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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梭羅醫學研究中心”預定在今日提出繁紅的驗血報告,由她血液的分析指數來判定是否需要做細部的精密檢查。王鑫懸著心等候了七天七夜,時間一到,進入臨時辦公處的首要事項便是聯絡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結果他卻獲悉一項令人愕然的結論。
  “什么?檢驗結果出現錯誤?”他的話气暗示著极不愉快的訝异。
  “梭羅”的名聲響喻西方醫學界,中心內部网羅的精英不知凡几,而复雜卻細密的管理系統更讓該組織以“零缺點”、“零誤差”的特點傲視其他同性質机构。當初他便是打听到种种“梭羅”的專業權威性,才決定將繁紅交托給他們檢驗,而今卻發生這個令他無法認同的失誤。
  雖然,“梭羅”的誤謬有違他們的專業形象,可是任何失誤發生在与繁紅相關的人事物方面,卻又該死的合理。這就讓人不曉得應該歸咎于哪一方了。
  “是的,我們非常抱歉。”“梭羅”的負責人透過電話線,努力挽救該中心的完美形象。“你和蕭小姐甫來檢驗的那一天,本中心正好同時接受另外一宗大型委托,因此可能不小心將蕭小姐的血液樣本与其他采樣搞混了。”
  “我不懂。”王鑫困惑地問:“你為什么斷言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這個……王先生,你若是親自看過這份結果報告,自然會了解我的說法。”負責人乾笑几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充滿耐心,不會發飆。“你為何認為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負責人被他的追根究柢問得有點下不了台。自揭瘡疤終究不是光彩的事。
  “因為檢驗結果顯示,標明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中,含有极微量的DNA組織不應該出現在人体內。”對方不情不愿地吐露。
  “哦?”王鑫感到焦慮的因子在他体內活躍起來。“那些DNA可不可能是出于某种病變引發的結果?”
  “這就是重點,王先生。”負責人苦笑。“那些DNA組織本身相當正常,并沒有任何危險性。我之所以宣稱它們不存在于人体,是因為──這些DNA只可能出現在動物的血液組織。”
  他心中一動。“什么動物?”
  “犬科動物。”負責人說明。“經過我們的檢驗師進一步分析,异質細胞的构造与狐狸的血液樣本完全符合。”
  狐狸?
  “人類的血液怎么可能出現狐狸的DNA?”他失聲叫出來。
  “問得好,所以我們才認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受到污染。”負責人誠惶誠恐地提出解決方案。“無論如何,為了彌補本中心的疏失,請你接受我們的請求,讓蕭小姐再做一次血液檢驗。”
  “……過几天再說吧!我會請秘書另行和你聯絡。”他匆匆切斷通訊。
  無數個荒謬的聯想在王鑫腦海里奔放閃動。
  繁紅的体質与常人不同,他心里早已有了譜。過去几天,他們的關系已經步入异常親密的領域。他并不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一旦“要了”就是“要了”,毋需再抬出裝模作樣的忏悔貌,而繁紅這种奇异的天性,自然也不會受囿于世俗禮教的矜持。
  在每個耳鬢廝磨的夜晚,當极致的那一刻到臨時,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她的雪肌玉膚呈現一种難以形容的毛茸感,彷佛溫婉地蜷縮在他怀中的小動物。
  狐狸的血液。繁紅。
  身處世紀末交界的年代,人們再去迷思那些“山魁”、“狐祟”的傳說,似乎違反了現代的科學觀點。但──繁紅身上呈現的异象又該如何解釋呢?
  狐狸。狐祟。他思及自己很可能是与一只“皮毛動物”燕好,突然覺得怪怪的……
  “王鑫?”梁依露叩響房門,也喚走他皮下竄聳的雞皮疙瘩。
  “你來了。”他整肅漫游的神思,回到眼前的公事會談。“今天我們預定和一家訂購完成品的厂商進行議价,對吧?”
