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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星期四中午,學校餐廳和往常一樣地熱鬧。
  “奇怪……”維納斯端著餐盤,環顧了餐廳几次,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林紅紅。
  她覺得奇怪。每天中午吃飯時,林紅紅几乎都會出現在她眼前,因為不同班,那是她們通常會碰面的時候。她已經有四天沒看到林紅紅了,這個星期,她似乎都沒來上課。
  她隨便找個位子,草草結束午餐。
  “嗨!”剛走出餐廳,迎面就遇到安東尼。他和一個日本男同學在一起。
  “嗨。”她回個招呼。安東尼有拉丁民族特有的明朗熱情,跟他在一起,心情總會很愉快。
  “吃飯了嗎?”安東尼問。
  “嗯。你今天怎么這么晚才來?”
  “我到電腦室去了一趟。”
  學校替每位申請的學生設立了一個電子郵件信箱,算是一項服務。維納斯因為沒有這個需要,所以并未申請。她笑說:“有什么好消息嗎?”
  安東尼聳個肩,表示毫無收獲,舉動很瀟洒。維納斯看著笑起來,擺個手,說:“你赶快去吃飯吧,我先走了。”
  “等等,維納斯──”安東尼叫住她。“你今天下課后有空嗎?你沒忘記吧,你還欠我一個‘約會’。”
  “你還記得啊!”維納斯又輕笑起來,笑得發絲微顫。她倒沒忘,只是原想就當它這么過去。
  “當然記得。你今天有空吧?”
  她眨了眨眼,輕輕點頭。
  “那好。”安東尼彈了彈手指,說:“今天下課后我們去看上次沒看成的電影。就這么說定?”調皮地伸出小指,要和她打勾。
  她抿嘴一笑,好玩地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說定。”
  下午的選修是電影欣賞,看得人昏昏欲睡。故事講得是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兩人原以為彼此的關系大概就會這樣天長地久下去──不算愛情,但又比一般的友情濃一點、稠一些。不料,有一天男主角突然通知女主角說他要結婚,女主角大惊,千方百計想把他搶回來,經過一番紛爭波折后,最后卻決定放棄,因為到底男主角不是愛她的也許他曾經愛過她,但因為放在心里太久始終不曾說過,曾經萌愛的那一刻已然錯過。明了這一點的女主角,終究含著淚放棄了,不愿再強求。
  在婚禮前几天,男主角要求女主角給他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希望兩個人,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單獨在一起。兩人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仿彿又回到從前,只除了兩人彼此几度的欲言又止。最后,又長又短的白日終于要過盡了,在觀光的游艇上,男主角望著河面說:“愛是當你喜歡一個人,就大聲說出來‘我愛你’,不然,這一刻過去就過去了。”
  四周喧嘩不已,吵嚷聲不斷,襯得無言的兩個人更沉默。鏡頭一轉,天就暗了。
  這一幕吵嚷把維納斯震醒,微微惊出些些的汗。這又是所謂西方文化的背景嗎?只要有理由,盡可以理直气壯。把愛看得太日常。因為是日常,自己總要坦然面對,宁愿遍体鱗傷,也不肯委屈辜負自己內心的情感,更不壓抑妥協,忠于自己內心的感受。
  但她有些困惑。把感情都說盡了,還有什么留下的?有些事,盡在不言中啊。
  可是,就像故事說的,那一刻過去就過去了……啊──她思緒混亂起來。听不進台上先生在說些什么了。
  下課后,她就是理不出任何頭緒,索性不想了。安東尼果然已經在門口等她;
  倚著玻璃門,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一旁的同學聊天。
  “維納斯!”看見她,很自然地微笑起來,站直了身子。
  “對不起,來遲了。”
  “不必道歉,美麗的小姐是值得耐心等待的。”安東尼笑著眨眨眼,半開玩笑,很紳士地替她推開門。
  “謝謝。”維納斯也笑了。就憑這張嘴,安東尼很輕易就可以迷倒一籮筐的女孩。事實上,他在學校也的确有一堆交情不錯的女性朋友。像他們現在這樣的“約會”,根本不算什么,她也不是第一個。
  她慢慢明白這些外國人對所謂“約會”的含意了。只不過是一种“合宜的邀請”。感覺對了,故事也許就繼續發展;感覺不對,擺擺手,也不傷和气。但儒教教誨下的愛情觀,總是對于“約會”兩個字太緊張,好像敗坏了什么似,有什么見不得,非得嚴陣以待不可。想想,所謂的“約會”,其實不就是一种“尋尋覓覓”?眾里尋他千百度。
