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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維納斯在微光中醒來,難得的神清气爽。
  她沒有急著起床,在床上賴了一會,很快,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
  “天啊!”她將手舉到眼前,瞪了一會,不敢相信地蒙住自己的臉。夢魘讓她冷汗涔涔,但魘醒后發生的那一切更叫她難為情。
  昨晚那情況,她簡直在撒嬌,叫人躁紅臉。她大概是昏了頭。她還記得,她抱住了亞歷山大……啊──她難堪得几乎要叫起來。
  她一邊梳洗,一邊盤算著待會若見到他時該怎么辦。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忐忑不安地下樓。
  “早。”樓下只有亞歷山大在。看見她,微微一笑,打了聲招呼。好像他們一向如此親密。
  “早。”維納斯有些惊訝。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牛奶好嗎?還是果汁?”亞歷山大抬頭對她含笑。
  “啊!”她差點反應不過來,連忙說:“牛奶好了。”說完才想起來忘了道謝,赶緊又補了一句:“謝謝。”
  “不客气。”亞歷山大倒了一杯牛奶給她。跟著又拿了兩片烤好的土司涂上草莓醬遞給她說:“我幫你烤了土司。我想你大概不喜歡吃甜膩的花生醬,也沒有加奶油。”
  “謝謝。”她默默接過,卻只是呆呆地望著。
  “怎么了?不喜歡吃嗎?”
  “不!那個我……”這气氛叫人緊張,愈急愈慌張。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吶吶地說,“呃,昨天晚上……那個……謝謝你。對不起!我一定又吵了你們。以后我會注意的……那個,呃,謝謝你對不起……”又謝又道歉的,簡直語無倫次。
  他沒說話,只是注視著她。目光專注得好像他從來就是這樣看待她,將她在意。
  “你不必將那件事挂在心上。我很高興能對你有幫助。”那語气甚且溫和得折人。
  維納斯訝异极了,心頭有些甜,又有些困惑。
  “你怎么變得──”她不禁脫口而出,又急忙煞住。
  “什么怎樣了?”亞歷山大問。
  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維納斯搖了搖頭,放棄追究。管它究竟是為什么或者什么理由,只要能跟亞歷山大和平相處那就好了。
  “算了,沒什么。”她將牛奶一口气喝光,很不淑女地揩揩嘴角。忽触到他專凝的目光、微蹙的眉角,她才警覺到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走了。”她心中驀然一跳,低頭抓起包包,飛也似的离開,簡直落荒而逃。
  出了門,她才后悔起自己的沒出息,居然不知所措成那樣。真是的!她深深吸口气,重重吐出來,自言自語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好好的、從容的和他說。一定!”
  絕不畏縮、絕不慌張、也絕不回避。
  就這樣。她再深深吸口气、吐出來,誓語有了見證,說出的話必定要實現。
  但她有個不明白。為什么亞歷山大會忽然對她這么“友善”?當然,他一直也不是對她不好,只是差距未免太大了,由不得她不揣測,不胡思亂想。雖然如此,她卻覺得心情很愉快,滿溢到氾濫。
  一整天,她就處在一种浮飄中,漾著迷幻般的笑下了課。
  安東尼走來,玩味地看看她,笑問:“什么事這么高興?”
  沒想到她的輕快是這么明顯,她赶緊努力收住笑,但眉目間那愉悅的光彩仍然不消。她傾傾頭,好心情地說了句俏皮話:“沒有啊。看見你心情自然就好了。”
  這原本無傷大雅,但在這樣朦朧的气氛下,難免有曖昧的嫌疑,倒像一种暗示,話里又擱著話;不過,這些外國人,即使是暗話也喜歡挑明講。安東尼撫著臉頰,愉快地笑了起來,還沒有單純到,或相反地,心思過多到誤會她的意思。
  “看樣子我好像挺受歡迎的。”他也回了一句俏皮話。略傾著身靠近她說:“有空嗎?要不要去看電影。”
  “好啊。”維納斯不假思索便答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大家都要去嗎?”
  “大家”是指上次那票墨西哥同學。
  “不,就你跟我。”安東尼答得很干脆,眼神也很直接。
  意思很明顯了。這是一個開始。看電影只是一种名目。
  她笑起來。“這算是約會嗎?”
