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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是你的不渝


  宁三在校園里,過著有生以來最愉快的日于,用功地念書,天天給范斌寫信,隔天便道長途電話,她不覺得范斌很遠,她覺得他天天都住在她心中伴著她。
  當宁三美夢正濃時,范斌的噩夢卻開始了。
  范斌自小是苦出身的,提更抵夜從來不算一回事,身体又一直強壯,他根本不在乎休息不休息,睡覺不睡覺,在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中,他沒嘗試過体力不支這回事。
  范斌的片子一部比一部賣座,新片開個不停,宁三回美上學后個多月,他沒停止過工作。可是不知為什么,他老覺得很疲倦,有一天拍到半場,他根本沒法支持下去。
  “范斌,你是不是生病?”導演奇怪地問。范斌一向是精力過人的。
  “不是啊!”范斌靠在椅子上說:“又沒有發燒感冒,但這十來天老是混身不對勁。”
  “今天收工吧!”導演說,“你也許工作過勞了!你們年青人也不要太自恃身体強壯,人到底不是鐵打的。”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定沒事的了。”
  “我看你還是看看醫生好點,檢查一下身体!”另一位老導演說:“我看你剛才几乎虛脫的樣子,不是睡一覺便沒事那么簡單!”
  范斌漫應著,他累得不想說話,回家睡了一覺,醒來,覺得腰部隱隱作痛,不算太厲害,只是微微有點痛。導演沒叫開工,范斌和朱麗莉通了個電話,麗莉叫他一定要去看醫生。
  醫生替他作了檢驗,替他安排到醫院作個肝切片檢驗:
  “范先生,既然你沒有親人,我只好告訴你。你的肝髒有點問題,也許是肝癌,也許不是,不過做個切片試驗安全點,你先不用擔心。”
  范斌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楊導演。
  他做了切片試驗,證實是肝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只告訴導演醫生吩咐他休息几天。
  范斌倚在沙發里,他听見几聲干笑,他几乎不自覺那几聲干笑是他自己發出來的。那天,他的精神不太坏,除了腰部微微有痛外,他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大病。他要死了?范斌自己問自己,然而,這是個天下問沒人可替他解答,或者用任何方法幫助他的問題。
  我剛找到宁三,可愛的宁三……范斌苦澀地想著,窗外一陣風起,樹一陣地搖,雨開始滴嗒地下,范斌拿起了車匙,駕車去兜風。
  他把車駕入鬧市,平日他愛清靜,突然,他想念擠塞的街道,和一張張街上人的臉孔。
  黃昏六時的中環,下班的人依舊擠在街上,象大戰疏散時般急急惶惶搶的士或者爭著上巴士。雨下得很大,街燈在灰暗的街旁,范斌突然看見方璧君,淋得一身濕透,沒有雨傘,沒有搶的士,只是悽悽惶惶地站在路旁不知所措,顯然,她爭不到的士,她放棄了爭。這個多月來,方璧君果然沒找過范斌,范斌本來一直如釋重負地,慶幸方璧君終于守諾言不再騷扰他。今天,驟地在雨中看見她這個模樣,范斌仿佛如看到几年前他倆相識后不久,第一次吵嘴后方璧君跑出街上,在雨中淋得混身發抖地等電車的情景。無多的日子,再加上前塵往事,
  范斌曳地停了車,跑下去一手拉著她:
  “璧君,上車!”
  方璧君坐在車子里微微抖著,范斌忙關了車內的冷气,脫下外衣讓她披著。
  “斌,你瘦了。”方璧君打量著他:“怎么臉色這么蒼白?”
  “前几天有點不舒服,現在沒什么事了。”范斌說。
  “你還記得我的地址吧?”方璧君說:“謝謝你解救了我!下雨,在中環下班實在沒法搶得到的士。”
  “你想我馬上送你回家嗎?”范斌問。
  “這是你想的,不是嗎?”方璧君說:“我答應過不再找你。”
  “到我家坐一會,弄干了衣服,我們一同去吃頓晚飯。”
  方璧君奇怪地望著他。兩年來,范斌一直避著她,今天卻居然主動要跟她吃頓飯,她心里是歡喜也是奇怪。
  “我突然想見見你。”范斌說。
  “為什么?”
  “沒什么。朋友可以見面時應該見見。”范斌心里升起無限的傷感。當人有時間,當未來的日子數不完的時候,一切都可以不珍惜;當余下的時間是如此的少,未來的日子隨時會完結的時候,一切又似乎都值將珍惜了。
  方璧君在范斌家洗了個澡,拿風筒吹頭發,范斌沒叫佣人替方小姐熨于衣服,反而自己動手在熨。
  “斌!讓我來熨!”方璧君覺得范斌今天的行動很奇怪。
  “不!不!讓我替你做點事!”范斌說:“只是熨得不好別罵我!”
  方璧君笑著倒了一點點拔蘭地:
  “你教我的,喝一點拔蘭地預防傷風!你要不要我替你倒一杯?”
  范斌搖搖頭。
  “你轉了性!”方璧君自己呷了一口:“我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是你。”
  范斌微笑著把剛熨好的裙子交給她。
  “斌,我有點害怕。”方璧君接過了裙子:“你對我這么好,一定是有坏消息告訴我。是不是……你要結婚?”
  “別傻,哪有什么坏消息?我不是要結婚。”
  “那這是為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斌,不要再折磨我!今天叫我來明天叫我走!”
  “我說過我們仍然是朋友。”
  方璧君路然不語。
  “你會永遠記得我嗎?”范斌溫柔地問。
  兩滴酸淚從方璧君長長的秀美眸子掉下來,滾在她羊脂白玉似的臉頰上。
  剎那間,范斌再度看見了他忽略已久的美麗。初見方璧君時,她的白哲和她的倩麗令他著迷,之后,他們的爭吵令他對她的臉孔麻木,此刻,他又再度尋回她那纖弱的美。范斌凝視著她,心里是說不出的甜酸苦辣。
  “那天那個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方璧君幽幽地問。
  “是。”范斌答得很肯定。
  “你很愛她?”
  “是。”
  “那么,文宓呢?”
  “她是人家的太太。”
  “那不等于你已經忘記她。”
  “璧君,不要再理這些事好不好?”
  “那你叫我來干什么?”