  但是,要作出這种“合宜的邀請”,總要先對對方有欣賞的意思。那么,亞歷山大對艾琳娜……想岔到這里,她不禁輕咬住唇。
  “啊!公車來了,快點!”公車站就离學校几公尺遠。安東尼眼尖,匆匆抓住她的手追赶公車。
  七十路公車從渡輪總站駛來,往維多利亞市區。車上一堆觀光客,有老有少。
  兩人運气很好找到一個位子,坐定了,不約地相視一笑。
  車子一路往市區而去,沿路景色單調,有一种原始純朴。維多利亞城號稱是眾花國度,很以各色的花草風景山自豪。但她卻覺得,維多利亞城最美的是那一片空蕩蕩的天空。對當地人來說一點都不稀奇,他們早看慣了;尤其在是大陸中部平原省分,那連綿無盡的長天,藍得干干淨淨,极有一种蒼涼的美。比較起來,維多利亞城的天空實在不算什么。但是她卻深深被震撼。藍得那么空蕩的天空,仿彿煙塵也會哀愁。
  “維納斯,”安東尼說:“你可以告訴我,上次到學校接你的那個男孩是誰嗎?是你的男朋友嗎?”特別是最后一句話加重了語气。
  “你是說亞歷?”維納斯先是反問,再搖頭說:“他是我父親朋友的儿子。我借住在他家。”
  “是嗎?我看你好像跟他很熟。你喜歡他嗎?”
  問得這么直接,她不提防,差點呼岔了气。瞪眼說!“你不覺得你問得太多了嗎?安東尼。干嘛突然問這個?”
  “我想知道,我還有沒有机會。”安東尼轉過臉來,用著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望著她。
  維納斯一點都不表示惊訝,笑睨視他,說:“安東尼,你是在暗示我什么?”
  口气那么尋常。
  “你那么聰明,還會不懂?”安東尼好心情地咧嘴笑起來,開窗吹著風,一頭半長發柔柔地飄動。如果這算是一种調情的話,他對于過程的興味似乎要多過結果本身,享受的也是這過程的起伏。
  “你的机會不到處都是。”維納斯不實可否,起身拉鈐,走到后車門。
  車子靠站,她輕触門把,車門自動開啟,俐落地跳下車。安東尼跟著,還是一副好心情的笑容。他毫不掩飾,他享受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時刻。
  街道多風。過馬路時,維納斯險險被風吹走,安東尼赶緊抓住她,穩住她的腳步。
  “我實在不敢相信,維納斯,你是羽毛做的嗎?”安東尼夸張地開個玩笑。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維納斯瞄他一眼,干脆勾住他的手臂說:“那你的手臂借我一下好了。這是紳仕該有的風度。”
  這個舉動稍稍顯得放縱,看她的表情又有一种小女孩故作的鄭重矜持。安東尼微笑起來。東方女孩是不是都像維納斯這樣,他不清楚,但他喜歡她這般的態度,不會太放肆,偶爾一些放縱又不失矜持。半古典、半現代,既熱情且冷淡。
  電影院有六個放映廳,上映的影片從儿童片、文藝愛情到科幻、動作片都有。
  維納斯問:“看哪一部好呢?”
  “你決定吧。”安東尼讓她全權作主。
  “那就看這個吧。”她想了想,挑了部NG十七級的暴力動作片。
  安東已掏錢要買票,她拉住他說:“我們各付各的。我不喜歡喝可樂,所以等會你也不必買我的分。”
  她的聲音不大,一旁的人都仍可以听得很清楚,但并沒有人側目。安東尼應了一聲,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西方女孩一般在約會時,多半會和男方各付各的,等到進一步交往時,才會讓對方付費。他已經很習慣,只不過……他把票遞給她,很坦然地收取她給他的錢,還是忍不住說:“你這作風是來這里學的嗎?据我了解,你們東方的習慣好像不太一樣……”他曾和一個東方女孩約會過,對方很習慣讓他付費,還說是男士的義務。
  “真的嗎?”維納斯偏頭想想,好像真的是如此。不過……她微微搖頭。“我想還是因人而异吧。我不習慣讓人請客,情緒上會有負擔,這跟個性有關,跟文化無關。當然,像看電影這种小事不算什么,只是也沒必要讓你為我付錢。”
  “這樣啊。”安東尼擺一副恍然的表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
  進場時,他果然只買了一份可樂和爆米花;不過,他還是禮貌地詢問維納斯要不要嘗一些,她也很干脆地搖頭。
  電影沒有預期中的刺激精彩,倒是殺得血肉模糊,惡心透頂就是。看完電影,維納斯仍不怎么想回去,望著長長的街道,說:“如果你還有事,先走沒關系,不必陪我,也不必送我。我還不想回去。”
  “你何必把每件事都先說得那么清楚。”安東尼說:“其實偶爾也可以撤撒嬌;再說,我也很喜歡跟你在一起。我看,一起吃晚飯好嗎?我肚子餓了。”
  正好。”她也覺得有點餓。“吃什么呢?意大利菜?中國菜?日本料理?還是麥當勞?”
