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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
  她的身子好冷好冷,四肢百骸都是冰涼的,体內流動的不像是血,倒像是冰冽的雪水。她用力抱緊自己,卻仍舊不能得到溫暖,抬起頭來隱約像是看見什么。
  靈堂之上,那些人恭敬的外表下有著曖昧的眼光;而靈堂之下,那些人惡毒而淫穢,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灌入她的耳中。她感到更冷了些,怀疑一輩子都暖不起來。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冰原上,眾人挖好一個巨大的冰穴,將她推了進去,然后一鏟雪一鏟雪的,毫不留情的將冰冷的雪埋在她身上。她張口想要呼救,卻不知道該呼喚誰。站在冰穴邊緣,執意的埋葬她的,竟然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
  衛廷義、婆婆、以及靈堂上的那些人。還有月季,美麗的面容因為瘋狂而扭曲、眼眸中滿是殺意的月季。
  她惊駭欲絕,猛然的惊醒,這才發現自己安然的躺在床上。冷汗沁濕了身上的白綾,她惊魂未定的喘息著,顫抖的手覆著胸。她醒了,但是身軀就如同在夢中般,感到异常的寒冷。
  “你醒了?”李氏坐在床沿,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媳婦儿。
  “婆婆。”芙蓉恐懼的握住衣襟坐起身,夢里的恐怖太過真實,讓她即使与婆婆相處,也有些不安。
  “月季要人來通報,說你昏了過去,我連忙离開靈堂來探視。”李氏說道,專注的看著芙蓉,眼底有著興奮的光彩,像是在期待什么事情的發生。
  芙蓉恭敬的低頭,卻仍舊蹙眉。婆婆是個重視臉面的人,絕對不會因為体恤她昏厥,就拋下靈堂上那些達官貴人來照顧她。其實從她嫁進衛家開始,婆媳之間就甚少有什么交集,這還是李氏頭一次到她房里來。
  “据月季說,你還是昏厥在一個男人的怀里。”李氏緊盯著芙蓉的臉儿,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
  芙蓉的臉色變得蒼白,惊慌的解釋,“一切都是誤會,我受傷了,而他幫我--”辯解清白的話沒能說完,一下清脆的耳光打得她摔跌在地上。
  李氏的面容變了,往常乎靜的眼里有著瘋狂的柙色,与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興奮,逼近了芙蓉的臉,修長的手緊掐著芙蓉纖細的頸項。“你還敢狡辯?克謹還尸骨未寒,你身上還披著白麻,竟然就做出這么不知羞恥的事情來,光天化日就在家里跟男人勾搭上。”她的指愈搯愈緊,戳破了細致的肌膚。
  芙蓉激烈的搖頭,無法料想到竟會被扣上如此可怕的罪名。心中恐懼的知道,那一幕被月季撞見,縱然投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但是孤男寡女有了接触,就已經是罪該万死,一切罪證确鑿,她怎么解釋也沒用。
  李氏逼近,靠著芙蓉的耳邊低語著,“那么大一個丑聞,又是在喪期傳出,我們堵不住眾人悠悠之口,要是几經傳誦,旁人會怎么看待衛府?”
  “婆婆,那只是個意外,只是一項巧合,絕不會再發生了。”芙蓉奮力解釋著,心中隱約的知道,若是不能說服婆婆,將會發生最可怕的事情。
  心中更加冰冷了,她想起在夢境里,婆婆臉上帶著笑容,把冰冷的白雪鏟在她的身上,企圖掩埋她。
  “我不能相信你,有一就有二,要是天生淫賤,那么就一輩子都改不了那下流性儿。”李氏搖搖頭,聲音格外的輕柔。
  芙蓉瞪大眼睛,沒有想到從來高貴的婆婆竟會說出那些字句。她沒有犯錯,她只是由得那人替她包扎,又不巧昏厥,為何婆婆要如此的苛責?