  “如果你答應了,那就算是。”流著拉丁族血液的安東尼,天生有著甜言蜜語的本領,不用太肉麻的言語,便讓人听了覺得受用,不會對他排斥。
  維納斯又傾傾頭看他,沒說好也沒不好,又笑了。她知道自己這個角度的表情也許是嫵媚的,安東尼的目光追著,也顯得很欣賞。她覺得自自己有點儿虛榮,但被他那樣看著,她有种想撒嬌的心情。
  兩人并肩走出校門,一路說說笑笑。校門前不遠停了一輛車,冷不防駛向他們身前,打斷了他們的說笑。
  “維納斯!”亞歷山大從駕駛座上跨下來。
  “蘭──亞歷!你怎么來了?”維納斯好意外,又有惊喜。
  “我來接你的。”亞歷山大走到她身邊。略有一絲敵意地掃了安東尼一眼。他覺得他未免靠得太近了。
  亞歷山大突然來接她,維納斯覺得意外,她不應該辜負他的好意的;可是……她看看亞歷山大,又望望安束尼,有些為難。吶吶地說:“我不知道你會來接我。
  我跟安東尼說好去看電影……”
  “那么我想你最好跟你的朋友說聲抱歉,你必須馬上跟我回去才行。”
  “為什么?”維納斯問。她怀疑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會那么急呢?
  “上車吧。”亞歷山大根本不解釋。
  “可是……”她遲疑著,看看安東尼。
  安東尼倒不以為意,体諒地說:“那也沒辦法了。我們下次再去好了。”
  “我很抱歉,安東尼。”
  “沒關系,你不必放在心上。”安東尼拍拍她肩膀,溫溫一笑,笑得很善解人意。
  “上車。”亞歷山大粗聲催促。看到維納斯和那安東尼走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他竟然不是滋味,相當不舒服,又有种被冒犯的感覺。這感覺是不可理喻的,暗中醞釀一股不滿的情緒。
  沒等維納斯系妥安全帶,他便發動車子,開得飛快,把安東尼甩得遠遠的。
  維納斯轉頭看他的側臉,目光便那樣停駐沒移開。這早上亞歷山大突然對她太親切,她沒預期,有些無措。但現在她能這樣直視他了。他突然到學校接她,她心里是高興的,卻不免納悶,想了想,還是問道:“為什么必須馬上回去才行?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亞歷山大轉頭看她一眼,很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帶我去一個地方?什么地方?”維納斯愣了一下。
  “待會你就知道。”
  車子當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根本毫無目的地在兜著,倒像在兜風一樣。維納斯望著窗外,說不准心底的感覺了,既复雜又竊喜。她喜歡這种奔馳的感覺,仿彿旋在風里。
  車子在十九號公路來回飛馳了一趟,才往市中心奔去。差不多是晚餐的時間了。亞歷山大停妥車子,一邊問:“肚子餓嗎?想吃什么?”
  維納斯偏頭想想,說:“我想吃炒飯中華料理。”來了這些時日了,她的肚子還是很東方。既然他問,她就按她的口欲照實說,在她的認知里,可沒有吃“隨便”這种東西。
  “炒飯是嗎?好──”亞歷山大點個頭,居然沒异議。反倒很滿意地說:“還好你沒有說要吃‘隨便’。”
  她笑起來。跟著他的腳步,走到中國城。街道不長,卻局促地擠了好些商店餐館,一家挨著一家。亞歷山大讓她作主選擇,她伸手一指,隨便選了一家。
  一推門進去,迎面便扑來一股黏膩的油香。她想亞歷山大大概要皺眉了,偷偷瞧他,他的神態倒如常。她要了一盤蝦仁蛋炒飯,他跟著要相同的束西。
  炒飯端來,吃了一口便叫她要皺眉。那种長米飯硬又缺少口感,火候不夠、材料也炒得不夠均勻。說難吃倒不至于,但奇怪所謂的中國菜飄洋過海后,經過許多餐館的推陳出新,怎么就變了味道。
  雖然如此,她還是吃得很痛快。离鄉在外,什么都好适應,就是那個胃容易起鄉愁。她把一大盤的炒飯吃得精光,吃到撐了。
  會了帳,兩人沿著政府街一直往港口走去。海就在旁邊,可以聞到潮騷的味道,高層樓宇的頂端還有海鷗在盤旋。他們就像滿街那些觀光客,態度悠閒,隨意漫步著。陽光照來暖暖,教人更懶。
  “喏,那就是議會大廈,要過去看看嗎?”走到港口,亞歷山大指著對面一座維多利亞式建筑,漫不經心地。議會大廈前有一大片碧綠的草坪,有各式鮮艷的花朵。到了晚上,更是璀璨,是維多利亞市著名的景點。
  “好啊。”她笑笑地。
  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女皇飯店、皇家博物館、議會大廈。兩個人毫無目的漫游著,就像在約會一般約會?!維納斯的心猛跳了一下。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暮色暖黃,夕陽一寸一寸在墜落。亞歷山大拉住她的手,露出几許耐人尋味的笑容。