  “我想跟你吃頓飯。”
  方璧君歎了口气,她很失望,她還以為范斌有意跟她重拾舊歡。她生气,然而她又舍不得不跟范斌吃這頓飯。她日間想的是他,夜間想的也是他。
  “璧君,肯不肯跟我吃這頓飯?”
  方璧君默默地伸手去牽著范斌的手,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
  范斌的車子停在淺水灣酒店的門口,方璧君痛苦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能再來這個地方!”
  淺水灣酒店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就要去這么一次,為我。”范斌說。
  “你很自私。”
  “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為什么我要再帶你來這里。”
  餐桌上的燭光,照著兩個無限烯噓的人的臉。兩個人都很少說話。方璧君在追想過去,范斌在想著沒有的將來。
  “為什么這么不開心?”范斌問。
  “我覺得這是最后的晚餐,你今天特別對我好,你是打算永遠也不再見我了!”
  “不要這么想。”
  “你總是令我心緒不宁!”
  范斌無言。想了一會,叫侍役拿酒來。雖然醫生禁止他再喝酒,只是他不再在乎了。
  “來,璧君,干一杯!不要生气!”
  方璧君舉杯一飲而盡。
  “我但愿你對我說謊,告訴我你只愛我,告訴我你肯讓我等你,我愿意相信,我會相信……只是你……”方璧君抽泣起來,范斌忙掏出手帕遞給她,手帕褶處夾著的一張紙掉了下來,方璧君打開了來看,臉上漸漸有欣慰的神色,范斌方才省起,他有一天把寫給文宓那首小詩又在紙上涂,不知如何夾了在褲袋的手帕里面。
  方璧君低低地讀:
  夢里,
  我用青草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此刻,
  你用秀發纏著我紊亂的心。
  “這是給我的?”方璧君品瑩的眼淚未干,范斌不忍告訴她這不是給她的。反正日子不多了,方璧君剛才說宁愿他說謊,所以范斌只是沉默地望著她。
  方璧君珍而重之把紙條收在皮包里。
  “你的心很亂?”
  “是。”
  “什么事?”
  “沒什么是你可以為我解決的。”
  “你老令我覺得是局外人,連你的朋友也不如!”
  “你只要記著,我曾經愛過你就夠了!”
  “曾經?”方璧君心中一痛,然后無奈地呷了口酒:“我早應該知道。”
  “原諒我!”范斌握著她的手。
  “我會愛你一輩子,但我不原諒你!”
  “我送你回家。”范斌拉著方璧君的手站起來:“璧君,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你的臉色不大好,我從沒見過你這么疲倦的。”
  “我們這次沒有吵嘴,是不是?”范斌一直牽著方璧君的手,也許,這真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送了方璧君回家后;范斌本來想找麗莉,他并不想麗莉知道他的病,他只是習慣地心煩便找麗莉,然而他很疲倦,打不起精神再到什么地方去。
  躺在床上,范斌開始有個肉身一天一天地偷偷离他而去的感覺,心中掠過一陣恐懼。也許明天精神會好一點,甚至回复平素的精神奕奕,范斌想,誰知道呢?癌這种神秘的病症,有人捱得過,還活上一大段日子……然后他想到楊導演,在短短几個月內,一天衰弱過一天,肝部的疼痛一天難受過一天……范斌覺得他不能等了,在他還能走動的時候,他要去找宁三,他還要給她一些快樂的日子!
  范斌沒告訴宁三他會去三藩市找她,他想給她一個惊喜。宁三寫給他的信,無所不談,連上課時間表都寫得清清楚楚,什么科目在那幢大樓几號室上,全都報告了。她的信,有時還抄上了條數學方程式,或者新學會的几句法文,她一切都与范斌息息相關,在方程式中,范斌深深感受到xyz的柔情蜜意。
  在啟程的前夕,范斌整夜做著夢,有時好像宁三在他怀中,有時好像文宓的秀發披在他肩頭;宁三縮進他体內,文宓壓在他身上,一滴鑽石似的眼淚掉在他胸膛,低低地說:“我不會忘記你!斌!不要走!”
  “文宓!”范斌惊醒地坐起身來喚道,然后頹喪地靠在枕上。他這一生都不會再見著她了!文宓和石建國過著神仙眷侶似的生活,他已是個局外人!
  他常常自疚總會想起文宓,宁三給他矢志不移的愛,与她一起的世界,清純而脫俗,范斌從未有過如此的安詳与快樂——象拋開了一切,投身入長滿了青草野花的田園。与文宓一起的世界,是煩扰而刺激的,也是屬于這世上的,范斌從未有過如此知心的伴侶,從投資儲蓄拍戲到做人處世,文宓都一起跟他研究,她給他自信,和給他多彩多姿的愛情。可惜,文宓的世界并非只有范斌,她的世界大而复雜,有些地方,范斌知道文宓是不愿顯示給他看到。但是,他怀念她的撫慰,和她那种似近又遠,似遠又近的不可捉摸。
  然而,有誰比宁三更能令他忘憂呢?有誰比宁三的世界更超脫呢?有誰比宁三更勇敢更堅決地為他而對抗一切呢?范斌心酸地怜惜宁三,她把未來建在他身上,而他的日子又是那么的有限……。
  一夜的輾轉反側,令范斌更形憔悴,机場里的人,都奇怪一向英俊勃發的范斌剎那間象老了几年。
  范斌沉默地走往海關檢查的入口,在一步一步問,他覺得有個特別的人在凝視他,而那個人是站在不遠也不近的地方的。范斌稍稍回頭,腳步登然停頓了!那是文宓,穿著件黑色的衣服,更顯得一張臉龐艷麗無匹。她剛送完朋友机,看見范斌,便一直站在那儿凝視著他。兩人四目交投,文宓顯然覺察到他的憔悴与疲弱,范斌不想她看見他這樣子,別過了頭,走向入口處。文宓的目光沒离開過他身上,到了閘口,范斌忍不住再回頭,文宓仍是在那儿痴痴地望著他,眼睛里蓄著凄然与無奈,范斌緩緩舉起手作個道別的手勢,文宓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遙遙看著他入了閘。
  在飛机上,范斌合上了眼睛休息,然而文宓黑衣襯著的那張痴痴凄凄的臉,不停在他腦海里晃著。
  范斌壓抑著無限的傷感,不去想她。
  他希望能在机上睡一覺,見到宁三時精神飽滿點。他不知道他能在三藩市陪宁三多久,總之陪得一天是一天,直到他不能支持為止。
  宁三在“拉地瑪化學大樓”上完最后的一課,捧著書和筆記本走出來。一出課室,她不禁歡喜得呆了——范斌就站在課室門口等她!他的高大雄美引得美國同學們都不禁看上他几眼。
  “范斌!”宁三象頭快活的小馬般投進他怀里,范斌緊緊將她抱住,俯首便吻她,吻了又吻,老是不放手。
  “范斌!”宁三又是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你要表現熱情大膽給美國人看?”
