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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從某個程度來說,暑假結束,就意味著夏天也跟著結束。年輕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發生在那一個個,或某個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難以抹滅。但我的記憶總是跟著沾著霉味的雨,充滿了潮濕。
  夏天過后大概快兩個月吧,受到熱帶性低气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局部地區又開始下雨了。這一下,斷斷續續的,下了快一個月,緊跟著,東北季風就開始吹起,局部地區的天空就再沒晴朗過。
  陸邦慕還是那一身黑,襯著窗外那一天的灰,顯得很對色。而我的英文還是沒起色,他大概也快放棄。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來愈怀疑,這么簡單的東西我怎么怎么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种心病。”何美瑛小聲說:“你心里下意識在排斥。國中時你有一次被那個鳳凰鄭整得挺慘的,記不記得?我們不同班,不過我都听說了,難怪你始終學不好英文。”
  “你什么時候變成心理專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間,那樣莫名的情感一下就連結了起來。是否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背景,有种命運休戚与共的同体感?我不知道。
  我瞪著那始終徘徊在個位与十位之間的阿拉伯數字。每次考卷發下來,我的分數總是令人惊心動魄,很難看。
  “于滿安——”陸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
  果然。
  “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他皺著眉說。
  我低著頭默不作聲。面對他,我時常覺得羞慚,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差勁。那是一种自慚形穢,一种自卑。何美瑛說得沒錯,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層次不同,連水准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傷害的感覺。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鄙瑣,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會,然后說:“等會放學后你留下來,我給你一些東西,你試著練習著看。”
  感覺好像在補破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覺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棄,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
  “又怎么了?”何美瑛問。下了課,空气間爆滿一种哄鬧。
  “還不是一樣。”我搖個頭。“我的英文那么爛,再這樣下去,我連間大學都別想上——”“于滿安!”我說到一半被打斷,顧玲惠高亢的聲音插了進來。“陸邦慕又找你說什么的?是不是考試的問題?不過,你應該沒什么問題吧?你成績挺不錯的,不是嗎?”
  “還好。不過,沒你好就是了。”我冷淡地回一聲,拉了何美瑛走到一旁,遠离顧玲惠。
  從那以后,我就不太想理顧玲惠,盡可能和她保持距离。厭惡感一旦形成了,就很難再抹滅。
  “你還真不會做人。敷衍她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何美瑛的態度總是有一股挑剔。
  “你不是說少跟她們那种人在一起。”我頂她一句。
  “是啊,沒錯。你學得挺快的嘛。”她嗤一聲笑起來。跟著說:“你其它科目都還不錯,應該還有救。”
  “難說。”我沒她那么有信心。再則,想到家里那种情況,我的表情不禁黯淡起來。“就算能考上,你想我家那個樣,有那個錢讓我讀書嗎?”
  “只要考上了,應該會有辦法的。”何美瑛皺了皺眉。想想,她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希望真的是那樣,船到橋頭自然宜。但為什么船到橋頭自然就會早,難道不會撞到橋頭,然后一古腦儿沉了?
  我的思考里,下意識總有這种恐慌。
  放學后,我推拖了一會才去找陸邦慕。他看見我,一句話也沒說,指指他身邊的位子,拿了一張滿滿是英文的講義給我。
  我定神看了一會上頭是一段段的文章,并不是試題。
  我抬頭看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看得懂嗎?”他問。
  我搖頭。
  那上頭的單字我多半是認識的,但經過那一翻排列組合,我就完全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為什么在那樣的地方,動詞是那樣的變化?為什么用的是“ed”而不是“ing”?我全然沒概念。我對文法一竅不通。
  陸邦慕看看我,點了點頭。他把椅子稍稍拉靠近我,開始逐字逐句解釋它的意思和用法——為什么這個單字在這個地方是這個用法,動詞是做如此變化等等。他索性揚棄傳統教幼稚園小孩似的條列式教法,直接用文章的段落做解釋說明,給我一個全面性概括的概念。
  經他這么一說明解釋,我仿佛茅塞頓開,一些模糊的概念霎時清楚起來。當然,我還是有很多的不懂,但基本上,一些以前怎么也搞不清的概念,面目全都浮了出來。
  “這樣,懂了嗎?”他丟下筆,聲音有种隱隱的疲憊。
  “嗯。”我點頭。說:“謝謝。”
  我是真的感謝。他足足花了快兩個小時沒停地講解說明,窗外天色早已透黑。這時我才听見雨聲。很大很大的雨,態勢凶猛,要將人吞沒的那种下法。
  他看看那雨勢,說:“雨這么大,你回教室收拾好東西后,在樓下等我,我順便載你到車站。”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里沒有過這樣的期待——我是說,像這樣領別人的情。有點不習慣。
  雨真的很大。站在廊下等待的時候,我覺得都快被濺濕了。只見一團藍色模糊的影子從雨帘中穿了出來。
  “快上來。”他打開車門大聲對我叫了一聲。
  我快步坐進去,不免還是淋了一些濕。
  他從后座拿了一盒面紙遞給我。雨下得僻哩叭啦,下得又嘈又雜,到處只听得見雨聲,車內空間頓時顯得异常沉靜。空气間透著潮濕的气味。我小心的呼吸,不敢太大聲,怕划破那冰靜。
  听說他快离開了。出國吧,還有結婚什么的。反正流言就是那么一回事,誰也不确定。我想我或許應該說些什么,也想問,但沒敢問。我的態度無法平常。總有一种不自在;一种手足無措的緊繃不安感。
  不知道那种空間是不是影響了他,他放了一些音樂。古典樂,我想。我并不懂音樂,也不常听。但我頓時覺得輕松許多,不再那么緊繃。
  “會不會太大聲?”他問。
  “不會。”我很快回答。頓了一下,脫口說:“听說老師快出國了?”
