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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可別再胡思亂想。”奶娘悄聲地安慰殷莫愁,想消弭她的不安。
  “我沒事,奶娘。”殷莫愁回答得很平靜。体切地踏進姚家后,她反而不再像一路在腦海中揣想未明時的不安;只是生出更多的茫然。踏進這個門,她的終身。
  真的就這樣決定了?而姚府的人,見著了她,又會怎么說?
  她抬頭環顧四周一眼,心情無處安放的一片空白。
  好一會,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進來一個身材中等,面貌几分神气,年紀大約五十開外的老爺,和一名略有一絲福態,神情精明謹嚴的婦人:后頭跟著那總管,和几名奴仆丫鬟。
  “老爺、夫人,這位就是殷家小姐和小姐的奶娘。”待兩人坐定總管簡單兩句說明,顯得面無表情。
  殷莫愁早已起身,走向前向姚謙夫婦行禮問好。“莫愁見過伯父、伯母。”當年她父親辭官歸隱時,她才三、四歲大,鄉野的生活,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對儿時在京中的一切,已不复任何印象記憶。這算是她第一次見到姚氏夫婦,第一次正式的往見;姚府的一切。對她來說,實在都是陌生的。
  “嗯。”姚謙只是點個頭,姿態很高,態度略顯冷淡,一點也看不出乍見故人之女的惊喜与激動。他捋著灰白的短須,眼光冷犀地打量殷莫愁。“你就是莫愁?
  已經長這么大了!上原來,怎么不派人先通報一聲,我好派人前去迎接?”“姚大人有所不知!”奶娘在一旁,也赶忙上前福禮,替殷莫愁回答說:“進京前。小姐曾托人前來通報;我們家夫人也曾修埤給大人,但不知怎么地,都沒有將消息帶到。”姚謙很快的和夫人對望一眼。胖底閃過一抹不明的光。他點點頭,明白什么似。
  “原來如此,你們一路辛苦了。”“哪里,多謝伯父關心。”殷莫愁頷首答謝。
  “不必多禮,你那邊坐著吧。”姚謙微微叉點個頭。
  “你一個女孩家,拋頭露面的,赶那么遠的路,也真是難為你了。”姚夫人丹鳳細狹的眼,半眯盯著殷莫愁。嗓音尖細帶銳;明著听來像是在稱贊關心,話里那語气卻遮遮掩掩地帶一些不以為然。
  殷莫愁似乎沒听出姚夫人口气里那一些不以為然,倒是經驗世故的奶娘,老皺的臉皮浮現一絲尷尬。
  姚謙按著問殷莫愁一路進京的情形,噓寒問暖一番,聊表關心。但他的熱誠,配合上他疏漠的態度,顯得不是那么由衷,不冷不熱地像在虛應故事。姚夫人偶爾插問一句,神態也是表現得疏落冷淡,細狹的眼琢磨什么似的,總有某處不滿意的挑剔般的打量著殷莫愁。
  殷莫愁謹守分際,問一句答一句,小心翼翼的應對。她本來就沒有期待一場溫馨感人的相會,或是任何盛情的迎接,對姚謙夫婦不冷不熱的態度,因為沒有對預期的失望,也就不感到那么屈辱。只是她心里直有种隱晦不清的模糊感兌,訊忽地便在她心中,叫她放不下。
  “你們連日辛勞。一定累了。我這就叫人把客房整理妥當,讓你們早點安歇。”姚謙東說西扯,卻一直沒有提到殷莫愁的雙親,也沒問起她為何進京。倒像有意忽略似。
  奶娘忍不住,搶空訴難說:“大人,不瞞您說,我們此次進京,是專程來投靠极大人您的。我們家老爺兩年前因一場惡疾去世;夫人受不了這打擊,一病不起,也在一個月前跟著去了,留下小姐孤苦一人。夫人臨去前。就只惦著小姐沒人照顧,讓人捎了信給大人,想請大人派人接小姐到京里來。可是,沒等到消息,夫人就過离去了……”說著哽咽了起來。
  “你說什么?殷兄和嫂夫人都故逝了!?”殷莫愁父親過世時,就曾派人給姚家梢了信息。姚謙這時卻表現得惊訝錯愕,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樣子。
  “原來大人您什么都不曉得?”奶娘喃喃的。她和姚謙原也是舊時就相識。本來她看姚謙態度冷淡,心里還在怀疑,但看他的表情,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我家夫人”她還侍說話,廳外傳來嘈雜的聲響。姚謙獨子姚文進泄气息短促低弱,气急敗坏的,急急在問:
