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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達達達──
  “有刺客!”
  二更天時分,原本万籟俱寂的“御風行館”突然騷動起來,匆急的腳步聲從東廊頂上的琉璃瓦一路沖向西廂。各處哨岡站紛紛掌起火把,霎時將陰暗的庭園映照得亮晃晃的,守衛們踱著步子到四周圍巡視,每根汗毛豎得高高的。
  “東堂口有沒有發現任何蹤影?”南院的兵衛隔著圍牆大聲呼喝。
  “沒有!有人瞧見他往西邊溜過去了,西廂的人手招子放亮一點。”東堂的武師跟著喊回去。
  眾人刷地抽出隨身配戴的兵器,警覺地張望著四周的動靜,只等著敵人泄漏出些許的行蹤,立刻涌過去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在這里!他在西側的廂院里,大伙儿快追!”兩名護院武師忽然瞥過一條快迅的黑影閃過去,連忙施展起輕功,竭力追赶落荒而逃的歹徒。
  “西廂?”其他三院的武師馬上垮下臉來。“去他媽的!賊子哪儿不好躲,怎么偏偏往西廂闖呢?”
  大伙儿哀聲歎气地赶過去抓賊去也。
  話說西廂是宮家小姐宮潤玉栖身的處所,平時那些丫鬟、嬤嬤們就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死不准他們這幫“臭男人”踏進宅院里一步。今儿個夜里偏偏讓一個臭賊子給溜了進去,倘若刺客僅僅惊扰了她的安眠也就算了,輕則大伙儿給主公臭罵一頓,重則打個二、三十下板子;就怕那漢子歹毒,挾持小姐作為逃脫的護身符,這么一來他們即使有十條命也不夠老爺子發威。
  誰都知道宮家陽盛陰衰,主公直到四十出頭才生得一個容光絕秀的嬌女儿。她出生時宮家張燈結彩,足足熱鬧了半年多,就差沒疏通朝廷的命官上一道奏摺給皇上,訂定當天為“宮家潤玉誕辰紀念日”之類的。宮老爺子將她捧在手心里呵疼的那股寵愛勁儿自然不消提了。
  人家都說:“女眷似花,佳儿似草。花不過載,草可三冬。”姑娘家天生硬是比男子漢短命一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宮氏夫婦好不容易將女儿照養到二八年華,十几年來沒出過岔子。如果今夜宮家小姐有一絲絲皮毛給外賊碰破了,大伙儿全等著割條腿或斷只手臂贈給她吧!
  “快快快!”
  “從后門包抄!千万別讓惡賊溜掉。”
  “他鑽進廊道去了,大家小心,切莫惊動了夫人和小玉儿小姐。”
  呼喝聲從庄園各地揚竄出來,其中尚且夾雜著主公宮燁老爺子焦急的斥罵聲:“什么?有刺客?他奶奶的!你們還愣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赶快跟去捉賊,小玉儿如果讓那家伙給嚇坏了膽子,我非剝光你們的臭雜毛泡收惊水給她喝不可。”
  宮燁八成沒有想到,他那寶貝女儿最怕男人的臭味儿,這幫庭衛們一個月能洗兩次澡就算他偷笑了。他們的“臭雜毛”泡出來的收惊水,只怕小玉儿喝了之后不受惊也得中毒了。
  ※※※
  秋盡冬來,驟降的溫度一天冷過一天,臨安城的楓紅似乎在一夜之間盡數褪下艷麗的霞衣。時序進入腊月,天際悄然飄下白茫茫、輕飄飄的天羽,銀雪匝地,滿世塵囂轉眼間點綴成落花般的粉白色。
  今年以來,臨安城內最轟動的大新聞,并非美名傳播天下的秦淮名妓封小仙終于被城內“溫柔閣”的鴇母給高价買了過來,從此讓本地的公子哥儿們有机會一嘗香澤;也不是近十個月來讓人又气又恨的采花大盜“花狐狸”又出現了──且先提一句題外話,這尾狐狸委實狡猾得緊,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玷污了十八名良家婦女的清白。盡管六扇門派出頂尖的衙差們四處搜捕他歸案,依然摸不著他的半根狐狸尾巴。
  今年,足引起城內三日三夜騷動的主角,是宮家!