  梁依露的外觀永遠保持精干強勢的明艷,短發服貼著她的完美顱形,亞曼尼高級套裝將她的身材包裹成專業的塑像。他當然贊許依露的辦事能力,也欣賞她明快爽朗的個性──這是以同業与朋友的立場來考量,至于當個“親密牽手”,那就值得觀望了。況且,以他敏銳的直覺力,他几乎可以認定依露對他并不存在著男女關系的遐想,毋宁說是考慮到現實環境而將他視為完美的伴侶人選。
  “史琨耀的公司在美國華人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听說暗地里与某些華裔幫派頗有些牽扯,幸虧我父親和他的交情打得好。因此,除非他開出來的价錢太离諳,老爸希望我能將貨物批給他,省得日后產生其他糾紛。”辦公場合,她的口吻除了公事化,不會再透露任何私情。
  “史先生應該在五分鐘前進入這間辦公室才對。”他有些不滿。商場上最忌諱遲到、早退。
  “他确實已經到了。”梁依露忽然將鼻端埋進公文夾里,語气狀似不經意。“我剛才在大廳遇見史先生,他好像与蕭小姐閒聊得相當愉快。”
  “繁紅?”他愣了一下。她明明應該等在飯店里的。
  “對呀!”她的口吻更漫不經心了。“紐約商圈,誰不曉得史先生最偏好与絕色美女交朋友。”
  “偏好絕色”的說法若加以簡化,就等于“好色”。
  王鑫霍地站立起來。
  “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加農炮爆發第N顆鐵青的火彈,目標直指一樓大廳的美艷狐狸精。
  好死不死的,一出電梯,繁紅笑吟吟的嬌態立即映入他陰郁的眼,非但如此,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執著她的玉手,食指還過分的在她掌中畫過來、滑過去,充滿了曖昧的性暗示。
  “史先生,繁紅!你們在這里做什么?”慍惱的喝聲中斷他們兩人的閒聊。
  “王鑫。”她猶未察覺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語笑嫣然地向他打招呼。
  王鑫冷著眉、寒著臉,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甭提听她陳述完畢了。
  “史先生,您所約定的會談時間似乎過了。我和梁小姐正在等候您的大駕!”通常他不會將喜怒太形諸于顏色,然而是對方不講義理在先,他也沒必要顧及史胖子的面子問題。
  “失禮失禮。”史琨耀咳嗽一聲,頃刻間擺出大家長的派頭,不情不愿地步向電梯等候區。“蕭小姐迷失了方向,請我指引她一條明路,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就忘了時間──我這就上樓去。蕭小姐,希望日后有机會再為你解惑。”
  “你過來。”王鑫朝大廳角落偏了偏下顎,示意她拎著腦袋來參見。
  電梯門漸漸合攏,史先生興味濃厚的狼眼隨即被划歸另一個空間。
  同一棟商業大樓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穿梭于正廳,眼角余光很自然地落向在暗處爭執的兩位東方人。繁紅的外表本來就顯眼,再加上王鑫的長相、体格也不遜于輪廓深刻的西洋男子,欲回避旁觀者的注視本來就相當困難。
  “你以為自己在干什么?為何讓陌生男人胡亂摸手摸腳的?”王鑫二話不說,轟隆隆的彈藥傾巢而出。
  “我也不曉得。”繁紅姍姍地迎上來,困惑程度并不亞于他。“陌生先生在大廳‘撿’到我,听說我找不到地方,就很熱心地要求看我的手相,指點我一條明路。”
  “我明明吩咐你留在飯店,沒事不要出來閒逛!”他低吼。“你可明白單身女子在紐約迷路會遇上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對,他确實很奇怪。迷路和看手相有什么關系?”繁紅的黛眉凝成肅穆的線條。“你以后不能再罵我听拗別人的意思了,他的程度比較嚴重!”
  “別轉移話題!”他的火藥味已經嗆出濃煙。“我問你,你干嘛窮极無聊地讓陌生人搭訕?”