  “我爹呢?我有事情要跟他說”“少爺別急。少爺是為了殷姑娘的事是吧!老爺和夫人与那殷姑娘這會儿都在外廳里呢!”“殷姑娘?”反問得很疑惑。
  隨著說話聲,有個气質文弱的年輕公子走進听中。長得唇紅齒白,文質彬彬,堪稱俊秀。只是神態沉靜。步下有些虛浮,眉色間略顯得有几分不禁風。
  “爹”他一走進廳中,便逕向著姚謙,說!“相府那件事,您怎可不先問過我的意見。就擅自答應”“別說了!”姚謙沉下臉,打斷他的話。“先別提那件事,過來見過你莫愁妹妹。”“莫愁!?”姚文進愣了一下。這才轉身。只見听中坐著一個面貌清麗,但顯疲憊憔悴的女子。“殷妹!?”他脫口喊了一聲,走向殷莫愁。
  与殷莫愁指腹為婚的事。他曾听他雙親約略提起過:就因為已有這樁約定,又听得他爹答應相府的事,他才會气急敗坏地赶來詢問。但他沒想到,殷莫愁這時竟机會出現在這里。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殷莫愁。殷莫愁帶一點風露清愁的清例气質与她的名字相悖离!感覺也不像一般婉麗嬌羞的大家閣秀,卻完全符合他的想像。她在山林鄉野閒尺長大,合該有這樣生動飄忽的自然。
  “莫愁見過姚世兄。”殷莫愁起身回禮。
  “我只不過痴長你數月,叫我名字就可以,殷妹不必多禮。”姚文進沉靜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他的態度顯得极是平易可親、溫暖感人,殷莫愁抬起頭,平視著他。姚文進雖然气質文弱,但無論長相、風采、人品,都堪稱俊雅。然而,她說不出是哪里不對不,是她自己內心的不安猶疑。
  就是這個人了嗎?眼前對地含笑的這個人?她將對他托以終身她突然覺得迷惘,不确定起來。
  姚文進微微又一笑,說:“我們這是第一次相見,殷妹果然如我想像中的清雅。”“莫愁不敢當,姚大哥才學兼修,光華內蘊,气度才是不凡。”殷莫愁坦然直言,一點也不顯得忸怩。
  姚夫人听得直皺眉。她自己的儿子她當然知道他的好,可有哪家閨秀,會這么不知委婉,沒有一絲羞怯!?
  姚文進笑得卻不是那么歡欣。他因得父蔭,又有文采,且長得文質彬彬、一表人才。錦繡的前途可期,是京城里各大家閨秀千金理想的如意郎君。不少名門官宦都有意与姚家攀親,就連當朝的宰相也不例外。相府与姚家過從甚密,時相往來,已相互派人說親。
  “殷妹過譽了。”他說:“听說你從小好學,飽讀詩書,滿腹的學問不比一般士子差。”這番話惹得姚夫人描得柳細的變眉又緊蹙了起來。輕輕哼了一聲。
  殷莫愁沒留意,但輕描淡寫帶過。“我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罷了。不比姚大哥滿腹才華。”姚文進輕聲一笑。又問:“殷世伯和伯母可好?怎么沒和你一道上京?”“家老爺和夫人都已過世了。公子。”奶娘搶得机會。重綴起先前中斷的話題,眼里先就紅了起來。
  “殷世伯和伯母他們”怎么會!?”姚文進吃惊不已。
  奶娘不厭其煩,又將事情重頭說了一遍,淚水和鼻水糊了一臉。
  “原來如此,殷妹,你要節哀順變。”姚文進了然地點點頭。表情哀凄,語气非常真摯誠懇。
  “公子,小姐舉目無親,只得前來投靠。今后,盼你能好好善待小姐,別讓他再吃一點苦。”“奶娘!”殷莫愁拍拍奶娘,反過來安慰她。
  “我明白。”姚文進說:“殷妹,如果你不嫌棄,從今以后,軌把這里當作是自己的家。你原也不是什么外人!”他指的是婚約的事。
  “我就知道公子一定會這么說,小姐跟著你,那我也就放心了。”奶娘寬心安慰地笑起來。
  姚謙和姚夫人冷眼旁觀。卻沒什么表示。
  姚謙面無表情,似乎對姚文進自作主張感到不快。
  當年他雖曾受殷莫愁父親大恩,但那些早都已經過去。陳舊往事,渺如塵灰。
  本就應該隨風一吹,就跟著煙消云散的。這些年他得意仕途,与殷家根本早就疏于聞問,也無任何關連,殷莫愁父親故去;殷夫人修書派人前來,他政事繁忙,哪有空搭理,把上門的人全打發了。卻不料,殷莫愁竟偕著奶娘上京來。
  看她們一身困窘的姿態,他先就覺得嫌棄;待听得奶娘說出來意,不禁便皺緊眉,只想敷衍過去,暗忖著怎生打發她們离開。他堂堂一朝吏部尚書,是何等的身分,怎能結這樣一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莫不叫人看了笑話!
