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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珍珠灘上的風


  宁三在她那裝著舊筆記本子的大盒子里,翻出了一些舊書信和舊圣誕卡。其中一張是影印的。那是她寄給范斌的圣誕卡,自己影印了一份留為紀念。那是個她親手畫的卡,上邊畫著個直發及肩的女學生,—手捧著一疊書,一手拿著筆在牆上面了很多個“正”字,上面寫著:“送你很多個祝福,你可知道,有多少個?”“正”字是老式店子用來點貨時用的記號,每一划代表一件,正字五划,一個“正”字便代表五件了。范斌也回了個圣誕卡給她,寫著:“我數過了,一共是三百七十個祝福,每天用一個,一年也用不完。也許,在倒楣那一天,需要一口气用光三百七十個祝福,到時你肯不肯多給我寄几個來?”宁三一時興起,又划了一堆正字寄給他,還寫著:“存貨甚多,什么時候倒楣,請叫‘救命!’那我會馬上再送一些來!”
  這本是鬧著玩的,但范斌本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有時拍戲不順利,便真的寫了個“救命!”字條寄去,宁三便又划几十個“正”字寄回去給他,這樣來回了几次,免不了會在信中說上几句話。宁三告訴他成績如何,范斌告訴她工作如何。
  宁三一張又一張信紙的翻著:
  “今天脾气不好,胃不好,在片場罵了人,救命!”
  “昨晚玩得太高興,喝醉了,今早頭痛得象被斧劈著,還要開早班,救命!”
  “很擔心這部戲的票房不好,我又是扮大英雄,觀眾不膩我也膩了,救命!”
  “票房居然破了紀錄,下回又得扮大英雄了,我再也想不到第十八次扮大英雄的新演法了,救命!”
  “這回演大情人了,要跟我最討厭的女明星談情說愛,要命!救命!”
  “胡里胡涂的,原來今天放假,一個朋友也找不著,想起你這小頑童——可惜,你极其量只能寫‘正’字寄給我!”
           ※        ※         ※那時接近复活節,大學有近三星期的假期,宁三心念一動,馬上寄了封快信給范斌:范斌,
  复活節假期我要突擊回港,我沒通知家人,想令他們惊喜一下,你肯不肯接我机?我不想下机后排隊擠的土!快覆!
  宁三
  她附了宿舍電話號碼,范斌果然打來:
  “小頑童,又弄什么把戲?”
  “接不接我机?”
  “接!接!你送了我一千零二十個祝福,我不接便不夠朋友了,對不對?”
  “對!”宁三哈哈地笑著。
  在從美國回香港那十多小時的漫長航程中,宁三一點倦意也沒有,窗外每朵云都特別可愛,象浮在藍天上的棉花糖,宁三歪在座位上,仿佛自己也變成一團開心的棉花糖,當飛机著陸的時候,她簡直興奮得混身酸軟了!
  宁三三步并作兩腳的第一個搶到移民局關卡辦例行手續,為了節省等行李的時間,她只隨身攜了只小箱子,放了几件衣服,海關人員見她是學生,也只打開她的箱子望了兩眼,便讓她出去。
  “范斌會在嗎?”宁三擔心自己出閘太快了,快得范斌仍末到。
  一踏出接机處的自動門,宁三耳邊便響起天使歌聲——范斌已在人群中伸手向她打招呼,好事的接机群眾,不禁都打量著宁三,看看最紅的男星范斌接的是誰。
  范斌接了宁三的小箱子,一手搭著她的肩頭,兩個人都有种莫名的親切感,仿佛在茫茫人海中見到了親人。宁三雖然不習慣群眾的眼光,但是她反正不管,所以也沒多大不自在。范斌向影迷慢邊微笑邊點頭邊簽了几個名,擁著宁三离去。
  “我料不到見到你會這么高興!”范斌邊駕車邊說:“陌生人,我們現在是老朋友了!”
  “原來我是陌生人嗎?”宁三有點失望:“我倒沒當你是陌生人!”
  “我本來以為是。誰知再見你,原來有說不出的親切!”范斌不信地搖著頭:“人的緣份,真是很奇怪。宁三,我很高興再見到你!”