  “沒有搭訕呀!我不曉得你的開會地點在哪一層樓……”
  “你知道我的開會地點做什么?”他吼出來。
  好几雙眼珠子瞄向他們的方位。
  王鑫深呼吸一下,提醒自己,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太公開,僅适合進行“和平”的爭論。
  并非他不讓繁紅前來公司,而是,英文之于她可比雷聲之于鴨子,有听沒有懂!她在紐約又人生地不熟,誰曉得隨隨便便出來亂晃會發生什么意外。
  繁紅盡管思路比較迂回,卻不遲鈍。王鑫暴躁的怒气讓她很莫名其妙,而且,受到傷害。
  “剛才有人送東西到飯店……”她頭低低的,掏出一封國際快捷的急件。“你的信。”
  若非有急事,她也不想多跑這一趟呀!
  為什么他工作的地方禁止她涉足,而梁小姐卻可以去呢?他在台灣或者飯店里,不是這樣蠻不講理的。
  “你冒著迷路的危險、穿越大半片市中心,只為了送這封信給我?”他不可思議地問。
  “上面標示著‘极速件’。”她清靈的眼漾著迷蒙的水光。
  “無論多急也能等到我回去再處理。”王鑫多少自覺他的話太沖了,努力想和緩下來。
  “錢秘書早上打電話來,說你赶著拿到里頭的文件。”她咕噥。
  “那也不差我回旅館之前的這几個小時!”他的自制力又險些全軍覆沒。
  這女人根本不了解他大動肝火的原因是什么,她的安全比任何文件重要千百倍!
  “我怎么曉得?”她微扁著委屈的菱唇。“如果只是次要的東西,上面就該印著‘普通件’。既然信封標寫出‘极速件’,當然代表它很急的意思。因為‘速’就是‘快’,由我親自送來自然最快,假如你不希望我這么做,乾脆打電話叫錢秘書把信封上的‘极速件’划掉……”
  “繁紅!”他快崩潰了,嘩啦嘩啦的怒吼一古腦儿的涌出牙關。“可不可以,就這么一次,別、和、我、瞎、纏?你是到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應該學會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了。當我們仍然待在台灣,你要怎么胡言亂語都無所謂,但是這里──”他用力跺一跺大理石地板。“這里是紐約!全世界治安最糟糕的地方!就拿剛才的情況來說好了,被那位聲名狼藉的史先生染指過的女人多得用手指、腳趾也數不清,難道你這么渴望成為下一個?幸好我剛才及時下樓,否則他會把你拐到哪儿去,沒人曉得!你就不能偶爾一次清醒一點嗎?”
  繁紅被他陡然爆發的怒气震懾住。
  “我……我很清醒……”她第一次被人臭罵得完全出不了聲。
  就她記憶所及,房東和承治他們從來不曾說過她一句重話。
  “清醒的人不會輕易讓陌生人引路,還自愿送上門讓人家摸遍里里外外,吃盡豆腐!”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是她忽視囑咐,擅自离開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隨便接受男性的碰触,甚至沒有一丁點抗拒的意味?
  莫非──對她而言,男性的撫摸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他開始怀疑她究竟懂不懂体膚上的接触所代表的意義。不,應該說,他怀疑的是,他們所分享的親密關系,對她而言究竟有沒有產生任何意義,會不會只是她眾多怪异邏輯之中的一個“理所當然”?
  “沒有讓他摸遍里里外外……”繁紅垂著螓首,好生委屈,半晌,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難道夢游的人就會?”
  啊──他想尖叫。
  “蕭、繁、紅!”千言万語化為一句咬牙切齒的喟息。王鑫爬過沖冠怒發,疲憊地橫了她無奈的一瞥。“拜托你,別把公寓那套希奇古怪的把戲帶到紐約來,好嗎?”
  “我沒有……”极度受傷害的感覺取代了她辯駁的能力。
  她不懂王鑫口中的“胡言亂語”、“希奇古怪”是什么意思。雖然房東小姐時常歎气、稱呼他們為“怪人”,其實開玩笑的意味多過于正經八百。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么差別。起碼,在公寓成員的眼中,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屬于“失常”的。難道在他眼中,她一直是個胡言亂語、希奇古怪的女人?