  “不!在這里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當眾吻你,不用再躲起來!”
  “怎么你忽地來了?”
  “我想念你,要馬上見你!”
  “你不用拍戲嗎?”
  “見你重要點!”
  “你瘦了!”宁三打量著他:“做得太辛苦吧!”
  “唔!近來辛苦點,所以瘦了點。”
  “你什么時候下机的?”
  “昨夜。”
  “為什么不打電話來宿舍給我?”
  “對不起,我累得一到酒店便睡著了。不過,等你放學豈不更好?看看你有沒有和男同學拍拖出來!”
  “你不相信我?”
  “宁三,別那么認真,我是開玩笑而已!”
  接著,腰部一陣痛,范斌彎了彎身子。
  “什么事?”宁三關切地問。
  “沒什么,拍片時扭傷了腰,還有點痛。”
  “我本來想帶你走走校園,不過,如果你傷了腰,便改天再走吧!”
  “不要緊,我們定一會!我從未見過大學的樣子!”
  宁三拉著范斌的手,在校園里走著,指給他看,那幢是生物大樓,那幢是注冊大樓,山上的是輻射實驗室,學生不可以上去的……走了大半點鐘,范斌覺得人有點虛浮,宁三以為他累了,牽著他的手走到學生會大樓:
  “要不要試試我們飯堂味同嚼蜡的餐?那是大學生活之一。”
  “好!我當然想試!”
  兩個人在自助的食物廊選了想吃的東西,坐下了邊吃邊聊天。范斌看看四周的學生,眼中充滿了羡慕的神色。
  “其實你也可以來念書的呀!你才二十九歲!”宁三說。
  “你們才十多二十歲,我坐在這儿已覺得超齡了!”
  “有些學生比你還老哩!有几個离了婚回來念書的女人,都三十几了!”
  “我相信更老的都會有,不過人數一定很少了!我放眼望去都是十來歲的!”
  “中國人長得年輕,人家會以為你只有二十四歲?”
  “那不是年紀問題,我中學都沒念完;怎樣進大學?”
  “念校外課程呀!不過那是沒有學位的。”
  “好!我考慮一下!”范斌漫應著。進大學是他一直的夢想,不過這個夢想不會有實現之日了!
  有几個美國女孩子跑過來,跟宁三說了几句話。
  “她們說我的男朋友太英俊了!她們暈浪哩!”
  范斌笑了笑,執著宁三的手。
  “來!帶你去一個地方!”宁三神秘地一笑。
  他們乘電梯到了學生會大樓的天台,那儿有問大門緊閉的巨室。
  “這個是靜思室,讓學生入去靜思的,不過不許交談。平日也不大有人來。”
  宁三帶著范斌進了“靜思室”,里面空無一人,兩人盤膝坐在地上,夕陽從彩色玻璃的窗戶斜斜照進來,令人有處身圣殿的安宁。
  范斌凝視著被彩色玻璃濾成黃紅藍的光線,他激禱著不要死,他實在太想活下去!為什么是我呢?范斌痛苦地想,我本可以攜宁三的手,与她終老!
  范斌的愁苦,在色彩交集的夕陽光下,更加不能自解,他站起身來,向門外便走。
  宁三追了出去,挽著他的臂。范斌的腰又是一陣疼痛,緊皺著雙眉。
  “斌!什么事?你好象不舒服!”
  “也許我太累了,我們回酒店好嗎?”
  “好,我打個電話告訴舍監這几天我不住宿舍,陪你!”
  范斌隨身帶了些嗎啡針藥,乘宁三不覺時,在浴室自己打了一針止痛。平日,他盡量不肯打,他恐怕越來越需要依賴這种止痛劑,但是,這几天,他要跟宁三在一起,他不要痛楚騷扰她。
  宁三躺在范斌臂上,舒服地睡去。范斌整夜都在半醒半睡中,他不知道能支持多少天而不讓宁三發覺他的病。他打定了主意,一開始支持不住便回香港。
  早上,宁三醒來,范斌約她下課后見。宁三倒不想去上課,只是范斌有件事想做,所以便赶她回校,又向她要了宁國起的辦公室地址。
  “怎么,你要找我大哥?”宁三奇怪地問。
  “打個招呼。”
  “你們又合不來!”
  “不一定的,你放心!”
  宁三回校后,范斌到了宁國起在三藩市的辦公室。
  “范先生!”宁國起奇怪地說:“我想不出有什么原因會令你來找我!是我妹妹叫你來的嗎7”
  “不是。”
  “那是為什么?”
  “我想讓你了解一件事——我是真正愛宁三的。”
  宁國起沒作聲。
  “宁先生,也許,這是我見她的最后一次。這件事,我只能告訴你,而你卻不可以告訴她。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有肝癌,這次來三藩市,是想在我還有气力走動時看看她。”
  宁國起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得出范斌失去了平日的神采,但他万料不到他是個垂死的人。
  “如果我是你所鄙夷那類人……”
  “你便不會在這种情況下來看她!”宁國起沒等他說完便接下去,然后歎了口气:“我明白。范先生,我很難過。”
  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會。
  “你為什么要找我?”宁國起再問。
  “我有點話跟你說。”
  宁國起沉默地听著。
  “宁國起,”范斌說:“我不習慣叫你做宁先生,你也別叫我做范先生,就叫我做范斌好了!你得明白,我們沒有時間互相認識到喚名字的階段,所以我于脆省下了客气,就叫你做宁國起。”
  “隨便你,范先生。”宁國起并無叫他名字的意思。范斌微微一笑:
  “宁國起,我要托你做兩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宁國起大大料不到范斌有事托付他,不期然地有點不安和不悅。
  “第一是處理我的財產,第二是照顧宁三和文宓。”
  宁國起愕然,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么簡單。我投資房產股票,積了一點錢。我沒親人,沒有誰可付托的。從前文宓給了我很多很好的投資意見,她說都是從你那儿听回來的,我很尊重你的見識和眼光,所以我想,你是幫我這個忙的理想人選。”
  “范先生,我馬上有兩個反應:第一,為什么你信任我?我們并不是朋友。第二,為什么我要替你處理?”
