呀、音響設備呀,全部搭置得差不多了。”
  “韓先生找人替大會堂裝音響做什么。”她攏緊水波眉,無法理解。
  “這就是青梅拚命夸贊韓先生對你好的原因呀!”小女生好興奮。“听說有-個很有名的劇團正在世界各地公演,好像演什么『可怜的世界』……”
  “悲慘世界?”宁馨大大感到惊愕。
  主演“悲慘世界”的劇團确實几個月前開始了世界巡演之旅,但是中東國家并未排入他們公演的行程呀!而且即使有,也万万輪不到前來緣洲上演。這座人工城市區區几百名人口,都是韓偉格的重要兵衛,就算他們對文謅謅的藝術公演感興趣,龐大的劇團也必須考慮到演出成本和收益。
  不過,話說回來,財雄勢大的韓偉格向來把金錢列為細枝未節的問題,她沒事去為劇團的賺頭憂心,這才叫莫名其妙。
  “對對對,就是『悲慘世界』。”青梅熱切地點頭。“韓先生知道你喜歡听音樂劇,特地把他們找來城裹公演一回,專門演給小姐觀賞呢!”
  宁馨受到強烈的震懾。單單為了她?他何必這么費心?
  即使她向來排斥他以物質收買人心的手段,或者擅自運用權術得到所欲的一切,可是………當他千方百計,只為了她一個人而計量,若說她無動于衷,簡直是不可能的。
  “拜托……”挫敗的嬌容累緊埋進素手,彷佛如此一來就能壓下眼眶發泄、發熱的沖動。
  他可不可以住手,可不可以別對她費心了?她明白他想補償,盡管嘴里從未說些什么。但,她宁可韓偉格放棄這一切取悅她的動作,讓她逃遁得更安心一點……
  逃?
  宁馨猛然抬起頭。
  “小姐?”青梅被她惊疑不定的反應嚇到了。
  對了,逃!趁著最近這一陣子錄洲城里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眾多,她混雜在其中遠走,應該加倍容易。錯過了現在的大好良机,以后更不曉得要苦待到何年何月。
  她不能想太多,僅要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即可:如何逃离韓偉格?
  幸好她的護照一直由自己收藏,免除掉為了偷取證件而惊動守衛的困扰。只要她能弄到一襲工作人員的衣裝,跳上回大城市的工程車,就可以設法搭机离境。
  “青梅,你說得沒錯,韓先生為我實在太費心了。”她盡量勉強自己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神情。“我想探訪一下大會堂目前的施工進度,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        ※         ※
  韓偉格駐足在專屬地下室的鐵門外,相當訝异于眼前的奇景。
  玲達.伊德透過隱藏式音響詠怀著她逝去的愛--變身怪醫,他個人并未特別欣賞這出音樂劇,但是播故這塊CD的人已經由她的音樂喜好泄露出身分。
  她頭一回涉足這閒私室的情景跳回他的腦中。同樣的人物,同樣的場景,中間也不過跨越個把月,心境卻前后相隔如一世。
  穩健的手推開隔門,触目一片宁靜的暈黃,恍然產生家居式的溫暖。
  宁馨像只嬌慵懶散的波斯貓,蜷成一團陷進軟臥裹。指閒的水晶高腳杯映照著桌上的燭光,透明的酒液因而飄染成金黃色。她的面容許久未曾出現過如此溫馴平和的神情了。
  雖然,他的私人圣地從來不許策二雙腳踏人;也雖然,他已經命令自己不准再縱容她,韓偉格卻忽然不急著宣布自己的到臨。
  “過來。”她的姿態完全符合他當時的表現--合著眼,舒适自若招呼來客。
  韓偉格喜歡站在主控的地位,于是一分鐘之內,兩人已一齊沉人軟臥里,她穩妥地安置在他怀中。
  “被人支使和命令的感覺這么不好受嗎?”杏仁形的鳳眼睜開來。
  “我很樂意供閣下差遣。”懶洋洋的虎眼斂去了平時的精銳利芒。
  宁馨回避那雙若有深意的眸心。他好像無時無到將她審量得清清楚楚,什么也隱瞞不過,而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為何突然對我這么溫柔?”韓偉格固定住她的下顎,拒絕讓她繼續閃躲。
  菱唇划上遲疑的線條。“為了感謝你。”
  “謝我。”他的嘴角吊著自嘲与諷笑。“我還以為你恨我。”
  “沒錯。可是那份憎厭并未妨礙我去体會你的用心。”她輕聲吐白,“這些日子以來,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見了,也感受到了。我不是瞎子。”
  “然后呢?”他就著執杯的素手啜飲她的波本。“你有什么打算?”