  “意大利菜吃多了,中國菜和日本料理也是。吃什么好呢……”安東尼也覺得舉棋難定。
  結果選了一家韓國餐廳。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吃韓國菜,對于韓式料理也都只知道一個泡菜。
  “疑?那不是常找你的那個台灣同學?”剛坐定,安東尼目光一抬,就看到眼熟的人。
  維納斯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靠內牆的桌位坐了一男一女,看樣子像情侶。女的背對著他們,她仔細一看,竟是林紅紅。兩個人低低的不知道在談些什么,气氛似乎不太對,她原想叫她,也就沒開口。坐在林紅紅對面的,是個好看的東方男子,濃眉、亮眼,中分的半長發,麥色的肌膚,美得很男性,魅力得很陽剛,看樣子,大概就是林紅紅說的那個日本男孩。他蹙著眉,不時在看表,似乎有些不耐煩。
  服務生過來听點,反正她什么也不清楚,隨便點了一道。背后那原先低低、帶些壓抑的交談,愈來愈大聲,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竟像在吵架,餐廳內的人紛紛轉頭去看究竟。
  “你小聲一點好嗎?大家都在看。”日本男孩皺著居,一口熟极而流利的英語。
  “我才不怕!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最好是讓大家評評理!”林紅紅滿聲怨气,不僅不壓低聲音,反而愈說愈大聲,根本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你有修養一點好嗎?!”日本男孩羞惱起來。
  林紅紅更恨,又大聲吵鬧起來。兩人的英語說得既快又流利,到底吵些什么?
  維納斯有一大半听不懂,并不是很清楚,大概只知道林紅紅責備日本男孩不負責任。
  忽然,林紅紅拍桌子大吼,打了他一巴掌。
  日本男孩大為震惊,既羞又怒,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發飆。生气地大聲吼說:“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瘋子!”丟下她,气沖沖地大步走開。
  他一走,林紅紅便伏在桌上放聲大哭。餐廳內的人面面相覦,都沒有人多管閒
  事。隔了一會,林紅紅冷靜一些,維納斯才靜默地走過去。
  “紅紅……”她不知該說什么。
  “我不甘心……”林紅紅沒有抬頭,似乎早就知道她也在那里。恨意幽幽用中文說:“他跟一個加拿大女孩同居,就只瞞著我。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他就是不肯。”
  維納斯更不知能說什么,只能沉默地站著。
  “你說我該怎么辦?”林紅紅抬起頭,眼睛哭紅了,眼神卻呆滯。
  維納斯搖頭。“你想怎么辦?”
  林紅紅沒有回答,喃喃說:“我能怎么辦……”像在問她,也像在問自己。
  放棄好嗎──有”剎那維納斯几乎要喊出來,終究沒說出口。不管以任何立場,她都沒有權利干涉別人的愛情,問題是,明知對方是飛蛾扑火,她能不拉她一把嗎?可是,飛蛾扑火,有它的壯烈,有它的追求,沒有一种絕對可以否定它的追求。
  “不值得,紅紅……”她低低地說著,像在歎息。
  安東尼獨自站在一旁,似乎被遺忘。他听不懂她們在說什么,只見維納斯瞼上浮現一絲無奈,有些哀愁,帶一抹隱隱感情的殤。
   
         ☆        ☆        ☆
   
  “爸,快點!已經快十點了!”