  “宁國起,信任你,是我的選擇。從文宓口中,我知道你很可靠,你是個公道的生意人。至于你肯不肯,當然是你的決定,在香港,我已委托了一位叫做沈休文的律師處理一切法律問題,然而,他不是財經專家,他只可以代辦一切必須的手續。將來我若委托他將什么給誰,要動用什么資產,都要由你兩位受托人簽支票。”
  “你的意思是,將你的財產如何投資這方面,由我決定?”
  “是。”
  “你不怕我吞沒了你的財產?范先生,這是很容易的事。”
  “要是你吞沒了我的財產,便等于給個机會我死后鄙夷你了!”
  宁國起不禁笑了起來。
  “你也笑起來了,是不是?在你眼中,我的少少財產算什么?你當然不會給机會我鄙夷你!”范斌笑著說。
  “你有多少財產?”
  “時值三千多万吧!你知道,我不是紅了那么多年,財產是极有限的!”范斌自嘲地說。
  宁國起突然有點難過,范斌才那廿八、九歲,正如他說,才紅了几年。
  “這也很難得了!你沒把錢都花掉,几年間積到這個數目也不錯!”宁國起本能地做他的心算:“但是,為什么我要答應你呢?”
  “我也想不出理由!”范斌哈哈地搖著頭笑。
  “范先生,你是個怪人!”宁國起有點啼笑皆非。
  “你先考慮一下再告訴我肯不肯。”范斌說。
  “范先生,我不是個沖動的人,你自己也應該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完畢了。雖然,我連你是否仍然很討厭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你也許亦很討厭我!”宁國起說:“我也沒有問過你,—但我也可以告訴你我不在乎!”
  范斌攤攤手,作個無所謂的姿勢。
  “至于你的第二個付托,”宁國起說:“根本是不必要的。宁三是我的妹妹,有你沒有你,我都會照顧她。文宓有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當然有人照顧她!”
  “我說的是精神上的照顧,不是物質上的照顧。”
  “你是武斷地擔心她們會不快樂?”
  “宁國起,你愛過沒有?”
  “這個与你無關。”
  “假如你愛過,你會明白;假如你沒有,你終有一天會明白!”
  “宁三愛你,我并不明白,而只是知道。然而,為什么你認為文宓仍是愛你?”
  “我不是認為,我是知道!”范斌說:“你跟她這么親近,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宁國起很難否認這個事實,只是他認為不應該。
  范斌看得出他在沉吟,于是說:
  “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我向你說這些話。我本來沒打算說。”
  “你愛我的妹妹,但是你又忘不了文宓,你這算是什么?”宁國起說。
  “你認為我死了最好?”范斌突然覺得很可笑,馬上笑不可抑起來!
  “范先生,對不起,我的确如此想!”
  “宁國起!你是個完全理智的人,為你的妹妹和表抹著想,你的确應該宁愿我死了!我不反對你。但是,為什么剛才我告訴你我的日子不多,你居然有點難過?”
  “范先生,你是個難得的好演員,在中國所有的男演員中,你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我覺得很可惜。”
  “那你是承認看過我的電影了!”
  宁國起笑著點點頭。
  “你到底是個不屑說謊的人!宁國起,其實你也不怎么裝模作樣!”
  “其實我和傷都沒什么裝模作樣。只不過,我們的經歷不同,對事物的看法不同。”
  “你很有教養,沒有說我們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范斌喟歎地說:“出身和背景,限制了我們的思想,這是很可惜的事。不然,你會接受我,我會接受你。”
  “文宓也會嫁給你,”宁國起接下去說:“宁三不需要跟你纏在一起。”
  “宁國起,文宓給過我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我總不能因為怨,而叫自己去恨或者去忘記這樣的一個人。而認識了宁三,令我死而無憾。”
  “你不打算告訴宁三你的病?”
  “何必加添她的負累?”范斌感触地說:“就讓她有段美好的回憶算了。她年輕,她忘記得起。他日宁三變成個白發者婆婆時,在記憶中,范斌只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小部份而已!”
  “范先生,我妹妹是個死心眼的人!”
  “少年十五二十時,誰不死心眼?大了就不會了!”
  “你想她忘掉你?”
  “我想她快樂。我能帶得什么走?死總是孤獨的死!你不要告訴她我今天跟你談過些什么,也不要讓她回香港,我會告訴她我到外蒙古尼泊爾之類電話不方便地方拍外景去。”
  “好,我答應你!”
  “至于那兩個委托,你考慮好了沒有?你不用喜歡我,你可以繼續討厭我,就只當幫陌生人一個忙好了!”
  “好吧!既然你作了個這么奇怪的決定上來找我,我當是緣份好了。你也不用因此而不討厭我!”
  范斌笑笑站起身來告辭,宁國起想起一件事,忙叫住他:
  “你要我代你投資到几時?這筆錢總有個用途吧?我會注冊一間公司,用那問公司的名義替你投資。公司的律師跟你的律師接触可以了,我不想跟你的律師見面,我希望保持幕后身份。”
  “好,一切依你的辦法。那筆錢自然有用途,到時你會知道!”
  走到門口時,范斌回轉身來伸手跟宁國起握別:
  “謝謝你,宁國起,希望來世我們有時間交個朋友!”
  宁國起亦不禁喚起了他的名字:
  “范斌,珍重!”
  离開了宁國起的辦公室,范斌到香港的醫生介紹的美國醫生那儿報到了一下,旅途勞頓過了,要辦的事辦了,精神也好了點。回酒店躺了一會,宁三已興致勃勃地下課回來了。
  “范斌,今晚有朋友請客,我們一道去!”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怎么又弄出個宴會來?”