  “打從第一天起,我就沒覺得你是陌生人!”宁三無法形容她心中的感覺:“你不怪我要你接机吧?”
  “我很少接机,也沒什么朋友可接。”范斌說:“現在到哪儿去?送你回家?也許你累了!”
  “現在是几點鐘?”宁三的表仍是美國時間。
  “晚上十一時四十五分。”
  “我不回家了,太晚了,又沒早通知他們。”宁三不知如何告訴范斌,她這次回來,其實只是想見他,她根本不想回家。一旦見到了范斌,繃緊了的弓弦一下子都松了,她開始有點累,然而,她不想回家。
  “那末,我陪你宵夜,再游游車河,天亮送你回家。”
  “我不餓,”宁三怕被親友碰見:“游游車河好了,你累嗎?”
  “我?我不累,日夜對我,沒什么大分別。”范斌說。
  宁三本有千言万語,只是不知從何說起。范斌跟她閒聊著,她說大學生活,他說他對大學的向往。
  “只念過五年書,說出來也不好听。”范斌喟歎著。
  “你的中文很好,英文也說得几句呀!”
  “幸而,我自小喜歡看書。”范斌說:“小時拿著掃帚,抬著布景,我便對自己說:范斌,你不能一輩子這樣!你知道嗎?我會听會說的一點點英文,都是只有聲音的,那些字,十個我有八個素末謀面!我多羡慕你們,有爸爸媽媽供你們念書!”
  “你現在也不錯了!有書念的人未必行,有些同學,連一封信也寫不來!”宁三說:“怎么你小時沒人找你當童星?”
  “當童星?”
  “你小時一定很漂亮,很惹人喜愛!”宁三望著范斌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嘿!是呀!我小時胖冬冬的,漂亮得很,逢人見到我都摟著說:“小弟弟,你真可愛!”范斌想起童年歷受的白眼与輕蔑,聲音都激動了起來:“誰都一看見我便喜歡,爭著帶我上茶樓!”
  宁三听得出他聲音中的激動。
  “范斌,是我問錯了?”
  “不!只是,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小姐,一想起童年,便:想起美麗的故事。”范斌笑了一下:“我小時又黃又瘦又矮,一點也不起眼,半點也不惹人喜歡。大人的呼喝,我習慣了,最受不了的,是大人做錯了事賴在我頭上,我跟誰說去?誰替我出頭?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成年人怎做得出來?去委屈個無親無故的小孩子?也許因為我無親無故吧,所以委屈我最好,我毫無還手之力!”
  “你小時孤苦零丁的,也真可怜!”
  “想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還不是自生自滅的長大了?看見人家嬌慣著孩子,我會一邊羡慕一邊心里咒罵:死不了的,緊張什么?”范斌說著笑了起來:“我又沒吃過什么維他命丸魚肝油九,現在還不是變了個大個儿?”
  “你什么時候開始長高的?”
  “很遲,十六、七歲吧!一下子高到六只歎。”范斌說:“喂,你也好象高了一點?”
  “好象是,沒量過。”
  范斌把車泊在路旁,仔細地看了宁三一會,發覺宁三再不是小女孩了,她的雙眸,開始有似水柔情,一顰一笑問,開始有綽約的風儀。范斌一向只當她是個小朋友,料不到,小別八個月,宁三已變成個動人的女郎。
  “學校里是不是你最漂亮!”范斌的聲音中有贊歎。
  “我怎知道?”
  “你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是不是?”
  “本來知道一點點。”宁三靦腆地說:“但是你面前,就不知道了。”
  “女人是不是一定要人告訴她才相信的?”
  宁三第一次听見范斌歸她入“女人”之列,不再叫她做“小頑童”,心里甜絲絲的:
  “是。”
  “既然你要听,我便說。宁三,你漂亮得令我吃了一惊!我一直沒發覺你長大了!”
  “我以前跟你說的,也不是孩子話。”宁三希望范斌明白她的意思,
  “謝謝你的一千二百個祝福!”