  “您知道我不是那种人的,嫁造衛府這七年,我沒有犯錯。”那些三從四德、七出之條,或是婦德婦誡,她如履薄冰般的遵守。即使長達三年不曾見到丈夫,她仍舊毫無怨言。
  芙蓉狂亂的想要解釋,卻隱約的知道一切已經無力回天,她多年來的謹言慎行,彌補不了一次的意外,更挽回不了李民可怕的決心。
  施虐的手變得輕緩,李氏的表情驀然一變,甚至帶著些許微笑。“芙蓉,我知道你乖,那么就要听話,你知道衛府一向詩禮傳家,容不得任何淫行穢聞。你還年輕,我是怕你守不住,做出什么胡涂事來,對街府、對殞星都是一种傷害,不如就現在了斷了,留了個好名聲,也好庇蔭衛府,將來殞星長大成人了,也會因為有你這么一個守節貞烈的母親感到榮耀。”
  芙蓉的臉色蒼白如雪,有半晌的時間她只能緊盯著婆婆的臉,無法确定自己听見了什么。
  “不。”她喘息著,不可置信的搖頭。
  “怎么能夠說不?別怪我狠,我也是迫于無奈,這全要怪你自己命不好,衛府這些年來已經不比以往,我們需要一些事情,讓皇上能夠注意到衛家。我守寡三十多年,而月季守著已成廢人的克勤,若是再加上一個為夫殉節的你,必定會引來眾人的崇敬。”
  “不,我還要扶養殞星,我不能死。”芙蓉惊駭的往后退去,背部扺著冰冷的石牆,就如同被困在牢籠里的鳥儿,根本無路可逃。
  “殞星可以交給我們來撫養,芙蓉,你要乖,這是你的命,不要抗拒。想想看,在你殉節后,朝廷一定會替衛家的女人們興建貞節牌坊,那該是多么光榮的事情。”李氏愉快的說著,几乎是怜愛的撫摸芙蓉的臉龐。
  芙蓉看著李氏站起身來,优雅的從衣袖里拿出藥包,放進酒杯里搖散,然后從容的拿出三尺白綾。
  “這是我跟衛廷義討論過的,他也贊成我的決定,這么做對衛家最好不過了。外界那些人會為你歌功頌德,他們會迫不及待的傳誦你守節的事跡,而我可以原諒你先前昏厥在那男人怀里的事情,甚至可以不將這件事告訴殞星,那孩子聰明得很,說不定可以光耀衛家。”李氏一相情愿的說著,編織著美好的未來。
  巨大的恐懼揪住芙蓉的胸口,讓她無法呼吸。這是多么可怕的提議,而婆婆竟然可以若無其事的提出,就為了要得到一座牌坊,一些朝廷對衛家的關注眼光,他們竟然要她死!
  芙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著存活的方法。其實就連水家都已經沒落,在爹爹死去后,眾多親族把水家的財產瓜分一空,她唯一的后盾只剩下身為御史夫人的姊姊水茶蘼。
  相信李民是早早就打算要置她于死地,若不是礙于茶蘼的關心,芙蓉大概早在克謹死去的那一夜就被逼著殉夫。
  “今晚是最好的時机,靈堂里那么多人,眾多達官貴人要是親眼目睹這一切,會有多么震撼。”李氏的臉上帶著笑容,緩步走出門外。她沒有想到芙蓉會有逃走的念頭,這個媳婦儿在衛府七年,從來都是乖順柔弱的。
  況且,這一切都是芙蓉的命,女人怎么能夠違背命運?
  芙蓉緊縮在牆角,瞪視著桌上的毒酒及白綾。婆婆是要她挑選,服毒自盡或是懸梁。她的心像是一吋吋的死去,冰冷從心中蔓延,緩慢的鯨吞蚕食她所有意志。
  毒酒在杯中蕩漾,而白綾蜿蜓在桌上,它們在期待著她的死亡。然后,在她死后,他們會慶賀著,用一座牌坊宣揚她的乖順。
  這就是她的命運嗎?必須為了一個連面貌都不复記憶的人喪命。當她死去時,靈堂上的那些人會贊歎著她的知書達理与固守禮教,他們不會想到她有多么不愿,有多么的痛苦。眾人的期待,其實是一种可怕的逼迫。
  芙蓉緩慢的站起身來,像一縷幽魂般,搖晃著走到桌前,顫抖的手握住那杯酒
  “娘,你不要緊吧?”殞星打開雕花門,沉靜的五官難得流露出擔憂的情緒。他身上的麻衣已經褪了下來,年幼的身軀有著其它少年沒有的堅強气質。
  “殞星?”芙蓉眨眨眼,如夢初醒般詫异的看著儿子。“你怎么离開靈堂了?族里的人不是千交代万叮嚀,身為獨子的你,一定要在靈堂前守孝。”她顫抖的手握住酒杯。酒是燙過的,熨燙得連酒杯都暖和,她卻怎么也不能了解,為什么即使握著溫熱的茶杯,雙手暖了,她的胸臆卻仍舊感到冰寒徹骨?