  雖說指腹為婚這件串。當年是他先提出的。可事過境遷,如今的情況大不同往昔,殷莫愁一無靠山,二無恒產,對他們的仕途和地位都沒有幫助。對姚家來說。
  只是個累贅。
  他屬意与相府聯親,事情也進行得差不多了。殷莫愁這么一來。倒成了阻礙。
  “進儿,有你爹在,這事你爹自會作主。莫愁才剛到,一定累了,先讓她好好休息。你別再多說。”姚夫人這話雖好似表示關怀,口气卻有些不滿,臉色也不見一點溫馨,亦少暖意,表情緊繃著。
  “娘,殷妹初來,難免會感到一些不安定。今后,這里就是她的家了,我只是希望她不必感到拘束。”姚文進并沒有多揣測他爹娘的心思,語气態度,都理所當然。
  姚夫人繃著臉,抿緊了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殷莫愁父母雙亡,不得已前來投靠,說起來也是可怜。但她一見殷莫愁,軌甚為不喜,不悅她那一身詩人气質的生動空靈,太飄忽了;那樣的气韻,在她看來,就有种紅顏禍水的聯想。她嫌殷莫愁長相單薄,看起來孤乖,乖僻無壽,不夠福厚,不能蔭大持家。
  尤其地出身大家,向來最重視的就是禮教規范;對閨閣的看法也總要端庄不輕浮,守禮不輸矩,含蓄有節,三從四德等;她最看不得那种“才子佳人”的蝕禮敗德;對女子逾越分內學男人般去讀什么經文、做什么詩賦的,更是不以為然,而把禮法內化,注意表面和形式的規范,偏偏殷莫愁就是缺乏閨秀該有的穩重。
  像殷莫愁這般具著詩人的靈性。她看了便覺格格不入,更別說她從小正經事不做,專學男子般去讀什么詩苦經文,倒像青樓藝妓似,也不知她父母是怎么教的,倒讓他原先對她的那一點可怜,都給蹙眉蹙掉了。
  “爹,娘。”姚文進又說:“殷妹痛失怙恃,我們當有照顧她的義務。再說,她与我們關系原就不同,更加要好好照應她才是!”他轉向殷莫愁。“殷妹,你就放寬心住下來,把這里當作是自個儿的家,下必拘束。”“多謝姚大哥。”殷莫愁微微欠身,輕聲答謝。
  她察言觀色,就算再遲鈍。多少也感覺到一些散發出的冷淡。但姚文進的表情態度和語气顯得那么真心誠意,先前那哀凄的神態也不像是騙人的,她實在沒有理由多心和怀疑。
  “咳咳!”姚謙乾咳了雨聲。
  這下麻煩了!他屬意与相府聯親,就差一步而已,這主仆倆卻挑在這時候突然冒上門來認親投靠,儿子又冥頑不靈,豈不要坏了他的事!