  “去哪里?”她被他拉著,不由自主跟著他。他難得那樣的笑,因為太稀奇,她有一點被蠱惑,那不由自主便多少摻了一些甘心情愿。
  車子掉往市郊,往山上開去。沿路林樹遮天,樹影一重一重地,盡在此山中了卻仍舊山遠天高。荒山野煙,几乎尋不到人蹤,暮光太靜偶爾几許風刮過,宁靜里帶箸几些陰森森,仿彿蟄伏著什么大騷動。
  好不容易停了車,亞歷山大不發一語,拉著她往更山頂走去。她已經說不出話了。蒼天茫茫,整個朝她逼來,天与地的距离那么遠,天空下的他們,切切實實地被宇宙包圍。
  “來。”終于到達山頂,亞歷山大將她拉近身旁。
  她深深吸口气,屏住呼吸。整個維多利亞城已在他們腳下。回顧一片清曠,毫無遮擋。眼目下的世界那般流動,低低矮矮的人間。城市那么近又那么遠,漠漠的大海就在目光下的眼前。夕陽正要落了,就在近近遠遠的山巔。整個整個世界,有形無形陳腐得竟像一首詩篇。
  “喏,那邊是西雅圖,那是溫哥華。”亞歷山大指著遠天,一邊說著。“往那邊一直去就是島的北邊,而這一邊便是維多利亞市。”
  他僅僅移動一些腳步,整個維多利亞城便在他們的眼目下回旋起來。維納斯一顆心鼓跳著,充滿激蕩。她仿彿站在全世界的屋頂,可以那樣望到世界的盡頭,天涯有窮,就全在她的眼痕底下。
  夕陽在落了。她半眯著眼,不舍地追著。金光如絲,流線燦亮,織著她的眼起虹光。一寸一寸地,太陽往山后沉去,未有眷戀地便叫山影吞沒。夕日,就那樣落了。天邊猶留有余光,長空還是亮的,卻不免黯然。
  八點十分。落日時刻,最燦爛也是最黯淡。
  維納斯沒有動,甚至沒開口。因為有風,仿彿一切都在張揚。亞歷山大側過臉,眼腫還染著流金的光彩。風吹來,她的頭發就四處飄散。他這才發現,她的頭發其實并不全是那么柔順,被風這樣一撩,簡直亂得沒梳理。卻是溫柔的叛亂!撩撥他內心輕微的騷動。
  他覺得胸中有股無法言喻的感情,飽漲到几乎氾濫。他把手環在她肩上,有一种緊偎。她轉頭看他,他也看她,直直看她,像在詢問。她沒說什么。有一种難以言說的心情,讓她想碰他,也想要地碰她。
  天空暗了,塵埃中的維多利亞城疏落地亮起了燈火。這人間是那般的璀璨,看了要不舍,這一刻也就變得那般特別,烙得更深刻。因為這深刻,叫她是那樣的情愿,情愿這般的依偎。
  她依偎他更深一些,著實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擁抱。
   
         ☆        ☆        ☆
   
  星期假日,一向忙碌的泰德.蘭姆提斯,突然心血來潮說要親自掌廚,來頓烤肉大餐,把大長桌搬到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還邀請了一堆鄰居,連艾琳娜和提姆姊弟也來了。
  大熱天,在中午正烈的陽光下吃那种油膩不消化的烤肉實在不是件令人太愉快的事。但那些外國人,根本沒半個把頂上那個小儿科的太陽放在心上,當作日光浴,個個吃得興高采烈。
  維納斯被晒得昏頭,暗暗皺眉,勉強吃了塊夾肉漢堡捧場。就連他們人手一罐的可樂、汽水或果汁她也不敢恭維,只管喝水,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她喝下的那些水和体內的水分都被太陽蒸發光了,老是覺得口干舌燥,按捺不住一股躁气。
  “艾利,你這樣猛吃,當心把自己吃肥了。”她斜眼瞅著艾利和提姆,看他們一口漢堡夾肉、一口可樂的,怕不都拿了三、四趟。光是看,都替他們反胃起來。
  視線一瞥,不情愿地掃到兩桌外談談笑笑,卿卿我我的亞歷山大跟艾琳娜。她百般閃躲,還是躲不過烈炙的陽光,更覺得煩躁,干脆背開身去。遠遠,亞歷山大和艾琳娜說著話,目光有种不經意,閒閒地看看左右,望了維納斯一眼。
  “放心啦。”艾利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才吃了三個而已,再說,我現在正在發育,運動量又大,需要費很多的体力,不多吃點怎么行。”
  “但你要吃也該吃些有營養的吧。”維納斯不以為然。看看正和鄰居聊天,一臉興高采烈的泰德.蘭姆提斯,搖頭說:“難得泰德叔叔興致這么好,還親自替我們烤肉,可不是我不捧場,這東西吃多了只會讓你多一些肥肉而已。”
  “話是沒錯,不過……”艾利猶豫地看看手上那塊油膩的漢堡夾肉,又看看提姆,還是敗在貪婪的口欲下,張大嘴咬了一日,說:“我看你就將就點吧。反正只有這個可吃;再說,也挺好吃的。要不要我幫你拿一份?”