  “你每次寫信叫我用功念書,我都用功了一點。”
  “你每次給我的祝福,都支持著我度過了一些不如意的日子!”
  “那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宁三的眼中,透著誠摯的關怀与歡欣。范斌看得出,她有很多話想說。
  “你這次回來……”范斌開始明白。
  “要是你還不知道,我也無謂說了!”宁三閃閃的星眸,殷殷地凝望著范斌。
  范斌有說不出的感動,拿起她的雙手,低頭深深地吻了一下。宁三的雙手一緊,握著范斌的手,又馬上羞赦地放開。她
  想投進范斌怀里,但是她又不敢。
  范斌的臉上掠過一絲哀愁,開動了車的馬達:
  “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家!”宁三急急地說。
  ‘范斌不作聲,駛了一段路。
  “范斌,半夜三更的,我不想吵醒全屋于的人!”
  范斌沉默地駕著車,似乎在想著些什么,沒听見她說話。
  宁三覺得自己被拒絕了,又羞又生气:
  “要是你不想陪我,你就在這儿放下我!我……我自己去咖啡室坐到天亮才回家!”
  范斌側過頭來,看見她又急又惱的樣子,不禁笑了笑:
  “回家?誰說回家?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車子左彎右拐,天色漸漸由一片黑沉沉變成透著微光的灰,車子在一條狹窄的泥徑前停下,范斌下了車,繞過去替宁三開車門,伸手拖著她。宁三跟著他走了一段下坡的路,到了個小沙灘,灘上有几棵亂生的樹,還有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一點也不体面,十足象個沒人要沒人理的丑陋鄉童。
  “這是什么地方?”
  “這個叫珍珠灘。”
  “珍珠灘?”宁三不禁失笑。
  “一點也不象吧?我倒覺得它象我小時,沒半點討人喜歡的地方。然而,我對它有种親切感,我常常獨個儿到這里來。”
  “沒帶過人來嗎??”
  “沒有。大概沒有什么人會想來。”
  “為什么帶我來?”
  “為了感謝你!”范斌把宁三另一只手也抓著:“我在想,感謝你的最好方法,便是介紹你認識個我心愛的朋友——這個只有我欣賞的小沙灘。”
  “我喜歡這沙灘,真的,我喜歡!”
  “宁三,我是不值得你的[”范斌的凄苦眼神又复出現,宁三知道他是想起她的家庭背景。
  “范斌,我是個倔強的人!”晨曦的風拂在宁三臉上,吹開她那一頭直發,范斌看見她一臉的堅貞。
  “你認識我有多少?”范斌說:“也許你后悔這次回來。”
  “也許我認識你不多,但是我感受得你多。范斌,那是种感覺,我不會后悔。”
  “你只當這是個复活節假期好了。之后,你可以忘記。”
  “你認為你是個可以被人忘記的人嗎?”
  “我不是沒被人忘記過。”
  “不要這么苦澀!文宓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件事!”宁三一語說中了范斌的心事。
  “她不只是我生命中的一……”范斌阻止不了自然的反應,到發覺時馬上收口。
  宁三歎一口气說:
  “我永遠是你忠實的朋友,范斌,你記住了!”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分別只在,你有往事,我沒有往事而已!我叫過文宓嫁給你!”
  “是嗎?”
  “是。我認為你們在一起會快樂。”
  “她現在也很快樂。”
  “這個我不清楚。”
  “你們沒通訊嗎?”
  “沒有。”
  “為什么?她不是把你當作親妹妹一樣嗎?”
  “現在不是了。”
  “為什么?”
  “她認為我喜歡你。”
  “女人很敏感。”
  “她仍是愛你的,我知道。”
  “不要再提這些好嗎?”
  “你仍然挂念著她?”
  范斌聳聳肩頭,踢了一些石子進海中:
  “我不是帶你到這儿來談她的。”
  “好,那未談談你新片的女主角——你挺討厭那個!她落了妝好看嗎?”
  “我很少看她,從來沒看清楚。”
  “你們一同演戲的呀!”
  “那就只是演戲時看。”
  “听人家說,演員要培養感情,甚至會戲假情真的!!”
