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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頂著大太陽,高日安從舞蹈學苑大廈出來。
  他几乎問遍了學苑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聲說黎湘南的舉止表現很正常──她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不太搭理人,問了才會開口,多半獨來獨往。
  只有一次,她突然大叫從更衣室沖出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什么事,只見她臉色青白,一路沖下樓梯。
  大概就是上回她在這附近撞到他的那一次了。高日安手插在褲袋里,眯著眼往左右看了看。
  是那些匿名信件困扰了她嗎?根据舞蹈學苑的人描述,看情形應該是的。
  那些信來無影去無蹤。想想看,有個全然陌生、不知道身分的人隨時在暗處窺探著自己,那感受多駭人。尤有甚者,對方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投遞那些信,實在是令人惊栗。他記得,黎湘南那時撞到他時,手上正緊捏著那封信,臉色發青且白。
  關鍵應該是在那些信上,而寫信的人和黎湘南一定有關。對方似乎很了解黎湘南的作息時間。
  不過,据他所知,黎湘南的交往非常單純。
  學校休學后,她就和同學划開距离,不再來往;每星期四天固定到舞蹈學苑上課外,就沒其他什么活動;除了她父母和他以外,她沒有其他朋友──据他了解,沒有。
  那些信的用意,當然不排除對黎湘南愛慕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惡意的作弄,假造變態,企圖對黎湘南形成精神的恐嚇。
  如果是后者,那會是誰?……高日安皺眉思索,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黎北瀟再婚的妻子。
  他伸手想招計程車,后面大廈追出來一個女孩叫住他說:
  “高先生,等等!”
  高日安回頭。那女孩喘著气,半天才說:
  “你剛剛問黎湘南的事,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和几個朋友在聊電腦班的事,我們剛好在上課的途中接到路旁發的廣告單,你知道的。她听見我們在聊電腦班的事,就走過來,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還要走那張招生廣告單。”
  “電惱班?”
  “基礎入門的啦!這年頭不懂電腦的人都落伍了!”女孩含著笑,彷如走在時代尖端的都市小孩慣有的神色。
  “你還記得是那一家補習班嗎?”
  “好像叫什么通……”女孩顰顰眉,隨即豁然開朗。“對了!神通!是的,沒錯!‘神通電腦補習班’!在商圈附近。”
  “謝謝!”
  高日安對女孩點點頭,招了輛計程車赶過去。商圈地段商店繁多,招牌林立,高日安好不容易才在那一片叢林也似的招牌中,找到“神通電腦補習班”那塊小得可怜的招牌。
  到了補習班,他正想推開玻璃門進去,里頭冷不防地沖出一個人,正好撞上了他。
  “湘南!”高日安不禁叫了出來。
  又是如此──
  許多人聚攏過來。黎湘南臉色透青、嘴唇發白,身体不斷抽抖著,喉嚨也不停地咕濃著一些听不清楚的話,情緒相當激動。
  “湘南!”高日安不自禁抱緊她,問圍攏在一旁的人說:“到底發生什么事?她怎么會這樣?”
  “不知道!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起來,從座位上沖出去。”那些人七嘴八舌,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湘南,怎么回事?”高日安輕輕問黎湘南。
  得到的是黎湘南沉默的反應。她已停止了喉嚨里的咕噥,也不再抽抖;臉色雖然仍坏,但呼吸漸漸平穩,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高日安看著她,知道她已經沒事。她的耐受力非常堅強;然而盡管她不停地壓抑,但顯然地,仍出現崩潰的前兆。雖然剛剛触發她情緒的某個刺激被她壓抑住了,但一旦那天突現的某個刺激超過她能負荷的界限時,那只怕……
  高日安甩甩頭,擔憂地看著黎湘南。
  “黎湘南,你還好吧?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大叫?”指導老師越過眾人,走到黎湘南面前。
  “我很好。對不起,打扰到大家。”黎湘南恢复鎮靜說。
  “沒事就好。”指導老師點個頭,拍手對圍觀的人說:“好了,各位,沒事了,大家都回座位坐好,我們繼續上課。”他轉頭對黎湘南說:“黎湘南,你也回座位吧!”