  “伯母說你昏過去了,而奶奶要我來看你。”殞星解釋道,有些擔憂的看著母親。
  芙蓉震惊的看著儿子,像是被燙著般拋下酒杯。
  要是她剛剛就被婆婆逼著自盡了,殞星進來時所看到的,會是如何恐怖的景況?那些人料准了一切,想要讓殞星親眼看見她死去的模樣?難道他們不曉得,這對一個孩子將是最殘忍的事情?
  她顫抖的軟倒在地上,無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鐵石心腸的人,為了讓衛府得到所謂的貞烈名聲,他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娘,你受傷了?”殞星連忙扶住她,低頭看見她的手上纏著一塊絹布,他擔憂的問道。
  “破碎瓷刺著,只是小傷。”她勉強擠出笑容解釋,想要解下絹布,卻在碰触到絹布時略略遲疑了。
  柔軟的絹布細心的包扎住傷口,雖然陳舊,但看來十分洁淨,她輕緩的摸索到絹布上的結,有些困難的解開。在低下頭時,她聞嗅到絹布上陌生的味道,心中輕微的震動。
  猜測著他是如何照料昏厥的她,芙蓉霎時間羞得面紅耳赤。他果然是不懂禮教的,否則不會如此莽撞的触碰她,其實在衛道人士的眼中看來,他与她說話就已是万万不該了。
  那些人以言語羞辱她時,他挺身而出懲治輕薄的人,但是在他們口口聲聲咒罵他是粗人時,他卻沒有分毫的憤怒,薄唇上始終挑著嘲諷的笑,似乎毫不在意。
  她還記得,那些人喚他仇烈。
  更記得,他輕柔的低語著。讓我照顧你,我不會傷害你的。
  發現自己的心思竟然全繞著仇烈打轉時,芙蓉用力的一咬下唇,強迫那些紛亂的回憶全都退出腦海。她怎么能夠那么不知羞恥?才見過他一面,就無法忘怀。他深邃的眼、深刻的五官、以及溫暖的怀抱,她全都不應該記憶。
  “娘,你還好嗎?”看著母親的臉色陰晴不定,殞星有些擔憂。縱然天性勇敢倔強,但終究也只是個孩子,他依戀著母親,有時候好痛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才能夠保護母親。
  “我沒事。”芙蓉保證的說道,緊緊的擁抱儿子。
  這是她的儿子,那些人無權奪走這一切,更無權拿她的性命去換取一座牌坊。她再也不能夠軟弱,必須為自己的命運以及未來抗爭,否則就只有乖乖束手就擒,被逼著走上自盡的路。
  一簇微小的火苗在胸間燃燒,芙蓉的雙拳握緊,她逐漸冷靜下來,手卻無意識的輕按著另一邊手腕上的絹布。
  “殞星,听娘的話,去找茶蘼阿姨。”她附在殞星的耳邊悄悄說道,眼光緊盯著案桌上的三尺白綾。
  她必須要活下去,要反抗加諸在她身上可怕的命運。縱然明知道這一次的反抗會帶來難以想象的敵視以及傷害,但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在他人的擺布下死去。
  芙蓉的目光轉向深濃的夜色,彷佛听見了千百年來眾多慘死魂魄的冷笑,嘲弄著她竟敢与那龐大的力量為敵。她咬緊下唇,怎么也不愿意在此刻認輸。手上的絹布傳來些許的溫度,讓地想起那雙深邃的黑眸。
           ※        ※         ※
  汴河緩緩的流動,流過几處水灣,流過深秋半殘的荷葉。遠處傳來報更鐵板的聲音,京城之外的空曠郊區,遠遠的出現隱約搖晃的燈火。
  看得仔細些,是几盞精致的紅紗繡燈,穿著簡單喜孜的丫鬟提著繡燈在一頂花轎前引路,花轎之后則是陪嫁的物品。沒有敲鑼打鼓,也沒有喧鬧的親友送行,花轎在曠野上顛簸著,整個隊伍看來十分怪异。
  說是送嫁隊伍,卻不見新郎隨行,更看不見送嫁隊伍中應有的喜气。所有人都是沉默的,專心一致的赶路,引路的几個丫鬟不時轉頭四看,像是怕會遇見什么阻礙。
  寬廣的草原士,龐大的暗灰色堡壘無言聳立著,外觀雖然比不上汴京那般華麗,卻給人無形的壓迫。在夜深入靜時分,城牆上還燃燒著火炬,像是在指引方向。
  花轎好不容易到達了仇家堡前,門前早就有著恭迎的仆人,低垂著頭等待著,巨大的城門被打開,在城牆之上有著一幅飛舞的布匹,繪制著展翅的雄鷹,看來凶猛威武。