  “不是我想弄的,反正是星期五,明天不用上課。我的同學姬莉昨天見過你,覺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她爸爸是電視片集的制片,姬莉告訴她爸爸香港影帝來了!在美國人中,她爸爸算是好客的,說要請我們到他家吃飯。”
  “他家在哪儿?”
  “蘇蘇里圖,過了金門橋那半島就是了。”
  “我的英語交談怕不太流利哩!”
  “不要緊!日本影帝三船敏郎根本不會說!”
  范斌換過了衣服,宁三跟他一塊擠著照鏡子,范斌把宁三推到前面,從后面伸出雙手摟住她,對著鏡子說:
  “我們站在一塊也蠻帥的,是不是?”
  宁三陶醉又滿足地笑了,然后呶長了嘴:
  “將來不許你老得比我慢啊!人家說女人老得比男人快的,要是我長了滿臉皺紋,你也長得一臉皺紋陪我!”
  范斌心下一陣悲苦,不過馬上陪著笑臉說:
  “一定!一定!我不但長一臉皺紋陪你,連后腦勺子也長城皺紋,雙倍你的!”
  二人談談笑笑,到了姬莉的家。
  起初范斌奇怪,一個電視台的制片為什么擁有如此豪華的房子,原來美國電視制作是和香港不同的。姬莉的父親叫朗奴。朗奴說:
  “美國的電視台很少自己制作片集,絕大部份都是外邊的制片公司拍了,然后賣給電視台的,受歡迎的片集很賺錢!”
  “怪不得!”宁三說:“我正在奇怪,為什么有時同名的片集,在NBC台播映了十三集,跟著的十三條卻會在ABc台播映!”
  “NBC台認為收視率不夠理想,所以便不要了,ABC台卻認為值得一試,買下另外十三集,假若收視率再不理想,這片集便沒台要了,完蛋了!”朗奴說。
  “幸好爸爸的制作都長壽!”姬莉說。
  “長壽也不一定是好,象那‘夏威夷密探’片集,拍了這么多年還有人看,我也不明白,那男主角做到如今還是不會演戲,那過時的大波頭發型還要用噴發膠,不過收視率總過得去,所以便拍下去啦!”朗奴說。
  四個人閒聊著吃飯,朗奴談美國電視,范斌談中外電影,雖然話題是有,范斌卻想不出把寶貴時間花在朗奴家的理由。
  “宁三,我們什么時候走?”范斌乘著朗奴去了弄酒時用中文問:“朗奴為什么要請我吃飯?”
  “是姬莉硬要請你來的。”宁三說。
  “為什么?”
  “她想先跟你打好關系。”宁三神秘地一笑。
  “為什么要跟我打好關系?”范斌實在摸不著頭腦。
  姬莉見兩人邊說邊望她,忙問:
  “你們在說我什么?”
  “我告訴范斌你要跟他打好關系,他問為什么。你自己告訴他好了!”宁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噢!”姬莉望著范斌笑:“宁三答應了我,跟你結婚時讓我做伴娘,你不反對吧?”
  “宁三,你……”范斌雙眼充滿感激,低頭吻了宁三的額角一下,宁三紅了臉。
  “你先答應他吧?她緊張死了!”宁三說。
  “姬莉,那是我們的榮幸,我當然不反對!”范斌說。
  姬莉雀躍地挽著父親的手說:
  “爸爸,三年后我到香港做伴娘哩!”
  “你們這些女孩子!”朗奴搖著酒又搖著頭:“剛進大學便籌備婚禮,三年后你們兩個三年后別吵嘴才好!不然姬莉做伴娘沒著落了!”
  几個人又笑談了一會,范斌拉著宁三告辭了。
  宁三和范斌到蘇蘇里圖海邊一間餐廳坐在一角,范斌的欣慰一時蓋過了苦悶。
  “你什么時候請她做伴娘的?”范斌問。
  “我剛回來那晚,她是我的同房嘛!我告訴了她一大堆關于你的東西,她自動請纓說假如我們結婚一定得讓她做伴娘,不是我請她做的,我又沒有說過我們會……我們會……你又沒有求婚!”
  要是他是個健康的人,范斌會在此時此地向宁三求婚,可是他不能這樣做。當他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的時候,他不能要求宁三付出畢生的承諾。
  宁三見他久久不語,覺得有點自討沒趣,范斌分明無意求婚!
  “當然,你求婚,我也未必答應。”宁三故作輕松地說:“這樣也不錯,拍拍拖,浪漫一下,大家都玩得開心!”
  “宁三,我從來不以玩的態度去看我們的感情,不要說負气話,你知道我愛你!”范斌說:“當然,你玩夠了,可以不要我,我始終會記得,宁三曾愛過我。”
  “別說得那么可怜!范斌,我怎會不要你呢?只是,我有時感到,你的心不是百分之百屬于我,雖然你對我百份之百好!”
  “為什么這么說?”
  “朱麗莉,我明白;方璧君,我明白;你對她們的好并不侵犯我。只是文宓,你從來不提她!”
  “過去的事有什么好提?”
  “不是有什么好提,而是你怕提起!”
  “就算我怕提起好了!不愉快的事為什么要提?”
  “她給我心理壓力!你知道嗎?我离港那早上她來找我,審問了我一番,給了我一記耳光,她自己結了婚卻又不高興人家碰你!”
  范斌想起文宓在机場上見到他那痴痴凄凄的眼神,原來他和宁三的事她知道了。
  “別想她,宁三,她是個爪子不放的女人,我明白。”
  “范斌,假如有一天文宓跟你說:我還是愛你,我不要石建國了!你會怎樣?”
  “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是說假如。”
  “我不答愚蠢的假設問題!”
  宁三默默地吃完了她的雪糕,不再說話。
  回到了酒店;范斌又感到肝部疼痛,臉色青白了起來。
  “范斌,你不舒服?”宁三有點急。
  “沒什么,也許剛才吃錯了點東西。我去洗個澡,也許會舒服點。”
  范斌把自己關在浴室里,脫了襯衫,鏡子里的自己,腰腹微腫,幸好宁三看不出來。他拿起嗎啡針,注射了下去,倚在瓷磚牆坐在地上。眼前浮起楊導演的尸体,鼓脹的腹部,蜡黃凹陷的臉……楊導演臨終前五、六個星期,樣子已經變得那樣難看,范斌仿佛看到几個月后的自己,蜡黃凹陷的臉,鼓脹的腹部……他多愿意宁三在他身邊,當然他不想地面對這种恐怖,他只愿她記得他平日的樣子,平日的健康強壯。
  嗎啡的功用漸漸發揮,疼痛漸漸消失了,心情也輕松了,有點迷离的歡愉。范斌臉帶笑容的走出浴室,宁三松了一口气:
  “剛才臉也白了,嚇了我一跳,現在沒事了吧?”