  “那我是戲真情假!嘿,想來我也是個不坏的演員,看毛片,倒真象對她死心塌地,這回我佩服我自己!”
  “拍完了沒有?”
  “還沒有,明天,不,今天還得開工。”
  “什么時候?”
  “六時出外景。”
  “六時?現在快六時了!”
  “讓她等好了!雖然我一向是不遲到的,不過這個女人,不論厂景外景也要找些影迷來送花送水果的,老是扰嚷半天,煩死了!”
  “那我們不如走了!”
  “我先送你回家,看你怎么解釋這么早到的班机!”
  車子到了宁家大門口,屋子仍是一片清晨未醒的宁靜。范斌識趣地說:
  “你到了家門,我可放心了,我不想你的家人看見我,把你又審又問。我先走了。這是我家的電話,我不在時,留言給電話錄音机或者佣人好了,我一定會跟你聯絡!”
  “一定?”
  “一定!謝謝你,宁三!”
  范斌的車子開走了,宁三才按門鈴。開門的是花王,嚇了一跳。
  “三公子!怎么你回來了!老爺還沒起床哩!”
  “不要吵醒他們!”宁三說。
  宁三躡手躡腳地走上房間,洗了個花洒浴,打算去睡覺,寫了張字條,貼在父母房間門外:“爸爸媽媽,我回來了,現在先睡覺!宁三”
  貼好了字條,才回轉身,便碰見大哥宁國起從房間出來。
  “宁三!怎么你……怎么回來了也不告訴我們?”
  “格”的一聲,宁先生和宁太太的房門也開了,都跑了出來。
  “怎么回來了?”宁先生詫异地問。
  “很多朋友都回來了,比利也回來了!”宁三為了不想家人起疑,特意提了比利的名字。
  “哦1原來這樣!”宁先生作個會心微笑。
  宁三總算交代了,跑回房間睡覺,一邊想著范斌和珍珠灘,一邊想著要約約比利掩掩家人的眼。
  宁三睡飽了醒來,已經是黃昏。宁三故意當著父母面前,打電話給比利和其他回港度假的男同學,令父母深信不疑,她是為了這些男同學而回來的。
  比利跟几個男孩子一同來接宁三出去玩,比利很興奮,因為他以為宁三回來后第一個便找他,而宁三又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比利有心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你想去哪里玩?”比利問。
  “找個熱鬧的地方,大伙儿興奮一下!”宁三在盤算著,去人多熱鬧的地方,一來可以避免跟比利談心,二來越多人看見她跟比利和其他男孩子一塊越好,那樣便沒有人會疑心地是為誰而回來了!
  宁三最怕大哥宁國起知道她跟范斌來往,所以她打定主意,以后約別的男孩子,必定要選宁國起常到的地方,讓他碰見一兩次,大哥便會不疑有他了!
  宁三對自己的聲東擊西計划十分滿意,心情一放松,便對比利特別和顏悅色起來了。
  在談天說地間,宁三發覺有個格外沉默的男孩子,她不認得他,于是便悄悄問比利:
  “這是誰?老不大說話?”
  “這是威廉的弟弟,”比利低聲說:“同性戀的,跟我們當然格格不入!不過,威廉說要帶他出來,讓他看看你,對女孩子動動心!我看威廉是白費心机了,他的弟弟只喜歡男人,我見了他便混身不自在!”
  “人家喜歡男人,又不是看上你,你緊張什么?”宁三說:“他叫什么名字?”
  “威廉叫他阿弟,我們都叫他做阿弟。才滿十七歲,比你還小半年!”
  宁三不高興別的男孩子都冷落阿弟,于是便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阿弟,我叫宁三,你是威廉的弟弟?”
  “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們都叫你宁三公子”阿弟腦腆地說。
  “你很害羞的嗎?”宁三友善地逗著他。
  “不是。我很喜歡聊天的。”
  “我也是啊!跟好明友聊天最舒服不過了!”
  “你的華倫天奴夾克很有型!”阿弟欣賞地說。
  “你喜歡華倫天奴?”