  周末早上,因為日本來的客戶臨時取消高爾夫球約,一向忙碌的泰德.蘭姆提斯難得空閒下來,答應艾利帶他到湖邊游泳野餐,鄰戶的詹姆斯家也要一同去。艾利很興奮,一刻也等不及,不斷催促。
  亞歷山大沒興趣,懶懶地躺在沙發上翻著雜志。泰德也不勉強,說:“你不去的話,能不能把車子借我?我的車送厂保養了。”
  亞歷山大沒吭聲,把鑰匙丟給他。泰德接住,轉向維納斯說:“維納斯,你要不要也一塊來呢?”
  “不了,我有其它的事。你們好好玩吧。”維納斯也不客套,搖頭拒絕,不想去湊熱鬧。
  “好吧。你們兩個都不去──”泰德雙手一攤,一副挺沒行情的幽默。吆喝一聲說:“我們走了,艾利。”想想又回頭說!“不過,天气這么好,你們兩個也別一直間在家里,出去走走,兩個人好好去玩。”
  他不明就里,丟下話就帶著艾利出門。維納斯好不尷尬,不想再留在屋里和亞歷山大相互瞪眼,跟著也打算出去,亞歷山大伸手擋住門,俯看著她說:“我們談談好嗎?”
  她抬起頭,瞅他一眼,悶悶說:“談什么?”
  “談你跟我。”亞歷山大很直截了當。“為什么我們非把气氛弄得這么僵不可?你說你不想當我的約會對象我不懂,你討厭我嗎?你真的那么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這件事,他想了又想,非弄清楚不可。
  維納斯輕咬著唇,下了決心,不躲不閃,直視著他說:“我不曉得你們對所謂‘約會’的定義是怎么樣,但對我來說,‘約會’是只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只要感到無聊、沒事做時,隨便找個看得順眼的對象就可以湊和的感情游戲。你既然跟艾琳娜那么好,就不要……”她咬住唇,沒再說下去。
  “誰說我跟艾琳娜好了。”亞歷山大皺了皺眉,不明白地說:“就算我跟艾琳娜約會,難道我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你為什么要生气。”
  問到問題的核心了。維納斯猛咬著唇,無法開口。就是說啊!就算亞歷山大和一千個、一百個女人約會,干她什么事?她憑什么生气?有什么資格在那邊鬧脾气?
  “告訴我,你為什么气我跟艾琳娜在一起?”亞歷山大追逼著。
  她無法再直視他,別開臉,掙扎著困難地開口:“嫉妒吧,也許,我想。”一連三個不合文法的斷句,聲音很低,坦白軟弱。
  亞歷山大漂亮的灰藍眼閃過一抹生動的光彩,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他看了她好一會,將她牽到身前,說:“和好了?不再生我的气了?”
  “你想我有資格生气嗎?”她反問。
  他停了一會,答非所問,說:“外頭天气很好,如果我現在問你,我們一起出去走走,你會不會答應?”
  “這算約會嗎?”她睇看他一眼,流動一种嫵媚。其實不管“約會”的定義如何,她只是嫉妒罷了吧。
  “不好嗎?”他狡黠地反問。
  她不說話了。由他牽著她。
  車子被泰德開走了,他們只得搭公車。兩人漫無目的地在市區晃了一圈。港口
  到處是街頭畫家和藝人,亞歷山大看了看,興致勃勃地問她說:“要不要去畫張家?”
  維納斯搖頭。“不要。”她不上相,而且她也不習慣那种被人盯著看的感覺。
  亞歷山大也不勉強,知道她的固執。轉頭看見觀光馬車經過,心里一動,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跑過去。“我們去坐馬車,冒充觀光客。”
  維納斯來不及拒絕,硬被他拉上車。她原不慣被陌生人盯著看,卻不料竟坐著馬車招搖過市,不禁嘖他一眼,他愉快地笑了起來,陽光照著他,閃著一簇簇的光點。
  晃了一下午,再沒什么地方好去,亞歷山大看看時間,說:“你等等,我馬上過來。”跑到對街,不知要做什么。
  一旁就是咖啡館,維納斯索性坐下來。露天的桌位,樹蔭遮著,涼風徐徐吹來,教人那般戀眷。服務生從咖啡館里出來。她沒注意,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迷情的古龍香。
  這個香味……她抬頭。
  “嗨!”對方沖她一笑。“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麥可李。”
  麥可李?她望著他那張好看的臉。當然沒有忘記。她記得那個香味,很迷魂的一個男人。
  “好久不見。”她涌起笑。“你在這里打工?”