  范斌搖搖頭: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都答應你!”宁三擁著他赤裸的上身。
  “明天后我們足不出戶,在房間里關兩天!”
  “好极了!我倒沒試過!”
  兩天似是剎那,宁三只記得一直在范斌怀中。清晨,他們牽著手在窗前看洋船穿過金門橋底,晚上,他們點了蜡燭,看自己粘在牆上的影子。
  “但愿這房間.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這樣就太好了!”范斌有所感地說。
  “無論在那一個世界,我們都是在一起的,范斌,你已經變了是我的一部份,我已經不可以變回從前的宁三了!你好象在我的血液里流竄,在我心里造房子,我覺得渾身都有你!”
  “宁三,你是個太懂得付予的人,怎么我不早點認識你?”
  “現在也不遲,我們還有一生一世!”宁三快樂地說。
  范斌涌了一眶熱淚,忍不住握著拳頭痛苦地滴下了淚水。
  “范斌,什么事?怎么你會哭起來?”宁三握著他的拳頭,細細地問。
  “我很高興在此生中找到你就是了!”范斌摟著宁三光滑的背,宁三軟綿綿的胸脯貼住他胸膛,范斌几乎想告訴她自己不久人世,几乎想要求她天天伴著他,直至死亡來臨的一天!然而,丑陋的尸体形象令他馬上返回現實,鼓脹得离奇的腹部,蜡黃得令人作嘔的臉孔……他怎能叫宁三面對這些?改天他离開宁三回港,就當生命已經完結好了,何必拖條痛苦惡形的尾巴?到時,他躲起來靜靜地死去算了!想到這里,范斌反而心里釋然。
  宁三拔下一根長發,縛在范斌的頭發上。
  “如今你的發中有我的發,我是下了咒語,你這輩子都被我纏住的了!”然后,宁三嫣然一笑,張大了閃閃亮的眼睛說:“我也同時下了自己的咒呢?這咒生死不變,我這輩子只屬于你!”
  “不要說這些話,宁三!我知道你愛我,不要下什么生生死死的咒!”
  “生生死死有什么要緊?假如我先死了,我只不過是消失了肉身,我的心靈一樣与你同在。假如你先死了,我也不會當你离開了我,雖然我看不見你的肉身,不能再牽你的手,但是,你的心仍然跟我在一起,你永遠是我的丈夫!”
  “文夫?”
  “是的,范斌,在我心中,你是我的丈夫,雖然我們沒談過結婚,但是我的感覺,就象是你的妻子一樣!”
  “宁三,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世俗的感情到了你手中,都自然而然地變得美麗,仿佛超脫塵世,浮在永恒的太空上!”
  范斌拿了張紙,寫下了那儿句詩: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此刻,
  你用秀發,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給你。”范斌把紙遞過去。
  “這首詩是你寫給文宓的。”宁三瞥了一眼沒有接。
  “我知道。我亦知道你知道。”
  “那為什么給我?”
  “為了解除文宓給你心理上的壓力,為了表示我百分之百屬于你。”
  宁三一邊把詩收下,一邊說道:
  “我但愿你從未寫過詩!”
  “你不喜歡這首詩?”
  “這只算是充公物件,又不是給我寫的,有什么好喜歡?”
  “那現在你充公了我,千万不要說有什么好喜歡的!”
  “我只充公了你的心,誰要你這大個儿?阻地方!”
  宁三懶懶地在范斌怀中睡去了,范斌凝視著宁三那細密晶瑩的少女皮膚,酣睡中透出兩朵紅暈,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同時又覺得很不幸,想起宁三對生死的哲學,他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气……雖然我看不見你的肉身,不能再牽你的手,但是,你的心仍然跟我在一起,你永遠是我的丈夫……范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秀發,數著她的睫毛,唯恐忘記地定睛看她那驕傲的高鼻子,和那微微向上掀的尖尖嘴角,他要向自己保證,在最后的日子里,每次想起宁三,他都能象工筆畫匠般,記得起她臉上最細微的特征。
  星期一早上,宁三慵慵懶懶的上學去了,范斌沒有离開酒店,他很不舒服。回港的日子到了!生命止于离開宁三!范斌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了后天的位,他知道他不能再勉強支持多久。
  范斌躺在床上,既想宁三快點放學回來,又不想她太早回來。他太累了,為了在宁三面前不要痛,這几天他每天都得偷偷注射兩次嗎啡。他知道疼痛只會越來越持久,注射嗎啡的次數只會越來越頻密。他覺得自己象個外殼仍然完好,內里卻在腐爛的瓜,他几乎嗅到臨終的异味。
  正在胡思亂想問,床頭的電話響了,接線生說有人找宁小姐,范斌告訴她宁小姐出外了,收了線。
  不到五分鐘,門鈴又響了,范斌抱著疲累的身子起床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文宓!
  驟地看見文宓在眼前,范斌內心有說不出的甜酸苦辣。這個曾經屬于自己的女人,已經九個月沒站在他身邊了。九個月,恍如隔世。
  文宓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瘦了,憔悴了,然而范斌那种動人心魄的凄美,本就是蒼涼的,他失掉了健康的容色,卻添了一份文弱,平日深壯的五官,在蒼白的臉上,變得纖秀了,几乎是飄逸了,文宓心中暗自一惊,緩緩的走入房中。
  房問里面,被舖零亂在床,床上有宁三沒折好的牛仔褲,桌子上散著宁三几本筆記本,浴室地上掉了件厘士花邊睡袍。文宓心里升起濃濃的妒意与惱怒。這房問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宁三的痕脅。
  文宓放下了皮包,默默地去把床舖好,把宁三的牛仔褲和睡袍折好,把桌子上銷筆記本疊好,跟著,又收拾了一下范斌四處放的襯衣和襪子,由始至終,不發一言。
  “為什么不跟我說話?”范斌按住了文宓剛拿起個余下几口隔宿咖啡的杯子的手。
  文宓推開了范斌的手,繼續拿起杯子往浴室走,把咖啡倒掉了,又走出來。
  “為什么你不坐下?這些東西有侍役收拾的。”范斌給她挪了張椅子。
  文宓緊閉著嘴唇坐下,點了根香煙,深深的吸了几口,呆呆地出神,煙次品了一時長,范斌把煙灰缸遞過去,文密撣了煙灰,望了望范斌,眸子中的怒意漸消,浮上了滿目的怜惜与心疼,伸出雙臂繞住范斌的脖子,把頭依在他的肩上,良久不語,范斌只覺得她的背在激動地起伏。
  范斌輕輕拍著她的背,呵護道,
  “文宓,什么事?”