  “對啊,很好吃哦。”提姆吃得滿手滿嘴都是蕃茄醬。
  “拜托,我看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維納斯翻個白眼,被熱气襲得更煩躁。
  其實這東西也不是真的那么難吃,只是看著院子里這么堆人,無端教她覺得厭煩。
  她咕嚕灌了一杯水,又掃了亞歷山大一眼。他正和左鄰的詹姆斯太太說著話。
  她睜大眼,瞅他一會,在他回過頭之前,便把頭掉開,有一股甩不脫、沒道理的埋怨。
  那一頭,亞歷山大話說著,又朝維納斯看來。她微微側臉,碰上了他的,兩人眼神搜尋在一塊。她知道,如果她大方一點,上前跟他說些話,他應該也會很和善。有一刻她几乎要那么做了,但一掃到他身旁的艾琳娜,基于一种奇特的自尊心和一股難言的情緒,她狠狠地把臉別開。對艾利說:“你們慢慢吃吧。這里太熱了,我要先進去了。”
  話才說元,亞歷山大竟已走到她跟前。她瞪著他,沉默著。他遞給她一杯果汁,說:“喏,多少喝一點東西。我看你几乎什么都沒吃。”
  她默默接過,卻并不喝它。她不需要他這樣對她近乎施舍的一點好。但又拒絕不了,自己生著悶气。
  “怎么不喝?”亞歷山大注意到她的沉默。
  維納斯停了一會,才回答說:“我不喜歡吃甜的柬西。”
  “是嗎?那我幫你拿罐運動飲料,不會太甜。”亞歷山大意外地体貼。
  “她不會喝的啦!”艾利怪叫起。“維納斯怕長肥肉,才不會唱那些高熱量的東西。我剛剛也要幫她拿的,她不要。”
  “謝謝你哦,艾利。”維納斯口气悻悻地,怪聲怪調的。
  亞歷山大也不感謝艾利的雞婆,看著維納斯說:“你這樣光喝水是不行的,還是要吃點東西。”
  他這算是在關心她嗎?她不免又要看他。語气卻淡。“反正我也不太餓;再說,剛剛我也吃了一個漢堡。”
  “有嗎?我怎么沒看到?”亞歷山大直覺地反應。他光只是看她在喝水,還在怀疑她什么沒吃。
  但他這反應讓維納斯忍不住心里一股酸。他怎么會看到?!他忙著和艾琳娜說笑都來不及了。
  “對不起,我先進去了,這里太熱了。”她把果汁放在桌上,頭也不回地走進屋里去。
  一進屋里,她就后悔了。她不該那么莽撞的。奇怪,她怎么會那么沉不住气?
  那么容易煩躁?
  她往廳旁走。客廳旁有個空房間,本來是儲藏室,不知什么時候里頭的東西被搬到地下室,在房間里擺了一架撞球抬。抬上散置著几顆未收妥的球,她抓起球杆,狠狠擊撞最靠近她的紅球,力道卻抓得不對,根本著不了力,狼狽地扑個空。
  “你這樣當然進不了球的,握杆的方式不對。”她正覺得懊惱,身后驀然響起亞歷山大的聲音,近得几乎就靠在她耳側。
  她沒動,無法動。在她沒注意的時候,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她很難從容地反應。
  “來,我教你。”亞歷山大抓住她的手,移握到球杆尾端。“這樣才對。你剛剛杆子握得太前面了,無法施力;還有,手臂要盡量拉直,靠在身側,像這樣──”拿了杆,實地做個示范,再把球杆遞給她。“你試試看。”
  情況來得實在突然,而且沒預期,維納斯猶豫了一下,被動地接過球杆,再次扑了空。
  “不是這樣,手要這樣握杆──”姿勢不對。亞歷山大抓住她握杆的手,將她手臂往后拉直,左手則按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教她怎么平衡球杆,左右相圍,仿彿由身后環住了她。
  在他的協助下,維納斯終于順利地把球擊撞出去。亞歷山大滿意地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他并沒有將手放開,姿勢固定在那里,仿如擁抱。因為靠得這樣近,他把聲音放輕,想似消悄話。“維納斯,我們和好好嗎?”