  “嗯。二、四、六的下午。剛剛我在里頭看著外頭一個人,覺得很像你,果然是你。”麥可說:“要喝些什么?”
  “請給我一杯咖啡,嗯,卡布奇諾好了。”她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加上后面一句。
  “卡布奇諾是嗎?”麥可點個頭。寒暄地又說:“你都沒再到‘查爾斯’去了是吧?我一直沒再看到你。”“查爾斯”是那家舞廳的名字。
  “嗯。我不太會跳舞,那一次是跟朋友去的。”
  “不會跳舞有什么關系,只要覺得高興就好。今天晚上我當班,有空的話和朋友一起來吧。”
  在對街查公車時刻表的亞歷山大看他們談了半天,既說且笑,好像很熟的樣子,很不高興,大步走過來。掃了麥可的背影一眼,說:“你們認識?”
  “嗯,一個朋友。”維納斯輕描淡寫的,沒有解釋。
  亞歷山大雙手抱胸,抿著嘴,蹙緊雙眉。他不是度量狹小的人,但不知為什么,卻覺得很不舒坦。粗魯地伸手拉她。“走吧!車子快來了。”
  “要去哪里?我才剛點了……”
  “走就是了。”亞歷山大硬拉著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咦?要走了嗎?”麥可端了卡布奇諾出來,語气有些惋惜。
  亞歷山大暗哼一聲!放了一張鈔票在桌上,說:“對不起,我們赶時間。”
  “很抱歉,麥可。”沒喝咖啡就离開,維納斯覺得很抱歉。
  “沒關系。等下次你有空再來,我免費招待。”麥可好情調地笑起來。
  亞歷山大更悶了,對他的笑容簡直不耐煩。
  過了街,七十五路的公車剛巧進站,亞歷山大拉著維納斯跳上公車,一直走到最尾端的座位。
  維納斯納悶問:“亞歷,這班車不是往回家的方向,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亞歷山大答非所問,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還有几個像這樣的‘朋友’
  ?!”說到“朋友”一詞,語气很不痛快。“這個麥可,那個安束尼,你到底跟几個男人來往?”
  “我跟他們只是朋友。”
  “朋友?”亞歷山大哼一聲,很吃味。“只是朋友?可是上次你卻單獨跟個叫安東尼的去看電影?”
  換維納斯皺眉了。他憑什么這樣質問她,他自己還不是跟那個艾琳娜糾糾葛葛的!
  她不說話,亞歷山大就更有話說了,口气很酸,說:“我以為你們東方女孩都很純情……”
  “嘿!等等!什么叫東方女孩都很純情?”維納斯反感极了,毫不客气反駁。
  “你沒有權利批評我。你自自己和艾琳娜呢?怎么算?!”
  這句話讓亞歷山大語塞。他悶了一會,說:“好吧,我錯了,我不該這么說。
  但我可以生气吧?你不以為一旦內心有認定了,就應該對這分感情忠實?”
  他想說什么?維納斯心里有些明白了,但還是意气用事說:“誰說的?沒有此較誰知道?這不就是你們對‘約會’的定義嗎?”
  “你是故意要嘔我的嗎?”亞歷山大有些生气。她是這樣的不溫順。“我要你答應我,不再跟那個安東尼單獨約會,也不去找那個渾身惡心味道的男人。”
  這個要求大無理,維納斯裝作听不懂。這是她的老伎倆。亞歷山大只要生气,就顯得傲慢無理,她就裝作听不懂他說的話。
  “你別裝,我知道你懂。”對她的裝聾作啞,他更覺得气了。
  “好吧。”維納斯轉頭看著他。“我說就是。你這個要求太無理了。你不是我的主宰,不能命令我什么或不能做什么。”
  真是的!她是這么的不溫順。亞歷山大望了她半晌,表情竟柔了起來,輕輕吐說:“我不是命令你,我是請求你笞應我。”
  “請求?”他突然的輕柔,教她有些無所适從。刻意地板起臉說:“如果我也‘請求’你答應,不許你再跟艾琳娜那樣說笑、不許你再跟那些叫什么克莉絲蒂、娜塔莎的來往,你怎么說?”