  領頭的丫鬒將手中的紅紗繡燈吹熄,在等待的陳總管面前褔了一褔。“我們是奉御史夫人之命,特地給定遠將軍送新娘來的。”綠縈貌似冷靜的說道,其實心中緊張万分。
  她原本是御史夫人最寵愛的貼身丫鬟,聰明而伶俐,夫人是看重她,才放心把如此艱難的任務交代給她。夜里送嫁是為了避人耳目,花轎里的那位新娘身分過于特殊,若是讓旁人知道今夜的一切,綠縈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事情。
  一個月前水芙蓉拋下喪家白麻,帶著儿子衛殞星連夜逃出衛府,成為京城內最震撼的丑聞。震怒的衛府四處懸賞,要將芙蓉捉拿回府,但是几乎翻遍了京城,也尋不到母子兩人的下落。京城里所有人都在傳說著那項駭人听聞的私逃,流言紛扰不休,眾人不停議論著。
  其實芙蓉早奔入身為御史夫人的姊姊家中,在水茶蘼的保護下,忐忑的接受安排。躲藏了一個月,直到今日才從隱密的地點里,由綠縈打扮妥當,用花轎在夜里迎出。
  當她逃出衛府的那一晚,就清楚的知道,從此之后再也無路可退,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長久的抗爭。她不想死,不想被犧牲。
  在花轎之內,放在紅綢喜衣上的柔荑緊張的絞著布料。在花轎之內她看不見任何景況,一顆心在胸間激烈的跳動著,香汗沿著光洁的額流下,不安到极點。
  “想請問姑娘,為何要在半夜迭嫁?”陳總管不明白的發問,轉頭看著已經燒了大半的龍鳳燭。
  他跟在將軍身邊多年,從打雜小兵做到仇家堡的總管,早就盼著仇烈娶妻。但是怎么想得到,堂堂一個將軍,婚姻大事竟然草率得离奇,還有明不許有外人觀禮,也不許喧嘩舖張。
  陳總管在心里咕噥著,不知是怎么的新娘,竟然如此古怪。
  “這是御史夫人的意思,事先也已經知會過定遠將軍,將軍也同意了,不是嗎?”綠縈說道,舉步往內走去,采看著四周的景況,确定沒有觀禮的外人后才放心的吁了一口气。“你家大人呢?”
  “在內府,說是新娘要是到了,就請入喜堂。”陳總管緊盯著花轎,看見花轎之后采出一顆頭顱,一個小仆人沉著臉回瞪他,他嚇了一跳。
  綠縈點點頭,轉身到花轎前扶出頭戴鳳冠的新娘。
  “別擔心,在御史夫人到之前,我會穩住外面的情況。夫人天一亮就會赶到,你只要撐到那時就行。”綠縈小聲的叮囑著,扶著芙蓉慢慢走進喜堂。她能夠感受芙蓉不安的緊握她的手,她無言的回握,給予支持,也在心中不停析求著夫人的險計能夠成功。
  當看見面無表情的新郎時,綠縈忍不住惊嚇的喘息。她不曾見過如此高大的男人,威嚴的五官以及沉郁的黑眸,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夠嚇坏姑娘們,夫人怎么會挑撿上這樣的男人?更可怕的是,她們所施的計畫,根本就接近于欺騙。綠縈無法想象,誰有膽子欺騙仇烈這樣的男人。
  在扶著芙蓉拜堂時,綠縈的臉色始終是蒼白的。心中微小的希望,在看見新郎蹙眉時逐漸熄滅,看來仇烈對如此古怪的婚禮也有些不滿,只是隱忍著怒气未發作。綠縈忐忑不安的將水芙蓉送進洞房里,兩個女人一路上互相攙扶著,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顫抖。
  將洞房的沉重黑檀門關土時,綠縈不安的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芙蓉,在接触到仇烈銳利的眼光時,嚇得連忙离開。
  多么可怕的男人,但是她們的計謀成功与否,就全要看這個男人的反應。綠縈只能靜靜祈求上蒼保佑。
           ※        ※         ※
  喜气洋洋的龍鳳燭燃燒著,燭淚滾落在燭台上,盈成一堆殘蜡。火光搖曳著,柔和的燭火照亮新房內的喜字。案桌上擺著丰盛的菜肴,以及溫燙的上好佳釀,坐在桌邊的仇烈沉默的喝著酒。