  “我喜歡所有美麗的東西。”阿弟說。
  “你是說表面美麗還是內面美麗?”
  “很貪心,”阿弟笑了:“我喜歡美麗的衣服,美麗的人,美麗的心。”
  “你是個唯美主義者?”
  “是。我喜歡美麗的世界。”
  “你認為這世界美麗不?”
  阿弟搖搖頭。
  “為什么?”宁三問。
  阿弟反問:
  “你認為呢?”
  “我認為,”宁三側著頭想了想:“假使所有人都讓別人快樂,那未這世界便很美麗了!”
  “那你便明白我為什么搖頭了。”
  “人是應該讓別人追尋自己的快樂的!”
  “可惜人都很喜歡干涉別人。”阿弟說:“他們本身不覺得那樣東西美麗,便不許別人覺得那樣東西美麗。”
  “其實,”宁三說:“是他們不懂得領略那种美麗!”
  阿弟贊歎地點頭同意著。
  “喂,你們什么美麗不美麗的,談什么哲學?”威廉說;“宁三公子你真本事,我這個弟弟是難得跟人聊天的!”
  “我們談得很投机!”宁三說。
  “是呀,美麗呀美麗!”威廉說:“我就不曉得你們在談什么!宁三公子,就是你肯陪他胡扯這些孩子話!”
  “不!”宁三抗議著:“阿弟很有思想,依我看來,比你成熟哩,威廉!”
  阿弟感激地對宁三微笑著,這個哥哥,一向只會取笑他。
  “威廉的腦袋,”比利說:“是著名的交通空白地帶!說話不經大腦,思想不經大腦!”
  “什么不經?”威廉理直气壯地說:“我是想得快,說得快!”
           ※        ※         ※
  在大伙儿胡扯閒聊間,宁三出去搖了個電話給范斌。范斌不在家,她留下了几句話。她渴望快點再見到范斌,這群十几二十几歲的男孩的閒聊,听在她耳中只落得個無味,只有阿弟与她投緣點。宁三很喜歡阿弟,同性戀不同性戀,她倒不在乎。宁三天性自由不羈,在她跟中,天下間無階無級無界無限,任何人都有權追求自己的夢想,任何人都無權干涉別人。
  回家等了一晚,范斌都沒有消息,她是叫范斌叫司机或佣人回她電話的,她明白,范斌不可以直接打來。
  一連几天,宁三一听見電話響便搶著去听,但每次都是失望,總沒一個電話是范斌那邊打來的,找她的不是比利便是別的男孩子,宁先生不明就里,看見宁三天天緊張的守在電話旁,還以為女儿跟比利在鬧戀愛。
  又等了几天,范斌仍是音訊全無,打電話,又總是說范先生拍片去了,宁三有种失戀的落寞,或許是范斌對自己根本無意吧!!然而,珍珠灘那番話又怎么解釋?范斌又不象對自己沒有感情……宁三泡在浴缸里,一時幻想范斌再攜自己的手在珍珠灘上走,一時幻想范斌獨個儿在珍珠灘徘徊,一時幻想著范斌摟著另外一個漂亮女人的腰在珍珠灘上散步……
  房間的電話突然鈴鈴地響,宁三忙爬出浴缸,濕漉漉地,滴了一地毯水,
  “喂!”
  “請問宁三小姐在家嗎?”是個陌生中年女人的聲音。
  “我是!”宁三急切地說。
  “請等一等!”中年女人的聲音說。
  “宁三!”是范斌的聲音。
  范斌說了個時間和地點,宁三披了件襯衣牛仔褲便忙沖出去。
  “赶去哪里?”
  宁國起問。
  “約了比利!”宁三撒了個方便的謊。
  的士把宁三載到了范斌約定的地方——其實那只是個路邊,范斌的車泊在那儿等她。
  宁三跳進了范斌的車,按著心口喘著气。
  “別這個樣子,好象通緝犯似的!”范斌笑她。
  宁三自己也不禁笑了。
  “這几天熱鬧嗎?”
  “噢!節目多得很,”宁三裝作很輕松地說:“很多男同學都回來了!”