  維納斯心猛悸了一下,回過臉來看他。他的人就近在她眼前,臉頰几乎触著她臉頰。她困難地把頭掉開。發鬢絲動微微,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
  亞歷山大放開手,要她面對著他,繼續說著:“我承認,我爸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作決定,讓我覺得相當不舒服,心里不大痛快;而且,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闖入我隱私的生活。你剛來的時候,我把你當外人,對你的態度一直不是太友善,我很抱歉。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希望你別介意。”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驕傲的亞歷山大會說出這种話。是性格差异?還是文化差异。
  “你也不必特地道歉,我本來就不期待我會受到怎樣的歡迎。”她倒是無所謂;再說,他的態度也不是真的那么惡劣。她想了想,又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你幫我准備早餐、到學校接我,還好心地帶我去看夕陽,就是篇了向我‘道歉’
  嗎?”
  “也不完全是。是我自己想那么做的。”亞歷山大倒很坦白,目光毫不閃躲,緊緊攫住她的眼神。“告訴我,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嗎?”
  這么鄭重的態度,維納斯有一點不習慣。她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說:“我剛剛說,你不必道歉。你這么鄭重,我反倒不習慣。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就是了。”
  “那么,就抬起頭來看著我。”亞歷山大很認真地要求。
  維納斯只好抬頭,迎上的是亞歷山大极篇認真的眼神。
  “和好了?”他伸出手,日光緊逼著。
  “和好了。”她也只好伸出手。不防亞歷山大忽然合掌將她握住,用力一帶,將她拉近他,輕親了她臉頰。
  她惊呼一聲,轉為低訝,卻見他滿臉的笑,极為快意。
  “既然和好了,以后你看到我,可別再把頭轉開,裝作沒看見。”像在立著什么約定,也要她作承諾。
  “我哪有──”維納斯輕聲反駁,卻低得有些心虛。
  亞歷山大笑笑沒說破,轉開話題說:“晚上大家要去看曲棍球此賽,你也一起來好嗎?”
  “好啊。”她不假思索地點頭,隨口問:“不過,泰德叔叔怎么會有空去看?”
  她以為“大家”理所當然指的是他們。
  亞歷山大笑著搖頭。“我不是指我爸和艾利他們。是附近的朋友。”
  “附近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心中梗著。有一刻她几乎想反悔拒絕,還是忍住了。悶悶地說:“你是說艾琳娜?”
  “嗯。”他點頭。“還有另外几個朋友。”
  她沒說話,臉上沒表情也沒反應,看不出是不是不高興。艾琳娜……她早該知道的……“你怎么了?生气了嗎?”亞歷山大看著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為什么要生气?”她反問。根本沒名目。
  “我以為……算了,你沒生气就好。”亞歷山大像是想說什么,未了還是放棄。
  她也不追問,賭著气,干脆不開口。
  “維……”
  “亞歷!”亞歷山大正要開口,艾利偕著另外兩個男女走了進來。“原來你在這里,我找了你半天。”
  三個人除了另外那個女的發色偏棕,都是金發,刷閃著一种傲慢的气焰。維納斯掃了三人一眼,沒表情的臉更沒表情了。
  “嗨!你也在這里啊──”艾琳娜朝她打聲招呼。語尾有意地拖得長長的,頗有一股弦外之意,教人听了不是太舒服。
  “嗨。”她回聲招呼,不經心和另外兩人目光相遇,不太感興趣地將目光掉開。