  他轉開話題說:“進儿,莫愁她們一路辛苦,才剛抵達,都還沒能喘口气,你別一直跟她說話”臉色一整,端姿斂容。轉向殷莫愁,擺出一臉和藹。“莫愁,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今晚就和奶娘早點歇息,有什么話,等明天再說。”“那就麻煩大人了,多謝大人!”奶娘總算松了口气。
  依她的想法,先不提當年殷莫愁的父親對姚謙有恩,殷莫愁到底是姚家未過門的媳婦,如今她父母雙亡,姚家沒有不管的道理。看姚文進的態度,對殷莫愁叉百几分歡喜,這親事她不提,赶明日,她想姚謙自然也會主動提起才是。
  姚謙點個頭,沒表示什么。轉頭吩咐一旁的ㄚ鬟說:
  “帶小姐和奶娘回房去歇息。”廳外夜色已黑,長廊如夜。延伸到無盡的暗。殷莫愁偕著奶娘。隨著ㄚ鬟一步一步穿過黑暗走向廊底。前頭有名家丁點起了火,兩旁的燈火乍然竄燃,在昏黑中燃燒著過于放肆的明亮。照落一大塊一大塊的陰影,陰森地覆罩在殷莫愁身上。
  漆黑黝黝的,陰影外,只有光,沒有熱。
  在姚家待了數日。除了每日晨昏向姚老爺、夫人請安。殷莫愁一如舊時,過著閒淡幽僻的生活。每天不是讀詩誦詞,便是默對窗樓;偶爾對空一聲長歎,為落花愁,感流云散,替牆頭枝葉說寂寥,沉酣在一种脫离現實的意境里。
  “小姐,你如果有空就多下樓去陪陪夫人,陪她說話解悶儿,順便學做一些針梢的活儿,別再讀那些什么詩,做什么文章的。”奶娘看她一點地沒有寄人篱下的危机感和警覺。認不清現實環境。絲毫不懂得逢迎討好。不禁為她感到憂心。
  雖說殷莫愁是姚家未過門的媳婦,身分自是不一樣。但不管怎么說,總不比從前在自個儿家里,便何況,她們在姚家沒有一點依恃,做人處事一點也輕忽不得。
  殷莫愁放下書,軟了口气,口气很無奈。“奶娘,你明知道那些我是做不來的。”“奶娘知道,奶娘當然明白!”奶娘也歎气。說!“可是,小姐,咱們現在可不比從前在家那樣。你現在算是人家的媳婦了,有些委屈總是要忍耐。”沒有人是天生什么都學不來的。只要有心,肯去學去做,心想事使成。可她卻不知道,就是有那么些人天生和時代异質的性情,也不懂順應妥協,只憑本性追求,所以世事才會有那么多不圓滿,也才會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甚或者悲劇發生。
  “就算那些刺繡的活儿你做不來,陪夫人聊天、說些体己話總行吧!”奶娘搖頭,又勸著說:“你就把姚夫人當做是死去的夫人,陪她說笑、料理家務,討她歡心高興,也好得疼!”奶娘苦口婆心,就怕殷莫愁這种悖于閨閣的詩人性格不討姚夫人的歡喜。深院大戶人家,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做人”,面面俱到,好記人喜愛;殷莫愁卻在“做詩”,幽僻多感,不重人情世故,也不管逢迎籠絡的必要。
  “那不一樣的,奶娘。”殷莫愁顰著眉看著奶娘,實在說,她根本不知道能陪姚夫人說些什么。
  极其實,她并不是沒有寄人篱下的孤零悲戚与傷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如此沉默幽靜。她也明白奶娘的用心和熙慮。然而,她內心卻有种奇怪的感覺。她說不出口和為什么的;眺家不提婚定的事,她反而愉愉的何种無以名狀的輕松感。更有惋离奇怪的矛盾”一方面很清楚事情到最后,她的終身就該這么成定,而仍順其自然任由發展,安靜地等事情到來,一方面則雖然明知目前這种懸著的情況無法長此以住。卻又情愿它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拖延下去。
  “不是奶娘要說你,小姐。你這個性子真是……唉!”奶娘像是辭窮了,勸不過殷莫愁,重重長長地吐歎一聲,很是無可奈何。
  不知姚家對她們主仆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奶娘暗示了几次,姚謙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明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一直沒有表示,殷莫愁和姚文進的親事,就這樣一直擱著。奶娘愈等愈是心焦。偏偏殷莫愁一副無動于衷又無關緊要的態度”更叫她為她的親事挂心。
  “你就是這樣的性子,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一副無關緊要;怎么說你才好!”奶娘想著不禁又嘀咕起來。
  殷莫愁微略又磨眉,像是無奈地望了奶娘一眼。
  奶娘牢騷一起,便抱怨個不停。“也不知道姚大人究竟怎么打算,我們都來了好些日子,小姐和姚公子的親事,他卻一個字也不提,我暗示了好几次,就是不見有什么動靜。偏偏小姐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又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也不曉得多到姚夫人那里走動走動,陪她說笑,討她喜歡,好得她的疼”唉!”說著,又搖頭歎起气來。
  “急也沒有用啊!”殷莫愁表情淡然。“這件事就順其自然。奶娘,你就別擔心那么多了。”“可是,總不能就這樣沒名沒目的一直懸在那里吧!”奶娘對殷莫愁事不關己似的平淡嘟嘟嘴,在嘴巴里咕噥著。