  范斌邊開車邊說:
  “沒見女同學嗎?”
  “女同學都拍拖去了!”宁三在暗示著自己也拍拖去了,到底,范斌冷落了她好多天。
  “你打過几次電話給我。”
  “是,你都沒有回。”
  “我一直要拍戲。”
  “人要是想打電話絡一個人,再忙也抽得出時間的!”宁三說。
  “你剛才說你節目很多,那一定常常出去了,怎知我沒打過?”’
  “我當然知道!”宁三直覺地說。
  “你等過?”
  宁三鼓著腮子不答他。
  “別生气,對不起!”
  “為什么要我等?”
  “我本來想不再見你。”范斌說:“何苦來?不過,終于還是想見你。你還想見我嗎?”
  “我沒有試過,”宁三想起多天來等他電話的彷徨与委屈:“這么的等人電話!”
  “我本來希望你不要等。”范斌說。
  宁三有种失敗的感覺,在她那十几年的生命中,只有男孩子等她,她從來不需要等任何人,只有男孩子爭著向她獻殷勤,她從來不需要討好誰,范斌根本沒有追求過她,沒有主動地約過她,游泳上范斌的船,十万八千里的寄信給范斌,叫范斌接机,都是她主動的,然而范斌卻是那么的不緊不松,她實在受不了,
  范斌多少看得出她的委屈,到底,他是個久經世故的二十九歲男人。
  “宁三,你明白我的話嗎?”
  宁三不理睬他。
  “你才十七歲,你應該有你自己的朋友。”
  “你很老嗎?”宁三負气地說:“你只是不想見我而已!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多得你見也見不完!”
  “很多女人喜歡我;不等于我喜歡很多女人。”范斌笑著說:“我只喜歡過很少很少女人。你以為我每晚都跟女人上床嗎?”
  “別說得這么難听。”
  “我是想告訴你,我只喜歡我尊重的女人。我很尊重你。”
  “尊重得不回我電話?”
  “我是在想,”范斌歎了口气:“假使你愛上了一位大學生,你的生命會簡單愉快得多。”
  “你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權決定我應該愛什么人,更無權決定我什么令我愉快!”
  “我當然不是你的主宰,我只是不希望要你面對太多問題而已。你的家庭會反對你見我,你的朋友不會支持你!”
  “他們也不是我的主宰!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我喜歡誰、喜歡什么,不需要任何人許可,更不需要任何人支持!”
  “你不會后悔?”
  “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個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我只會后悔沒有去愛!”
  “宁三……”
  “你還要我說什么?你們……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男人!”
  宁三哽咽著想哭,第一次向异性示愛,令她感到很羞赧,很气惱。
  范斌嘎地停了車,雙手捧著她的臉龐,宁三大大的眼睛蓄著倔強地不肯流的淚,把長長的睫毛根染濕了一點儿,范斌禁不住俯首吻她,宁三又是喜說又是余惱末息,一邊吻,一邊哭。
  范斌把她摟在怀中,溫柔地說:
  “來,我們到珍珠灘去!”
           ※        ※         ※
  珍珠灘上,暮色四合,夕陽那憂郁的橘紅,勾划出范斌蒼涼濃美的輪廓,宁三凝視著他,一顆心溶在那張臉上。那個身体上。
  “你的樣子,”宁三象在吟著一首詩:“一重又一重,眼睛里面藏著眼睛,心里面藏著心,我什么時候才看得清楚你?”
  “宁三,誰也不用看清楚誰,互相感謝大家的一點誠意就是了。”
  “你不相信天長地久?”
  “我的生活,我的職業,沒有一樣是天長地久的,我當然不相信。”
  “我相信天長地久。我說過,人一生中,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我宁愿相信天長地久。”
  “你很樂觀。”
  “不,我只是頑固。范斌,你相信我嗎?”
  范斌搖搖頭,跟著又說,
  “不是不相信你頑固,而是人有很多時候,自已交了也無能為力。他日你長大了,變了,連你自己也不會覺察。宁三,人不是刻意想變,而是自然而然會變。我甚至不知道,變是有罪還是無罪。”
  “你在說什么?”