  其實,宮家的本根位于蘇州城,是當地富甲一方的豪門鉅富,偌大的財勢地位使他們猶如蘇州城內的土皇帝,即使是宮里當官的皇爵差爺們也得敬宮家主人宮燁几分。再加上宮家的主上逢年過節該效敬“有關單位”的金元寶啦、玉如意啦、銀票紙啦,從沒少過他們一餐半頓,無時無刻打點得妥妥貼貼的,所以三代以來宮大世家在京城內威風八面,即使家中沒人在朝中擔任一官半職,場子里的大公們照樣給他們方便,家勢比起封官封爵的人物也遜色不到哪儿去。
  而且宮家在蘇州素來以造橋修路的慈善气概而傳播于鄰里之間。最近宮燁老爺子為了討妻子女儿歡心,不惜耗費鉅資買下臨安城郊外近千畝的廣地,建构了一處豪華不下龍廷的行館,舉家親赴臨安城來賞賞冬雪的景致。
  到臨安城賞雪?
  嘿嘿,沒錯。
  光瞧“御風行館”占据的面積已經夠惊人了,當宮老爺子召來一千五百名江南有名的工匠,親手一刀一刻地雕出四千五百塊白玉磚作為觀雪亭的屋頂,這等大手筆就足足讓人談上三日三夜也不厭倦。因此,大伙儿一听說“御風行館”建成的原因只是為了“賞雪”,滿城的百姓差點沒挖空自己的耳油以證實自己听得仔仔細細、千真万确,半句話也沒听漏。
  照理說,賞冬便應該去關外或北方之類的酷寒之地,到臨安城這种不慍不火的江南城池里賞雪,說出去也不怕笑坏眾人的嘴巴。
  偏偏人家宮燁自有一套歪理。
  說來說去當然是他溫柔体貼嘍!反正看雪嘛!重點在于有“雪”可觀便成,至于雪大雪小的議題,相形之下就變成次要的問題了。他擔心妻女嬌弱的体質擋不住北地的滿天霜寒,索性前來臨安城過過乾癮,滿足一下婦道人家的好奇心也好。于是一家子人賞起這陣“毛毛雪”倒也賞得津津有味。
  好死不死他們光降臨安城的時机差勁了些,适逢城內采花賊橫行的日子。這下子宮燁半夜哪里還睡得好覺?打從搬進行館的第二天便開始催著老婆女儿早早打包回蘇州,偏偏他們運气好,正巧赶上過去三年來臨安城第一次飄降的細疏白雪,宮家女人當然決定賴下來不肯走,宮燁只好天天巴望著老天爺赶快放晴,“花狐狸”老兄快快自動提著頭進衙門里送死。
  他日夜祈禱的結果,居然換來三更半夜有刺客潛入家門的下場,而且這位刺客老兄有八成的可能性是那位狐狸大哥,教他怎么能不大罵“他奶奶的”呢?
  “發生了什么事?外頭為什么鬧烘烘的?”宮潤玉推開薰過桂花香的錦衾,懊惱地堆皺起娥眉。
  最近几天的气溫忽冷忽暖的,原本就難以將息,好不容易稍微培養出几絲睡意,偏偏被房門外的騷動給鬧跑了。
  “侍劍?侍劍?你上哪儿去了?”她問了几聲,貼身丫鬟卻沒應和。空寂的香閨里惟有空气環繞的嗡嗡聲回答她。
  鬼丫頭八成跟陳帳房的儿子偷情去了。
  真搞不懂。男人家有什么“好玩”的?為什么侍劍一天到晚為小三害相思病?
  自小到大她深居在閨閣里,接触過的男人除了父親兄長和青梅竹馬的篤行哥哥之外,就只有那些護院師傅和佣人的儿子了。根据她歸納的結果,男人只能分為兩种貨色:“臭的”和“不臭的”,而且以前者居多。
  每天傍晚她經過師傅們練武的校場,瞧著他們揮汗如雨地操練,沙石啦、塵土啦黏在脖子上,他們再隨手抬起光溜溜的臂膀抹掉;几條臭汗唏哩嘩啦地流淌下來,搞得渾身上下黏呼呼、髒兮兮,真是說有多不衛生便有多不衛生,她每見過一回當天晚上立刻吃不下飯。
  真是臭呀!