  不經心的疑問讓宁馨貶動了几干眼睫毛,還以為她的計畫漏出口風。
  韓偉格應該沒發現吧?
  今天工人正式完成改建的工程,好好休息過一夜,明儿清早即將全數載回麥地那。她心知肚明,這种好机會可一而不可再,若是錯過了,接下來難講會等到何年何月。過去几天她已經順利拿到一襲工作服,是從負責清洗的女眷那儿偷過來的,黑衣、長裙,外加蒙面的棉布全部具備,她的容貌隱藏在布料之下,綠洲的守衛根本看不仔細。
  能否成功地逃离阿拉伯,就在此一舉了。
  韓偉格向來有早起的習慣,只要她今夜拖延住他,盡量消耗他的精力,明天清晨遲上一、兩個鐘頭起身,她的逃脫成功率就大幅提高。
  當然,所謂的拖延,代表著“某些方面”的付出……
  宁馨無可抑止地羞紅了臉。
  她想騙誰呀?如果她對自己夠老實,就應該承認,無論芳心深處多么怨怪韓偉格,她仍然想保留一絲絲溫柔的回憶。起碼多年之后追怀起來,所有關于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的記憶都是甜美深摯的。
  “我仍然沒有放棄离開阿拉伯的念頭。”她大膽地迎視他。最危險的計略就是最安全的方式。
  “我也仍然沒有放你走的意愿。”韓偉格搶在她反辯之前開口,“我知道你想反問我留著你做什么。”
  “真聰明。”宁馨澀然咕噥著。她在韓偉格眼前根本藏不住秘密,還是盡早走得好。
  “你難道沒發覺,你很容易使男人著迷?”
  “我?”宁馨錯愕地抬眼。
  “嗯。”他緩緩將青絲纏繞住修長的手指,再欣賞烏發滑順開來的流線。桃情的舌尖又開始逗舔她的唇,濕濕熱熱的气息噴得她酥痒痒的。“你典雅的美貌別有一番風情,不若那些大胸脯的女人,胸圍的尺寸遠比姓名或臉孔更讓人記得住。你的家世背景賜給你一定程度的品味,教育水准則使你談論的時候言之有物。你的腦筋聰明,懂得如何和我周旋,讓我的日子永遠不寂寞。最重要的是,你的膽量与生命力同樣旺盛,不會一見到男人發脾气就畏畏縮縮。”
  突如其來的表白使她愣住了。著迷?她無法想像韓偉格為了异性而入魔的情景。
  “為何這么惊撼?難道你以為我挑女人只重視三圍數字?”他的眼瞳突然加深色澤,邪气地溜瞟著玲瓏美軀。“即使如此,男人也很容易愛上你。”
  “那么……”宁馨無法阻止嫣紅在臉上泛濫成災。“你……愛上我了嗎?”
  “或許吧!”韓偉格輕笑,圓圓滿滿的柔情几乎淹沒她。
  他是認真的嗎?她細細打量他輪廓深刻的五官,一如以往,什么也看不出來。韓偉格永遠自成一套尊榮的格局。尋常男人在表達愛慕之意時,不免因為花前月下的烘托而顯得軟性、溫存。唯有他,即使向女人虛心表白,仍然不改偉岸高傲的本色。
  被他愛上又如何?她所認知的韓偉格孤芳自賞,遺世而獨立。
  不曉得他何時才會有高處不胜寒的感受?