  王鑫睨見她眼眶內翻滾的晶瑩水珠子。他──會不會說得太重了?
  “算了,你先回旅館等我。”
  哀怨的氛圍籠罩著她,他們身處的小角落宛然暗化成濃灰色的沉郁。
  “……我先走了。”繁紅低聲道別。
  望著她懨懨的情狀,王鑫忽然覺得罪孽深重。
  “繁紅……”安撫她的輕話躍到嘴邊,卻轉了個圈儿,發生突變。“我叫公司的車子送你回去,省得你又四處逛大街。”
  “……好。”她的表現直可獲頒奧斯卡最佳小媳婦獎。
  王鑫煩躁的手徹底破坏工整的發型。
  其實生活在象牙塔的人并非有過,他們單純無知的人生觀可能比在世俗生活打滾的凡人更加喜樂。而殘酷的,是破坏了他們清新純淨的桃花源、將他們拖出象牙塔的現實主義者。
  比如說,他。
  他似乎有一個關鍵點處理錯了……
           ※        ※         ※
  “我畫給你的符,你千万要隨身帶著,別讓旁人撿了去,便宜了那些外國鬼子。”風師叔身隔十万八千里,依然牢記著為美麗芳鄰祈福保平安。
  “風師叔,美國人不時興咱們東方人那套鬼畫符的。”沈楚天從分机插播喳呼。
  “你不想活了!風師叔辛辛苦苦作法求來的護身咒,你怎么可以說人家是鬼畫符。”咕咚一聲,沈大胚明顯中了娃娃老婆的絕招──奪命粉拳,分机落人暴力政權的手中。
  “一听就知道沈楚天是外行人。”話筒里清清楚楚地傳來風師叔的嗤鼻聲。“我的符咒專克邪魔歪道、牛鬼蛇神,‘洋鬼子’也算鬼的一种,難保他們不會發現繁紅身上怀有抵抗他們邪術的利器,偷偷將護身符摸走燒毀。”
  “如果護身符真有克制洋鬼子的功效,他們敢伸手將它‘摸’走嗎?”沈楚天在旁邊小聲地咕噥。反正他被毆打習慣了,已經培養出忽視惡勢力的絕活。
  風師叔一征。“好問題!我回頭再研究研究。”
  一窩人明明占有樓上樓下的地利之便,偏生喜歡占据國際電話線打屁,多虧了細心的小房客察覺彼端遲遲末傳來任何音訊。
  “繁紅姊姊,你在哪里?”小路呼叫狐仙美女。
  “在紐約。”飄忽的回應揚了起來。
  廢話!
  “你為何不出聲?”語凝的母雞天性無時無刻不發作。
  “剛剛去廚房燒水泡茶,讓你們慢慢聊。”她非但体貼入微,而且很懂得利用時間。
  “繁紅,你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我替你查到几通受虐婦女的求助電話,你赶快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久違了的春衫姊接手儿子的話筒,永遠先天下之憂而憂。
  “春衫姊,你查到的支援單位全設于台灣,即使繁紅有需要,遠水也救不了近火。王鑫一樣不痛不痒嘛!”不怕死的沈大胚又出來攪局了。
  “誰說的?”他老婆持相反的見解。“那攤昂貴的國際電話費帳單起碼讓他心痛上三天三夜。”
  吳氏公寓的房客果然一個比一個更有智慧。
  “別吵!”風師叔出面主持公道。“繁紅,你還沒回答春衫的問題,那紙護身符到底有沒有效?”