  “對不起,老師,今天我想早退。”黎湘南說。
  指導老師支著下顎稍微一考慮,點頭說:
  “也好。好好休息,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謝謝。”黎湘南垂著眼。
  “我送你。”高日安說。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不會有問題。”
  “可是你──”
  “謝謝你,再見!”
  她的戒備又森嚴了。高日安靜望黎湘南离去的背影,几乎可以透視她那恍若無事的胸膛,內里跳著的附滿尖刺的心髒。
  “對不起,我可以到她座位看看嗎?”他問指導老師:“她在這里上課多久了?常會有這种情形發生嗎?”
  指導老師領高日安到黎湘南的座位,一邊回答說:
  “她是這一期才來上課的,大概快兩個月了。她很安靜,這种情形是第一次發生。”
  “兩個月……”高日安悉心思量著。
  約莫是黎湘南停止到他辦公室的時間。高日安隨處看看,黎湘南的座位一片凌亂,沒有收拾,連提袋也都還在。
  “啊!她忘了把東西帶走!”指導老師說。
  “沒關系,我送去給她……”高日安不在意地說,眼光突然被桌上凌亂的紙片吸引住。他翻起其中一張,問說:“這是課程的實習作業嗎?”
  那是一張A3大,皺巴巴的影印紙,上頭有電腦列印出來的字──七十二級的楷体字。只有一句重复的話,愛你愛你,一連串的愛你。
  指導老師看看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打扰了。”高日安收回那張皺巴巴的紙張,收好黎湘南的東西,离開補習班。
  在計程車中,他一直盯著那張印滿“愛你”的紙。他內心那模糊的預感,已逐漸有了雛型,析清出了輪廓;但他不相信。絕對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高日安大叫一聲,重重甩頭,禁止自己往下想,將紙張揉皺了丟掉。
  計程車司机被他突然的大叫嚇一跳,朝后視鏡望個究竟,只見后座空蕩蕩。不一會,人頭就冒上來,像是彎身撿什么東西。
  到了黎家,如他所料,黎湘南并沒回家。大門深鎖,屋里傳來空蕩的回音。他把東西放在門口,留了一張紙條,然后他去拜訪袁丹美。
   
         ★        ★        ★
   
  黎北瀟再次离婚是社交圈最近的熱門話題。再婚不到半年就又离了,外頭一致的謠傳是因為黎北瀟太花,生性風流的關系。不過這不是高日安關心的事,他只是想,也許能從袁丹美口中問出什么。那些電腦打字的信是一個大關鍵;然而,有些疑點……
  高日安又用力甩甩頭。他發現他竟然微微在發抖,腦中不停閃過黎湘南和黎北瀟那日在“巴塞隆納”時,那些親愛异常的鏡頭。
  袁丹美開門看見高日安時,表情先是一陣錯愕隨即轉為木訥,待知道高日安的身分和与黎湘南的關系時,掩著口哈哈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那兩人心理果然有問題!”她的笑聲非常尖銳,非但不悅耳并且令人相當不舒服。
  高日安不禁皺著眉頭。
  “我想你誤會了,袁小姐,”他說:“我并不是心理醫生,所以和黎湘南并不是醫生与病人的關系;再說她只是比較文靜,并沒有所謂的心理問題。”
  “怎么會沒有問題?”袁丹美尖刻地說:“我告訴你,他們一家全是神經病、變態、瘋子!”
  “袁小姐!”
  “你不相信是不是?”袁丹美陰鷙地笑起來,點了一根菸,熟練地打口中吐出煙圈,猶如風塵女,高雅中夾帶著低俗的格調。
  “你相不相信?我跟黎北瀟生活了快半年,他連我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吐個煙圈說:“他花,他風流,在外面找各种女人,就是不碰我!”