  “我都听你的。”亞歷山大立刻接口,毫不遲疑。
  維納斯霍地抬頭,沒提防他的回答來得這么直接這么快,落了下風,又嗔、又想笑,心頭甜甜的。因為不好意思,更要看著他,眸光瑩瑩的,所有的笑意淨閃爍在里頭。
  “你呢?”亞歷山大不輕易放棄追問。
  她朝他笑笑,并不正面回答。“你別那么輕易就作承諾。承諾這种東西,是很重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不能因為擔心害怕,就不敢作承諾。”
  “你不認為這樣風險太大了?”她又笑,眼神卻認真。
  “如果那樣想,我就不會這么說了。”亞歷山大很大气地,說:“只要你一句話。你怎么說,我怎么做。”
  听起來真的很像承諾。維納斯沉默一會,眼神變得遠。
  “你這樣說,倒有些要像中國那种失去傳說的古老感情,‘死生契闊,与子成說’,仿彿那般的生死不渝,可是,人的變因大多,那樣的傳說終究失落了。”她正視他。“我們怎么能保證我們的承諾永遠不會改變呢?”
  “是沒錯。將來的事誰也不能預料,不能保證;可是,這一刻是這樣的真實,你不能因為未知的將來而否定這一刻的真實。”
  “既然如此,既然未知的將來有未可知的變數,那么,這一刻的承諾又有什么意義?”她不想用言詞證明什么。
  公車聲轟轟的,吞沒了所有的音響,反覆著一种單調的節奏,失了真的實切感。亞歷山大審視地盯著她好一會,說:“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依我,對不對?”
  維納斯瞅他一眼。“你要我保證什么?嘴巴說說,很簡單。可是,看到好看的男孩子,我還是會多看几眼;遇到有魅力、吸引人的男人,我還是會被吸引的。所謂承諾,畢竟不只是一個發誓的儀式那么表面、簡單,只要儀式完成了,承諾就完成。”
  可是,就算是哄哄他,就只為了他,她也不肯嗎?他要的!只是确實感受他們當下這一刻感情的真實,他相信她不會不明白。
  “你實在一點都不溫順,真不可愛。”他搖搖頭。她側過臉,那么不以為然。
  他笑了,那么深的意味。“可是,我喜歡你這樣,有自己的想法,有棱有角。”
  維納斯慢慢泛起笑,笑得有些莫測。她想亞歷山大或許不知道,就因為他自己有棱角,他才會接受她的棱角吧。她覺得她不再那么壓抑自己;能把自己放在主位上,只考慮自己。
  那么,“過去”的她,是怎么樣?──驀然想起這個荒謬的問題,她心惊好一會。卻又那么下意識,思緒自己就跑上來。她轉頭望著窗外,看見最多的還是綠綠的山和藍得空蕩的天空,不禁要征。她是真的忘記了一些什么吧。她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可是遺忘的感覺那么不真實,她無法很确切地感受這個“不完整”,即使午夜偶然的夢魘,也拼湊不出那存在過的記憶輪廓。
  對失憶的人來說,被遺忘掉的,就等于不存在……是這樣嗎?
  窗外驀地一簇紅花艷艷閃過!她惊了一跳。亞歷山大适巧伸手拉她,說:“到了。該下車了,走吧。”
  “這是哪里?”迎面目不暇給的蒼翠和五顏六色的花卉。
  亞歷山大回頭一笑,親親她。
  “我們的人間。”
   
         ☆        ☆        ☆
   
  布查花園。位于維多利亞城的西北,園中各种花卉怒放,鮮艷得不分時令,是花園中的花園。几乎每個來到維多利亞城的人都不會錯過,不過,布查花園迷人的風情不只于此,夏季周末夜施放的七彩繽紛的煙火是另一款的好情調,在星夜里醉人。
  七點不到,煙火觀賞區的草坪早已坐滿了人。离施放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天空還很亮,斜傾的夕陽那樣戀戀,仿佛舍不得下山。維納斯望望滿山滿谷的人潮,很有一种被淹沒的恐慌。
  “好多人!”她低呼一聲。
  亞歷山大回個當然的表情。
  兩個人什么都沒准備,就那樣坐在草坪上,露草浸濕意,幸好穿的是牛仔褲。
  白日里的涼意稍稍轉寒,風吹來侵入心坎。維納斯忍不住打個噴嚏,亞歷山大脫下薄外套罩在她身上。
  “不用了,你自己也需要。”
  “穿著吧。”在這方面,亞歷山大是体貼的。
  他躺下來,頭枕在她腿上,棱角分明的輪廓線條,不笑的時候,有一种冷酷的格調。