  “我在想起一個人。
  宁三的眼睛亮了一亮,想起了文宓,范斌馬上搖搖頭,
  “不是她!”
  “你很知道別人在想什么。”
  “我自小需要如是。不察言辨色,我便不能生存。”
  “那你是在說哪一個人?”宁三努力搜索腦袋:“唔……我又不認識多少個你認識的人。……變是有罪還是無罪……你是想起方璧君?”
  “你根聰明。”
  “你有歉意?”
  “有。永遠都有。”
  “永遠都有?那即是說你不會再愛她?方璧君很可怜。我雖然只見過她兩次,但是我知道她瘋狂地愛你。”’
  “她一直很愛我,這個我從不怀疑。她會愛我,直到永遠。”
  “為什么你离棄她?”
  “我不能接受她愛我的方法。”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們一向生活過几年。”
  “她也很美麗啊!”
  “當然,我知道她是美麗的,可惜,我對她的樣貌已經麻木。當情感死去時,一切都沒有了,面貌,只是一片你不想再看的空白。你對那張面孔,不能再有任何反應,不美,不丑……那是种最不愉快的感覺。”
  “她很難相處嗎?”
  “她愛的方法很奇怪,她太敏感,一丁點儿事都會令她大哭大鬧、打人、打自己、自殺……我數不清她當眾跟我鬧過多少次,用過多少种方法自殺……也許,不停的扰攘,令我對她的感情麻木了。愛可以快樂,也可以痛苦,但不可以討厭。”
  “你討厭她?”
  “說討厭這兩個字,是令我痛苦的。有時,你會明知一個人全心愛你,你也努力繼續愛她,可惜,兩廂情愿也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所以我說,變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
  “也許我們應該說,變是件不理有罪無罪的事。正如生与死,怎能分有罪還是無罪?”
  “宁三,有時你象個老哲學家!”
  “我常常想那些事情。我有一百歲老,我不是個只會看電影和混鬧的十七歲大孩子!其實,過几個月我便十八歲了!”
  “哦,那你很老啦!”范斌打趣地說、
  “所以,別以為你很滄桑,我也很滄桑!”宁三指指腦袋:“這里滄桑。我很容易代入別人的處境。所以,只是看,我也似乎經歷了很多。”
  “我相信你。”
  “文宓嫁石建國,我比你還難過。……不,當然不是,我只是代入了你,也難過得很。”
  “你是個好心的女孩。”
  “不,只因為我覺得你太吸引人。范斌,不要笑我,第一次在游艇上看見你和文宓拍拖,我已經神為之往。”宁三自己忍不住笑自己:“我很傻的,范斌。”
  “不,你是個很真的人。”
  “你還怀念文宓嗎?……呀,我又傻了,當然你會怀念她,連方璧君你也耿耿于怀。”
  “什么叫做怀念不怀念呢?一切事情,在我們身邊掠過,有些停留,有些不停留,我們不能說它們沒經過,那些人我們沒相識過。”
  “你有知已朋友嗎?”
  “有。”范斌突然有了個主意:“我們去看她!介紹她認識!”
  “誰?”
  “朱麗莉。”
  “你是說那個演肉彈戲的?范斌,你在跟我開玩笑!”
  “宁三,不要侮辱我最好的朋友!”范斌毫無保留地讓宁三知道他不高興:“朱麗莉不是你想象中那類人!”
  “我又不認識她,怎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宁三不服气地說。
  “不認識便不要亂發表意見!”范斌不客气地說。
  宁三見他一連兩句話維護朱麗莉,心里有點酸溜溜的不是味儿:
  “她對你很重要嗎?”
  “至少她覺得我很重要!”范斌說:“我說過,她是我的知已。沒有事她會不肯為我做——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對我!”
  宁三想說,我也什么都肯為你做,但是想想,范斌一定不會相信,所以便不說了。
  “她很能干嗎?”宁三問。
  范斌笑著搖頭:
  “麗莉一點也不能干。她不聰明,也不理智,只不過,她心地很好,很善良。宁三,聰明能干的人不一定對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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