  “春衫姊剛才提到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噢!”有人又被他老婆痛宰了。
  “吵架了。”繁紅傷怀地低訴。
  “別人吵架和你沒關系,千万則介入當和事佬。出門在外,明哲保身最要緊。”語凝立刻傳授她實用社交術。
  “是王鑫和我吵架。”她听起來沒什么活力,直像快斷气似的。
  “你們打起來了?”語凝大為緊張。
  “沒有。”繁紅很抱歉讓听眾失望。
  “原來只有吵架而已,很好很好。”老母雞吁了一口气,結論卻讓一干人想破腦袋也摸不清玄机。
  “為什么他們吵架很好?”小路頗有被大人教坏的疑慮。
  “年輕人本來就喜歡爭斗意气。”風師叔八成捻著山羊胡,自封為感情專家了。“你們看,承治不也一天到晚和那位水當當的新房客孟小姐發生沖突,兩人是越吵越有味儿。”
  “才不是呢!”語凝另有高見。“動口好過動手!我就怕那個姓王的趁著天高皇帝遠,藉打架為名義,打著打著就大啖‘豆腐餐’,把咱們繁紅的香Q嫩豆腐給吃了個精光。”
  “不用打架就可以吃啦!”繁紅無法理解房東大人的推演。
  “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響喊几乎掀翻了吳氏公寓的屋頂,五、六張嘴巴异口同聲:“繁紅,你的豆腐已經沒有存糧了嗎?”
  “你們事先有沒有培養感情?”風師叔加問。
  “王老大的動作忒也快得令人發指。”沈楚天補述。
  “你再多抄一個婦產科電話。”曾春衫結語。
  這時,閣樓套房內突發第二道現場音效。
  “嗯哼!”話題的男主角清了清喉嚨,提醒她說話看場合。
  “王鑫回來了。”繁紅幽怨的語調透過電話線,听起來格外的凄美婉轉。
  七點半。正好赶赴晚飯時分。過去三天以來,今夜是王鑫進門最早的一次。
  自他破口大罵她至今,他們談話的机會少得离譜。也不曉得他是真忙還是假忙,每天進門的時候都已經十點多了,而她習慣早睡,兩人的作息時間少能產生交集。
  王鑫那天的無奈語句時時回蕩她心中,久而久之,形成一股不安的騷動。
  他或許是以打量“怪人”、“稀有動物”的眼光來看待她吧?繁紅越想越覺得不安。一直以來,她并不認為自己和正常人──包括公寓以外的人──有什么不同。她知道凡人不會像小路一樣,擁有鬼魅的陰性体質;也不會如她這般,流有狐仙的血源。然而,這些特質自他們出生便已根植在体內,由不得他們抹殺,況且他們也不認為需要遮掩。可是……王鑫的反應讓她不由得怀疑,他和所有正常人可能無法接受她和小路的异質。
  活了二十四年,她頭一遭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因為他。
  “找人告狀啦?”王鑫懶懶地倚著房門,好笑多于气惱。
  他一進門就听到吳氏親衛隊那票人嘗雜的噪音,當場還嚇一跳呢!以為公寓的成員不放心,當真一古腦儿地全殺到美國來了。原來她只是利用免持听筒的擴音裝置和台灣進行通話而已。
  雖然明知竊听人家“壁腳”不道德,他仍忍不住靜靜搜集十几分鐘的情報。好笑的是,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句子与句子之間根本缺乏邏輯性,隨便抓來一個路人甲,保證有听沒有懂,難為了他毋需翻譯就能進入情況,顯然這些日子以來讓繁紅給薰陶教化了不少。
  “繁紅,他回來了嗎?”語凝在電話那頭捕捉到風吹草動,心里直呼不妙。“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么?”
  繁紅回頭觀察室友。王鑫正閒适自得地除掉西裝外套,拉松了領帶。
  “他在脫衣服。”她盡責地回報。
  “什么!”大夥惊呼。采花賊王鑫也猴急得太离譜了。“現在呢?”
  王鑫邁開懶洋洋的步伐,朝床舖上的白衣美女接近。
  “他向我走過來了。”繁紅很納悶他們為何對王鑫的舉動感到好奇,又不是演舞台劇。
  “危險!太危險了。”語凝差點口吐白沫。“繁紅,你千万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線,別讓他得逞!現在他又想干嘛?”