  殷莫愁好耐性地微笑一下,起身走到窗前。
  “好了,奶娘。別再說那些。”斜照的陽光無心地晒到她身上。漫布著一股落寞的味道。她回頭,笑說:“天气這么好,我們到花園走走吧。”庭園非常遼闊,景色綺麗,小橋、流水、假山點綴其中,加上各式美麗的花草,蝶飛虫唱,十分熱鬧,別有一番宜人的景致。只是。荼靡花謝,春事早過;整個庭園在午后斜陽的垂照下,浮著一片渺渺的塵埃,塵光中彌漫著一股寂寥与扯忡。東風不怜,繁華徒徒吹落。
  “就這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陪夫人說話去!”奶娘邊走邊嘀咕。
  殷莫愁抿嘴不語,不理奶娘的嘀咕。走走停停,時而仰頭,青天漠漠,重重一空如江海的深遂。她輕歎一聲,低下頭來,不提防衣袖里忽然掉落出一塊玉佩。
  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蹲下身撿起那塊玉佩。燦翠的碧光,映著斜陽,閃爍她隨底點點如絲的流金。龍形的花紋仿似疊映著一幀冷漠的面容,突叫她猛地一征,有种感情隱約,心頭寫然浮起那幀英冷刀峻的容顏,挪對如星的眼胖。彷佛繁星,彷若流云;山間不期然含笑交胖邏遁的那個人怎么”她輕顫了一下,對自己搖搖頭。她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那個人!?因為這塊玉佩嗎?
  她拿起玉佩,迎著日陽,金光穿透,整塊玉佩透明深遂如琉璃,如一潭深湖,浮映著那場避遁如夢。
  她歎了口气,將玉佩收在掌中,征征望著這才發現左下處印記般地列了四個字奉天承運。心頭寫然又浮起那幀冷漠。
  那個人硬是留下了這塊玉佩,而叫她這般不經意在心上印下了他的身影。她不該有那种征忡的,但初遇的那一眼。彷佛在訴說著一种相逢早在見到姚文進之前,她就先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和那人避遁了”命運是這么不可說与不可測。留給人一些未明的征忡。
  但終究僅是一場虛幻,如夢,注定會消散。她的終身已定;她早也只求這樣簡單素的感情,過著恩愛平凡的一生。
  她仰起臉望著長天。晴空浮云,聚散等閒。
  “閒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這人間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她喃喃自語著。
  奶娘看著,不禁又搖頭。她怕讓下人瞧見,又竊竊私語,不知會胡說些什么。
  “殷妹!”涼亭那邊傳來喚叫殷莫愁的聲音。
  姚文進含笑走過來。
  “姚大哥。”殷莫愁含笑相迎。經過几日的相處,她跟姚文進之間感情自然,性情且略有相投,尚有言笑。
  “姚少爺!”奶娘說:“你來得正好,幫我說說小姐。要她沒事多陪陪夫人,少讀一些什么詩文。還有,這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不如陪著夫人正經。”“我覺得殷妹這樣很好啊!”姚文進走近,臉龐挂著溫文的笑,望著殷莫愁。
  “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想法早已經過去了,多讀些詩書總是好的。再說我娘身旁隨時有人伺候著,也不必天天去陪伴。”“姚少爺!”奶娘气急敗坏。她沒想到姚文進竟會這么說。“我要你幫著勸小姐。你反倒說這些火上添油。小姐已經夠任性了,再這樣下去怎么使得!”“奶娘,像殷妹這樣,順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沒什么不好啊!怎么能說是任性!?”姚文進有感而發。他在父母羽翼下長大,總不敢違背父母的命令,也總是身不由己。但殷莫愁不論處境,卻不負己心,不違背自己的心意。
  奶娘乾瞪著眼,徒呼無奈。她這樣气急敗坏,像在對牛彈琴,一點用處也沒有。
  姚文進漫顧四周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輕松說:
  “景色真好。在書齋待了一上午,像這樣出來花園走走看看。感覺真舒服。”“是啊。”殷莫愁微笑同意。“花園里草樹幽杳。蝶飛虫叫,人間是如此靜好。”“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感悟了?殷妹?”姚文進了解似的笑問。
  殷莫愁抿著嘴,輕輕搖頭。
  姚文進亦沒追問。只是溫柔地含笑。
  “對了!”他想起說!“先前做了一篇文章,不知你有什么想法,回頭拿給你瞧瞧。”“嗯。”殷莫愁點頭說:“姚大哥做的文章,當非平常,自不在話下。我很期待!”“哪里,殷妹過獎了。”姚文進含蓄一笑。目光掠過殷莫愁,憶了一聲訊:
  “殷妹別動,你發上沾了片葉子,我幫你拿掉。”“是嗎?那就麻煩姚大哥。”殷莫愁毫不忸怩作態,笑得很自然。
  她對姚文進有种對兄長般的戀慕之情,感覺自然又親近。但她不知道感情的事該怎么算。如果真像奶娘說的,感情可以培養,經過朝夕相處,自然而然便生恩愛,那么,長此以往,或許她會喜歡上姚文進,培養出情感,平凡又恩愛地過一生吧!?