  偶爾走在回廊里,倘若那些臭男人經過她的身畔,她一定要奔回內堂里赶緊洗掉沾在衣襟上的臭味不可。如果不幸被他們的身子掃到手臂,更只差沒拿起鬃刷子刷掉一層皮。她的哥哥們平時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偏偏男人家原始的“豬性”未改,一逮著机會仍然跑到校場去,和那些髒兮兮的武師們動手過招,非得把自己弄得同樣臭薰薰的不可。
  有一回她實在看不下去他們那一副豬玀樣,忍不住向母親抱怨。“老天爺既然將姑娘們塑造得又高貴又漂亮,為什么不分一點乾淨相給那些臭男人呢?”
  而她娘親回給她一個曖昧兮兮的笑容。“男人也有不臭的時候,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哼!這算哪門子回答!現下她已經長大啦,可是她仍然覺得男人臭。只有卿卿未婚夫陳篤行是她勉強可以忍受的男人。
  宮潤玉步下暖舖,白玉足踮上冷颼颼的花岡石地板,涼意凍得她打個寒顫。
  她的暖皮套放哪儿去了?
  “啊,對了。”今天下午侍劍帶她去后花園的池塘敲碎冰,一雙保暖的紫貂手套被她給遺忘在欄杆上。
  真是糟糕,她向來畏寒,平時醒著的時間素手從來不肯离開輕薄的紫貂皮套,現在外面冰天凍地的,上哪儿找皮手套去?
  不如別起身了,回床上補眠吧?
  可是她的性子較為淺睡,一旦醒過來就很難繼續入睡,与其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她宁愿起來看點儿書、練練字。
  末了,潤玉決定自個儿去把手套找回來。反正她記得東西遺忘的處所,只要將自己渾身包裹成大肉粽,走一趟后花園應該凍不著的。
  她漾開滿意的微笑,抬手著完衣裘。
  門外的騷鬧聲漸漸移向東際的屋瓦,西廂終于安靜下來。八成是她的哥哥們半夜興起,起床舞雪花來著。宮家男子向來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即使他們決定隆冬跳入錢塘江泅水,她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潤玉獨自來到后花園里,果然在石欄杆上找回貂皮手套。
  回程經過柴房時,忽然听見隱隱約約的异響透出合掩的窗欞。
  她遲疑了一下。是誰?
  八成是老鼠吧!三更半夜里柴房當然不會躲著人。
  她舉步走開几尺,奇异的喘息再度從柴房里蕩出來。這回她听得仔仔細細,里頭的“東西”包准不是老鼠。
  “到底是誰?”她暗自低忖。照理說,任何女子半夜听見柴房里傳出不明的恐怖聲響,首先應該聯想到鬼啦、妖怪啦、坏人啦之類的標的物,然后嚇得花容失色,馬上跳回閨房里包著棉被發抖。
  假若她仍然是六歲的宮潤玉,或許真會這么做,但十六歲的她,足足深受上頭四個哥哥的惡作劇十個年頭,已經培養出“敵不動則我不亂”的情操。
  啊!她靈光一閃。八成是侍劍和她的傻小子。以往侍劍老是曖昧地向她描繪深夜幽會的刺激性,而發生的地點不外乎馬廄、涼亭几個定點,顯然今夜他們挑中柴房來著。
  或許是暗夜的掩護賜給她調皮的念頭,她忽然放開大家閨秀的矜持,惡作劇地吐了吐舌尖,決定給柴房里熱情如火的小情人們一個惊喜。
  潤玉悄沒聲息地掩近薄板門外,貼緊耳朵竊听里頭的動靜。
  “唔……啊……”蓄意壓抑的男性低吟聲從木門的那一端擴散出來。
  記得去年她不小心闖進大哥房里,恰好撞見他和侍妾歡好的場面,因此對于現在听見的呻吟聲倒是有些“經驗”。
  一個黃花閨女半夜伏在柴房門口偷听女侍狎戲,任憑她臉皮再厚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更何況向來嚴守禮教的潤玉?她不比那些低三下四的丫鬟,還沒“抓奸”之前,逕自先赧紅了玉頰。
  噯,還臉紅呢!人家都好意思隨便和男人亂來了,她還有什么好客气的?不管,無論如何也要勇往直前。
  “誰教你平常老是笑話我什么也不懂,今晚非叫你出丑不可!”潤玉深深吸了口霜气,心中默默數著──
  一……二……三!