  袁丹美大吐心中的苦水忿恨,高日安卻無法听入耳。那些涉及夫妻之間隱私的事,他并沒有興趣。他說:“袁小姐,我并不是──”
  “別急,我會告訴你的!”袁丹美朝他吐了一口煙,打斷他的話。“黎北瀟以為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哼!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告訴你──”她突然將臉湊向高日安,湊得很近,又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更顯出了那些話的曖昧。“黎北瀟和他那個寶貝女儿曖曖昧昧的,說白一點,根本就是亂倫。用你們文雅的語句是──畸戀。懂不懂?那兩個人根本就是變態,不正常!”
  高日安心里重重抽搐了一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
  袁丹美坐正了身子,抽了一口菸說:
  “他不只一次告訴我,很慎重地,說他就只愛黎湘南一個女人。想想看,這是做父親的人應該說的話嗎?我永遠忘不了他說這話時,臉上那种表情!你是外人所以你不知道。黎北瀟對待他那個女儿的態度,根本就像是在對待情人──不正常嘛!”
  “還有,你看過他看她時的那种眼神嗎?那像是父親對女儿的!他逮著空就親他那個寶貝女儿,卻連我的手指都不沾一下;他對那小妖精呵護備至,卻對我冷淡的……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對勁,我──”
  “可以告訴我,你們為什么离婚嗎?”高日安突然插口,神態和聲音漸漸失控,沒有平常的冷靜穩定。
  袁丹美瞄了高日安一眼,急躁地擰熄菸。
  “還能為什么!他在外頭姘上了一個女人,強迫我离婚啊!那個女人听說是在教人跳舞的,叫什么睛的──”高日安臉部肌肉突然抽了一下;袁丹美沒注意,繼續說:“那個叫什么睛的女人──”
  “舒睛?”高日安輕輕接口。
  “對!舒睛!你怎么知道?”袁丹美狐疑地看看高日安,甩甩頭說:“哼!黎北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女人根本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借口。他跟我离婚,為的還不是那個小妖精!”
  “你是說……”
  “你怎么那么笨啊!我說了這么多,你還猜不出來!還不就他那個寶貝女儿!”
  “他們……不可能的!”高日安又疑惑又猜忌,神情复雜,簡直心亂如麻。
  “怎么不可能?那兩個人之間早就有鬼!”袁丹美胡亂地揮手,姿勢變來換去。“哼!他們那一家子全是變態!那個蕭竹筠,竟然任著自己的女儿和老公亂倫!那個沒神經的女人!活該!結果被自己的女儿搶走了老公,又离了婚──
  “你別再胡說了,是你破坏他們的家庭,才導致他們离婚!”高日安咆哮著,如野獸般的低吼。
  袁丹美眼珠子一吊,掃了高日安一眼,又點燃一根香菸,打鼻子噴出一撮煙,嘴角挂著冷冷的笑,斜睇著眼說:
  “你懂什么!黎北瀟外頭有千千万万個女人,何獨我一個;要破坏他的家庭也輪不到我……算我倒楣,上了他這個當,被他利用當作掩人耳目的工具。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心怀怨恨才如此胡說八道,故意破坏他們的名譽。”
  “你相不相信跟我都沒有任何關系!”袁丹美站起來,又從鼻子噴出一口煙。“不過,你這么關心,你是愛上那個小妖精了吧?給你一個忠告,他們那家人全是變態!你是個心理醫生,應該比我還清楚。好了,我言盡于此,你請吧!”
  高日安一言不發,腳步有些跟嗆。他拿出口袋里那封匿名信。回頭問袁丹美說:
  “很抱歉,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見過這封信嗎?”
  他將信攤開在手上,遞給袁丹美。
  “這是什么?皺巴巴的!”袁丹美嫌惡地皺皺眉,搖了搖頭。“情書嗎?怎么會這德性,怪嗯心的!”
  那表情一點也不像在做作。高日安默默收回信,放入口袋。
  他沒有招呼計程車,拖著腳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著。天黑了,才總算踏進研究辦公室的門。
  他打開燈,一邊松開領帶,脫了外衣丟在椅上。
  “你總算回來了!”角落里驀然有聲音響起。
  高日安猛然回頭,他慣常坐著的地方正被舒睛占据著。
  “是你!”他的聲音顯得很沒有生气。“你來做什么?怎么進來的?我不記得我有給你鑰匙。”
  “你當然有給我鑰匙,不然我怎么進來的?”舒情定到高日安身旁,仰頭說:“怎么了?心情不好?”