  他沒有任何真實的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場荒謬的夢境,雖然從未對婚姻抱持什么期待,但是他料想不到,終身大事竟然會決定得如此倉卒。
  几天之前,御史夫人親自前來拜訪,言談中提及要替他安排一門親事。礙于御史夫人對他有恩,他不置可否,沒有當面拒絕。沒想到夫人的動作快得出奇,第二天就送來定帖,還派人前來舖房挂帳,各色錦帳被褥及絲綢繡品源源不絕的送進仇家堡,府內的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御史夫人就挑好日子,要仇府等著迎接新娘。
  短短的几日里,一切就准備妥當,他還來不及有任何表示,新娘就已經迭上門來。深夜里的送嫁隊伍,迭來沉默的新娘。
  仇烈轉頭看著端坐在床沿的新娘,薄唇扭曲著,扯出一個冷笑,嘲弄眼前的一切。御史夫人會急著把這女人嫁進他府里,或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為了躲避流言,就輕率的挑撿了他這個出身低下的武將。
  想到流言与丑聞,他的腦海里浮現一張清麗的面容,眼里盈著些許清淚,但是看得仔細些,除了柔弱之外還帶著一絲堅韌。
  那張傾城嬌靨的主人,身邊纏繞著眾多的流言耳語,眾人傳說著,說她從衛府中逃出,是与情郎私奔,他們言之鑿鑿,說她趁著丈夫病重,就与情人私通,甚至還傳說著她用計毒死了丈夫。
  京城里的眾人謠傳著水芙蓉的种种不堪,而仇烈卻從第一次看到她后,就難以忘怀。
  怎么都無法想象清麗如她會与那些穢行扯上任何關系,還記得在花園里,當她听見那些官宦子弟的胡言亂語時,眼眸中的憤怒与悲哀。
  仇烈更記得,當他替芙蓉包扎時,她的顫抖以及不知所措,那一切反應不是裝出來的,她的确不能适應与男人的接触。一個与男人接触談話就如處子般手足無措的女人,怎么可能會如傳言般淫亂不知恥?
  然而水芙蓉失蹤已經一個月,傳言因為尚未證實,變得愈來愈荒謬。他厭煩了那些無稽的傳說,在最不可告人的私心里,他只關心她現在的下落。
  他對自己皺眉,仰頭飲盡濃烈的酒,想用酒精麻痹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思念。他是不該多想的,水芙蓉是個寡婦,而他也在今晚成親,兩人之間的阻礙猶如千山万水的險阻,怎么都難以跨越。
  邁出步伐,他沉穩的來到床畔,銳利的黑眸比平時更加深邃,只有他自己清楚已經喝了過量的酒。他舍棄桌上用來挑開頭巾的秤杆,手伸向紅綢,輕率的扯下,瞇起眼睛看著那張因為突然暴露在燭光下而有些惊慌的美麗容顏。
  仇烈借著燭光端詳惊慌的新娘,因為喝了酒而看得不太真切。他有几分詫异也有几分自嘲,或許是因為思念得過于深切,眼前的新娘,容貌看來竟与水芙蓉有几分神似。
  他低下頭去,微瞇著眼,許久之后銳利的鷹眸中酒意盡褪,他的手迅速的捏住新娘的下顎,強迫她仰起頭來接受他的審視。
  几乎在轉眼之間他就已經清醒,血液里的酒精被激動的情緒蒸發。眼前的女人并不是容貌与水芙蓉相似,她根本就是芙蓉本人。
  感覺手下的她正在顫抖著,翦水雙眸雖然恐懼,但仍舊迎視著他,絲毫不退縮,溫潤的唇輕顫著,像是帶著露水的花瓣,誘引著人一掬芳澤。那張面容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如此的清麗,讓人一見就終生難忘。
  “你是不是欠我一個解釋?”他徐緩的說道,低沉的嗓音平滑如絲。卻隱含著危險,彷佛山雨欲來。
  芙蓉喘息著,無論怎么搖頭,下顎也离不開他的掌握。他用的力气恰到好處,讓她無法掙脫,卻也沒有弄疼她。
  “你總要先放開我才行。”她小聲的回答,連聲音都不爭气的顫抖。
  在頭巾被掀開,他高大的身軀映入眼中時,芙蓉開始怀疑先前的決定是否正确。眼前的他看來如此危險,給予她巨大的壓迫,讓她不由自主的發抖,必須拚命的強忍著,才能不懦弱的落荒而逃。
  但是一切已經迫在眉睫,她也再度披上嫁衣与他成親,她再也沒有反悔的余地。