  “你在打撞球嗎?亞歷?”艾琳娜插到她和亞歷山大之間,手肘略微推了她一下,又似是不經意地撞著了她,就那么恰巧地將她排擠到一旁。
  亞歷山大點個頭,輕描淡寫說:“只是隨便玩玩。”
  艾琳娜嬌聲笑起來。“我都不知道你們家有球台。拜托你,亞歷,怎么打撞球。”
  “讓保羅教你吧,他技術比我好。”亞歷山大顯得不怎么熱心,把球杆丟給一旁那個高大的金發男孩。
  “算了吧,艾琳娜,亞歷只是借口。他跟保羅一樣,根本懶得教我們女孩子打撞球。”旁邊那金棕色頭發女孩開口說:“我看讓他跟保羅比一場,我們兩人在一旁加油倒是真的。”
  “蘇菲亞這個主意不錯。”艾琳娜附和。
  一旁,維納斯抬著手臂冷眼看著。亞歷山大有時會轉頭看她,目光搜尋著。看她一臉冷淡,而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气。
  她站了一會,看亞歷山大在艾琳娜和蘇菲亞的起哄下接過球杆,突然涌起一股厭煩的感覺。沒等亞歷山大打出第一球,她便輕哼一聲,掉頭离開。
  亞歷山大只來得及捉到她的背影,力道一偏,簡單的一個直線球竟撞偏了,白球跌入了底袋。
   
         ☆        ☆        ☆
   
  如果說,球員戴著笨重頭盔、穿著有厚厚護墊的球衣、全副武裝地抱著一顆球相互沖撞摔碰,一碼一碼逼近,只求直搗敵軍陣營達陣得分的美式足球是世上最野蠻的運動,那么,這個曲棍球,實在也不遑多讓。只見兩隊球員沖來撞去,這邊掉那么倒,滿場叫囂,活像一場原始動物的廝殺。甚至連看台上的觀眾也都激動地把嗓子喊啞,叫鬧聲不休,滿場的气氛既暴力又蠻動。
  維納斯緊皺著眉,几次忍不住把目光掉開。但她皺眉的卻不是場下那野蠻暴力的活動,而是在旁那几個扯著喉嚨大聲嘶吼叫嚷的外國人;她尤其厭煩他們彼此用英語咕嚕咕嚕交談時旁若無人的笑鬧聲,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維納斯,你怎么都不說話?不喜歡嗎?”亞歷山大轉頭看她,關心她的沉默。
  “還好。”她不看他,口气很冷淡。叫她說什么?反正他們的話題她又插不上。
  “哎呀,亞歷,你何必那么……”艾琳娜插進來,嘰哩咕嚕說得既快又含糊,她几乎都听不懂。
  就是這樣。除了亞歷山大,他們三個人都把話說得既快又口齒不清,除非是從小說慣了這個語言,否則實在很難听得懂他們在說什么;尤其是艾琳娜,每當她和亞歷山大說些什么,她就插進來岔開話題,說話的速度快得讓她接不上口,甚且听不懂。她覺得她是故意的,心里不禁冷笑起來,還有几分悶气。她气亞歷山大什么都沒表示,更气他還能和艾琳娜愉快的談笑。
  亞歷山大再轉頭跟她說話時,她干脆裝作听不懂,不想理他,也不想和他說話。亞歷山大微蹙眉,瞪眼看她一會,沒說什么。過了一會,他再跟她說話,她就是不理他。
  他心中有些气!對她這樣的忽視。扳住她下巴,硬將她轉向他,面對著他。她狠狠瞪著他,眼神很悍,毫不妥協。兩個人互相瞪視一會,最后還是她先把頭掉開。
  比賽著實無聊透了,一堆人猶如史前的野生獸類,沖來撞去,你拘我、我絆住你,完全憑原始的蠻性在搏斗廝殺。她沒心再看下去,又無法一走了之,只好忍耐著把比賽看完,心中不耐煩到了极點。
  “你覺得怎么樣?很刺激吧?!維納斯。”散場的時候蘇菲亞招呼似的對她笑著。
  她自顧往前走,不理她。
  “維納斯!”蘇菲亞高聲喊她。
  她這才回過頭,一臉很恍然的模樣,扯起一抹微笑說:“啊!你在跟我說話嗎?對不起,我的英語不是很好。”
  “不會啊,你說得挺不錯的。”保羅擺了一副親切的模樣。
  維納斯連看都不看他,笑得假假的,對著空气說:“對不起,我英語實在不好,听不懂你們在說什么。”
  亞歷山大暗暗皺眉,瞧她一眼。她知道他在看她,也當作沒瞧見。
  走到停車場,艾琳娜敏捷地搶坐到駕駛座旁的位子。維納斯坐在駕駛座后面,一路上都沒開口,始終將目光掉向窗外,望著黑黑的夜色。亞歷山大几次從后視鏡看她,她的神情冷淡极了,毫無心情。
  他先送艾琳娜他們回家。車內剩下他們兩人,維納斯仍然繃著臉不說話。車子一到家,才剛停妥,她立刻推開車門跳了出去,快步往屋子走去。
  “等等!維納斯──”亞歷山大連忙追下車,抓住她的手!有些气急。“你到底怎么了?”