  沖!
  “你們在干什么?”猛然推開薄木門,一股腦儿撞進烏漆抹黑的柴房里。
  刷!一道白晃晃的亮光掃過她的視界。
  冰線般刺骨的寒意射向她的面門,潤玉直覺地倒抽一口冷气,疾步向后退過去,背脊卻貼住涼徹徹的石土牆,白光的端點霍然凝住,指准她的──咽喉。
  沒路了。
  她的气息几乎停止,偷偷瞟向抵住她的東西。
  一柄長刀由下往上剌出,刀把子握在一個黑衣人手中,黑衣人則癱坐在牆角。
  男……男人!而且是“臭”男人!她几乎暈過去。
  “你……你是誰?唔……”黑衣人另一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他的嗓音低啞得离譜,彷佛開口發出三個短短的音節已經耗盡他全部力气。
  月影西移,白緞似的光澤從她對面的窗孔射進陰暗的小室里,夜行人背對著光線,兩人僅能憑藉著微弱的光線辨別出彼此的身形。
  她的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臭男人好像受傷了!
  “臭……呃,公子,您好像……在流血。”她吞了口唾沫,答非所問。
  “啊……”黑衣人的手臂驀然發軟,再也把持不住長刀,銳利的兵器眶啷落進柴堆里。
  潤玉連忙退到他的武器不及之處,惊懼地盯住他。他是誰?是今晚宅子里發生亂事的原因嗎?一定是的,否則大家不會三更半夜爬起來又蹦又叫。她真是太天真了,居然以為哥哥們又耍著玩儿,半絲防衛心也沒有,這下可好,白白將自己送入歹徒的手里。
  白天爹爹還提醒她,凡事記得警醒一點,听說最近城里出現一個戰無不克、攻無不胜的采花大盜……
  采花大盜!她的心頭登時涼了半截。這個臭漢子該不會就是……
  “你──你想把我怎么樣?”她快哭出來了。
  “我還能把你怎么樣?”黑衣人沒啥好气。“我深夜經過臨安城……莫名其妙被人當成采花賊,二十來個官兵圍攻我,不由分說地砍了我……唔……砍了我兩劍,我還有力气……把你‘怎么樣’嗎?”
  好現象,他居然有力气發火,可見一時三刻之間應該死不了。其實他反倒更擔心她大聲嚷嚷起來,那么他的小命可當真葬送在中原土地上了。
  “這么說來,你……你不是‘花狐狸’嘍?”她稍微放心一點。起碼自己的名節沒危險了。
  “我長得像狐狸嗎?”黑衣人的口气好沖。
  男人都這樣!每回她的哥哥們打架扭傷了筋骨,或者感染了風寒小病,大夫提著藥箱過來整治時,他們個個呲牙咧嘴的,死也不肯吞丹丸、喝苦藥,活像大夫与他們前輩子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我出去幫你拿藥,馬上回來。”先溜為妙。
  她居然和臭男人單獨關在小房間里說話,待會儿起碼要洗十次澡才清得乾淨身上的异味。
  “站住!”
  她的手才触及門栓,耳旁忽然听過另一聲“刷”的衣拒飄響,她尚未來得及反應,臉蛋已經撞進一副矯健的胸怀里,濃烈的男性气息放肆地竄進她鼻關。
  “你……你碰了我!”她几乎快暈過去。
  老天,她被臭男人摸到了,臉頰甚至接触到他的身子。濃濃的反胃感襲向她的喉際,她只想赶快出去洗臉,即使刮掉一層面皮也心甘情愿。
  “臭男人,你好臭,臭死了!”她屏住气息,深怕多吸進一口他的臭气。
  “住口!”黑衣人的男性尊嚴稍微受到一點損傷。“我今天一早才沐浴過身子,怎么可能有臭味?”