  文宓雙手仍然繞著他的脖子,歎息著說:
  “你來找宁三,我來找你。嘿!我是多么的淪落!”
  范斌知道文宓—向心高气傲,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千里迢迢的來。
  “你為什么跑到美國來?”
  “來看你,正如你來看宁三一樣。”
  “我剛巧沒戲拍,來散散心。”
  “你跟我到歐洲去,那儿有最好的醫院,我陪你,直到最后的一天。”文宓突然說。
  范斌覺得血都涌上頭來,把文宓推開,怔怔地望著她。
  “我知道了!”文宓凄然地說。
  “誰告訴你的?”
  “你的醫生,剛巧是建國的朋友。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問他的。”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他的?”
  “在你上机那天。你想,在机場遇見你,我是什么心情?你赶著飛去看宁三!”文宓歎了口气。
  “她不知道,別告訴她!后天我便回港。”
  “然后呢?”
  “以后的事她不需要知道!”
  “你很愛她?”
  范斌點點頭。
  文宓自嘲地微微一笑:
  “所以我說我真淪落!你已經把我划出生命以外了!”
  “其實你不必來,文宓,我會記住你的!”
  “我不只是記住你那么簡單,我要在你身邊!”
  “別傻了,文宓,你是有丈夫的!”
  “我告訴他我去歐洲游玩几個月便成了,他不會怀疑的。何況,你或者會好起來。”
  “我不能騙自己,文宓。我也想活下去,只是,我覺得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腐坏下去……那是种令我惡心的感覺。起初,我也希望過,現在,我不是不掙扎……你不明白的!掙扎,也是一天一天地坏下去,信心,樂觀,全都沒有用。文宓,我沒有气力了!一切,只有我自己体驗得到,我根本不想談了!”
  “也許,這几天你精神不好,過几天好了,你便不會這樣灰心了!”
  范斌無奈地苦笑一下。
  “斌,不要放棄,跟我到歐洲去!”文宓懇求著。
  范斌自己心里明白,到了要用嗎啡止痛的階段也就是最后的階段,他不想跟文宓再談就醫的問題,于是應著:
  “我考慮一下到歐洲醫治去。你讓我想想。”
  “你讓我照顧你!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會后悔!”
  “文宓,听著,要是選好了醫院,我會自己去。你有個快樂的家,不要做令你丈夫難堪的事!”
  “他根本不會知道!”
  “假如你不會讓他知道,你亦無謂陪伴我了!文宓,不要這樣折磨我,我不能再從頭經歷過一次,有你在身邊一個時期,突然又沒有了你!”
  “假如你叫我离開他,我會离開他!”
  “你不快樂?”
  “不是。建國他,沒什么。”
  “你快樂,我便放心了!”
  “你從沒想過叫我离開他?”
  “這些事是叫得的嗎?我有叫你离開我嗎?文宓,選擇离開我的是你!”
  “你怎知道宁三不會离開你?”
  “她不會的。”
  “你們才認識了几個月!”
  “假使我活到七十歲,她也不會离開我,我知道!有我一個,她便滿足了!”
  “也許,我曾經這么以為過。但是,我現在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你,不然,我何苦來這里?明知……明知你跟宁三在一起!”
  “現在有點遲了吧?”范斌冷笑著說。
  “那你叫我說什么呢?斌,也許你不要听、但我是一定要說。斌,我永遠愛你!”
  “好,我听到了。文宓,你何苦來?你回去吧!這樣我們大家都痛苦。”
  文宓泫然無語,手指拿著皮包的邊捏來捏去,她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范斌已經不再在她掌握之中。文宓思潮起伏地坐著,范斌站在窗前,也是心亂如麻。
  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宁三抱著書本回來,一看見這個情景,詫异之余,猜不出發生了什么事。
  “表姐!怎么你來了!”
  “我來游埠,順便來看看你。料不到,范斌也在這儿。”文宓很快回复了鎮定,
  “你怎知道我們住在這儿”宁三問。
  又一個“我們”,文宓的心又刺痛了一下。
  “你的同房告訴我的。”文宓說。
  “別告訴爸媽和大哥,他們又多話說了!”宁三最怕大哥干涉。
  “我不會。”
  “文宓,答應我,一切都不要說!”范斌恐怕文宓告訴宁三他患病的事。’
  “當然1”文宓根本不會告訴宁三范斌不久人世,反正范斌后天便回港,跟宁三分別了!她當然不會說,說了宁三一定要隨著范斌,而她,無淪如何也不會給宁三這個机會。
  “怎么今天這么早下課?”范斌問宁三。
  “下午的實驗取消了,所以早了回來。這不是更好嗎?我可以多陪休!”宁三開心地說。
  “我來了你便懶了!我實在應該快點走!”范斌笑著說。
  “唔!不許走!”宁三撤著嬌投進范斌怀中,文宓看在眼里,妒火頓時再度升起。
  “表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宁三問。
  “不用了,”文宓冷冷地說:“我走了!”
  “你不是說來看我嗎?怎么又說要走了?”宁三奇怪地問:
  “還惱我嗎?那回我口不擇言,表姐,我道歉,不要惱我吧!”
  “告訴你,我不是來看你的!”文宓拿起皮包站起身,“我是來看他!”
  宁三的呼吸停了一下,她知道文宓是有侵犯性的。
  文宓的眼睛在范斌臉上停留了一陣,然后溜過去宁三臉。上,直視著她說:
  “我愛他!”