  他像是有些惊訝,轉頭看我,而后輕笑起來。“是啊,沒錯。”他停一下,跟著說:“明年夏天吧。快的話,也許這個寒假就會离開。”
  “這么快,”我不禁輕聲叫起來。
  他又看我一眼。說:“我在這里也待得夠久了,原本是打算這個暑假就走的——”他沒再說下去。
  那為什么拖延了?我想問。我有太多太多的想問,但終究什么也沒問。那不是我能僭越的事。
  “怎么跟你說起這些!我還沒跟其他人提過呢。”他笑一下,把話題輕輕帶開。
  雨愈下似乎愈大。他皺了下眉,說:“雨這么大,我看我還是于脆送你回去算了。你住哪里?”
  “不——”我反射地脫口而出。連忙解釋,說:“那太麻煩你了。麻煩你送我到車站就可以了。”車站就快到了。我忽然涌起一股焦慮感。
  “沒關系,反正我頂多繞點路。”
  “謝謝。到車站就可以了。”
  他的眼神仿佛有种困惑,但他沒釋放出來。
  車子繞過圓環。我輕聲說:“到這里就可以了,速食店前面。”
  他停妥車子。說:“雨很大,小心一點。”
  “我知道。謝謝。”我回頭道了聲謝,快步沖進雨中,跑到了街店廊下。
  等我回了身,車子才慢慢离開,紅色的尾燈淹沒入氤氳的水光里,消失在雨帘中。
  我站在那里,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客運車來了,怎么上下車的我也不太明白,手腳机械化地擺動,仿佛只是一种制約的現象,我的心還處在一抹殘余里。
  到了站,天更黑了,雨雖然小多了,但缺口吹來的風挾著那雨像鞭一樣,打在身上讓人發痛,而且隨時會將人掃倒。盡管我再怎么東遮西掩,還是被吹打的一身狼狽。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子口,我才松了口气。
  路口停了一輛車。街燈微微,照得是一輛紅色的喜美。我正想走過去,浪平從車子中出來,跟著一雙手從車窗探出來,將他拉過去,勾住他的脖子。我微微愣住,站著那里,瞪大眼睛,看著他和車中的女郎相互親吻著,大膽而火熱;我看他們的舌頭互相交纏舔舐著。那女郎有一頭卷卷的米粉頭……是薇薇安。
  浪平格抬眼,瞧見了我。然后,薇薇安也注意到了。她顯得相當尷尬,飛快地放開浪平,有一些慌亂。相反的,浪平的態度卻像什么也沒發生似,和平素一樣,平常的太平常。
  “于滿安……”薇薇安的表情是那樣不安。
  “怎么淋那么濕。”浪平走近我,揉揉我頭發,日气還是那么平常。
  “那么……我先走了。”薇薇安尷尬地笑一下。然后對浪平說:“記得打電話給我。”敏感地看我一眼。
  浪平不置可否。薇薇安慢慢倒車,不放心地像是又想說什么,礙著我在場,終究還是放棄。
  等車子開遠了,我才抽口气,望著浪平。
  浪平仍像平常,只是說:“走吧。”
  “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沒動,咬咬唇,有气無力地。
  “不知道。”浪平回答得很干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樣開始,他根本沒費心去留意怎么、什么時候開始的。就跟他与那些一個個女孩交往一貫的態度。
  “浪平,”我皺眉,開口說。“你不能——她不行的。”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師。你——不行的!”
  “那又怎么樣?”他根本不管誰是誰,對他來說沒什么不一樣。
  是老師又怎么樣?他根本無所謂身份年齡的差別。又怎么樣?他的態度平常的那么冷淡。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個老師——這事實本身就是個禁忌,會被談論的禁忌。但浪平聯想都懶得去想。他跟一個個的女孩交往,多一個薇薇安或少一個薇薇安都沒什么差別。
  “就算那不怎樣——”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么。男學生和女老師來往,触犯的是一种道德的不倫。但這不是重點,存在浪平平常的態度里,有一种我不陌生的褻瀆。我皺個眉說:“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沒說話。隔一會,轉向我,說:“我沒有惹她。”那言外的意思很清楚,沒什么喜不喜歡。
  就是這樣!浪平的態度就是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別人主動了,他也不拒絕,可有可無的。
  “那就拒絕。”我歎口气。“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態度,別找自己的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說:“如果我是認真的呢?”
  我瞪他一會,說;“隨便你。”掉頭走開。
  我很清楚,他不是認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隨便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有些煩躁。“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薇薇安跟你來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她的身份不一樣。你想別人知道了會怎么說,她麻煩,你也麻煩。”
  我說得夠白了。就是兩個字,麻煩。
  不管認不認真,喜不喜歡,触犯了某种身份立場的禁忌、就是一种褻瀆。只是,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這种落差?同樣的感情內容,身份一改,立場一變,便什么都不同。
  規范吧。文明是一种秩序,一种規范。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松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我的語气態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惊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們將這种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种光怪陸离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么惊駭的事,我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像浪平之于薇薇安,就是一种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种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种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又有什么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么。走吧。”
  “哦。”我應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里有一种因應環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种難度很高的藝術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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