  慢著,他在干什么?他几乎快流血致死了,居然還站在敵人的陣地里和一個娘儿們討論臭与不臭的問題。
  “你給我乖乖待在這里。”黑衣人用力揪著她退回角落里。
  他明明受傷了呀!前一刻鐘猶自病懨懨地癱在地上喘气,怎么可能下一瞬間行動恢复得如同閃電一般迅速,而且還力大無窮地拖著她滿屋子亂走?莫非──他的低姿態全是裝出來的?
  潤玉倒抽一口冷气。
  “放開我!放手!你這個淫賊差點儿瞞過我,快點放開我!”她突然掄起粉拳攻擊他。
  她明明覺得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力气,偏偏黑衣人全不當她一回事,單手就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的花拳繡腿揮在不著力的空气里,即使僥幸有几下捶中他的体軀,憑他那身銅筋鐵骨,自己玉手的痛楚只怕比他的災情更慘重。
  “你給我安靜一點!”這女娃娃發出來的噪音足以吵醒整座臨安城的居民。“你再不安靜下來我就對你不客气──啊!”
  她的腳丫子踢中他大腿上的刀傷,椎心的劇烈疼痛霎時刺進他体內,黑衣人終于膝蓋發軟,帶著她的身子砰通扑倒在木板地上。
  “噢!”潤玉霎時感覺到千斤重的負擔垮在她身上,當場被他壓成肉餅,她連大气也喘不出一口,遑論叫出聲來。“你──你好重──臭男人──”
  “閉嘴……”
  黑黝黝的柴房重新回复到岑寂的世界。陰暗中,只听見她微弱的呼吸聲,伴隨著耳畔粗重的喘息。
  突如其來的沈靜和黑魅刺激著她的神智,她的知覺不由自主地調整到极端敏銳的程度。
  她的顏頰抵住触感綿細如軟布的物事,綢布底下噴出濕熱的气息,攬向她的鬢際。原來黑衣人蒙著面。
  粗厚的臂膀正好壓住她的胸脯,黑衣人大半個身子疊躺在她的上面,特殊的男性体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气,一陣一陣地沖入她腦門。她驀然暈眩起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他的体重而呼吸急促起來,抑或因為兩人貼近的軀体。
  他──好像不大臭耶──
  “放肆……”她微弱地抗議著。“你還不快起來。”
  從小到大,宮氏家訓就教導她務必要嚴守男女的禮教之防,連哥哥們也不曾碰触過她纖手之外的部位。而今夜,她居然和一位不太臭的臭男人渾身貼得緊緊的,一齊躺在地上。
  “你……你先答應我不會大吵大鬧……”他喘著气吩咐她。
  “你……你先放我起來,我就答應你。”看來臭男人虛脫無力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
  黑衣人緩緩蠕動身体,仰天橫躺在地板上,潤玉立刻得到自由。
  月姊儿的銀光投射在他臉龐,反射出點點星芒,她定神一看,發覺他額際堆積著冷汗,眼瞼閉合。
  “臭──公子?公子?”
  黑衣人并未回覆她的呼喚,不知是暈過去了,或者僅是痛得說不出話來。
  潤玉的良心不允許她白白放著受傷的人流血不理。人家剛才地坦白招了,他只是路經附近,運气不好被官差誤傷,說來也算是沖上“花狐狸”的池魚之殃,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枉死在柴房里?
  悲天憫人的心情終究戰胜對臭男人的厭惡感,她反身走出柴房,躡手躡腳地來到“歧黃監”。她二哥平時鑽研醫理,“歧黃監”內貯存了各式各樣他親自淬煉的丹藥。潤玉偷偷撿了其中兩味,掉頭回到柴房。
  黑衣人仍以剛才的姿勢委頓在地上,動也沒動過,似乎真的失去神智。她撬開他的牙關,將凝神止痛的“七星天靈丹”喂進他嘴里,再以金創藥裹住他的外傷。
  老天爺,他比一頭牛還重!為了把藥粉均勻涂到每一處傷口,潤玉必須替他翻身、解衣襟,待她大致照顧妥當時,天色已經進入四更,她也疲累得几乎虛脫了。
  “公子?”他還是沒反應,該不會就這么死了吧?枉費了她二哥的靈丹妙藥。“公子,我二哥的藥丹很貴的,如果他知道我浪費在一具死尸身上,肯定會心疼得剝掉我一層皮,所以求求你快醒過來吧!即使要死,也等到离開蘇州再死好不好?”她低聲湊近他耳畔,稍微打個商量。
  千呼万喚之下,黑衣人終于睜開眼皮。
  “你──你還留在這里?”他似乎有些訝异她的存在。
  “嗯,我已經替你上好藥,仔細休養几天應該就沒事了。”
  “唔……你的良心倒好。”黑衣人苦笑一下,已經看不出絲毫气焰。“難道你不害怕嗎?說不定我真的是那個采花大盜,故意施展苦肉計來瞞騙你,等你上了勾再把你擄走,到時候你找誰求救去?”