  或許吧!?她抬頭望了望姚文進。看他小心地為她除下發上的枯葉,表情那么溫暖又珍視。她只求一份平凡完整而深刻的感情,眼前和她訂定了終身的這個人,應該就是了吧!這一刻,陽光暖懶照著,和風徐徐吹來,她和他并肩同賞花草,閒話文章,所謂天長地久,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反應該就是了吧?她征征看著,眼神很遠。
  兩三個丫鬟在游廊下,瞧見姚文進一臉呵護,小心地為殷莫愁取下沾在發上的葉子;又見殷莫愁抬頭征忡的模樣,覺得有趣。掩著嘴相對吃吃她笑。竊竊私議著。
  “你們几個在那里笑什么?真是的!一點規矩都沒有。”卻不料姚夫人經過。
  對挪些丫鬟叱喝一盤。
  丫鬟低著頭。不敢回話,拿眼尾余光互相偷覬。姚夫人視線一轉。便瞧見抬著頭呆征在花園的殷莫愁和望著地含笑溫文的姚文進。立即皺緊眉頭,沉下臉來。
  真是的!那樣子叫下人看了笑話。成什么体統!
  “還愣在那里做什么!?”她斥開那些丫頭,吩咐身旁的丫鬟說!“小紅,去請少爺到廳堂去,說老爺和我有事找他。”回頭狠狠瞪了殷莫愁一眼,臉色极是難看。一路緊繃著臉,鐵青著,走回廳里。
  廳堂上,姚謙低頭攏眉,正不知在琢磨計算些什么。
  “老爺,你看這件事該怎么辦才好?”姚夫人皺著眉。一臉不悅。
  姚謙不待問明,但看她的表情,便明白是什么事。反問說:“依夫人之見呢?”姚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皺眉說:
  “那孩子若是長得端庄乖巧、討人喜歡,也就罷了。偏偏她成天不是長吁短歎,就是拈花惹草,一身單薄相;正經事倒不見做一樁。你看她連針線都不會拿。
  這樣怎么持家?現在連進儿都給傳染了她那呆气;咱們姚家三代單傳,叫我怎么放心娶這樣一房媳婦!那孩子沒父沒母說起來也怪可怜,但她偏生得那樣一种性子,可也不能怪我沒那個心腸!”說得那般當然。全是道理。盡挑殷莫愁的不是。
  姚謙沉吟不語。
  姚夫人又按著鼓動說:“俗話說得好,娶妻娶賢。娶媳婦最重要的就是端庄賢淑,要能与家蔭夫。莫愁那孩子偏生一副乖僻孤怪的性情,最是要不得。老爺,我看這件事,你總得想想法子才好。”她總嫌殷莫愁逸出閨閣規范的性格,不喜她的悖于体統。
  “這個我明白,可是……”姚謙似乎伺什么顧慮。
  “你是擔心和殷家的那約定嗎?老爺?不是我說,指腹為婚這种事,到底只是嘴上說說,并沒有什么憑据……”“我顧慮的倒不是這個,當初那約定,原也只是我和殷兄說笑時的戲言一句罷了!不過”他像是有什么隱情,冰淡的眼珠襯著一臉不諧調的慈悲。
  “不過什么?老爺是擔心那孩子孤零無依是吧?這不妨,多給她們主仆一些銀兩就是了。”“那好”姚謙點頭,正想命人去找殷莫愁,姚文進偕著殷莫愁走進來,朗聲問:
  “爹、娘。你們找我?”姚謙和夫人對望一眼。咳了一聲,說:“莫愁,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
  進儿,你先過下。”“爹。你找莫愁有什么事?”姚文進直覺气氛不對。
  “這沒你的事,你回房去”姚謙板著臉。殷莫愁站在一旁,沉默不語,這時,總管形色匆忙疾步進來,稟告說:
  “老爺,皇上派人來,傳老爺即刻進宮。”“皇上召我進宮?”姚謙表情一整,連忙起身,吩咐說!“快去准備,我馬上進宮。”“都這种時候了,皇上找老爺會有什么要緊的事?該不會是相國把那件事稟告了皇上”“夫人!”姚謙很快對姚夫人使個眼色,阻止她說下去。
  “爹,你不會是不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答應和相府的”姚文進心生怀怀疑。擔心引起殷莫愁不必要的多心,沒再問下去。
  “這件事,等我回來再談。”姚謙不悅地看了獨子一眼。同時掃了殷莫愁一眼。
  他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坐上轎子,匆匆入宮去。