  “他伸出手──”繁紅迷惑地盯住橫過自己鼻端前的古銅色臂膀,探向床頭柜上的電話机座。
  “哇!他要出手了,他要出手了!”老母雞的心髒已不堪負荷。“繁紅,別怕!有我們在場,他不敢傷你的。接下來他……”
  嘟──
  “把電話切斷了。”實況轉播陷入中止狀態。
  王鑫居高臨下,杵在床頭睨她。他眼中躍上几分無可奈何,藉以隱藏化不開的笑意。
  他故意不吭聲,想瞧瞧她背地里打小報告被人逮個正著,打算如何讓自己順順當當地脫身,一點也不尷尬。
  “喝茶嗎?”繁紅溫柔地揚了揚手中的熱瓷杯,以不變應万應。
  他認栽。這女人恐怕一輩子沒嘗過“尷尬”的滋味。
  “繁紅,‘尷尬’兩字怎么寫?”他也夠童心未泯了,索性直接提醒她目前的曖昧情況。暗示得如此明顯,她應該開始感到羞慚了吧?
  “紙筆放在哪里?”繁紅搜尋床頭柜,打算寫給他看。
  “算了。”他敗給她了。“這兩個字我會寫。”
  “那你干嘛問?”他們倆同時開口。
  哈!他就知道她會這么說。
  繁紅不解的表情實在可愛進骨子里。
  他傾身,額頭抵著額頭,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共鳴震動她的心室。
  王鑫會笑,這表示他的干戈鳴金收兵了嗎?繁紅有如陷入九丈九的迷离云霧。情勢完全逆轉,現在換她捉摸不定他了。
  “我們今晚留在旅餡里,利用客房服務叫菜好不好?”他順勢摟住她的纖軀,沁心的神秘体香霎時盈滿鼻關,中人欲醉。
  繁紅近日的迷惘他當然看在眼里,然而礙于公務忙亂,一直沒時間与她促膝長談,害她以為他火大到今天。好不容易,他從緊迫的加班日子中抽出一夜空閒,無論如何也要填補那天的沖突所造成的閒隙。
  “嗯。”她沒意見。
  “我回來的途中繞路到錄影帶店,租了一卷經典片子,我們可以一起看,消磨時間。”他喃喃耳語。
  “對話听不懂。”
  “我可以免費擔任你的翻譯官。”他含笑提議。
  “好。”繁紅也學乖了,懂得靜觀其變。
  客房服務迅速滿足他們的需求,推來兩車中國食物。明亮的投射燈調暗,一切就緒,偌大的豪華客廳陷入靜謚溫暖的氛圍。
  他們棄椅子不坐,或躺或臥地盤踞在地毯上,几上的台燈點亮一小圈照明,恰好足夠籠罩兩人世界。
  錄放影机很快地進行運作,影片開始。
  這個故事講述知名吸血鬼卓久勒(Dracula)的生平。編劇的手法迥异于一般的恐怖片,而以一种悲憫的眼光來看待卓久勒。
  一開始,卓久勒是個信仰虔誠、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為了上帝,他投身于十字軍東征的戰役,奮勇殺死無數敵人,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寫下触目惊心的征旅生涯。誰知,就在他為了信仰而戰的同時,留在故鄉的未婚妻卻落水身亡了。
  卓久勒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園,迎接他的卻是痛心疾首的命運。他的信仰剎那間崩潰了。
  當他為上帝冒險犯難、獻出自己生命的同時,他卻毫不容情地奪走了他的摯愛。這一刻,恨意取代了一切,他不再相信天上有神、上帝是公正的。
  于是他扯下象徵神圣的戰袍,詛咒上帝,詛咒整個世界,誓言將以不朽的肉体永生永世對抗上帝,并且飲血為憑。
  電視螢光幕出現卓久勒抱著愛侶的尸身狂痛地叫嚎,褻瀆的污血從十字架上淌下來,畫面暈化成令人昏眩震動的腥紅。
  繁紅顫巍巍地倒抽了口气,心房緊緊糾結。
  “你不敢看?”王鑫立刻按停錄放影机。這部電影是有名的鉅片,但他沒想到畫面會如此聳動,否則也不會租回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得一如雪白薄衫,眼中卻閃著异樣的光芒。
  原來,愛情到了极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信念。