  維納斯甩開他的手,抿著嘴又往前走。亞歷山大忙又追住她,臉色很坏。說:“你別這樣。告訴我,到底怎么了?今天晚上你一直繃著臉,跟你講話你也不理不睬,你倒是告訴我,你究竟什么地方不高興?”
  “我很好,沒事。”維納斯一肚子悶气,又甩開他的手,根本不看他。
  “一定有事;而且,你的態度看起來一點都‘不好’。”亞歷山大不放她走,不把事情弄清楚不罷休。
  維納斯更別扭,腳步一急,絆到自己的腳,身体失去平衡,往前栽了下去。亞歷山大連忙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一點都不領情,撥開了他托腰的手。
  亞歷山大略蹙了蹙眉,有些莫可奈河,耐著性子說:“我不懂,我們不是說好了,和好了嗎?為什么你──”他頓一下,像是不解地搖頭。“我總是不知道你們東方人心里在想什么。”
  “和跟我是什么人沒有關系,我心里不舒服不行嗎?”維納斯哼了一聲,口气很沖。
  “我就知道。”亞歷山大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在生气。保羅和蘇菲亞跟你說話時,你故意裝作听不懂;對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覺得奇怪……你是不是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
  “差不多。算是我自作自受。”明知道結果也許會很不愉快,她還是跟著去,算她活該。她又哼一聲說:“不過,我總有權利生自己的悶气吧。”
  “我看你是在生我的气對吧?你對我有什么不滿就說出來,不要故意不理我。”
  亞歷山大靠緊她,很直接。
  維納斯輕蹙他一眼。這個外國人,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含蓄?什么事都要逼得這么白。
  “你真的要我說?”既然他想,好吧──“好,我承認,我不喜歡你那些朋友的態度,你也不是瞎子,總該不會告訴我他們的舉止很甜心。我更討厭那個艾琳娜──我討厭她笑的樣子,也討厭看你跟她在一起?這樣夠了吧?!”
  “不夠。這跟你不理睬我有什么關系?”
  他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咬咬唇,漲紅臉,別過瞼說:“我心里不痛快,行嗎?我就是气你跟她有說有笑的。你明明知道她對我的態度,還──既然你高興跟她說笑,那就跟她去啊!干嘛還找我說話?”
  “你講理一點,維納斯。”亞歷山大語气柔下來,很有耐心。“艾琳娜的態度也許是過分了一點!但這是兩回事,你不該混為一談。她是我的朋友,大家又一起去看此賽,我沒理由不跟她說話。你根本不必為這种事生气。”
  “我沒說你不能跟她說話,蘭姆提斯先生──”維納斯听他那么說,莫名地恨了起來,恨恨說:“你愛跟誰說話是你的自由,我管不著。反正我才不當你的什么約會對象。但我愛跟自己生气,那總行吧?”語气尖酸嘲諷,极是任性。
  她在气頭上,几乎口不擇言。亞歷山大一反平時對人的不耐煩,一再地退讓。
  說!“別這樣,維納斯。我知道你生气我沒站在你的立場,所以心里不痛快。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道歉好嗎?你別再生气了。”
  “不必。”她一口拒絕,意气用事。
  “你非得這樣不可嗎?我們不是說好了?”亞歷山大忍不住攫住她的手,忍著她任性的折磨。他一意求好,她卻那樣不領情,到底要他如何?
  “我沒有非怎樣不可,反正我們東方人就是讓人不懂。你不高興可以不必理我,蘭姆提斯先生。”她知道她不該這么意气用事的,偏偏就是忍不住。只有情侶才有這樣的權利任性,但她管不了自己的情緒。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亞歷山大忍不住了。
  “你愛怎么做是你的事,我管不著。”她別開臉。
  亞歷山大瞪她一會,然后賭气似的,重重地說:“好。”長腿一跨,掉頭走開。
  兩人背對著彼此,一步一步,細細碎碎的,仿彿那么纏綿,又愈拉愈遠。
   
         ☆        ☆        ☆
   
  第二天維納斯下課回去的時候,艾利好整以暇地在客廳等她。班奈太太臨時有事,不能來做晚飯,小鬼頭自己自動自發地叫了外送的披薩。
  “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家?泰德叔叔又不回來吃晚飯了是不是?”她隨口說著,刻意不提另一個名字。她一整天都沒見到他。
  “對啊。你要不要吃一點?”艾利很慷慨地要把餡多的部分分給她。
  她隨便拿一塊,自己倒了一杯水,拉開椅子坐下,顯得漫不經心。
  艾利歪著頭,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咬了一口被薩,突襲說:“維納斯,你是不是跟亞歷吵架了?”