  她聳了聳肩。“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你的功夫一定比我厲害,如果想擒住我壓根儿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花時間來演戲給我瞧?”
  他輕笑起來。“小姑娘,你的心地太好,這樣的性格容易上當呢!”
  她悄悄紅了臉蛋,不大甘愿地承認。“侍劍也常常這樣說我。”
  “侍劍?”
  “我的貼身丫鬟。”
  “嗯。”他點了點頭。
  柴房內再度陷入沈默。
  真是奇怪,剛才兩個人還針鋒相對,就差沒拚個你死我活,這會儿居然好聲好气地交談起來,气氛甚至有點溫馨哩!
  潤玉偷偷吸了吸鼻子,再次證明一個事實:他真的沒有臭味。
  黑衣人沈思片刻,從怀里掏出一塊柔潤的溫玉遞給他。“姑娘救了我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這塊信物就送給你吧!”
  “這是什么?”她好奇地接過來審視。
  白玉的質地相當特別,触手生溫。她生長在豪富之家,對于珍珠寶貝的上品自然有几分認識,然而這种溫玉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我爹說,往南之處有一些邦國,一年四季的气候都极為濕熱,當地出產的玉石吸取了天地雄气,自然而然散發出溫暖的触感,這塊玉便是產于那些地方嗎?”
  “嗯。”黑衣人欣賞地點了點頭。“小姑娘還算有點見識。听好,這塊玉不是送給你玩賞的,你務必把它仔細收藏起來,千万則讓任何人瞧見……”
  “連我爹和哥哥也不行嗎?”
  “對。日后倘若你遇上困難,自個儿無法解決,只要派人梢個訊息,連同這個玉佩一起送到關外給我,我自然會替你辦得妥妥貼貼。”
  “關外?”她惊訝极了。“臭──公子,你是關外人士?”
  難怪他身上有著不屬于中原人士的標悍之气。
  “對,你只要想法子找到蒙古人的部落,向族人亮出這個玉佩,他們自然會為你引路找到我。”
  “原來大叔是蒙古人。”既然收了人家的重禮,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
  “大叔?”黑衣人嗆了一下。“別太多禮,叫大哥就成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老。”潤玉吐了吐舌頭。
  “聞起來也很臭?”黑衣人故意逗她。
  “呃,我……”剛剛退溫的玉頰又升起熱辣辣的艷紅色。平白無故喚了他好几聲臭男人,難怪人家一恢复力气立刻聲討她。“這位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會想法子阻止佣人來柴房附近走動,你不至于被發現的。明天晚上我再來瞧瞧你。”
  “不用了。”黑衣人揚手制止她。“天色一亮我會立刻离開臨安,直接回到關外去,咱們后會有期。”
  潤玉愣了一下。
  他要走了?雖然他們倆素昧平生,但是經過這一夜相處下來,她竟然奇异地產生一种共患難的情誼。而今,她的“患難之交”就要离去,兩人再度見面的机會恐怕不多了……
  礙于姑娘家的矜持,她并沒有多說什么,嘴角勉強露出笑容,回眸瞥視他最后一眼。
  而后,踏著月光,飄飄然离去。
  平靜了十六年的歲月,終于掀起波瀾。她仰高螓首,凝視著蟬娟的圣洁光輝,腦中不禁神游至天闕──
  不知浩瀚的關外,此時又是怎生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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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百草園,朝露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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