  皇上在“紫宸殿”等著他。皇帝每日御殿接見群臣。都在前殿“辰光殿”。紫辰殿為三重殿。是皇帝的便殿,平時都在這里接見一些較親近的臣子。
  “臣姚謙,叩見皇上。”“起來吧!”頭戴金冠、身穿黃金繡龍袍的皇朝天子,負著手,臨窗而立。背對姚謙的神態,淡漠而無表情,語气里滲透几分冷例。
  “謝皇上。”姚謙起身站在一旁,低著頭,垂手靜默。不敢稍有逾越。
  皇帝年紀雖輕,三十不到。但聰慧銳勇,先天有帝王之風,早在太子時,便顯泄露懾人的鋒芒。即位后。少年天子英冷的气質,更加彰顯他的威勢,气魄諸天地雖然行事獨斷,但睿智英明;凡事亦自有主見,不受他人影響蒙蔽。一雙冷測的眸,更似能看穿人心,讓人在他面前不禁感到懾服顫畏。一千朝臣,都不敢輕慢。
  “朕找你來,是有事要問你”聲音微微一頓。“我問你,你府中是否有個叫殷莫愁的女子前去投靠?”“啊?”姚謙呆了一下。“這……皇上怎么會知道?”“你不必多問。我再問你,那殷莫愁她現在人呢?你對她怎么安排?”“這……”姚謙頓時語塞。這一瞬間,他心思已快速轉了好几回,有了許多揣測。他怎么也沒想到皇上召他入宮竟是為了這件事。“啟稟皇上,臣目前暫時將殷莫愁安置在府中,生活起居都差人伺候著。”“很好。”“這是臣應該做的。殷莫愁本為臣故舊獨生之女,如今她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前來投靠,于情于理于道義,臣都不能棄她不顧。”不知道皇帝究竟有何用意,姚謙只有硬著頭皮解釋。“而且……”他咽了口口水,語气一頓,有些遲疑。
  “而且怎么?”“而且……”姚謙更為遲疑,吞吞吐吐的。他心思深沉,對每件事情都很小心謹慎。
  “而且那殷莫愁与你的獨子姚文進指腹為婚,早已訂親,是也不是?”金輝炙眼的身形霍然一轉”那如劍的肩。泛閃冷例星光的眸,英冷的臉龐赫然竟是出現在山間茶棚的龍天運!
  姚謙惊訝地抬頭,滿臉錯愕詫异。
  “皇……”過度的惊訝,顯得有些結巴。“皇上怎么會知道這……”這時他有些后悔,沒有當机立斷,早早將殷莫愁打發了事。
  “哼!”龍天運冷冷哼了一聲。
  他當然知道!他怎么會不知道!這件事他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殷莫愁為前翰林大學士獨生之女,与吏部尚書姚謙的獨子姚文進指腹為婚。殷重煜于兩年前身染惡疾去世,殷母跟著于半年前病故,殷莫愁四顧無親,此次上京,就是為投靠姚府而來。
  “皇上圣明”姚謙听龍天運的語气似乎有些不滿,內心一凜,怕是意和相府聯親的事引起他怪罪。但仍一派鎮靜,不動聲色。說!“皇上。臣當年曾受殷莫愁父親的大恩,進而結為至交。“指腹為婚”原也只是當年兩人談笑時的戲言一句。而今舊友不幸故去。僅留下她這個孩子,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顧,亞于心不忍,所以”“夠了!”姚謙還待長篇大論的解釋,龍大運劍眉一度。不耐地揮手打斷他的話。“我找你來,不是想听這些。”這些他都知道。當年殷莫愁父親殷重煜与姚謙同榜進士及第,殷父得到先皇賞識奉召入閣。拜為翰林;姚謙卻因得罪臣要,而被貶放至外地為官,甚至差點丟官。幸賴殷父鼎力相助,在圣前為姚謙進言,力保他回朝。先皇才召姚謙回京。
  此后,姚謙使与殷父經常住來。互抒怀抱,進而結為莫逆。過數年。殷父辭官歸里;姚謙在朝里因著殷父的余蔭,官運日益亨通。仕途發達。他即位后。太后甚至一度有意將姚謙拔擢為宰相。而向他進言,終至坐上吏部尚書的位子。
  “你給我听好,姚謙”他目光冷然一轉,逼向姚謙,充滿了無形的壓迫感。語气冷沁,低而陰重,一字一字慢慢地吐出威脅。“我要你即刻取消与殷家的約定,不准收留殷莫愁。”“皇上!”姚謙條然抬頭。他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突然。龍天運的表情、口泄气。竟是在脅迫他退婚!