  文宓的眼睛再度溜到范斌臉上,如吟似訴地低低再說一聲:
  “我愛他!”
  這句話打開了范斌心中的傷口,傷口里面是他与文宓的往事,那是個痛楚的傷口,然而,亦是范斌舍不得讓它愈合的傷口。
  文宓既媚且怨的眼睛在告訴他:斌,我也受了傷!宁三又惱又恐的眼睛亦似乎在說:你知道我怎么對你,你不要被她搶走!
  面對著這兩個女人,范斌黯然神傷,不過他沒有改變主意,他選擇留在身邊的仍是宁三,也許,他信任宁三比信任文宓多。
  “文宓,你回去吧!好好的照顧自己!”范斌溫柔地對文宓說。
  文宓走到范斌跟前,擁著他深深地吻了一下臉頰然后离去,沒有跟宁三說再見。
  “她簡直當我不存在!”宁三气得臉也紅了。
  “算了,她走了!”范斌說。
  “為什么你對她那么好!文宓!好好的照顧自己!她有什么不妥?她活得很開心,用得著你擔心嗎?”宁三說:“你是,唯恐她忘掉你!”
  “宁三,我和文宓不是敵人,我毋須對她不好!”范斌說。
  “那末她對我不好你便不管了?”
  “你想我怎樣?代你罵她?罵她什么?”范斌說:“叫她不許說愛我,因為宁三不高興?宁三,你不是這么不明事理吧?”
  宁三歎了口气:
  “我應該明白文宓。任何男朋友,她都是不會放手的,何況是你?我也應該明白的,一個女人口口聲聲說愛你,你怎能不感動,何況那個是文宓?……我只管好好的愛你便是了,你們之間的帳,我不能代你們算!我甚至不應該想,我愛你多還是你愛我多……”
  范斌伸手摟住宁三,開玩笑地說:
  “算帳不公平!你沒有過去,你便認為自己身家清白!我比你大十二年,我當然有過去,這樣你便認為我有案底!假使你今年是二十九歲而不是十七歲,你的案底也許比我還多!”
  “狡辯!”宁三的指甲輕輕在他臉上划了一下:“出外吃午飯吧!”
  范斌的疲累沒有減輕,但是也只好支撐著陪宁三出去了,然而他什么胃口也沒有。
  晚上,范斌更是輾轉反側,難以安眠,他的腰腹在脹痛,他冒汗,他反胃,五髒六腑都象反轉過來。他蹣跚地走到浴室給自己注射嗎啡,在神魂飄蕩中,他知道自己時候到了,他沒法再支持下去,模仿健康正常的人的生活。
  翌日早上,范斌打了個電話,改了即日返港。
  “為什么?”宁三失望地問,耽心地望著他那蒼白憔悴的臉:“你來到三藩市后一直都象不大舒服。”
  “是啊!”范斌笑著扯謊:“也許是水土不服吧!我真沒用!回到香港便沒事的了。在這儿我失眠又胃口不好,我這輩子都未試過這樣的!”
  “你本來說明天才回去的,為什么忽然要今天回去?”
  “當然,水土不服也不差在多提一天,到底,見到你比什么還舒服!不過,昨夜你睡著時,我跟公司通了個電話。去蒙古的外景隊,三天后出發,我想早一點回去打點一下東西,這回一去要拍几個月,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備的。”
  “那這几個月我怎么跟你聯絡?”
  “你我不著我的,外景隊四處去。不過我會寫信給你,報告我的行蹤!假若不能直接寄信來,我也會叫人在香港轉寄給你!”
  “你會在蒙古多少個月啊?”
  “少則兩、三個月,多即四、五個月,不算太長!”數起日子,范斌心中有抑止不住的哀傷,他沒法再說下去。
  “不要難過!”宁三拉著他的手:“你要全心全意演好這部戲,我會全心全意的念書和想念你!不過,記著,到了可以打長途電話的地方便給我挂個電話!”
  “當然!我喜歡听你的聲音!”
  “你昨夜沒睡,現在躺一會,我替你收拾東西吧!”
  “都收拾好了,不過是几件衣服!”范斌昨夜擠著疲累收拾東西,就是恐怕宁三看見他注射嗎啡的用具。
  在車子里,范斌有說不出的辛苦,他只盼望快點回到香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肉体上的痛苦,令人只求解脫,愛情、事業,也無法戰胜肉体上的折磨。
  范斌一邊舍不得宁三,一邊是但愿早點离開她,不用再筋疲力竭地裝做沒事人。他實在覺得這個身体腐坏了,腐坏得令他無力再面對自己所愛的人。
  在入閘的時候,范斌把宁三抱在怀中,什么也說不出來。
  “在蒙古這些地方,你保重!”宁三叮嚀著。
  范斌點著頭入了閘,走了兩步,又轉折出來,宁三還依依不舍地站在閘口,范斌再度抱住她。
  “你現在就象小孩子不肯上學!!時間到了!再不進去飛机就要飛走了!”宁三嘴里這么說;擁著范斌的雙手卻沒放開。
  范斌再親了她一下:
  “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范斌轉身再度入閘口,在安全檢查處剛排上隊尾,看著蠕蠕而動的人群,他突然有個自己快要消失的感覺。
  “宁三!”范斌离開了排隊的人群沖出閘口,把剛轉身离去的宁三喚住。
  “宁三!”范斌站著張開了手。他多希望,把宁三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宁三投進范斌怀中,對他的兩度折回,是詫异又是欣慰。
  “宁三,我不能放下你!”范斌一陣陳地心疼,怎么這就是永別呢?
  “范斌,我也不能放下你!如果暑期到了你仍在蒙古,我來陪你!你寫信告訴我怎么能夠找著你便成了,我不怕辛苦的!”
  蒙古,他自己創造的謊言,把他帶回現實。是的,他不能失態,不能令宁三起疑心。
  “是呀!好主意!那末我上机上得安心了!”范斌勉強地笑著。
  別過了宁三,重入閘口,范斌踉蹌地抱著頭靠在牆上,他想哭,想叫。地勤人員走過來問:
  “先生,你不舒服嗎?”
  范斌強自鎮定說:
  “我沒事。但我的手提袋里有藥用嗎啡。我有醫生紙。”
  地勤人員詫异又可怜地望了他一會:
  “我們會通知机上職員,好好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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