  “我太了解你這樣的男人,權位与事業第一,男女情愛永遠擺在次要地位。被你愛上的女人不見得幸福,徒然替自己烙下『韓偉格專屬』的標簽,增加一層枷鎖罷了。”她歎了口气。“如果讓我選擇,我宁可你別愛上我,日子才能過得清爽無負擔。”
  “你沒有選擇!”他語意深沉的用詞說得她心慌慌。“記得嗎?一旦被我看上,你永遠別想逃開,除非我容許。”
  可是她非逃不可。倘若繼續留下來,非但可能失了她的人,也失了她的心。而她……害怕!
  “你真的不愿意還我自由?”她近乎絕望地問。
  強橫掩上來的唇是他的回答。
           ※        ※         ※
  宁馨几乎被小女生嚇得口吐白。
  “青梅!”
  偉大的逃脫之旅臨時浮出變數。十分鐘前,全部男女工人已經集合在綠洲的最外緣,一一跳上兩部卡車。就在她准備加入女性人手的行列,小青梅竟然從后頭冒出來,拉住她的衣袖。
  “你這是在做什么?”她呆呆打量青梅穿著的女眷服裝--樣式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樣。
  “小姐,我就知道!”小青梅淚眼汪汪的控訴。“前天我收洗你的髒衣物,發現你偷藏了一套工人的服裝,就知道你一定打算逃走。”
  “你有沒有告訴別人?”她的眼前立時浮現自己被韓偉格逮回去的模樣。
  “沒有。”青梅表現出一臉很講義气的傻相。“小姐,青梅要跟著你。”
  “別傻了。”她連半秒鐘也用不著考慮。“目前我這尊泥菩薩都自身難保,如何能分神照顧你?”
  “青梅可以照顧自己,不用小姐操心。”小女生想了一想,又補充一句。“而且以前都是我照顧小姐的。”
  她翻個白眼。“你乖乖待在韓先生身邊,他一定不會虧待你,將來等你年紀大一些,說不定還會為你安排好出路。如果硬要跟著我,我可什么束西也沒法子給你。”
  “青梅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小姐肯讓我繼續服侍你,青梅就很開心了。”小女生比她更執拗。
  咚咚!司机敲打鐵鑼,示意卡車即將開動。
  “青梅,我叫你回去,你听見沒有?”宁馨急了。“你真是越來越不听話。”
  “鳴哇!我不管,小姐走到哪里,青梅一定跟到哪里?”小女生突然哇啦哇啦大哭。”韓先生當初找青梅來,就是要我服侍小姐的……嗚嗚嗚……小姐不可以丟下我,青梅要跟著你……嗚嗚……我……我不要离開小姐……”
  几雙好奇的眼睛瞥向她們。宁馨又气又急,再延宕下去,她們倆非穿幫不可。
  “我要回台灣,而你卻持有中國大陸的護照,台灣海關不會讓你人境的。”她開始考慮打昏小女生的可能性。
  “我有日本護照!”青梅連忙擦乾眼淚,掏出她的證件獻寶。“當初韓先生的手下嫌我家鄉的公家机關辦事速度太慢,替我弄了一份日本護照,所以青悔也可以去台灣喔!”
  天!這個世界上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她想逃走,偏偏小女侍發現她的行蹤,她想阻撓青梅,偏偏人家擁有其他國家的護照。韓偉格連處理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都能無心插柳柳成蔭。
  咚咚咚咚!開車前的最后一次通告。
  “好吧、好吧!快跟上來。”她暫時地投降了。“記住,沿路沒有我的吩咐,不准開口講話。還有,從現在開始改口稱呼我『姊姊』,免得旁人覺得奇怪。”
  “是,小姐……我是說姊姊。”青梅破涕為笑。
  宁馨無奈地歎口長气。沒辦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頂多到了机場,她為青梅訂一張飛往上海的机票,送小女生返家与親人重聚。否則回台灣,她可想不出妥善的方式安置這個小女生。
  卡車引擎噗嚕噗嚕啟動了,卷起陣陣的沙塵黃煙。兩個東方女生擠在女眷的車廂,偏首望向居住數個月的綠洲小城。
  車輪的痕跡將沙地划分開來,猶如一道橋梁,她在這頭,韓偉格在那頭。
  今番作別,恐怕后會無期。
  芳心點點滴滴,總是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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