  龍天運冷睬一掃,目光冷煞。他連忙收斂神色,藏住心中的竊喜,小心地試探說:
  “皇上,臣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恕臣斗膽,敢問皇上,莫愁她”嗯,殷莫愁她和皇上……可有”“這件事与你無關。你只需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可是……皇上”皇上要姚家退婚。取消當年的約定,殷莫愁她一介孤女,此后該如何是好?”龍天運又掃了姚謙一眼,負手走到窗邊。好一會才說:
  “這你不必多問,我自有安排。”他決定的事,絕不會更改。誰叫上天做了那樣的安排呢!讓他与她相逢,且相逢于那万分之一難遇又不可求的巧合。讓他想擁有!
  窗殿外晴霞淹漫。夕陽染紅,西天几朵舒卷的云頭,喃喃在訴情逢。
  第四章
  “取消婚定!?皇上的旨意?怎么會”小姐”姚謙一回府,就將眾人找去,表情沉重地將龍天運的脅迫說來。奶娘一听,先就失聲叫出來。如睛天霹蘿。惊慌失措,滿臉惺揣,不知如何是好。無助地望著殷莫愁,滿是憂愁。
  “此事千真万确。奶娘。皇上傳叫我進宮,就是為了此事。皇上親口要我取消進儿和莫愁指腹為婚的約定。并且不准我再收留莫愁。”姚謙神色凝重,略著愁凄的心情,眼中卻沒有哀凝,而且垂擺的眼神顯得飄忽,而游移不定,藏著一層隱晦的心事。
  姚文進踉跆地搶上前,焦急地抓住他父親,倉惶又急切說:
  “爹,這怎么可能!皇上他怎么會這么做?殷妹她初來京師,又怎么會和皇上扯上關系!?這之間一定百什么誤會!爹,你要想想辦法……”一番情急焦慮之色,全然發自內心,臉色都急白了。
  “進儿”姚夫人表情不動,口气倒有一些听起來像是竊喜的惋惜。“這是皇上的旨意,你爹他即使有心留下莫愁,但皇命難違,也是無能為力。”姚謙作態地乾咳一聲,与夫人對望一眼。姚夫人不喜殷莫愁的悖于傳統;姚謙亦嫌殷家家道衰敗,有意悔婚,适巧皇帝下此旨,他正求之不得。他复乾咳一聲,又一臉沉重凄愁的表情。語帶悲憫,一副愛莫能助,說:
  “進見,爹也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但皇上親口下的旨意,爹也……唉!”哨然長歎一聲,好個無奈。“我地想不明白,皇上怎么會知曉殷姚兩家指腹的約定?
  又怎么會”他搖搖頭,轉向殷莫愁,又歎一口气。“莫愁,你總得告訴世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惹得皇上他”唉!”他把問題丟給殷莫愁。這一直是他怀疑和不明白的。龍天運必定見過殷莫愁,或曾邂逅,否則不會那么脅迫……
  殷莫愁呆呆地望著姚謙。表情有种奇怪的冷淡,像是不干己的漠不關心。又似是過于切身的茫然。她征征地搖頭,深潭般的眼,很難再說什么。
  怎么說!?她自己也一臉懵懂。
  “殷妹”姚文進更急了。攀附著他爹。把柄單全寄托在他身上。“爹,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求求你!爹……”“小姐!”看著姚文進焦急的模樣,奶娘覺得更加無助不安,跟著惊惶出了淚。
  “奶娘……”殷莫愁想安慰她,“當”一聲,怀袖里掉落出那塊翡綠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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