  “亞歷……”她小小心惊。他的舉動隨便出自然,有著不輕意的親匿。
  亞歷山大拉住她的手,親了一下,對她笑了笑。說:“我喜歡這种感覺,喜歡跟你在一塊。”
  維納斯也笑起來,促狹說:“是嗎?但可不曉得是誰一開始看見我就像看見隱形人一樣,不理不睬的,難得說句話,吐出的气都會生白煙。”
  她拐著彎罵他傲慢冷漠,亞歷山大也不惱,笑出聲來。“你可真是會記恨。你別忘了,我還特別拜托班奈太太准備中式料理。”
  “我當然不會忘,怎么會忘呢!班奈太太那道‘涼拌冬粉’足足讓我瀉了一個禮拜。”
  亞歷山大忍不住哈哈大笑,為她說話的不修飾。他喜歡這种感覺,很生活、很家常。他躺著不動,很歡喜地,帶笑看著她。
  維納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蒙住他的眼。他捉住她的手,擱在唇邊親了一下,那种种不輕意的小舉動,暗暗有親密在流動。
  “你很重耶。”維納斯低頭俯望著他,唇角有笑意。他的頭發柔順而濃密,她忍不住伸手撫開他落在額前的頭發。這种感覺很溫心,好像可以這么天長地久下去,叫她有一些舍不得。
  亞歷山大只是看著她,目光几許柔情。暮光中,維納斯的表情顯得沉靜,光線掩映下,隱門著一些落寞的顏色。他以為他看錯,專注地,更要看進她深處;她眼眸依舊藏著什么,藍調的,最初的,那抹“不适應”。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維納斯。”他坐起來。
  “呃?什么?”他太鄭重,她覺得奇怪。
  亞歷山大停了一會,才說:“你真的不記得你的母親,完全想不起來嗎?”
  維納斯愣了一下,緩緩搖頭。
  “對不起,我听說了一些,所以……”
  “沒關系。”維納斯說:“我想泰德叔叔也應該告訴過你才對。醫生說我這种‘記憶障礙’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恢复。但‘很快’是多快?明天呢?還是后天?有可能是隨時都會想起來。但也可能永遠想不起來──他沒說,但我知道。”
  “沒有其它任何治療的方法了嗎?”
  “不知道。醫生說我一切正常。既然如此,我想問題大概出在我自己身上。其實我并沒有感到多大的痛苦或不便,我的基本能力都還在,我也還記得很多事,感覺上并沒有任何斷層,雖然有些記憶模糊了一點。當然,一開始我也很不安。明明周圍的每個人都認識你,但你卻不記得──想想,那有多可怕。我試著去想,但每當我這么做,我的頭就會很痛,好像我的身体排斥我‘恢复記憶’。”她停下來,笑了一下。
  那個無言的笑,多少楚楚,牽動亞歷山大心中的柔情。他將她拉到怀中,別有不舍。
  “其實這樣也好。”維納斯說:“雖然有時胸臆間不防會有一种空蕩的感覺,好像心頭少了什么,覺得自己似乎不是那么完整,但同時也少了一种負擔。我無法貼切地說出那种感覺。你說我不溫順,好像真的就是那樣。我心中有一股奇异的情感,相當不安分,不是那么愿意壓抑、忍耐,會明顯地把內在情緒表露出來。因為如此,一個朋友說我像變了個人似,情緒太直接。她說我以前不是這樣。那時,我試著回想以前的我,但面目大模糊,很難拼湊出圖案。”這些話,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思考。
  “不管以前的你是怎么樣,我喜歡現在這樣的你。”亞歷山大直直看入她的眼,語气很認真,很肯定。
  他執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喉上,然后,指住她的耳朵,看著她說:“我、愛、你。”
  她感受到他喉間傳來的震蕩,感受到那感情的力量,心中一動,卻回答說:“Gotohell!”
  手一揮,要縮回,亞歷山大攫住,將她往怀里一帶,摟抱住她,說:“會的。
  我會為了你下地獄去。”
  轟的一聲,無風的天空炸開了第一朵橙艷的煙火。多情的眼神凝視,天空在眨眼睛,笑得多有甜蜜。
  背后不知是誰跌落了隨身机的耳塞,成串的音符蕩出來,嘈嘈切切唱著,“假如我們在今晚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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