  她僵了一下,隨即喝口水。沒否認,但也不想承認。
  “對吧?吵架了。我都看到了,昨天晚上。”
  “是嗎?”她也無所謂,意興闌珊地。
  “你沒事干嘛跟亞歷吵架?”艾利又問。抱怨說:“就是這樣亞歷今天早上心情才會那么差,都不理人。害我也被連累。本來說好今天他要帶我到湖邊游泳的,現在都泡湯了。”
  “那是他不守信用,又不關我的事。”
  “怎么會不關你的事。你跟他吵架,他心情當然就不好。亞歷只要心情不好,就會上高速公路開快車,就不讓我跟了。真是的,你干嘛跟他吵架嘛,亞歷現在不是變得對你很好了嗎?常常跟你有說有笑的……”
  “艾利!”維納斯听得心煩,悻悻說:“他對你說話不算話,你找他抱怨去,不要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為什么會那么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她都悶在心里她愣了一下。以前?!怎么……突然覺得好陌生。她想不起來。難道她“以前”曾遇過相似的情況,有過相同壓抑的情緒嗎?怎么會如此的下意識?
  不知道。車禍過后,她就覺得她心里的某個部分好像松了,許多的情緒毫無秩序地到處流竄。連雪碧都說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父親說她因為車禍的關系,忘了一些什么,不過只是暫時性的;可是,她連自己的母親都忘得不認得了……那情緒感覺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她要怀疑起自己父親的話,怀疑那真實性,因為,她真的連一點記憶都沒有。
  “……維納斯!維納斯!”艾利頻頻喊著。
  “啊?!”她回過神。
  看她一臉恍惚,艾利抱怨說:“真是的,你在想什么,都沒在听我說話。”
  “你跟我抱怨也沒有用。”她吐口气。望了樓上一眼。“他呢?現在人在哪里?回來了嗎?”
  艾利扁扁嘴,說:“出去了。他接了一通電話就出去,也沒說什么。一定又和艾琳娜約會去了。”
  維納斯心一沉,听到最不想听到的事。她丟下披薩,隨便伸個手,往身上抹了抹。“你慢慢吃吧,我先上去了。”她簡直再持不下去,可是又沒地方好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甘心。
  電話鈴鈴響起,她正巧走過,被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拿起話筒。連聲音都不穩。
  “曼光?!”話筒那邊是個女性,期待又不安的聲音。
  她怔住,沒答話。
  “曼光,是我,我是媽媽──”無生命的話筒不斷流瀉過來一股母性的溫柔和關怀。“你爸爸要我暫時別打扰你,可是我忍不住。你在那里過得好嗎?習不習慣?有按時吃飯?你以前老是想到才吃,不時要鬧胃痛。現在你一個人在那里,要好好照顧自己。懂嗎?”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得嗯了一聲。對于這個“應該”是她母親的人,她卻相見不相識,對她一點記憶都沒有。這讓她有些無所适從,不知該怎么辦。那是個溫柔的女人,在她車禍住院的時候,總是帶著自責的表情看著她,尤其當她怎么都想不起她時,她那种傷心的模樣,著實教她十分愧疚。醫生說這种“記憶障礙”只是暫時性現象,可是……她內心多少有些怀疑。還有那個奇怪的男人──他說的話她完全不懂。連雪碧每次去看她時,都一副憂心件仲、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怀疑,他們沒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訴她;可是,即便告訴她,又有什么用?她根本什么都了記得。
  “曼光……”對方又說,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媽對不起你。你很怨我吧?所以你才會──”聲音一哽,啜泣起來。“對不起,那時媽不應該那樣說,下應該那樣對你……”
  她究竟在說什么?維納斯腦中轟轟地,隱隱痛起來。那痛像絲,在每處的神經穿梭。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她低低呻吟出來。
  “曼光……”
  “對不起。”她很快把電話挂斷,雙手按住話筒,身体搖晃著,額頭且冒出冷汗。
  “怎么了?誰打來的!”艾利問。
  “沒有,打錯電話了?”她匆匆轉身,聲音抑制不住地高亢起來。
  那天晚上她不敢睡覺,怕又作那奇怪的惡夢。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就那樣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仿彿一閉上眼,就會有些什么慢慢、慢慢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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