  “你到底來這里做什么?”高日安沒心情跟她周旋,自顧自倒了一杯水。
  何止是心情不好,他的心情簡直坏透了,又糟又差勁!
  “我來,是希望你能再次為我戴上它。”舒睛掌中托著一顆紅寶石戒指。那是她退還給高日安的,高日安出院后又隨手將它擱在辦公室桌上。“日安,我將它退還給你,是因為當時气憤而一時沖動,我不是真的有意想解除婚約。我愛你,日安,我們重新來過──”
  “不可能的,我們已經結束了。”高日安平靜地看著舒睛。
  “結束?日安,你在說气話吧?我愛你,你也愛我──”
  “我愛的是湘南。”
  “不!”舒晴情急抓住高日安的手。“你是愛我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愛你──”
  “舒睛,我愛的是湘南。”高日安輕輕擺脫舒睛,走到窗邊。“你并不愛我,何苦戀戀不放!”
  “不!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舒睛走到高日安身后,抱住他,臉貼著他的后背。
  室內靜寂了好一會,舒睛以為高日安要回心轉意,心中正竊喜,卻听見他低低地說:
  “你跟黎北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沒有資格怪你,他的确是個很优秀、很具有魅力和魄力的男人。”
  “什么……”舒睛臉頰离開了高日安的背部,摟抱著他的雙手也垂放下來,臉色大變,似被當場逮著的小偷般難堪。
  但高日安仍背對著她,看不到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他是不想看。已經知道的事實,再剝一次皮,只多看到丑陋罷了,徒然坏了自己的心情。
  “我和黎北瀟能有什么事!”舒睛強自鎮定著,臉上透有一絲心虛。
  “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何必要我說出來?”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怀疑什么就說清楚好了!”
  “何必呢!舒晴……”高日安終于回頭,睜著一雙能透視人的眼,靜靜地看視舒晴。
  舒晴被他注視得有點招架不住。她避開高日安的眼光,伸手撩頭發,下意識地想掩飾什么。
  “你一定是誤會了!”她仍企圖表現無辜。
  “是嗎?”高日安微微一笑。
  他問得輕,笑得淡,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樣。舒睛心頭不安,而且難堪,她急急說道:
  “日安──”
  “別再說了!”高日安打斷她的話。“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不會過問你和黎北瀟之間的事。”
  “是嗎?你可真偉大啊!”舒睛一再得不到高日安的信任,心虛加上嫉妒不甘,最后惱羞成怒說:“你以為你那個小圣女有多純洁?告訴你,她不只跟你玩玩,還跟個舞男有一腿──”
  “你胡說什么!”高日安忿而抓住舒睛,額上青筋暴起。
  舒晴沒有被他鐵青的臉色嚇倒,反而揚起頭,挑釁地瞪著他,眼光充滿報复的惡毒。她冷冷把高日安的手推開,聲音又陰又狠。
  “我沒有胡說,你自己可以去查啊!那家店叫‘織女的愛’!那個舞男叫‘喬’,是店里最紅的一個。通常他都不隨便陪客人出場的,但你的清純小圣女可真不簡單啊,輕易就將他迷惑住,還買下他的鐘點帶地出場!”
  舒睛极其詆毀之能事。看見高日安臉色陰睛不定,顯然极力在控制內心的狂怒,她就更覺痛快,充滿報复的快感。
  其實她撞見黎湘南和喬志高在一起也是偶然。她一路跟蹤,沒想到竟發現了喬志高另一种不為黎湘南所知的舞男身分。經她惡意渲染,就變成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穢言穢語。
  “謝謝你的忠告,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高日安神色冷漠,轉身不再理會舒睛。
  舒睛冷冷哼了一聲,泛起獰笑,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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