  “繼續,我想看。”她的語气是從末有過的鏗鏘有力。
  王鑫怪异地打量她一眼,終于繼續放映下去。
  卓久勒的末婚妻經過几世輪回,投胎成一位优雅保守的淑女,并且和一位心怡的男士訂下婚約。卓人勒經歷了數個世紀,終于尋獲昔時的心上人,兩人在他特意的安排下重逢,再續前世情緣。
  其間,他不斷出沒吸人血,卻從未傷害過愛侶。而女主角也由最初的羞怯、排拒,直到最后的傾心接受。
  當她今世的未婚夫領著神父追殺身受重傷的卓久勒時,她拋開一切矜持相禮教,協助虛弱不堪的卓久勒逃避世人的獵殺。
  終于,兩方人馬面對面交鋒。她的未婚夫要求她回到自己身邊,一起對抗邪惡,女主角卻拒絕了。
  “為什么?”未婚夫痛心地問。
  “因為我愛他……很多事情,他愿意為我而做,但你卻不會。”女主角蒼白卻堅定地告訴他。
  全數獵魔者為兩人的真情而動容。
  末了,卓久勒終因受傷太重而支持不住,女主角含淚結束了他的生命,也讓他折磨了數千年的黑暗靈魂得以安息。
  電影結束。
  客廳內靜寂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兩位觀眾浸淫在极度的震撼中。
  影片所傳達的那种回腸濕气,足以令最剛強的硬漢軟弱。
  無論卓久勒流傳于后世的名聲有多么狼藉不堪,促使他變成吸血鬼的原因卻直達人心深處,一切惡行即使無法被原諒,也可以被理解。
  真正的愛,是愛到痛為止。
  繁紅的秀容一逕蒼白,下唇咬嚙得毫無血色。
  “別這樣,這只是一部電影。”她過分投入的情緒讓王鑫憂心。雖然他也頗受劇中人的深情所撼動,繁紅的精神卻激亢得稍微過了頭。希望她別鑽進牛角尖里,尋不著出路。
  “你……你會這么做嗎?為了摯愛的伴侶……像卓久勒一樣。”她灼灼的眼瞳与雪顏形成极端突兀的對比。
  “背棄自己的信仰?”他不曾料及她會有此一問,愣住了。
  “對。”她的俏頰漸漸浮上一層亢奮的紅暈。
  王鑫足足考慮了好一會儿。
  “我不知道。”他歉然的眼光投向她。“這种假設性的問題很難回答。我想,除非類似的情境發生,我才能斷言自己會如何抉擇。”
  繁紅輕嗯了一聲,嫣紅迅速褪消回原本的蒼白。
  “你呢?”他嘗試以輕快的語气提振气氛。“你會不會像女主角一樣,不顧一切地追隨男主角?”
  “會!”她斬釘截鐵地,甚至不需要經過一秒一瞬的思量。“而且,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与卓久勒一樣,為了心愛的女子拋開人倫的界限。”
  王鑫被她罕見的堅持定住了。
  眼前的繁紅不似平時的她。繁紅應該是飄忽迷离的,應該對凡事不縈于怀,因此總讓他气得暴跳如雷。她從不執著于任何事情,逕自活在特屬獨有的世界里。
  而現在,她彷佛著了魔一般,為著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頑固偏執。
  “傻瓜,這只是一部電影。”他柔和地擁她入怀,暫時中斷她异樣的神態。
  “不是的……不是的……”繁紅伏在他胸膛,軀体猛然竄起連綿不絕的輕顫。
  “你累了。我們上床睡覺好不好?睡一覺就沒事了。”王鑫橫抱起她,俐落地進入臥室。
  繁紅詭异的反應真的駭著了他。
  倏地,“梭羅醫學研究中心”三天前轉告他的研究結果躍進腦中。他也不明白自己怎會在此時此刻想起那份荒謬的分析報告。只是,繁紅詭譎莫名的心情帶動一些難以言喻的触發。
  也許,他該好好正視一些潛在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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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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