  非常緩慢的,仇烈松開手,好整以暇的直起身子,雙臂環抱在胸前,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現在你可以好好解釋,為什么失蹤長達一個月,讓整個京城的人遍尋不著的衛夫人,會以新娘的身分出現在我的府宅里?”他的目光沒有离開芙蓉,看見她的手緊張的握著嫁衣。
  “我不是私奔,我是逃出衛府的。”即是居住在茶蘼安排的隱密地點,那些不堪的流言還是傳進她耳中。她有些慌亂,不知他听了多少,更不知他信了多少。
  她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与看法,甚至對她的污蔑,但是她始終擔憂著仇烈對她的看法。他是會听信那一切荒謬的言論,還是如在花園時一般,為她仗義執言?
  芙蓉仰起頭,強迫自己迎視那雙銳利的黑眸,克制著惊惶失措的顫抖。他的身軀看來如此高大,像是占滿了她所有的視線,与他共處一室,讓她緊張得几乎昏厥,這是他的地盤,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与他有關,甚至連她的呼吸間,都能聞到他的气息。
  “你是在我們初見后的那個夜晚就從衛府失蹤,衛家人四處查訪,甚至還懸賞要找出你。”仇烈淡淡的說道,仍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表情。
  他沒有說出,自從她失踩之后,他也動用關系不著痕跡的尋找著她,擔憂她的安危。
  “是的,嫂嫂瞧見我昏倒在你怀中,衛府將這件事情當成天大的穢行,他們擔心我再犯,所以逼著我殉節,要我自盡以換取衛府一門節婦的美名,讓朝廷替衛府蓋座貞節牌坊。”芙蓉解釋著,看見他五官深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更加慌張了。
  她的生死全操控在他的反應上。他能不能接納她?
  “荒謬。”他簡單的下結論,嘴角勾起些微嘲弄的冷笑,諷刺著那些所謂道德綱紀。那些對節婦的歌頌,往往建筑在最不人道的逼迫下,他早就听說不少世族的寡婦被逼著自盡,以換取貞節牌坊。
  “這件荒謬的事情已經逼死不少人了,我不能忍受這一切,所以冒險逃了出來。現在我的行為替衛家帶來莫大的丑聞,為了清理門戶,他們更急著要逼我死。”她鼓起勇气走下床沿,透過鳳冠的瓔珞看著他威嚴的容貌,心中忐忑不安。“原諒我,我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由此下策。”她顫抖的手輕輕覆蓋在他的手臂上,懇求的望著他。
  “你跟御史夫人串通好,暗地里安排妥當,她用身分以及人情逼迫我,避開眾人的眼光,在連我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讓你嫁進仇家府宅。”他的語气里有著指責,清晰的描述一切。
  芙蓉像是被針刺著般,忍不住瑟縮。“我別無選擇,若不這么做,我只有死路一條。”她咬緊下唇,不肯移開視線。她不能夠退縮,早已經無路可退了,她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
  仇烈瞇起眼,之后緩慢的低下頭來,非常緩慢的靠近芙蓉的臉龐。
  她略微一惊,直覺的想要退后,但是他黝黑堅實的男性手掌快速的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牢牢的因在身邊,她被拉著跌進他怀里,那一瞬間兩人的身軀全然相貼,她的手抵住他寬闊的胸膛,那熾熱的体溫透過衣料傳來,熨燙了她冰涼的手。
  燭火搖曳著,一如她忐忑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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